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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來,段家規矩繁多,治家甚嚴。這個劍客如此憤怒狂躁,嘴上都沒講一個髒字。這要是放到丹醫派,他的九師兄……就能有一百種粗暴罵人的花樣。

或許是因為遭罪太多,沈堯極想回到丹醫派,繼續過從前那種逍遙日子。每天看書、問診、纏住大師兄,不曉得有多快活。他神思混沌,還在給柳青青施針,替她止血驗傷,親眼看著她醒來。她睜開雙眼,盯著沈堯,瞳仁在一瞬間放大。

沈堯還以為自己扎錯穴位了,嚇了一跳。仔細檢查一番,方才鬆了口氣。柳青青咳嗽半晌,嚥下嘴中血水,強撐著開了口:「這是哪裡?」

沈堯說:「一座官宅?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段家的地盤。」

柳青青環視四周,見到兩位虎視眈眈的劍客,反倒笑了:「教主沒事。」

沈堯驚奇:「你怎麼知道雲……你們魔教的教主沒事?」

柳青青平躺在毛毯上,雙手疊在胸前。她眼神平靜,好像在安詳地等死:「我服過一種藥,叫做十年曇花。我的內功只能維持十年。我身體裡還有一種蠱蟲,引子是教主的血。」

清熱解毒的藥膳快要熬好了,蒸騰的熱氣不斷飄散。沈堯望著火苗熊熊的風爐,一邊給趙邦傑做砭術,一邊心不在焉地問:「所以呢,你們教主要是出事了,你也會死?」

「對,」柳青青昂首,「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鬼。」

「你何必?」許興修突然接話。他用紗布裹緊藥渣,煉出濃稠的藥汁:「你對那個教主而言,不過是用完就扔的藥渣。」

柳青青卻笑他:「你不懂。」她看著沈堯,雙眼明澈,亮晶晶的:「你懂的,你肯定懂。」

沈堯矢口否認:「不,我也不懂。」

柳青青牙口漏風,還和他閒談:「衛大夫死了,你會獨活嗎?」

手中砭石掉在地上,沈堯彎腰去撿,散下來的髮絲搭在額前,擋住他的目光。他驀地領悟,竟然跟著柳青青一起笑了:「恐怕活不成。」

柳青青蜷身側躺,怪聲怪調地唱起歌來:「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許興修輕輕踢了她的鞋子,制止道:「行了,莫讓人家笑話你。」

沈堯從許興修手中接過碗,片刻不敢耽誤,馬上摟著衛凌風給他灌藥。這種藥汁最好趁熱喝,輔以針砭之術舒筋活絡。沈堯和許興修出身同門,治病救人的方法總有諸多相似之處,二人合力運作好一會兒,沈堯驚喜地察覺衛凌風手腳回暖。他跪在衛凌風身側,慢慢地等,當他聽見衛凌風喚他:「阿堯。」只覺得這世間沒有任何一物能比這一刻的光陰更貴重。

沈堯垂首,顧不上旁人在場,坦言道:「師兄身在鬼門關,我半隻腳也踏上了奈何橋。」

衛凌風的衣衫沾了血,又沾了汗。他從破損的袖袍中伸手,搭上沈堯的手腕。風爐未熄,迸濺的煙灰和火星灑了過來,沈堯抬袖去擋。藉著一面衣袖的遮掩,衛凌風向他臉上凝視,竟說:「我更想讓你好好活。」

沈堯扭頭:「死是比活著容易。」

衛凌風按住他的手背:「扶我一把。」

沈堯跪坐,往下彎腰,輕輕地扶起衛凌風。衛凌風在他的助力中緩慢坐直,脊骨木然僵立。沈堯給許興修使了個眼色,許興修便替換了沈堯的位置,衛凌風的目光仍然追隨著沈堯不放:「你的額頭怎麼了?」

沈堯背對著衛凌風,握著一塊砭石,繼續照料趙邦傑:「我沒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頭了。」

衛凌風淡淡地問:「是嗎?」

沈堯頓時洩氣:「好,我說實話!我給人下跪,拚命磕頭。」他忽然想起衛凌風說過,小時候為了活命,也曾給人下跪磕頭,心裡就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衛凌風心中如何想,只聽見衛凌風又叫他:「阿堯。」

沈堯沒轉身,直說:「趙邦傑形勢危急,我……」

衛凌風自摸脈象,安慰道:「莫慌,至少你給我用對了藥。」

沈堯忍耐已久,情難自禁地傾訴道:「倘若不是許師兄提醒我,我根本想不到,應該給你用什麼藥。你小時候在藥王谷,過的是人的日子嗎?百種毒性發作,脈象亂得一塌糊塗。你的手和腳還要靜養,這種跌打損傷雖然嚴重,倒也不算命懸一線,這方面你比我和許師兄都要更精通些。大師兄,你先給自己開副方子吧。」

