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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堯此時比衛凌風好不了多少。因他跪久了,再一站起來走路,也不得不扶著牆。他沿著台階緩慢上行,推開藥房的正門,才發現屋內沒有點燈。風爐裡火苗熄滅,殘留一灘灰燼,藥香味淡淡得融入夜色,他吸了一口涼氣,目光落在空無一人的毛毯上。

燒餅掉在地面,又被沈堯撿起來。燒餅的邊緣沾著一層污垢,他滿不在乎,吃得很香,像在吃死囚生前的最後一頓飽飯。

錢行之跟在他身後,茫然道:「人都不見了?」

沈堯說:「正常。明天流光派帶人來接,得先把衛凌風扔進牢房裡,這才像個樣子。」

錢行之又問:「那這段時間,段永玄何必招待你們?」

「段永玄也想拿到《靈素心法》,」沈堯解釋道,「或者是別的東西。大師兄說,段無痕練過昭武十八式,這是魔教的功夫,段無痕怎麼學會的?肯定是他老爹上樑不正,下梁才歪。」

錢行之陪著沈堯往前走,兩人一路穿過漆黑的走廊。錢行之才感慨道:「呵,懂了。段永玄收藏了幾本魔教的武功秘籍。」

走到半路,他們遠遠望見兩個佩劍的侍衛,沈堯立刻走過去搭話:「請問二位知道趙邦傑和狄安的房間在哪裡嗎?我這兒有幾副藥,還得帶給他們。趙邦傑在流光派受了重傷,這幾日還需調理。我……」

沒想到,那侍衛朝他們點了一下頭,直接給他們帶路了。

錢行之以為這件事已經搞定了一半,卻不料侍衛把他們帶到了管家的門前。管家年約四十,身形精瘦,穿一身綢緞外褂,左右手兩邊各立著一個妙齡丫鬟。丫鬟們紅袖添香,香風撲鼻,束腰緞帶勒出一把小蠻腰,繫在腰間的手絹都是上好的桃花蜀錦。

打從進門後,錢行之的目光就沒從丫鬟身上挪開過。沈堯恨鐵不成鋼,也沒辦法管教九師兄,只能對著管家形容趙邦傑、狄安等人的病症。管家微微一笑,卻說:「段家少主、還有趙邦傑、狄安等人,都一併交由許大夫照料,段家主很是放心。沈大夫也無需掛懷了。」

沈堯只是問:「許興修?許大夫?」

管家端起一杯茶,遞給丫鬟。那丫鬟接過茶杯,先把熱氣吹散,才彎下腰,微微傾過杯沿,將茶水喂到管家嘴邊。

沈堯正要開口,管家下了逐客令:「若是無事,二位就先回吧。」神態極為倨傲,活像皇帝退朝。

沈堯點頭稱好。他邁下台階,走出院子,路上沒回一次頭。他腿長、步子快,錢行之趕了幾步才趕上。

沈堯笑著對他說:「瞧瞧我們許師兄,前途大好,這兩天為了避諱,連孝衣都沒穿,現下又得了段家主賞識。我當真欽佩他。」

錢行之回視沈堯的笑容,明明挺好看的,可他心裡有些發毛。

黑夜之中,熹微燈光斜灑,沈堯一臉的沉著冷靜,攬袖自立,顯然是心中自有一套章法,正在謀定而後動。錢行之不由得又暗暗佩服起小師弟,佩服他年少有為,突遭大難還能有一副清醒頭腦。然而,就在這個念頭冒出後的一瞬,沈堯突然竄入了北廂房的過道——那是官宅的禁區。

錢行之正要跟上,巡邏的侍衛便走過來了。他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望著沈堯背影消失。

*

段無痕已被父親軟禁在北廂房數日。

每天一早,辰時未到,還有兩位先生來北廂房講學,傳授一些法理策論,說是要磨平段無痕身上的「燥性」。段無痕從小癡迷於修習武功,其它的書經道論,他一概不碰。那兩位先生成日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囉嗦不停,段無痕快被他們煩死,甚至懷念起躺在床上安靜養病的日子。

於是,有一天,他不顧父親的命令,走出了院子。

段家上下,除了父親,沒人能攔住他。

哪怕這座宅子是官宅,被他父親臨時徵用,官府的人也不敢管他。

可是,段無痕踏出門檻不到片刻,他的一位先生便說:只要段無痕再往前走一步,先生便當場自裁。子不學,非所宜。教不嚴,師之惰。除了以死謝罪,別無他法。

段無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性命威脅。他並未屈服,繼續往前走,那位先生就從袖中拔出一枚鋒利匕首,直往自己的心窩捅。鮮血一霎四濺,染得院中梨花泛紅,段無痕眼疾手快一劍擊飛匕首,先生仍然重傷,被侍衛拖走了。

