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一晃眼呢,好多年了。

他身體往後靠,嗓音低緩道:「習武之人,先練內息。呼吸吐納,自成一系。」

這麼一開口,好像回到了當年教雲棠的時候。

沈堯氣沉丹田,問他:「我這種做法對不對?」

澹台徹抬起一隻枯瘦的手,按在沈堯的胸前。不消片刻,澹台徹半是懷疑半是確定地問:「誰教過你呼吸吐納的訣竅?」

沈堯起初沒聽懂。他想了一會兒,心道:只有衛凌風教過他。

那年沈堯剛來丹醫派,體質偏虛,夜間多夢盜汗,衛凌風說他這樣不行,就教了他幾句口訣,讓他練好氣息。長此以往,可能有些改變吧。

沈堯虛心求教:「我有了恰當的呼吸節律,學起武功來,是不是能突飛猛進?」

澹台徹瞥他一眼:「呵。」

沈堯乾笑幾聲:「哈哈哈哈哈哈。」

澹台徹雙手搭放膝頭:「話不多說,我現在將武功心法傳授給你,報答你送我的幾瓶藥。」

沈堯坐得端正:「好,你說。」

澹台徹放慢語調,念過一遍口訣。那口訣只有兩百多個字,沈堯聽完,還問:「沒了?」

澹台徹頷首:「記在心中,仔細領悟。」

他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更沒有重述一遍的意圖。沈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老師,忍不住質疑道:「澹台先生,請問,您一共教過多少個學生?」

澹台徹掐指一算:「只有雲棠一個。」

沈堯驚異道:「當年,你就這樣教她?」

澹台徹舒展雙臂,絲毫沒覺得不妥:「是啊。」

沈堯感到沉重,嘴裡嘀咕:「難怪,難怪她會走火入魔。」

澹台徹飲下一口涼茶:「走火入魔,是因為心中有魔障。」茶香溢滿心肺,他幽幽地問:「你殺過人嗎?」

他以為沈堯會說沒有。

但是沈堯回答:「殺過。」

*

與此同時,衛凌風和程雪落抵達了涼州夜市。

涼州有一條煙花長街,緊鄰一座九曲迴廊,夜市位於附近,從年頭開到年尾,風雨無阻。哪怕今夜不宜外出,街上也有結伴而行的遊人。

馬車從街邊跑過,濺起飄搖的水花——這是達官顯貴的特權。大多數行人頭戴斗笠,或者撐著一把油紙傘,沿著漫長的石子路,走走停停。

茶館還沒歇業。幾位客人臨門而坐,一邊吃著茶點,一邊交頭接耳。

衛凌風聽到其中一人說:「安江城的秦樓頭牌跟人私奔了,你曉得嗎?」

另一人問:「秦樓的頭牌是誰?」

旁人回答:「叫綺蘭的那個,唇紅齒白,奶大腰細屁股翹。」

「私奔了!可惜啊,我還沒見過呢。跟誰私奔了?」

「聽說是個窮酸書生。」

這些風花雪月的市井流言,勾不起衛凌風的興致。他望著長街盡頭的藥鋪,腳步稍微加快,眼角餘光瞥見一家店面,他又忽然停了下來。

那家店的主人打了個哈欠,躬身攏袖,燈光微暗,像是快要關門了。門邊擺著一張木架,掛著各種顏色的髮帶和簪子,樣式簡潔而樸素。

衛凌風扯了五條髮帶,付過錢,那位店主人還說:「公子,倘若是送給姑娘,換成藕粉禾綠的顏色更好些。」

衛凌風側過身,面朝著燈籠,店主人看清了他的臉,驀地覺得,不用換了吧,就憑他這張臉,哪怕送了一根樹枝,也能討得姑娘歡心。

衛凌風應答一句:「我不送姑娘,送給……兄弟。」

程雪落站在衛凌風的身側,卻不似衛凌風坦蕩。他看中一支雕工精湛的銀釵,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最終也沒問過價格。

