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他沒找到合適的詞語,沈堯不懷好意地笑道:「有失體統。」

床鋪被收拾得乾淨齊整,被褥十分柔軟。沈堯往旁邊一滾,問道:「屋子裡太黑,我剛才沒看清,這才砸到你身上,沒砸傷你吧?」

說完,沈堯拉住衛凌風的左手。

衛凌風的語氣湛定而平靜:「你應當好好睡覺了,師弟。」

沈堯卻道:「我摸摸你的脈。」

衛凌風的脈象跳得有一點快。

沈堯心生玩鬧之意:「好脈!」

在他們丹醫派,摸到婦人有喜,胎兒平安,才會說「好脈」兩個字。

衛凌風便也抓住沈堯的左手,直接說:「不錯,是喜脈……」

沈堯入戲道:「啊,是嗎?難怪我這幾日食不下嚥,乾嘔反胃,欲啖鹹酸果實,多臥少起。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衛凌風覺得好笑,沈堯還唸唸有詞:「大夫,你說,我們是生男孩好,還是生女孩好?」

沈堯曾被幾位孕婦追問過此類問題。於是,他活學活用,自認惟妙惟肖,可是衛凌風驀地抬頭,視線迫緊了門口。

沈堯道:「怎麼了?」

話音未落,燈光漸盛,房門被人撞開。

沈堯披衣而起,只見扶華教的右護法帶領一幫侍衛,聲勢浩大地提著燈籠,立在門口。交錯的燈光流瀉一地,右護法面色蒼白,如喪考妣。

「二位大夫,可否隨我來?」右護法問道。

沈堯巡視一圈,沒見到程雪落的影子。他第一反應是程雪落出了事,趕忙道:「走走走!去哪兒?」他猶豫著要不要帶上衛凌風,但是衛凌風走得比他還快。

兩人跨出門檻,聽聞隔壁一陣響動。

隨後,澹台徹也出來了。

澹台徹瘦骨嶙峋,提著一把劍,似乎風一吹就能倒下。

右護法衝他行禮,依舊很尊崇的模樣,敬稱他為:「澹台先生。」

澹台徹虛弱地理了下袖子:「我只是一介廢人罷了。」

又來了!沈堯腹誹。

他搖頭歎息,緊跟右護法的腳步。他們一行人兜兜轉轉,打開宅邸的機關,穿過一條密道,竟然走進了隱蔽在地下的一間房。

此處陰沉寒冷,略微潮濕,燈光昏暗,石磚被雕砌成詭異形狀。澹台徹走了幾步,愈發搖搖晃晃,沈堯連忙扶住他,奉勸道:「你回房休息吧,千萬不能硬撐。」

澹台徹附耳問他:「那個人是誰?」

澹台徹抬起左手,指尖朝向了衛凌風。

沈堯介紹道:「他是我的師兄。」

澹台徹聲音更輕:「比你……早幾年進丹醫派?」

沈堯道:「對啊,早好多年。」

澹台徹沒再開口。他氣息凝滯,呼吸不暢,還認為是地下室過於幽暗晦澀,如同森嚴不可破的段家地牢。

沈堯站在澹台徹的前方。右護法打開一扇門,沈堯隨之入內,只見程雪落站在床邊,身體應該是沒有任何大礙。不過他的臉色十分冰冷,彷彿下一刻就能拔劍砍人。

沈堯正想勸他冷靜,右護法就拱手抱拳道:「我家主人……」

衛凌風接話:「走火入魔了嗎?」

沈堯望著他們二人,右護法的腦袋垂得更低,態度更是恭敬:「正是如此。我們的大夫按照以前的方法下針,毫無作用……五位高手輸送內力,壓不住教主的反噬。」

沈堯聞言,馬上撩開床簾。

雲棠靠在牆角,艱難喘息,面色慘白如紙,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她用手指攥緊被子,咳嗽出血,額頭青筋畢露,極為駭人。

