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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夫人聞言,閉眼歎氣:「我知道他要去。」

楚開容略感疑惑:涼州段家之所以在江湖上聲望崇高,不僅是因為他們重視武學,更是因為他們發揚光大了「善義仁德」。安江城的瘟疫慘烈,百姓死傷無數。而段家身為近鄰,於情於理,都會出手相助……那麼,這位段夫人怎麼一副厄運當頭的神情?

他把玩著手中折扇,眉頭輕鎖,意態閒適。

*

當日午時,濃雲密佈,雷光乍現,降下一場傾盆大雨。

天幕如陰如晦,白晝堪比黑夜,四處皆是暗沉光景。庭院中的那些芭蕉籐蘿、繁花綠樹,逃不脫狂風驟雨的傾軋。沈堯倚在窗邊,觀望片刻,不禁感慨道:「師兄,你瞧,花朵都凋謝了。」

他所喚的師兄,正是許興修。

許興修來得很早。他給沈堯診脈,又送來一頓飯。師兄弟二人圍坐桌邊,吃飽喝足,慶幸這一次劫後餘生。

許興修說:「我現在一看到花,就想起花蕾散,想起你死裡逃生,大師兄妙手回春。」

沈堯喜滋滋道:「嘿嘿,大師兄的醫術,能趕上師父了吧?」

許興修搖頭:「差得遠了。」

沈堯登時一愣。他看著雨滴滑落屋簷,懶散道:「大師兄是師父最器重的弟子……」

許興修握著一根細長的銀簪,挑弄一盞香爐裡的煙灰:「我倒覺得,師父最器重的弟子,是你,而不是衛凌風。」

沈堯攬住他的肩膀:「何以見得?」

許興修沉吟片刻,答道:「據我所知,師父沒有把丹醫派的《靈素心法》傳給大師兄。」

沈堯早就知道那個《靈素心法》,這是丹醫派的命門所在,只能傳給每一任掌門。所以,沈堯替衛凌風辯解道:「我們的師父正當壯年,大師兄又這麼年輕,他現在就當上掌門,有什麼用呢?撈不到好處,還要管東管西。」

許興修笑道:「也是哦,你說得對。」

許興修轉移話題,繼續和沈堯談天說地。他們以茶代酒,倒也盡興。

窗外的水珠千萬滴,落葉殘花飄零一地。遠方忽然傳來一陣號角聲,那聲音三短三長,頗為急促,聽得沈堯胸腔發悶,背後滲出潮濕的汗意。

他大病初癒,體質虛弱。

許興修撫摸他的額頭:「小師弟啊,你可是難受得緊?」

沈堯煩躁道:「哪裡傳來的怪聲?」

話音未落,他又聽見一陣兵器碰撞的重響。庭院的圍牆外側,二十幾位身著黑衣的段家武士,頂風逆行,持劍在暴雨中穿梭。

負責伺候沈堯的兩位丫鬟衝進屋子,告誡道:「沈公子,許公子,請勿出門。」

段家的丫鬟訓練有素。她們跪坐於地面,神態沉穩,不慌不忙道:「公子放心,奴婢們會護您周全。」

饒是沈堯再混沌,這會兒他也明白了——段家內部出大事了。

他問:「你們看到衛凌風和黃半夏了嗎?」

丫鬟搖頭:「沒有。」

沈堯很焦慮:「我大師兄不會武功啊。」

他搓揉雙手,急得團團轉。那種恐慌和躁動,就像是土匪來村子裡打劫,妻子留守家中,望眼欲穿,而丈夫尚未歸家,生死未卜。

沈堯坐立難安,又問那位丫鬟:「堂堂涼州段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丫鬟起初不肯明言,架不住沈堯一再糾纏,只好講出實情:「魔教……是魔教派人來了。沈公子,請你務必不要出門。」

