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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趙邦傑說:「沈大夫送我走最後一段路吧。」隨後,趙邦傑收劍下馬。他牽著韁繩,與沈堯同行幾步。走到趙都尉身側時,趙都尉拉住了沈堯的手臂,握得死緊。沈堯蹙眉道:「你幹什麼?」

趙都尉說:「謹防有詐。」

沈堯嘁笑:「我說你這個人,為什麼一驚一乍的?抓我抓得這麼緊,就像剛出嫁的小娘子送丈夫出征一樣。」

趙都尉果然還是那個趙都尉。他想起了什麼,臉色瞬間鐵青:「無恥斷袖。」

沈堯笑得更歡:「我又沒和你斷袖,你做什麼擺出一副被我輕薄了的樣子?」

趙都尉揮拳就要錘上沈堯的臉,卻聽士兵傳來一聲疾呼。他這才回神去看,才發現段無痕早已原路返回。段無痕的輕功出神入化,逆風而行猶如踏雲,他電卷風馳般掠過趙都尉面前,趙都尉再拔劍去刺,只刺到一團涼透指尖的冷風。

熹微月光下,沈堯被段無痕攔腰抱起。

段無痕走得急,輕功又快,沈堯被他一手摟腰,快要顛吐了,便問:「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抱過人?」

段無痕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是又如何?」

沈堯無奈:「我快吐了。」

段無痕鬆了幾分勁:「別吐我身上。」

沈堯感歎:「難道你還有潔癖?真是有錢公子命。」

段無痕道:「趙都尉似乎沒有。你回去吐他身上,如何?」

沈堯連忙服軟:「多謝宅心仁厚玉樹臨風的段少俠救我一命!」

段無痕順勢把沈堯扣在馬上,牽穩繩子,帶著一群劍客們闖過草野。他的背後,趙都尉大聲喊道:「段無痕!你言而無信!為了區區一個沈堯,背棄與我的諾言,不怕江湖中人恥笑嗎?」

這一次,不等沈堯幫忙回答,段無痕自行開口道:「你仔細想,我何時答應過你?我說過半個好字?」

他策馬揚鞭,留給趙都尉一句話:「切莫自作多情。」

*

段無痕獨自出城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應天府。附近幾座小城的茶樓酒巷裡都有人談論此事,讀書人評斷道:「段公子有勇有謀。兩番出城詐都尉,先軍而行破干戈……」

茶樓內人聲鼎沸,跑堂的夥計忙前跑後,撞到了一位蒙著面紗的年輕姑娘。那姑娘微微欠身,對掌櫃說:「兩斤酥紅糕。」

掌櫃撥著算盤,頭也沒抬:「咱們店裡,紅棗售罄。」

姑娘又說:「我不要紅棗了。多放些綠豆、百合。」

掌櫃用一張粗布蓋住算盤,應道:「姑娘隨我來 。」這位姑娘跟在掌櫃身後,二人途經後廚,走進庫房,打開暗門,穿過一條巷道,終於步入了別有一番洞天的庭院。

掌櫃一改之前的姿態,格外恭敬地說:「柳姑娘,這邊請。教主在等你。」

柳青青捋了捋衣袖,試探道:「衛凌風……衛公子呢?」

掌櫃壓低聲線,應道:「教主大怒。衛公子仍然起不了身。」

這座庭院乃是樓中樓,構建十分巧妙隱蔽,東南西北的四面圍牆都佈置了詭異陣法,違背陰陽五行的道理。從外觀看,只能瞧見雜亂無章的灰牆、茂密繁盛的樹林,哪怕跳到高處,亦會被陣法的障眼之術所迷惑。

庭院的唯一入口便是客棧庫房的暗門,那扇門隱在山石之間,渾然天成。若非教主明示,柳青青也找不到這個地方。她剛從外面回來,神思未定,便前去探訪衛凌風。

衛凌風住在最好的一間房裡。

那間屋子坐北朝南,清晨陽光通透,照得錦紗床賬絲線單薄如蟬翼。衛凌風倚著床頭,穿一身極好的白緞長衣——這一匹布大概價值千金。雲棠坐在他床邊,親手端著一碗藥,喚他:「兄長?」

衛凌風並未回應她。

她雙眼含笑,仍是溫柔似水:「兄長?我們是血脈至親,可你呢,待我好冷淡。」

衛凌風終於看了她一眼,問她:「城牆上的女屍是誰?」

雲棠捏了捏自己的臉:「反正不是我。我怎麼會被譚百清抓住?當今武林,沒有一人內功在我之上。」她說得輕輕巧巧,一雙美目波光流轉,似乎有情,更似無情。

衛凌風向後靠,紗帳擋住了他的半張臉。

衛凌風此時負傷在身,一副病容,竟也不減風采,蒼白的面色襯得他瞳仁更黑,氣質更冷清,稱一聲「絕色」也不為過。他的眉眼有些像母親,鼻骨高挺,很像他的父親。說話時,他會與人眼神交接,雲棠不自覺看得出神,直到程雪落提醒她一聲:「教主。」

