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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幾日門派中瑣事繁多,師父讓沈堯打掃楚開容的庭院,每天清晨和傍晚,總能低頭不見抬頭見。

如此幾天過後,沈堯終於忍無可忍,在楚開容的飯裡下了巴豆。

那是一個天朗氣清的早上,廚房裡站著兩位廚娘。沈堯趁她們不注意,將一小包粉末倒進了楚開容的粥裡。得手之後,沈堯出門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可他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沈堯哪裡知道,楚開容的飯菜有專人試吃。那一碗混著巴豆的白米粥,連楚開容的筷子都沒碰到,直接放倒了一位無辜的侍從。

此事一出,丹醫派立刻徹查。

沒過多久,查到了罪有應得的沈堯。

沈堯那時才明白,楚開容的母親是個狠角色。虧他初見她的那一日,還覺得她很柔弱可憐——事實證明她既不柔弱,也不可憐。她力氣很大。

午時陽光燦爛,祠堂裡無人說話,楚開容他娘伸手就是一耳光,猛然招呼在了沈堯的右臉上。

「啪」的一聲,令人膽寒。

沈堯的半張臉腫了起來。

楚夫人橫眉冷對,疾言厲色道:「開容大病初癒,身體尚虛,你挑在這個時候給他下毒,必定存了殺人的歹意!年紀輕輕,心思竟然如此毒辣,枉為丹醫派門徒!」

她身穿一件錦繡華服,繞著沈堯行走一圈,腰間掛有朱翠環珮,叮噹相撞,那聲音又忽然停了。

楚夫人原地駐足,罵道:「鐵證如山啊,沈堯。若是不想身敗名裂,你就盡早認罪了吧。」

她一連叫了幾次「沈堯」。

沈堯卻低著頭,沉默不語。

他不太習慣別人一直喊他。

祖上姓沈,他對這個姓氏沒什麼意見,唯獨不喜歡那個「堯」字。

他的名字是父親起的。父親說,堯舜都是從前的明君,他盼著兒子能做一個明禮的人。

——呸,這個堯字放在自己身上,只讓沈堯想到搖尾乞憐。

比如現在。

他忽然提起一口氣,抱緊師父的大腿,傾訴道:「弟子冤枉,弟子以為那是玄參的粉末,不曾想竟是巴豆那等毒物!」

沈堯嚎得聲嘶力竭:「楚公子前日生了褥瘡,弟子想用玄參為他清熱涼血……」

話音落罷,他的師父臉色一變,雙手抱拳,對著楚夫人道:「小徒雖然頑劣,但絕不會有殺人的歹意。依老夫之見,此事頗為蹊蹺,其中怕是有一些誤會,尚不能蓋棺定論。」

楚夫人見慣了大場面,哪裡肯信胡言亂語?

為表憤怒,她揮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沈堯的左臉上。

這一耳光,堪稱振聾發聵。

「還敢狡辯!」楚夫人毫不理會旁人,拔高了聲調對沈堯道,「你今年十八歲,自打七歲上山,拜師學藝十年有餘,怎會分不清玄參和巴豆!」

師父不言不語,也將目光投向了沈堯。

千鈞一髮之際,沈堯連忙跪得端正:「楚公子的侍衛當場倒地,腹瀉嘔吐,脈象固結,以至於回天乏術。縱使我真的下藥,也斷不會用這麼狠毒的手段,露出那麼明顯的馬腳。」

這正是他最想問的。

事情一出,沈堯本以為難逃一頓毒打,然而某位師兄卻告訴他,楚開容的侍衛死了。

這便不是打不打的問題,而是要一命抵一命的懲戒。

沈堯百思不得其解,那點微不足道的巴豆粉,怎就害死了一個正當壯年的莽漢?

可惜沒人告訴他答案。

不過事已至此,最重要的當然是自保。等到有朝一日水落石出,自然能明白其中原委。

祠堂裡安靜了一瞬,沈堯面朝丹醫派祖宗的排位,大聲磕了一個響頭:「弟子沈堯學醫十年,不求妙手回春,懸壺濟世,也做不出傷天害理的混賬事,更不敢喪盡天良,奪人性命!」

他高聲道:「今次空口無憑,無法自證清白,只盼著真相大白後,對得起黃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言罷,沈堯撩起衣擺,一頭往那樑柱上撞去,幾乎用了十成的力氣,彷彿抱了以死明志的決心。

