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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黃色的檸檬片在水流中上下顛簸。

姜錦年撥開他的手,客客氣氣地說:「傅同學,剛才見到你演講的風采,讓我覺得今天這趟沒白來。」

傅承林穩住了即將濺水的茶壺,指尖輕敲了一下壺身,道:「那會兒我往觀眾席瞥了兩眼,你似乎沒在看我。」

「似乎」二字只是委婉,他確認她很心不在焉。而他莫名其妙地介意這一點。

傅容見狀,端坐對面,笑問:「你們這些同學,中午是不是還要聚餐?快十二點了,我跟你們學院幾位老師有飯局,我先走一步。」

他站起身,囑咐兒子:「都是二十六七歲的人,事業上升期,平常工作也忙。好不容易聚一次,你要把握機會。」

說完,傅容先行離去。

姜錦年向他告別:「叔叔再見。」

傅容回頭,朝她和傅承林揮手。

傅承林掏出錢包結賬,剛好他有一百塊現金,是昨天與梁樅打賭贏來的,他準備花掉。但是姜錦年不允許,姜錦年搶在他前頭結算了,並說:「這點小錢,我還是有的。」

他失笑:「五十塊的賬單,還要搶著付,真把我當姐妹?」

姜錦年回答:「我們做不成姐妹,還能做哥們。」

傅承林調侃道:「哥們?你身上沒有一處像男人。」

姜錦年眨了眨眼,反駁他:「不就缺幾個器官嘛,男人跟女人能有多大差別。」

傅承林尚未接話,姜錦年拍響了桌子:「行了,別貧嘴,我要去參加同學聚會,這是我今天出現的終極目的之一。」

*

班級聚會的飯店位於學校旁邊。

聚會負責人正是阮紅。

她一早就訂好了包廂,還把菜單、飲料、娛樂節目寫成一個Word文檔,分享在了同學微信群裡,詢問大家有什麼意見,她再改進。

眾人紛紛稱頌。

聚會進行時,阮紅穿梭於房間,衣袂蹁躚如蝴蝶,四處活躍氣氛。她一會兒和這個人玩鬧,一會兒與那個人敬酒,偏不往傅承林這邊來。

而傅承林、梁樅、姜錦年三人並坐一排,惹得周圍同學無比訝然。

姜錦年身邊就有一位男同學。她對他有點兒印象,記得他名為鄒欒,綽號是「鄒大俠」。他愛看古典小說,崇拜《聊齋誌異》的作者蒲松齡,而且一直對阮紅有意思。

鄒欒再三質問她:「不會吧,你真是姜錦年?」

姜錦年已經厭煩了此類問題,乾脆道:「我是假的姜錦年,你小心被我騙。」

鄒欒便笑問:「騙財還是騙色呢?你選一樣唄。」

姜錦年抿了一口酒,瞇眼瞧他:「你究竟是有財,還是有色?我一樣都沒發現呢。」

她毫不掩飾嘲弄意味,顯然目空一切,傲氣凌人。可是她也膚如凝脂,明眸善睞,黯淡燈影落在她身上,真如美玉生光一般,無形中邀人品鑒、邀人把玩。

鄒欒剛一瞧見她,就聯想起了桃花艷月,繼而被她撩撥心弦——那是一種朦朧的好感。絕非愛情,更談不上喜歡,只是埋藏於心底的隱約躁動。

他忍不住問:「姜錦年,你在哪裡高就?」

姜錦年道:「基金公司。」

那人又問:「做分析員嗎?」

姜錦年輕笑:「怎麼,你感興趣?」

鄒欒握著杯子,旋轉了小半圈:「我對你最感興趣。你花了多久瘦下來?多有毅力啊,我就佩服那種能力強的女人。」

他說話時解開了一顆衣領扣子。

姜錦年往裡瞥一眼,只覺索然無味。

她抓過酒瓶,把紅酒倒進高腳杯,隨後傾斜杯子,晃了一晃:「鄒欒,你跟我講過一句話,我記到現在。」

鄒欒悶哼一聲:「啥?」

姜錦年若有所思:「當時呢,你指著我,嚴肅地說……」

鄒欒側耳細聽。

姜錦年卻笑:「你這樣罵我——『姜錦年,憑你一頭母豬也配和美女爭高低,求你快點滾回豬圈』……罵得好凶啊。」

鄒欒的面皮子被染紅:「我都不記得這事了……要是真有其事,我道歉,我自罰三杯。那年我才十九歲,人不懂事。」

姜錦年心道:這人可真沒意思。一會兒說自己不記得了,一會兒又記得那是十九歲。