店主見他如此猶豫,心道:這單生意做不成,於是熄滅燈籠,打算關門回家睡覺。

程雪落放下一塊碎銀,帶著髮釵走了,店主連忙喊道:「公子,公子留步,你的錢給多了!」

程雪落卻說:「不用找了。」

他和衛凌風並肩而行。少頃,他們挺拔頎長的背影都被漆黑的夜色消弭。

程雪落的性格十分沉悶內斂。他可以從早到晚不講一句話。衛凌風比他溫和謙遜,但是兩人也沒什麼好聊的,這一路走到藥鋪門口,只聽到大雨落屋簷,車馬滾地聲。

藥鋪老闆是個壯年男子,穿著灰色長衫,袖口紮著兩條繩子。他剛送走一批客人,見到衛凌風的氣度翩翩遠勝文人雅士,便覺得自己招來了大主顧,分外熱情道:「客官抓藥嗎?」

衛凌風遞給他一張藥方:「有勞了。」

藥鋪老闆掃了一眼,瞳仁也轉了一圈,嘴上一個字都沒講,只是召來兩位夥計,默默和他們一起抓藥上稱。

衛凌風道:「藥材收進包裹前,能否讓我驗一次貨?」

藥鋪老闆笑著搖頭:「客官,我們家是老字號,百年老店,童叟無欺的。」

衛凌風將一錠紋銀擺在桌上,又緩慢地收回袖中:「那便不打擾了,我去別家藥鋪問問,請將藥方還給我。」

眼看著煮熟的鴨子要飛了,藥鋪老闆別無他法,只能打開一扇門,讓衛凌風從前廳走進藥房。

程雪落跟在衛凌風身後,戴著斗笠,卻不是為了避雨——他和段無痕容形相似,倘若被人識別,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

衛凌風借來一根蠟燭,對著幽暗燭光,仔細辨認藥材的品質。

他說:「降露膠不行,是中品,我只要上品。」

藥鋪老闆面露驚異之色:「你……你怎能一眼看出……」

程雪落換了一隻手提劍,仍是不發一言。但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斗笠,直達藥鋪老闆的心底。窗外風雨飄搖,夜景蕭瑟,那老闆打了一個寒顫,道:「我這裡是有上品,價錢很貴的。」

衛凌風一副坦然做派:「價錢不是問題。」

老闆心知遇上了行家。他拿出鑰匙,打開倉庫,取來一隻落鎖的盒子,擺到了衛凌風的眼前。

這一回,衛凌風沒有挑剔。

程雪落不聲不響地結了賬,看著衛凌風懷抱幾捆藥材,閒庭信步般遊走在街上。只要護送衛凌風返回宅邸,程雪落的這趟差事就算完成了。

彼時,雨勢漸漸變小。

段家仍然在搜城。

一隊又一隊的武士手持長劍,疾走在濛濛夜雨中。普通百姓不知發生了什麼,面色都有些惶惶然,衛凌風也不清楚段家武士們是在找人,還是在巡邏。

衛凌風忽然問:「段家的家主認識你麼?」

程雪落聲調無起伏:「你應當問他。」

衛凌風推測:「他或許明白你在哪裡長大。」頓一下,又問:「你刺了段無痕一劍,沒有傷及他的死穴。你知道他不會死,是麼?」

程雪落的應答十分冷漠:「他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兩人說話的時候,幾位武士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衛凌風轉身穿進一條深巷。他回頭一望,程雪落的蹤影消失,而那幾個武士還跟著他,緊追不放,好像將他當成了可疑人物。

衛凌風腳步悄然,看起來走得不快,可他的衣袖帶起一陣風。當他途徑一整條巷子,後面的武士都沒追上他,隱約能聽見一位武士罵道:「活見鬼了,那人沒了?」

巷子的盡頭是層樓屋舍,鱗次櫛比。十幾張旌旗遮風擋雨,在五光十色的燈籠掩映中微微飄蕩,而最具富貴氣派的那棟高樓,掛著一座醒目的牌匾,其上寫著三個字「秦淮樓」。

衛凌風視若無睹,正準備離開,又聽到了程雪落的聲音:「我看到了熟人。」

衛凌風順口問:「誰?」

程雪落如實道:「迦藍派的門徒。」

迦藍派的門徒很好辨認。他們的脖子後面都有一隻蜘蛛刺青。只因迦藍派的宗師們立志於度化世人,極為推崇地藏菩薩,經常宣揚一個禪機故事:生前犯了大罪的惡人,死後都要下地獄。菩薩心善,便讓一隻蜘蛛撒下一根蛛絲,降落地獄,罪徒們拽緊蛛絲,就能脫離輪迴之苦,抵達西方極樂之地。

迦藍派的十六字門規是:「克己復禮,戒躁戒驕,靜以養德,博雅達觀。」

所以,按理說,迦藍派的門生不能隨便嫖.妓。

至少,他們不該把頭髮紮起來,凸顯本門標誌,坦坦蕩蕩地嫖.妓。

衛凌風對此不做置評。他和程雪落沿著街角走出一段距離,快要轉彎時,只聽一陣淒厲尖叫劃破長空。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