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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痊癒,」程雪落說,「小傷,無需掛齒。」

衛凌風又問:「雲棠近日裡,可曾犯過病?」

程雪落避而不答:「你為何不問她,卻來問我。」

衛凌風抬起一隻手,在床側用力一撐,單腳下地。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自嘲道:「我自幼修習《無量神功》,內力剛猛有餘,運勁不足,倘若心智不堅,極易走火入魔。我看著她,像在看年少時的自己。」

程雪落也站了起來:「你曾說過,她傷在筋脈,用藥即能痊癒。」

衛凌風卻說:「心病難醫,仍需調和化解。」

程雪落上前一步,掃眼看過衛凌風垂在袖中的手臂,又問:「當年你用了什麼辦法,逃離藥王谷?他們為何用你試毒?」

直到近日裡,程雪落才知道,原來十幾年前,他和衛凌風都是父輩手中的籌碼。不同的是,他被一群武林高手用心栽培,平安無事地長大了。而衛凌風卻九死一生,經歷過一段豬狗不如的日子。程雪落對藥王谷那位谷主的手段有所耳聞。據說,能從谷主手中逃出來的人,非死即殘。

非死即殘。

衛凌風是個例外。

談起當年的經歷,衛凌風平靜得像是在複述一段道聽途說:「各門各派的習武之人,大多是資質平平。他們前往藥王谷,求取各種靈丹妙藥,用來洗髓煉骨。谷主拿我試毒、割肉、放血,並非與我有仇,乃是我劫數使然。」

他講話時,邁開一步,腳印虛浮,程雪落並未伸手扶他。

程雪落和衛凌風間距不到半尺。彼時朝陽初升,日光穿透窗紗,照得衛凌風面無血色。程雪落袖手旁觀,如同一名冷漠的看客:「藥王谷對你割肉放血,乃是你劫數使然?」

衛凌風岔開話題:「能幫我倒杯水嗎?」

程雪落沉默不語。他覺得衛凌風並沒有對他說實話。儘管如此,他還是走到桌前,端起茶盞,給衛凌風倒了一杯水。

衛凌風喝水時,程雪落問他:「你父母被殺、師父橫死、師弟受辱、自己背負罵名、一手一腿皆廢,也全是劫數使然?」

衛凌風一口飲盡杯中水,才說:「正是如此。」他以為程雪落會拂袖而去。

然而,程雪落站在原地,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評價道:「閣下城府極深。」

衛凌風放下杯盞,應道:「過獎。」

*

程雪落走出這間屋子時,恰好與柳青青打了個照面。

柳青青問他:「教主不在這裡嗎?」

程雪落回:「不在。」卻沒告訴她,教主究竟去了哪兒。

柳青青的身份地位遠不及程雪落。她不敢多問,只能低頭稱是。她在衛凌風的門前轉悠兩圈,隔著一道門,朝著裡面喊了一聲:「衛大夫,衛大夫?你能聽見我講話嗎?我剛從外面回來,我聽說,段無痕帶著沈堯他們出城了,你不用擔心他們。還有啊,今天早晨,錢行之雇好馬車,把老人家送出了城。」

「多謝,」衛凌風回答,「你的腳,傷勢是否好轉?」

那日,柳青青被拖入官宅地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一個人當然打不過段家的侍衛,只能任人宰割。那座官宅的管家是個癖。好特殊的中年人,對柳青青上刑時,他特意選了一雙鐵器夾,夾住柳青青的雙腳,迫使她大聲叫喚。

柳青青殺過段家武士。一報還一報,一命還一命,她本想著,就算被他們一劍砍頭,她也不冤枉。士可殺不可辱。管家帶給她的強烈屈辱感,讓她回想起自己被幾個野漢在山上輪。奸的那一日。

