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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你留著告訴師父。」衛凌風道。

沈堯嘩地一聲站了起來:「你要和師父告狀?」

衛凌風與他對視片刻,留下了一條退路:「等我告完狀,你難免要跪祠堂。罰跪祠堂和不編故事,你自己選一個吧。」

呸,這還用選嗎?

沈堯馬上笑了,伸手去勾他的肩:「大師兄見笑,見諒。」

常言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敬酒不吃就該吃罰酒。

沈堯深知這些道理,也懂得罰跪祠堂的苦處。

他加大幾分手勁,攬著衛凌風的肩膀:「我年輕不懂事,做了一些犯渾的事。經由師兄提點,才明白自己大錯特錯,誠如師兄所言,我編故事誆人,你出老千糊弄我,這其實是一個道理,多謝師兄讓我幡然醒悟。」

言罷,沈堯攬緊了衛凌風,總結道:「從今往後,我再不敢胡編亂造,定當潛心鑽研醫術,向師兄看齊,向師兄學習,嘿嘿。」

他乾笑兩聲,又離衛凌風極近。

窗戶蒙了一層紙,映得樹蔭照拂,午後不聞鳥啼,但顯沉謐安靜。

有那麼一瞬,衛凌風不說話,沈堯也沒開口。

沈堯隨意看他一眼,忽見他衣領微亂,髮帶鬆散,多半是被自己拽的。

沈堯好像抽了風,猛然撤回了手。

「你能這麼想,再好不過,」衛凌風指點道,「不過你不必向我看齊,如果你願意把心思放在正路上,總有一天能超過我。等到那個時候,你就是丹醫派最傑出的弟子,江湖上最負盛名的俠士。」

沈堯聞言,信以為真。

在他十八歲那一年,山下來了一位婦人。

婦人約莫五十有餘,帶著兒子上山求醫,沈堯開門的那一瞬,婦人掩面站在台階前,尚未開口已是泣不成聲。

當晚,她帶著兒子借宿在別院。

這位婦人乃是京城人士,此番不遠千里而來,只為了給她兒子看病。婦人的丈夫去世得早,她獨自撫養兒子成人,哪知兒子忽然染上惡疾,整個京城無人敢醫。

夜裡蟬蟲嘶鳴,月落螢火,婦人帶著幾名家僕在庭中拜見丹醫派的掌門——也就是沈堯的師父。

比起今天一早,婦人的聲音已經平靜了很多:「我聽聞貴派……衛凌風公子的大名,所以帶著犬子上門求醫。犬子高燒不退,後背起瘡,我遍訪名醫無門,日夜輾轉難眠,直到偶然聽說衛公子的事跡,這才知道原來衛公子救治過相同症狀的病人。」

