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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凌風回答:「他聽不見了。」

黃半夏壯著膽子,試探沈堯的鼻息,只覺得他氣若游絲,行將就木。

安江城鬧瘟疫的那段時間,黃半夏承蒙沈堯的關照,嘴上叫他一聲「大哥」,心中也敬他為大哥。然而兩人舊情未敘,沈堯就只剩半條命了。

黃半夏顫抖如篩糠:「衛凌風,你不著急嗎?」

衛凌風站起身,囑咐道:「你好好照顧沈堯,別讓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人進屋。兩個時辰後,我會帶著解藥回來。」

眼見衛凌風要走,黃半夏連忙攔住他:「慢著!衛凌風,你要去哪兒?」

衛凌風的身形翩然一晃,黃半夏連他的袖子都沒撈到。

黃半夏目送衛凌風出門,聽他解釋道:「我去瞧瞧蘇紅葉。那人被關在段家地牢,還不知是死是活。」

段家地牢的入口狹窄,藏匿在花園的一處假山石洞之內。周圍籐蘿掩映,鳥語花香,倘若不是段無痕親自帶路,衛凌風也很難發現地牢的位置。

衛凌風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什麼樣的人,犯了什麼罪,會被關押在地牢裡?」

段無痕提著一盞燈籠,目不斜視:「地牢共有兩層。第一層名叫靜心獄……」

衛凌風隨著段無痕穿過一條走廊。左右兩側都是落了鎖的黑屋,透過半扇鐵窗,衛凌風瞧見一位懷抱劍鞘的灰衣男子。那人雙腿盤坐,像是正在冥想。

衛凌風腳步稍停,又聽段無痕開口:「恃強凌弱、違反家規、走火入魔的段家弟子,都會被關進靜心獄,少則一日,多則幾年,方能窺見天日。」

他還說:「我幼年時,也曾進過靜心獄。」

衛凌風緩慢抬頭:「你待了幾天?」

段無痕如實道:「十天。」

衛凌風試圖拉開一扇鐵門:「令尊教子之道,頗為嚴厲。」

燈籠的光芒黯淡微弱,段無痕的神情被埋沒在陰影中:「玉不琢,不成器。教不嚴,師之惰。」

那扇鐵門隔開了段家地牢的第一層與第二層。衛凌風似乎用盡了力氣,卻遲遲推不開。即便燈籠照不亮段無痕的那張臉,衛凌風也能察覺到段無痕審視的目光。

段無痕低聲質問:「衛凌風,你何必?」

衛凌風將寬大的衣袖挽了幾挽,謙恭道:「還望段兄,施以援手。」

段無痕甚至沒抬胳膊,僅用了一點御劍之氣,直接撞開沉重的鐵門。剎那間,兩人的視野驟亮。燎庭的火把懸掛於牆壁兩側,火星迸濺出「嘶嘶」聲響,黑夜中的地牢,亦通明如白晝。