她只知道魔教派人圍攻段家,卻不知道,魔教來勢洶洶,高手如雲,攻勢遠比之前任何一次迅猛。

眾所周知,段家宅邸的四周,遍佈一片天罡桃花陣。陣法變化多端,奧妙無窮,哪怕是楚開容這樣的青年才俊,都在陣法中昏了頭,全靠一位段家侍衛引路,才能走到前廳。

段家眾人都以為,魔教歹徒會被天罡桃花陣困住。

誰知,那批歹徒化用雨水,連珠串線,須臾蕩平了桃花林。

衛凌風聽聞此事,第一反應是:「雲棠來了。」

他不過是在自言自語,黃半夏抱著藥材問他:「雲什麼?你說誰啊?」

衛凌風搖頭,沒再解釋。他和黃半夏站在走廊外側,站崗的侍衛對他們抱拳:「衛大夫,請你進屋避難。桃花林已被破陣,魔教眾人窮凶極惡……」

侍衛一句話沒說完,驀然拔劍。

衛凌風偏過頭,正好見到一位青衣姑娘。那姑娘眉目狡黠,鬢髮盤起,姿容秀麗動人,卻扛著一把彎刀,刀沿沾滿了鮮血。她的背後跟隨四位黑衣人。

衛凌風做了個口型:「柳青青?」

柳青青抿唇,朝他一笑。

兩人之間,隔著段家的侍衛。

段家侍衛一句廢話都沒說,凌空一縱,劍尖向前。柳青青借力使力,腳步疾飛,衣袍長掠一棵大樹。她踏離樹幹的那一瞬,反手便是一擊刀光,而那四位出身魔教的黑衣人更是從東南西北多路包抄,當場將段家侍衛逼進一個死局。

衛凌風抬起一隻手,擋在黃半夏的雙眼之前。

在他伸手以後,那侍衛的項上頭顱,便被柳青青切掉了。

接下來,柳青青右手提刀,鞋底帶血,一步一個深紅色腳印,娉娉婷婷走向了衛凌風。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擁抱!

我整個人都灼熱起來了!

等我聖誕放假了,我就畫一張地圖,再寫一個武功測試遊戲給大家玩

第28章 劫獄(二)

衛凌風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他還用衣袖兜著幾味藥材,低聲說:「柳青青,你的武功,大有精進。」

柳青青繞著他轉了一圈。兩人對視之際,柳青青揮了揮手,嗓音極輕:「你快走吧。」

衛凌風沒從她身上感受到殺氣,正欲告別,黃半夏卻突然開口:「魔教……魔教孽畜!」

茫茫雨幕中,鮮血被雨水沖刷,侵蝕著豐沛的草地。黃半夏揚起下巴,望著那個段家侍衛的屍體,遙想他方纔還站在自己面前,還是個活生生的男子。如今,他魂飛西天,死無全屍。

他今年多少歲?

他的父母親人何在?

他是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和衛凌風,這才遭人毒手?否則,他的輕功很出色,逃跑不是更輕鬆?

黃半夏手腳顫抖得厲害,臉色慘白。他其實很害怕,慌張到了極點。可是他越恐懼,心裡就越惱怒,心頭湧起不知何故的掙扎,他破口大罵道:「魔教孽畜,男盜女娼!賤沒廉恥的髒骨頭!豬狗不如的臭東西!為非作歹,濫殺無辜,蒼天有眼,善惡有報,定會收走你們這幫狗賊!」

他扯著嗓子,憤怒地吼叫。

他原地蹦跳,筋骨都在灼燒。

他恨不得拿出一把劍,立刻為段家的勇士報仇。

柳青青皮笑肉不笑,緩緩迫近。她的眼神充滿挑釁,像是一隻貓見到了耗子。

周圍的黑衣人正要動手,卻被柳青青攔下。她說:「我要親自割開這位少俠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臟,看看他的血,是不是比別人更紅?」

衛凌風抱拳行禮:「江湖紛爭,錯綜複雜。那些話,並非他的本意。」

柳青青推開衛凌風,鋒利的刀尖直指黃半夏。

黃半夏身軀僵硬,肩膀震顫起伏。他的襠部濕濡,淡黃色的水滴迸濺出來——原來是他尿褲子了。

他羞愧懊惱,連忙閉緊雙目,催促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無人應答。

黃半夏聽見柳青青腕間的銀鈴輕響,預料中的劇痛始終沒有到來。

半晌後,庭院中的雨聲渺遠,衛凌風拍了一下黃半夏的後背:「她走了。」

黃半夏睜眼,彷彿大病初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衛凌風看著他,居高臨下地說:「兩派相爭,猶如戰場殺敵,是生是死,只看那個人的造化。段家殺魔教,魔教殺段家,一報還一報,哪有什麼善惡之分。」

黃半夏伸直脖子,結結巴巴道:「那侍衛……他是無辜的。」

衛凌風卻說:「他身為段家武士,在其位,謀其政。既享段家威名,便要為人賣命。」

黃半夏仍是渾渾噩噩的,哪裡聽得進衛凌風的話。他一手搓著臉面,一手捂著□□,沒過一會兒,竟然悄無聲息地哭了。

「明日上午,」衛凌風歎氣道,「你先回安江城,不必再跟著我們。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你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