「難怪你能解開五毒教的花蕾散,」許興修撈起衛凌風的手腕,技巧嫻熟地為他接骨,「你的血,能做藥引。」

衛凌風瞥了一眼段家劍客,才說:「小師弟福大命大。換作另一個人,興許受不了以毒攻毒的辦法。」

許興修用紗帶纏好衛凌風的手骨,歎道:「真狠。」

衛凌風卻說:「真弱。」

許興修眉頭緊蹙:「我沒說你狠。」

衛凌風面無異色:「我在說我弱。」

許興修淡淡道:「行了。我瞧瞧你的腿,傷勢如何?」

衛凌風撩開衣袍,自己先看了看。許興修面朝著劍客,拱手說:「可否勞煩二位大哥,施捨幾件不要的衣裳?」

與趙邦傑交好的那名劍客馬上出門。不消片刻,他帶著一包乾淨衣裳回來了。許興修從中拿出一件,披到衛凌風身上。衛凌風不開口,許興修也不講話。他們兩人似乎生疏了不少。

密室牢房種種屈辱與折磨都不值一提。衛凌風攏了攏衣衫,背靠著平整的磚牆,試著運功為自己調理身體。但是這一次不同以往,他無法安定,無法平心靜氣。早先在藥王谷,為了活命,他曾經做過更下作、更卑鄙無恥的事,應了別人對他的「賤種」之稱。當時雖然年幼,卻已知恥知辱,仍要卑躬屈膝三叩九跪,在谷主面前匍匐為奴,自戕試毒,才得以苟延殘喘。

燈火昏黃,衛凌風瞥眼看見柳青青、趙邦傑,以及沈堯手上的傷口。他微微仰起頭來,轉而去瞧一道被夜風吹得飄然的門簾。許興修便問他:「你在給自己想藥方子?」

衛凌風卻說:「我舊疾復發,只需休養一段時日。無需用藥。」

許興修正在分揀一束藥材。聞言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的醫術比不上你。既然你說自己無需用藥,我這個做師弟的,自當相信你。哪怕你傷勢加重,昏倒在地,我亦無能為力。江湖上的人談起這件事,定會覺得,魔教餘孽,死得其所。」

今夜,許興修說話一直夾槍帶棒,張口閉口「魔教餘孽」,這和那些「武林正派」有什麼兩樣呢!沈堯手指一頓,心道:不對,許興修本來就是武林正派,本來就是出身清白。他去匡扶正義,他去鏟奸除惡,那才是他該走的陽關道。

他為什麼要和衛凌風擠一條獨木橋?

沈堯出聲道:「大師兄現下身體抱恙。許興修,就算看在同門師兄弟的情誼上,你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魔教餘孽』四個字吧。」

許興修站在木桌邊,用石臼狠狠碾碎一味藥:「同門師兄弟?」

藥汁飛濺,他的衣袖垂落在桌沿:「你們何時將我當成了師兄弟?」

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像一個問句。

但他語調漸低,就沒有了問責的意思。

沈堯閉緊雙眼,懶得和他爭論。這一夜過於辛苦,沈堯早已筋疲力竭。他嘗試了《靈素心法》上記載的心損救命之法。趙邦傑仍然一臉死相。這荒唐人世,悲歡離合生復死,真叫人一腔鬱怒難宣。

沈堯收手坐在地上,不管不顧地往後倒。他以為自己會挨上冰冷的地磚,怎料他倒進了衛凌風的懷裡。

窗外又下雨了。

正當梅雨時節,淅淅瀝瀝的雨聲綿綿無絕。哪怕屋子裡鋪了毛毯,埋了木炭,牆角依然滲出濕漉漉的潮氣,難以抵禦,蛛絲一般纏縛於腑臟和肢節。而衛凌風用一隻手抱著沈堯,手指搭在他腕上摸骨,胸膛貼著他的後背,隔得極近又極自然。衛凌風的衣裳雜亂邋遢,素布白底沾泥帶血,沈堯捉住他的一小塊衣角,低頭稍稍磨蹭他的下巴。

衛凌風身上的血腥味掩不住草藥香。那種香味雅淡、乾淨、溫暖,比竄著猛火的爐子更管用,沈堯吸一口氣,便回了魂,念道:「師兄。」

衛凌風應他:「累了就先睡吧。」

沈堯雙手勾著他脖子,哪管周圍還有旁人在場:「我說真的,我們確實有《靈素心法》。書上第七章 ,專講習武之人如何縫心補脈,正好能救趙邦傑。」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