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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陸沉只能捏著打火機,道:「你害怕別人抽煙?」

陸明遠搖頭:「昨晚聽袁騰說,你肺不好,得了什麼病。」

「檢查結果還沒出,」陸沉心知瞞不過,和盤托出道,「我這煙癮戒不掉,幾十年的老習慣。再加上這幾年啊,一宿一宿地熬夜,人老了,不服輸不行。」

陸明遠終於正色看他。

陽光清透,他眼中有探究:「到底是什麼病?」

陸沉雙手合十:「肺炎,吊過水了。」

陸明遠低頭觀察他的手,沒發現一個針眼。但見陸沉諱莫如深的樣子,陸明遠這會兒不便多問。

幾分鐘後,轎車啟動,穿行於街道中,按時將他們送達目的地。那地方有些隱蔽,絕非金碧輝煌的高門大戶,但是正門一開,別有洞天,匯聚了形形色色的客人。

房間的裝修風格偏向新古典主義,傢俱的樣式都很考究,近旁木櫃上刻著兩位的不知名天使,而陸沉指了一下櫃子,笑道:「這是我賣給他們的。」

陸明遠道:「走私貨?」

「這不是走私,」父親糾正他,「是開放式的國際貿易。」

陸明遠固執地認定:「開放式的國際貿易走私。你加一百個形容詞,它還是走私。」

陸沉心感無奈。

正因為他在做走私生意,需要各類藝術品,所以參加今天的沙龍,算是情理之中。他既能認識藝術家,也能認識收藏家。

而今看來,帶上陸明遠,似乎是一個錯誤決定。

陸明遠遊走在四周,用蹩腳的法語介紹自己。後來他說得煩了,也不管別人喜不喜歡,肆意切換到英語模式,引來了旁觀者的注視——週遭人群裡,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陸明遠,你怎麼來了?」

陸明遠回頭一望,原來是江修齊。

江修齊驚喜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郵件上回了一句,再催就拉黑我,結果還不是出席了。」

陸明遠無法反駁。

他並不是為了追求藝術而來。周圍這些名流們,他一個都不認識,他好像《名利場》中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旁人跟他說幾個名詞,他也要想一會兒,方才能答出見解。

「你遇到了幾個同行?」江修齊盤問他,「有沒有那種一見如故的知音?」

陸明遠找了個軟椅坐下。

他審視著各式各樣的藝術品,欣賞它們的美麗,欽佩它們的別出心裁,但也僅此而已。他應該是最好的鑒賞者,不驕不躁不點評,只用長久的駐足,回報它們的與眾不同。

江修齊調笑道:「我來這裡,是藉著經紀人的名義。他們中的好些人,從小出生富足,偏好『自由而無用的靈魂』,熱愛美術和藝術史,功底比你深厚許多。」

「我在鄉下長大,」陸明遠打斷道,「別和我談功底。」

他找不見陸沉的身影,正準備走,江修齊又拉住了他,臉上依舊笑意盎然。

不可否認,陸明遠確實在鄉下長大,撫養他的幾位叔叔,都是五大三粗的人,他們合夥在農場做工。陸明遠的少年時期,大約和森林、湖泊、農場脫不開干係。

江修齊耐心安慰道:「你有你的獨特之處。人人生而不同,世界因為這份不同,變得更加精彩……」

陸明遠若有所思,卻道:「我想起小喬說過一句話,人人都在坐井觀天。」

他不是故意拆台,只是不想再閒聊。

今天下午,陸明遠之所以會和陸沉一起出場,就是為了能與陸沉搭上話,否則陸沉三天兩頭露一下面,這件事永遠無法了結。

江修齊被噎了一下,想不到要如何駁斥。

他便清了清嗓子,側身坐立,拉起了家常:「既然說到了小喬,她怎麼樣了?我聽林浩說,你們結婚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陸明遠習慣在說話時與人對視。他稍稍偏過臉,盯住了江修齊,眼角餘光瞥到一寸深灰色衣角——那個顏色,正是陸沉的衣服。

原來,陸沉站在沙發的後面。

沙發之後,又是另一個會客廳,各種談話聲不絕於耳。

思及陸沉方纔的警告,還有已經出院的蘇展,數不清的紛亂雜緒,傾覆了沙龍會上的藝術氣息。陸明遠忍不住設想,他這裡拿出什麼籌碼,才能讓陸沉完全相信他?