衛凌風明知故問:「這是地牢的第二層?」

「官府無法收押的窮凶極惡之徒,」段無痕左手搭著劍柄,語調越發低沉,「會被帶進段家地牢。」

他剛講完,近旁一座黑屋內,傳來鐵鏈絞索的重響。

段無痕早就習以為常:「這兒關著魔教歃血堂的堂主。他當年在榮信村,殺光了所有村民,喝人血,吃人肉,只為練功。」

衛凌風久久站定於黑屋門口:「你們不怕他跑出來?」

段無痕悄無聲息地靠近,應道:「他被穿了琵琶骨,挑斷手筋和腳筋,鎖鏈是千年玄鐵。」

衛凌風做了一個「砍」的手勢:「屠戮百姓的惡鬼,留在世上有何用?」

段無痕與他對視,內功傳音道:魔教每年都派人來救他。

衛凌風立刻會意。名門正派的長老們認為,私下囚禁這幫兇徒,可以震懾魔教,懲惡揚善。畢竟,一個人常年被關押在深幽的密室中,要比直接赴死……痛苦煎熬得多。

衛凌風不再追問。他往前走,踏過台階,直至最後一間密室。

衛凌風敲響了鐵門,雙眼對上蘇紅葉的仇視。

蘇紅葉遭受的待遇,遠比魔教惡徒好多了。他的房間相對整潔,床鋪上還有棉被和枕巾,他沒被人挑斷手筋和腳筋,身邊擺著一節裝水的竹筒和一份尚有餘溫的荷葉飯。

段無痕解開鐵鎖,衛凌風跟著他進門。

蘇紅葉瞳眸一縮,表情極度猙獰,像是要將他們生吞活剝:「畜生!」

他毫無顧忌地痛罵:「你們兩個畜生!」

衛凌風為了救人,便在蘇紅葉身上試毒,解毒,反覆十三次,間隔極短,劑量極大。饒是蘇紅葉不願在敵人面前露怯,這一日的倒霉光景,也讓他痛得哭爹喊娘,屎尿齊下。

他這一輩子,還不曾如此狼狽。

他對衛凌風說:「混賬,有種便殺了我!只要我不死,總有一天,我會把我經受的苦,千般萬般地回報給你!」

衛凌風從袖中取出一塊破布,其上扎滿一排銀針。段無痕先給蘇紅葉點穴,將他扔到床上,衛凌風再剝開他的外衣,順其自然地下針。

衛凌風說:「荒謬!你想殺兩個人,我只是用你試藥。江湖規矩,你不僅不該找我報仇,還倒欠我一條命。」

他一共用了十三根銀針,紮在蘇紅葉奇經八脈的氣門處,那強烈的痛苦無異於剝皮斷骨。衛凌風還說:「花蕾散是絕戶的劇毒,融化病人的五臟六腑。你下毒的時候,沒想過有人會回報你?」

他抬手翻過蘇紅葉的身軀,只見蘇紅葉背後的膿瘡盡數破裂,傷口停止滲血。

段無痕打量密室的四周,忽然問道:「蘇紅葉,你為何下毒殺人?」

蘇紅葉正在氣頭上,咆哮道:「我要你們都去死!陰毒的雜碎,不配活著!」

衛凌風未被激怒。他握著蘇紅葉的手腕,驀地悵然道:「聽聞五毒派的長老重金懸賞你的人頭。你在這世上,無親人,無密友,無門派,無歸家……蘇紅葉,你配不配活著?」

蘇紅葉憋氣,沉靜半晌,嘔出一口血。

作者有話要說:我決定抽空畫一張各門各派分佈的地圖

第26章 淵源

從地牢出來時,天幕漆黑,星盞漫空。衛凌風在花園裡多走了幾步路,像是偷閒散心。

附近的亭台臨水而建,翠竹菁蔥,燈光猶亮。

段無痕站在衛凌風的背後,旁觀他撿起一塊石子,扔向遠方,那石頭在湖面連跳幾次,最終無聲地沉入水底。

衛凌風似乎知道段無痕正在看他。他對段無痕說:「你也來試試。」

段無痕卻道:「無聊。」

衛凌風直接將一塊石頭遞給他。

段無痕隨手一揮,石子如疾風般飛馳,擦著水面,蹦躍無數次,徹底攪碎了月影星光。

衛凌風稱讚道:「段少俠內功深湛。」

衛凌風照例穿著白色的寬鬆長袍,儀容乾淨整潔,清逸俊美不似凡人。但是,倘若仔細觀察,不難發現他的衣裳料子都很粗糙,週身無佩劍、無暗器,哪怕普通門派的大弟子也不至於這般潦倒。

四週一片沉寂時,段無痕直言不諱道:「迄今為止,你不該在我面前裝樣子。」

衛凌風依舊悠然:「裝什麼樣子?」

段無痕拂開一根擋在眼前的樹枝:「你總說自己不會武功,毫無內力。」

他轉身朝向衛凌風。他每往前走一步,衛凌風就往後退一步。終於,段無痕喪失耐心,長劍出鞘,剎那間風聲四起,橫掃千軍如卷席,天地內的一切雜音都被藏匿。

這是衛凌風第一次見到段無痕拔劍。

段無痕的劍氣極為剛猛凌厲,收放自如。他對衛凌風步步緊逼:「要麼跟我說實話,要麼死在我的劍下。」

近旁的樓台雕欄玉砌,被暴漲的劍風衝擊,隱有絲絲縷縷的裂紋。衛凌風定睛一看,那裂紋又無蹤可循了。他疑心段無痕的劍法早已出神入化,無論如何,他不能也不該正面回應。

但是段無痕勢不可擋。他劈劍而向,一如勁雷捶地,狂風倒灌,他的決心不可動搖,鐵定要試出衛凌風的深淺。

衛凌風歎道:「我的武功高不高強,與你何干呢?」

他與段無痕的間隔僅有六尺。

籐蘿掩映屋簷,凋零於台階前。衛凌風踩著一束落地的籐蘿,轉瞬避開段無痕的鋒芒,但他的衣袍被切掉了一角,劍氣將那塊布料碾為粉末。

段無痕腳步稍停:「你在地牢第二層,唯獨關注了魔教的人……」

衛凌風被劍氣的罡風所傷,不得不擦去嘴角的血跡。

他先是說:「巧合而已。段家地牢中的囚犯眾多,十之五六,來自魔教。」而後又道:「我丹醫派是江湖上的小門小派,不問世事,無功無過。令尊也曾見過我師父,我作為丹醫派的大弟子,會些武功防身,又遠不及你。段少俠,何必把我當做仇人?非要取我性命?」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