她忽然感到百無聊賴。連同自己非要來參加聚會的舉動,都像一個冒失又愚蠢的烏龍。昔日的宿敵阮紅對她彬彬有禮,鄒欒這邊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怎料十年後的對手沒了當初的跋扈模樣,最囂張傲慢的人反倒成了她自己。

鄒欒自行碰杯,熱情道:「錦年,我有一句詩,今天分享給你——『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來,咱們乾一杯,就算再續同學情,你看我先喝。」

直到今天,姜錦年才發現他的豪邁直爽。

他暢懷牛飲,一滴不剩。

姜錦年回敬道:「我最多喝一口……」

話沒講完,身後來了一個人。

她抬頭一望,視線與傅承林對上。

傅承林不知為何站得離她那樣近。他拿開了她的杯子,勸誡道:「姜錦年,你幾乎沒有酒量……下午還要開會,你們公司的投資總監也在場。你得保持清醒的頭腦,別醉到一發不可收拾。」

姜錦年沒理他。

她扭頭和鄒欒說:「你瞧瞧人家傅承林,他這種男人,才算是有財有色。」

鄒欒逗趣道:「那是,人家可是男神啊,要不然你怎麼一直追著他跑呢?」

傅承林拉開一把椅子,落座在鄒欒身邊。他的語氣平和自然,像是在與朋友閒談:「男神這稱號,我擔不起,大家都是有喜怒哀樂的凡人……」話裡一頓,他又問:「你們剛才在聊什麼?我聽你說了一句,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鄒欒品過味來:如果他堅持翻舊賬,傅承林一定會和他一起翻。到時候,誰更沒面子,那就不好說了。

他連忙給傅承林倒了一杯酒:「真沒什麼,都是些陳年往事。」

隨後,他與傅承林談起了投資行情。

他說:「去年A股波動很大,起碼有三次股災。我認識好幾個朋友都爆了倉,防不勝防。今年稍微好轉了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傅承林不假思索道:「是麼?我最近沒關注A股的證券組合。」

姜錦年聽得撲哧一樂。她毫不留情地拆台:「騙鬼呢,A股港股美股,哪個能少了你的份?」

她抿一口葡萄酒,眼角餘光還在瞥他,姿態千嬌百媚:「我懷疑你在做量化對沖投資。不過你肯定不會跟我講的,你只是看起來陽光健康,積極向上,其實一天到晚心裡不知道藏了多少事。」

傅承林低聲問她:「難道你心裡沒藏事?」

他單手扣住一隻玻璃杯前傾,與姜錦年的杯子碰了一下。像一個躬身力行的騎士,臣服於他目所能及的領主。然後他淺嘗酒水,接著說:「正常的父母都會愛子女,不求回報,不計所得。就算這樣,父母也會頭腦一熱,和孩子們吵來吵去,發生爭端,相互磨合。」

姜錦年的視線越過鄒欒,直勾勾盯在傅承林身上。

鄒欒識趣地離開了。

傅承林總結道:「何況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投資場上,還是挺忌諱……交淺言深。」

姜錦年了然:「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原來你就是想說一句,你跟我不熟啊。」

傅承林覺得她太武斷。他們兩人至少有八年交情,在校期間,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不過因為現在供職的企業不同,不方便公開討論一些內部避諱。

然而姜錦年沒再細究。

她一溜煙跑了。

在男同學堆裡,她比阮紅更受歡迎。一是因為姜錦年不僅漂亮,身材也誘人,二是因為,阮紅已經結婚了,而姜錦年依然單身。

姜錦年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心裡卻覺得:這些男生基本都變了。從前他們和阮紅講話要害羞,現在他們見慣了大場面,自有一套交際應酬的方法。

《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