幾秒鐘後,陸明遠道:「我戴了婚戒。」

江修齊一瞧,果不其然,陸明遠的無名指上,有一枚低調的戒指。他細細觀摩,忽而一笑:「戒指上有拼音,xiaoqiao,你小子行啊,媳婦的名字隨身攜帶。」

陸明遠繼續道:「小喬懷孕了,B超上說,是一對雙胞胎。他們家找人算過,應該是龍鳳胎,名字已經定好,男孩叫陸其琛,女孩叫陸潯美,從《詩經》裡節選的詞語。原句是『憬彼淮夷,來獻其琛』,另一句是『自牧歸荑,潯美且異』。」

此話一出,不止江修齊,連他們身後的陸沉也僵住。

陸沉隱隱有些相信。因為僅憑陸明遠的文盲水平,不可能突然編出兩個源於《詩經》的名字,再者,陸明遠沒必要對著江修齊撒謊,江修齊是他的表哥兼經紀人,在這位兄長面前,陸明遠理當坦誠。

是了,他一見到陸沉,都沒有說實話。

而江修齊剛問了一句情況,陸明遠便主動談起了蘇喬。

此外,陸沉還有一個弟弟,當年結婚後,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弟弟定居在國外,與陸沉聯繫漸失,但從遺傳角度考慮,倘若家族中有雙胞胎基因,將會大幅度提高下一代的雙胞胎比率。而這件事,陸沉從未透露過。

陸明遠不知道自己撞上了巧合。

他的肩膀被父親扶住,那人與他說:「你們要萬事小心。」頓了頓,又問:「幾個月了?」

「兩個月,」陸明遠假模假式地撒謊,「並不明顯。」

陸沉沒應。

他的手拿起又落下,他分明是來做正事的,兩位收藏家正在等他。但或許是因為,他亦不再有完整的家庭,而人一旦上了年紀,心裡服老,多少都會生出感懷。他健康時,常幻想一夜暴富,總也掙不夠金山銀山,總要臣服於權勢地位。而當他得償所願,他已不再瀟灑年輕,妻離子散,奔波於世界各地。

貪心是七罪宗之一。永不滿足你得到的,永在介懷你失去的,時日漸長,一眨眼便到了今天。

陸沉緩聲道:「你媽當年有你時,也不明顯。五六個月了,看不出肚子,我們都誇你懂事。」

陸明遠應了兩句,轉回他最關心的問題:「你在郵件裡提到的東西是什麼?蘇展出院了,小喬的處境更艱難,她父親的公司已經和宏升合併,她現在走,等於一無所有。」

陸沉嗤笑:「蘇展是他們家最麻煩的人。」

他後退一步,雙手負後,找到了兩位收藏家。

陸明遠看著他走遠,卻沒有出聲阻攔。他知道,這時候面對陸沉,只能用懷柔政策,倘若步步緊逼,只會讓局勢愈加僵持。

一旁的江修齊拉了拉陸明遠的袖子:「這位先生是誰?你的老朋友?」

對了,江修齊不瞭解陸沉。他從沒和陸沉見過面,更不知道對方什麼來頭。

陸明遠諱莫如深道:「他是我家的一個親戚。」

江修齊皺緊了眉毛:「我也是你家的一個親戚。」

陸明遠一時忘記了這一點,他緊跟著補充道:「你最好不要認識他。」——作為一個經紀人,江修齊手上有多少資源?要是被捲入走私糾紛,那便是自己害了他,陸明遠作如是想。

時間飛逝,陸明遠度秒如年。等陸沉從裡屋出來,暮色早已渲染了天空。

歐洲的夏天夜晚來得很遲,夕陽捨不得收盡餘光。回去的路上,雲朵就浸潤在晚霞裡,整個天空半明半暗。

陸明遠無心賞景,再一次問道:「你想給我什麼東西?」

陸沉搭著公文包,泰然自若道:「先開始,我想把財產分你一半。宏升快要亂套,我和幾位老朋友商量好,要從賬上拿點東西……蘇澈那孩子,精力不足,坐不穩財務,還對總裁有意見,被人蒙了好幾次。」

《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