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趙雲深很介意他對自己的評價——「基本功還沒練到家」。

趙雲深在實驗室待了兩年多,親自處理的兔子和小白鼠能裝滿一筐。雖然他在同學面前從不顯露,但他知道,他其實有幾分優越感。每次做解剖時,他會抬頭,觀望四周,心道:所有人都不如他——這種念頭並不清晰,像虛無縹緲的白色紗布,模糊地遊蕩在腦海裡。

*

趙雲深的同學都是本碩博八年連讀。

最開始,他們都奔著「醫生」的名號而來,心中自有一個「醫學博士」的美夢。然而現實與理想差距甚遠,學醫的路程漫長辛苦又勞累。總有人中途放棄。

比如邵文軒。

大三下學期,邵文軒炒股暴虧,毫無收益,倒欠兩千元外債。他整日愁眉苦臉,咬牙看著K線圖,可惜被套牢的股票沒有一點起色。

股市給邵文軒帶來了巨大衝擊。他神志恍惚,期末考試連掛三科。

輔導員恨鐵不成鋼,下達最後通牒:「補考過不了,你自己想你要怎麼辦!」

邵文軒急得上火,嘴巴長出好幾個水泡。暑假燥熱難耐,蟬鳴聒噪,吵得他不得安寧,他沒回家也沒實習,每天宅在寢室裡,瘋狂背書。

邵文軒理解力強,但是記憶力不好,背書的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抄書。他準備了一沓草稿紙,抄寫二十遍複習綱要,累得手指酸麻,滿頭大汗。

這操.蛋的人生,邵文軒心中罵道。

過了幾分鐘,寢室門被打開,趙雲深從外面走進來,扔給他一瓶冰鎮礦泉水:「至於麼?你都拼了老命了。」

邵文軒擰開瓶蓋,痛飲一大口,喉嚨發出「咕咚」聲:「不拚命行嗎?我都快留級了。」

暑假長達六十多天,寢室裡只剩他們兩人。其他同學都參加了暑期實踐,分別駐紮在不同城市。而趙雲深憑借導師的器重,特許留校,每天就在寢室和實驗室之間來回奔波。

邵文軒暗歎:他和趙雲深啊,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邵文軒不求自己名列前茅。他只盼著能通過補考。好在,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補考的平均成績高於80分,總算避免了留級的慘烈後果。

死裡逃生之後,邵文軒仍然提不起學習的勁。閒來無事,他將自己與室友們比較。首先,他確定,他和楊廣綏不是同一種人。楊廣綏成天樂呵呵的,堅定地要做一名整形美容醫生,而邵文軒經常懷疑自己,漸漸偏離了最初的計劃與軌道。

其次,邵文軒由衷敬佩趙雲深。這小子的毅力強得可怕,學業與戀愛兩不誤,真叫人羨慕。

邵文軒稍感頹廢。人一旦沮喪起來,就要找途徑發洩,很快,邵文軒琢磨出一個方法。他註冊了微博和微信公眾號——那是2012年中旬,微信剛剛起步,微博用戶較少,邵文軒自娛自樂,每天發表日誌文章,以「華西小邵」之名,講述一些道聽途說的醫院故事,以及養生健康的常識。

有時,他會讓趙雲深審稿。

趙雲深笑話他:「不務正業。」

邵文軒指著電腦屏幕上的寥寥幾個粉絲,辯解道:「娛樂一下,沒損失。」他自稱那是一種娛樂,能轉移他關注股市的目光。他還說,以後打死都不炒股了。炒股只是富人的遊戲,富人們輸得起,而他邵文軒一無所有。

為了獲取素材,邵文軒常往圖書館跑。他認真做筆記,寫文章一定標明出處和來源,每天傍晚才返回寢室。

八月下旬的某一天,邵文軒忘帶一本筆記,提前返回男生寢室。他掏出鑰匙,卻擰不開正門——原來門後邊抵著桌子和沉重的行李箱。邵文軒用盡全力推門,只聽見桌子腿被挪動兩毫米的「嘎吱」聲。

邵文軒稍加思索,立刻想明白了,重新鎖門,風一般地瞬間逃遠。

室內,趙雲深仍然將許星辰扣在床上。

他們沒有空調,只有一盞老式電扇,懸掛於天花板,吱吱呀呀地旋轉。趙雲深的胸膛隨著呼吸劇烈起伏,電扇每轉一圈,他壓著她緩慢地進出一次,同時在她耳邊說:「不行,下次還是要出去開房。」