沈堯手臂僵直。此情此景,他似曾相識。

他說:「這就是走火入魔?」

程雪落道:「你有何高見?」

沈堯喃喃自語:「我以為這是肺癆……」

程雪落道:「庸醫。」

沈堯辯解:「不是,你沒見過真正的庸醫。」

言罷,他看向了衛凌風。衛凌風打開藥箱,取出藥瓶和銀針,沈堯理解了他的意圖,抓起雲棠的一隻手,兩人合力給她施針用藥。

期間,沈堯暗忖:我從沒摸過這麼混亂的脈象。

此前,在段家宅邸,沈堯有幸碰到了段永玄老前輩的脈搏——那真是瞬息萬變啊,全憑段永玄的心情。

再說雲棠姑娘,筋骨受損,脈象跳脫。沈堯記得,雲棠當初來丹醫派是為了治病,師父要花半年才能治好她。但她大病未癒,就離開了丹醫派,跑來涼州攪弄風雲……

沈堯歎了口氣。

澹台徹站在沈堯的背後,輕聲發問:「什麼時候弄成了這樣?」

程雪落回答:「有一陣了。」

澹台徹反思道:「嚴師出高徒。這丫頭小時候,我沒少教她如何規避走火入魔,她怎麼就沒學會?」

雲棠調整呼吸,勉強抵抗了反噬。她抬起頭,與衛凌風對視,五指逐漸併攏。良久後,她說:「哪怕你不救我,我斷不會這麼死了。」

澹台徹又插嘴道:「怎麼說話呢,對救命恩人,注意禮節。」

雲棠譏諷道:「澹台先生,我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

右護法垂首:「教主息怒。」

周圍的侍衛們跪倒一片。

澹台徹的手掌微微張開,又收攏了。他可能才反應過來,雲棠如今成了教主,昔日的朋友們各司其職,而他熟悉的生活仍然靜止於五年前。

沈堯很同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周圍無人出聲,沈堯圓場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各位帶傷帶病的朋友,今晚好好休息……」

「休息不成,」衛凌風翻查藥箱,下定結論道,「缺幾味藥材。」

沈堯彎腰:「什麼藥材?」

衛凌風道:「師父給她用了安神再造丸。這種藥不能接著吃,最好用紫金回魂散。」

他合上藥箱,隨口詢問雲棠:「你離開丹醫派之前,我師父有沒有叮囑你,按時服藥,切忌動武?」

雲棠輕笑一聲。她偏過了臉,不再看他。

沈堯心道:肯定是她不遵醫囑,這怎麼行呢?

沈堯不能批評她,表面上只敢說:「那個,雲棠教主,你們這裡有人參、川芎、降露膠、黃耆和焦梔嗎?」

程雪落接話:「沒有。我們動身匆忙,並未帶齊藥材。」

衛凌風道:「請你派遣一個人,上街買藥。涼州夜不閉市,通宵達旦。」

程雪落正在思考人選,沈堯便自告奮勇:「我去吧。我能辨認藥材的種類和形狀,換成別人,我怕他們抓錯了藥。」

沈堯知道,衛凌風想做「紫金回魂散」,這種藥方,對藥材的要求極高。比如降露膠,必須是上好的陳年熬製之品。莫說普通人了,哪怕同行都有錯認的時候。

沈堯是個勤快的人。他剛講完,就準備出門:「右護法,你借我一把傘。我帶了涼州的地圖,兩個時辰後回來……」

衛凌風擋住了沈堯的路:「你不能淋雨,更不能受寒,還是我去吧。」

侍從們都把衛凌風當做一顆冉冉升起的福星。但他剛一出門,雲棠就召來程雪落:「段家正在搜城,你帶幾個人保護他。」

程雪落道:「保護他?」

雲棠閉目養神:「你還要我重複第二遍嗎?」

程雪落提劍告退。

第35章 浮世

衛凌風與程雪落一同離開後, 沈堯也回到了先前的臥房。

沈堯心神不寧, 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澹台徹坐在一旁望著他。經過了好長一段沉默, 沈堯問:「澹台兄,你在地牢裡, 分不分得清白天黑夜?」

澹台徹聳肩一笑:「分不清。」

沈堯叮囑他:「從明天開始, 你日出而起,日落而眠。」

澹台徹評價道:「了無生趣。」

沈堯退讓一步:「算了,怎麼舒服怎麼來吧。別忘了按時吃藥。」

衛凌風回來之前,沈堯大概睡不著。澹台徹見沈堯無聊, 提議教他武功。澹台徹自稱:他被段無痕一掌廢去內力, 拘在地牢,待了五年, 每日思考各門各派的心法, 獨創了一些不需要內功的招式。

沈堯很感興趣:「這麼強?能不能教教我?」

澹台徹早已摘下蒙眼的布帶,並用那根帶子紮起了頭髮。窗扇半開, 他又坐在窗邊, 髮絲和束髮的帶子一同隨風飄蕩, 而他眼底有光:「我當年是……打遍教內無敵手。」

人稱「百年奇才」, 一時風光無限。

老教主選中澹台徹輔導女兒, 所有人都尊稱澹台徹為「澹台先生」。澹台徹經常呼朋引伴, 廣聚豪傑, 比武練劍, 醉酒當歌, 人生之快意事莫過於此!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