此話一出,沈堯後背發涼。

只因衛凌風從沒救治過相同病症的患者。

那患者的由來,全是沈堯一手胡扯。沈堯從前胡扯的時候,特意把幾種怪病的症狀集合到一個人的頭上,就是為了避免雷同。

哪裡想到,天下之大,竟然真的冒出一個症狀相同的病人。

然而沈堯的師父只當那婦人所言非虛,況且衛凌風確實是他的得意門生。所以等那位婦人說完,師父便道:「夫人稍等,我這就讓小徒給令公子診脈。」

沒過多久,衛凌風來了。

他與沈堯擦肩而過,逕直走入了廂房。

沈堯和其他幾位師兄守在門外,也不敢在這時候去歇息。

彼時月明星稀,落葉無聲,牆上浮影漸高,室內燈盞未明。

沈堯小聲嘀咕:「大師兄已經來了,為何師父還要親自看診?這位婦人,有什麼天大的來頭嗎?」

另一位師兄答道:「這位婦人乃是前任武林盟主的遺孀,她的兒子……我不用說,你也知道是誰了吧。」

沈堯聞言大駭。

初見那婦人頭戴朱瓔寶釵,一身錦衣華服,沈堯尚且以為,她是某位官家貴人。不曾想她竟然出身武林名門,丈夫是已故的前任盟主,兒子是鼎鼎有名的江湖豪俠。

她的兒子全名楚開容,年紀大概二十歲出頭,師承東和派的空無大師。楚開容踏入江湖第一日,便以一人之力單挑滿山匪寇。

自那以後,他聲名鵲起,人送外號「楚一斬」,一斬之下必取人命。

沈堯忍不住問:「習武之人注重調理內息,多半身強體壯,楚一斬怎麼會淪落到身染惡疾,無人敢醫的地步?」

站在一旁的師兄道:「也許不一定是患了病,而是中了毒呢。」

沈堯豁然開朗。

江湖險惡,人心難測。時人稱讚楚公子深明大義,頗有乃父之風,那就必定有人怨責於他,意欲將他除之而後快。

楚氏一族長居京城,乃是當之無愧的武林名門,百年根基不可謂不深。再想那京城之地,堪稱一顆中原明珠,廣照四海豪傑,吸納八方志士,必定人才薈萃,藏龍臥虎。

楚開容的母親不可能找不到醫術高明的大夫。

她恐怕是找不到願意淌這趟渾水的大夫。

如今,他們找上了衛凌風和師父,歸其根本,竟是源自沈堯當年的胡編亂造。

當晚凌晨時分,沈堯回房休息,一晚上都睡不踏實,臨到天亮又發了一場噩夢。夢裡衛凌風獨自一人在河邊行走,白衣青衫,好似世外仙人。

彼時水浪擊岸,長煙一空,天外不見日月,雲霧茫茫一片,沈堯緊盯他許久,最終發了魔怔,拉著他衝進河裡。

次日一早,沈堯在床單上發現一些不太妙的東西。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沈堯心想,他之所以會做這個夢,大概是因為良心有愧,此前編造的那些故事,最終牽連到了師兄。

正是因為牽連到了師兄,所以夢中有愧疚,所以沒有固守陽氣,於是精滿自溢,弄髒了床單,也算天道好輪迴。

再說那楚開容。

這小子在山上住了一個月,受到了丹醫派的悉心款待。在此期間,他堅持用藥,日漸康復,不僅能開口說話,還能下床走動。

不得不提的是,楚開容此人,和江湖傳言有些差別。

比如他並非謙和有禮,也並非潔身自好。他的傷勢尚未好全,就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衣,拿著一把檀木的折扇,每日坐在院前曬太陽。每當瞧見長得漂亮的姑娘,一定要和她們調笑兩句。

沈堯每天都盼著他早點滾。

楚開容不知他腹誹,對他一派和藹:「你們這個門派,名叫丹醫派?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過比起南嶺的藥王谷,還是差了一大截。」

沈堯低頭掃地,假裝沒有聽見。

楚開容約莫是個話嘮。他再接再厲道:「你們的掌門,醫術確實出色。想他門下的那位大弟子,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見多識廣,博聞強識,偏偏還那麼年輕……培養這麼一個人才,光靠你們師父是不夠的。」

這話講完,楚開容發出一聲感歎:「如今的年輕人,不是城府太深,就是隱藏太久,老一輩都要甘拜下風了。」

沈堯接話道:「我大師兄兩袖清風,淡泊名利,你是不是對他有什麼誤會?」

說來奇怪,淡泊名利心性高潔,原本是沈堯最不關心的優點。

沈堯認為人生在世,快活二字,卻沒想到如今用來反駁楚開容的,竟然是他從前最看不慣的。

楚開容聞言,忽而一笑道:「你今年多大,十九歲麼?尚不及弱冠,就同我討論心境和名利,你懂這兩個詞是什麼意思嗎?」

「我今年十八歲,」沈堯肅聲道,「年齡不是問題!你有沒有聽過兩小兒辯日?」

楚開容搖搖扇子,道:「我只聽過紙上談兵,還有盲人摸象。」

沈堯扔了掃帚,毫不退讓:「即便我是紙上談兵的趙括,也好過狂妄自大的匹夫,就算我是目不能視的盲人,也好過眼高於頂的俗人!」

楚開容也收了扇子,偏過頭來看他:「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總想勸服別人,總想在爭辯中分出高下,想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後來見的人多了,我才明白爭論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

他一手撐著側臉,不溫不火道:「再過幾年,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下集預告:自古紅顏多禍水,衝冠一怒為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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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文存稿。前幾章首發於2015,歷時三年,終於全部寫完!每晚八點半,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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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風流

楚開容越是故弄玄虛,沈堯就越是看不起他。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