她渾身繃直,緊張到了極點:「我聽見有人用鑰匙開門。」

蟬鳴和電扇的噪音喧鬧,趙雲深的床鋪左側和底部靠牆,右側和床頭掛著兩層緊密的圍簾——因為晚上熄燈之後,他可能還會看書,他不想打擾到室友,就裝上了兩層簾子。

而現在,那微微顫動的布料,就像年輕男女偷嘗禁果的掩飾。

許星辰覺得自己瘋了。她怎麼能答應他的這種要求。他說邵文軒晚上六點才會回來,那剛剛試圖進門的人是誰?她越想越窘迫羞恥,求他快點結束。可他毫無自覺,又磨了她二十分鐘。

她趴在枕頭上,思緒抽離大腦。

趙雲深也不嫌熱,緊緊抱住她:「你暑假回家一個多月,都做什麼了?」

許星辰悶聲回答道:「我姑姑給我找了個工作,我實習了一個月。」接著,她透露道:「我姨媽在北京一家酒店干了大半輩子,她快退休了。那家酒店的財務缺人,待遇從優,包吃包住。姨媽跟我爸商量,想讓我去北京工作……」

趙雲深打斷她的話:「你要去北京?」

許星辰逗他玩:「在考慮中。」

趙雲深握住她的手臂:「北京房價高,空氣質量差,競爭壓力大,你不能去那種地方。」

許星辰服軟道:「哎呀,你別緊張,我不會去的。開學就是大四了,你要實習,我也要找工作。我找到工作就租房子。」

趙雲深再三詢問:「你確定不讀研了?」

「不讀了,」許星辰敲了一下床欄,「我工作日上班,週六週日都有空,多些時間陪你啊。」

趙雲深心弦一鬆,摟著她又親又吻。他的床上鋪著竹木涼席。這張涼席是今年新買的,邊緣的毛刺有些扎人,趙雲深皮糙肉厚感覺不到,而許星辰身嬌體軟,明顯不適。偏偏他攬著她又開始胡來瞎鬧,她的後背硌得很疼,一聲沒吭。

她覺得,他應該是很愛她。所以,暑假兩個月不見,他一上來就這麼熱情。當她試探般提出北京的工作機會,他也表現得緊張煩躁又捨不得她。

曾經混亂的人生規劃逐漸變得清晰。許星辰暗歎,她會找到合適的工作,租一間房,每天上班,再和趙雲深結婚,給他生個孩子,一家人幸福快樂,和諧美滿。

她那時確實以為,生活只有這麼簡單。

*

轉眼暑假結束。許星辰四處投簡歷,每天穿著西裝和高跟鞋,趕往各家公司,參加一輪又一輪的面試。她長相出眾,性格討喜嘴又甜,再加上學歷不錯,證書齊全,很快就拿到了Offer。

她特別高興,打電話給趙雲深報喜。

她說:「我被錄取了,實習生待遇不低,每月兩千五,轉正後一個月五千,年底雙薪。」

趙雲深恭喜她。但他沒有她想像中的激動。而且他非常忙碌,沒講幾句就掛斷了通話。他當時正在醫院實習,即將參與一台外科手術。

負責指導趙雲深的那位主刀醫生,正是科室的副主任,與趙雲深系出同門——他是趙雲深導師的第一批學生。趙雲深來醫院之前,導師特意通知曾經的學生,拜託他們多照顧一下趙雲深。

於是,趙雲深剛待兩個月,就成為了手術的二助。

他做縫合十分麻利,切除組織也是一絕。他的視力極好,心理素質也很過關,某次急診科送來一位出車禍的年輕小伙子,二十歲出頭,肩膀和手臂被撞得稀巴爛,趙雲深仍然面不改色,跟在主刀醫生的身後,有條不紊地執行命令。

如果他沒有失誤切到手指,一切都是完美的。

那位患者的臟器受損,血肉模糊,傷口暴露在無影燈中,顯得猙獰又骯髒。趙雲深到底經驗不足,走神一瞬,指尖驀地一痛。當他低頭時,發現了滴血的手指。

《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