事後,段無痕的父親來了一趟,對兒子說:「你連區區一個讀書人都說服不了,怎麼說服武林盟主,說服江湖八大派,說服這天下悠悠眾口?你萬事都想用劍解決。你以為,只要你的劍夠快,天下的是非黑白,就由你評定了?」

段無痕知道,父親在說衛凌風那件事。

父親見他閉口不言,又說:「江湖上,曾經有人叱吒風雲。旁人敢說他一句不是,他化風為劍,一招封喉。他的招式很快,今世無人能敵,朝廷在他面前都要俯首稱臣。」

段無痕惜字如金地問:「誰?」

父親答道:「魔教的第一任教主。」

段無痕道:「他死得早。」

父親溫聲說:「誠然,他功夫好,死得早,留下一本《無量神功》,禍及當世百姓。」

段無痕淡聲回道:「心懷鬼胎之人,無論修習哪種武功,終歸害人害己。」

段無痕站在院子裡,他的父親則在院子外。父親看了他一陣,終歸走了。段無痕每天還要聽另一位先生的傳道授業。

某日,段無痕拿出自己的長劍,擺在桌上,用一塊玉石磨劍。

先生講書講得顫聲顫調,段無痕便問:「你怕我嗎?」問完,他還用手指輕敲劍鋒,敲出清脆一響。

出乎段無痕意料,先生撒腿跑了,跑得慌慌張張,摔在門檻上。

段無痕方知,所謂「讀書人」,並非皆有骨氣。

第二天,又換了個新的先生。這人滿口仁義道德,很像段無痕小時候見過的世家伯父。談及熹莽村一事,先生針砭時弊,大罵段無痕身邊一群人全是諂媚走狗。段無痕拔劍出鞘,還用劍尖指著先生的脖頸,請他再說一遍。先生只敢說:「諂、諂……」媚字還沒講出來,段無痕說 :「割出血了」。

實則沒有。段無痕撒了謊。他閒得發悶,竟也會撒謊騙人。

先生沒逃,只是尿了。

段無痕嫌屋子髒,換了一個房間。傍晚,他猜測那人已經將他的惡行上報給了父親。然而,父親沒來,來的只有段家長老。

長老們說他行事過於孤傲驕縱,上不懂尊師重道,下不懂憐恤百姓,恐其亂德,問他知不知錯?他說:「不知,還請前輩明示。」

長老們又說了一遍,再問他知不知?

他還說:「不知,請前輩明示。」

如此反覆七八遍,段無痕仍有耐性,長老們已經急了,乾脆搬出家法,拿出千年玄鐵的鏈子將他捆住,命他靜思己過。什麼時候知錯,什麼時候放開他。

長老說:「我們對外宣稱,一早便將你捆住。拖到今日才動手,已是厚待。」

段無痕被關了許多天的禁閉,本以為該是個頭了,哪裡想到自己不僅不能出門,反而被長老用千年玄鐵鎖緊。在涼州段家,這種法子,只用來對付地牢裡的魔教惡徒。而他自問清白,一時憤然,直說:「你們對外撒謊,竟不算有錯?」

長老沒應。

他們都走了。

段無痕自恃武功高強,但他掙不斷千年玄鐵。他臂肘使力,用盡生平絕學,鎖鏈越來越緊,纏得他胸骨悶痛。侍衛每天來送飯,還要親手餵給他吃,這對心氣高於山頂的段無痕而言,是比死更要命的一件事。

趙邦傑來送飯的那一天,段無痕正閉著雙眼,參悟武學。趙邦傑顫聲喊他:「少主?」他方才睜開眼睛:「怎麼是你?」

趙邦傑坐到他身邊,想幫他解開千年玄鐵。趙邦傑脫了外衣,胸前纏緊三條紗布,手掌使勁時隱隱有紅色的血跡從他傷口處滲出,熏得四周都有一股揮之不盡的血腥味。

段無痕退到牆角,雙手靠牆,不再讓趙邦傑幫忙,還問他:「你的傷?」

趙邦傑忙用衣服去擋:「沒事。」

段無痕一腳踩在他鞋上,卻沒用力:「我問你,誰傷了你?」

趙邦傑垂首,齒間緊咬,擠出一個名字:「譚百清。」

段無痕的問題和狄安一樣:「他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