雲棠方才回過味來,笑著說:「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你在流光派時,我為了救你,殺掉了譚百清座下一群弟子。我還劫持了譚百清的大弟子……叫靖澤,當時呢,我戴著面具,裝成了舞姬的樣子。後來,我趁亂跑了,靖澤領著譚百清去指認我。可他並不知道我的長相。他派人把那個舞姬逮住,處以酷刑,掛在城牆上。」

素色床賬遮擋著衛凌風。他抬起一隻手,將紗簾往上挑,卻道:「對舞姬而言,天降橫災。」

「那也不怪我呀,」雲棠眼神明澈,與衛凌風對視,「殺她的人,是譚百清。」

衛凌風又問:「你是否聽說了我師父的事?」

雲棠放下藥碗,眼底光彩逐漸黯淡:「兄長這是在懷疑我?我出生入死將你救出來,連自己的性命都顧不上。我在這世上僅剩你一個親人。我願將一切同你分享,你卻懷疑我?」

作者有話說:

好了,下章大師兄和小師弟的那個劇情要來了,我先搓一搓手

第60章 刀槍劍戟

藥碗被雲棠放在了一張方凳上。那碗是由一整塊白玉雕成, 質地溫潤, 晶瑩剔透, 雲棠的手指輕輕劃過邊沿,忽然歎了口氣:「藥快涼了,你還不喝嗎?」

衛凌風拾起一縷紗帳, 掛在銀鉤上,應道:「我曉得師父的事與你無關。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濫殺無辜。」

雲棠不再喊他「兄長」,只輕聲問他:「什麼叫濫殺無辜?譚百清殺我的人,向來都是手起刀落, 不留全屍。難道我還要以德報怨,用心感化他嗎?」

雲棠發怒時,手指搭在方凳上,凳子出現幾條裂痕。她擔心藥碗會碎,連忙收手, 悄悄地挨近床沿。她在衛凌風面前低下頭, 像個做錯事的晚輩:「你沒有見到那一幕……你沒見過爹和娘是怎麼死的。你還記得舅舅嗎?他被腰斬了。那一年我十五歲。」

四下一片寂靜無聲。她等了很久,才等到衛凌風說:「你總想著這些, 難免走火入魔。」

雲棠抬起頭來, 淚水盈滿雙眼:「你以為, 我不想忘了嗎?我怎麼敢忘呢。我寧願當年藥王谷的谷主把我帶回去, 把你留在家。我替你去領受幾百種毒藥洗髓的教訓。」

雪緞手絹被繫在了床頭。衛凌風取下手絹,遞給雲棠。她緊緊攥著一角, 淚水落在衛凌風的手背上。

她說:「你很有武學宗師的風範, 胸襟如此廣闊, 神色如此平和。如果沒有沈堯,你應該早就出家當和尚了。難怪你讓我不要再造殺孽……你放心好了,我造的孽,報應不到你身上。你生來一副慈心,雙手不沾人命,血海深仇都看得開,大約能把《無量神功》練到第九重吧。」

雲棠緩慢起身,衣裳被風吹動,薄薄一件紗裙,襯得她形銷骨立,背影纖細。

她往外走,衛凌風並未叫住她。她還在問:「為什麼我剛去丹醫派時,你不跟我相認?你分明清楚自己的身份。」

衛凌風道:「我早已厭倦了江湖紛爭。」

雲棠邁過門檻:「你不是厭倦。你只是膽怯。」

「或許是,」衛凌風接話,「但我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雲棠馬上提醒他:「你不是還有個小師弟嗎?」她扶著門框,有心戲弄道:「下次見面,我喊他嫂子?」

衛凌風手中藥碗沒有拿穩,「啪」的一下灑在地上,湯汁浸透了錦繡軟墊,那一廂的雲棠反而語調輕快:「別慌呀,我讓人再給你煎一碗藥。」

雲棠走後,程雪落在屋子裡站了一會兒。

程雪落和衛凌風都是話少的人。兩人偶爾交談,點到即止,今天有別於往常,程雪落似乎有很多話要講。他坐在一把木椅上,取下佩劍,還沒開口,衛凌風倒是先問起他:「手臂上的傷好了嗎?」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