之所以有膽子這麼幹,是因為柱子旁站著衛凌風。

衛凌風不會見死不救。

哪怕是一隻兔子這麼撞,衛凌風都會出手相助,更何況沈堯是他的師弟,朝夕相處十餘年的師弟。

——想到這裡,沈堯為這一份與眾不同而感到沾沾自喜。

然而大抵是因為……他的性格沒有兔子討喜吧,衛凌風等到他額頭撞出血,才拖著沈堯後退了一步。

沈堯當然不會怪他,額頭撞出了傷口,更顯得情真意切。

果不其然,師父面色緩和道:「楚公子毫髮無損,與初時大不相同。阿堯,你即便內疚自責,也不用以身撞柱,更何況,此事尚未真相大白,未必同你有任何干係。」

他一甩袖,面朝沈堯,歎了口氣:「你這傻孩子,何必拿自己的命去堵別人的嘴呢?」

祠堂內潮濕陰冷,槐木地板森森發涼,檀香的氣味掩蓋血味,嗆得師父咳嗽了一聲。

沈堯抬頭,只見楚夫人目光如刀。

但她一言不發,顯然聽出了師父的畫外音。

師父身為丹醫派掌門,一貫偏心且護短,這是門中弟子皆知的事。他剛才特意提及楚公子毫髮無損,與初時大不相同,想來是為了提醒楚夫人,她兒子的那條命是丹醫派撿回來的。

此事便這樣不了了之。

沈堯本以為當晚要罰跪祠堂,但是師父放他走了。

彼時天已入夜,窗外漆黑一片。師父將他喚進內堂,又點了一盞燈,施施然放在桌前。

微風過窗,映得燈影搖曳。師父坐在一把木椅上,兩鬢斑白,格外顯眼。

他低聲問了一句:「阿堯,你殺的人?」

沈堯立刻回答:「弟子不敢!」

師父「哎」了一聲,慢悠悠道:「我諒你也不敢。你最多放一點巴豆,讓人來回跑幾趟茅廁。」

「是是是!」沈堯點頭如搗蒜,蹲下來給師父捶腿,「師父您老人家果然英明!」

「我是英明,但我管不住你,」師父拍了他的腦門,話中猶有怒氣,「真是造孽,看看你給自己惹了什麼事!」

沈堯腦門有傷,被拍得很痛,於是就「嘶」了一聲,然後道:「那侍衛死因不明,很可能與巴豆無關,既然與巴豆無關,為何查到了我身上?這是一個未解之謎。」

師父卻說:「哪有什麼未解之謎?事實就是你下了藥,剛好背了這口鍋,一時半會摘不掉。」

沈堯笑了一聲,分外狗腿道:「從七歲開始,我就是丹醫派的弟子。我生是丹醫派的人,死是丹醫派的死人,我以本門為榮,不想本門以我為恥。師父,我就算背了一口鍋,也絕不會牽累你們。」

他說得真心實意。

然而師父斂眉,反問道:「下個巴豆而已,誰敢要你抵命?」

師父穿一身粗布麻衣,衣擺均是草木的味道,由於常年浸泡丹藥,指甲也遍佈溝壑。

沈堯抬頭望他一眼,見他額上有了皺紋,白髮多過了黑髮……他是真的老了。

沈堯出生不久,母親去世。父親養他至七歲,仍然家徒四壁。他的父親酗酒成性,每當飲醉時,常要打他撒氣,與清醒時判若兩人。父親不喝酒的時候,教他詩書禮儀,喝完酒之後,就教他棍棒服人的道理。

七歲那年,父親將沈堯送上山頭,親手托付給了師父,從此再沒出現過。

所以對沈堯而言,師父更像是他的父親——慈祥、寬厚、充滿長輩的耐心,如山一般為他遮風擋雨。

不過如今他老了,不再是十年前的模樣。

沈堯低下頭,答話道:「弟子這次確實有錯,往後再不敢魯莽行事。」

師父微微點頭,眉目中露出倦意。

他提起桌上的燈盞,沒再看沈堯一眼,低聲接著說:「好了,你先回去吧。走一步算一步,與你無關的事,賴不到你身上。」

俗話說,走一步算一步,但因現實反覆無常,很有可能無路可走。

這日和師父告別以後,沈堯繞著山頂走了兩圈,山風拂面,夜色靜如深谷。

山巔之處有個涼亭,亭子年久失修,倒是看景的好地方。沈堯爬上小路,正打算上去坐一會兒,卻發現亭內早已有人,還佔了最好的位置。

那人正是衛凌風。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