可惜的是,雲棠帶人來救她時,管家早已不在地牢。為了防止打草驚蛇,雲棠等人快刀斬亂麻,沒空去搜尋那位管家。

思及此,柳青青開口道:「衛大夫不用擔心,我傷得不重。習武之人皮糙肉厚,我敷過藥,這就好得差不多了。」

衛凌風叮囑她:「今日不宜走動,尚需靜養一天。」

柳青青答應了。等她回頭看向走廊,再不見程雪落的蹤影。

按理來說,上任教主的兒子回歸教內,應該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但據柳青青觀察,雲棠身邊那幫人的臉上少見喜色。參照教內法典,教主之位必須由長子繼承,此前所有人都以為衛凌風的屍骨蕩然無存,這才輪到雲棠坐上那個位置。如今,衛凌風回來了,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他的傷還沒好全。

樹蔭濃密,落在台階前,柳青青跳著去踩,又聽見樹林裡傳來一陣窸窣聲。她往前走,正好看到雲棠坐在假山邊的一塊岩石上,一襲錦紗長裙污濕了半塊。錦紗雪白,污漬泛黃,雲棠垂首低眉,緩緩提起裙子,露出一截白玉雕琢般的小腿。清冽日光像煙塵一樣籠罩著她,洗淨了狠戾之氣,只顯得她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妙齡少女。

柳青青的心臟狂跳,臉頰也熱起來,既想看,又不敢多看。既想朝她走,又不敢開口。內心幾番糾結、惶恐、悵然若失,終不敵雲棠一聲:「你為什麼站在那裡不動?」

柳青青斂了神色,雙手持刀,恭恭敬敬地回答:「屬下……屬下……」

雲棠笑了:「你近來和我說話時,總是結巴,為什麼呢?你很怕我?」

柳青青百口莫辯。雲棠朝她招手,她就坐到了雲棠身邊,兩人手臂挨著手臂,裙擺疊在一起。裙子的布料輕柔如水,流瀉在堅硬的岩石上,雲棠自稱:「剛才我不小心灑了一碗藥,灑在衣服上了。」

柳青青忙說:「教主,教主身體抱恙,不如去找衛大夫,看一看病?」

雲棠若有所思:「他原本不姓衛。他姓雲,和我一樣。」

柳青青接話:「叫雲凌風?」

雲棠搖頭:「我娘給他取的名字,叫雲瑲。瑲這個字,是這麼寫的……」她的手指晶瑩如玉,貼在柳青青的掌心寫字。每一筆、每一畫,交替撩起鑽心的癢。

柳青青屏住呼吸,才說:「雲瑲?」

雲棠說:「對,這是他的本名。我娘特意翻了《說文解字》,瑲是玉石相擊的聲音。你聽過一句詩嗎?叫做『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意思是,賢者有德音,恰如金玉。爹娘叫他雲瑲,是希望他成為頂天立地、德才兼備的男子。 」

柳青青由衷感歎:「教主與他,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是嗎?」雲棠抬頭望天,「可他小時候被毒藥洗髓,毒性一直未解,只是強行壓制了。譚百清廢他手腳、損他心脈算是一個引子,就像擊潰一方堤壩,引來洪水。」

柳青青瞳眸一縮:「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啊,」雲棠竟然回答,「我的大夫都是窩囊廢,沒有一個人治得了他。那群庸醫,養了有什麼用呢?乾脆全殺了,埋到土裡做花泥。」

裙擺一滑,柳青青跌落在地。她跪坐於雲棠面前,誠惶誠恐:「教主息怒。」

雲棠偏過頭,不再看她:「我說笑而已,瞧把你嚇的。你先走吧,前院缺人手。」

柳青青領命告退。離開之前,她斟酌著懇請雲棠好好照顧身體。雲棠有些訝異地看著她,點了一下頭。

樹林裡重歸寂靜,不含一絲雜音,風停止了,光影斜照。雲棠靜坐片刻,漫步走遠,途徑迴廊一角,正好撞上程雪落。她的臉色陡然變白,因為她察覺不到程雪落在這裡待了多久。換句話說,連日來的奔波勞累使她狀況惡化,功力退步了許多,屈居於程雪落之下。

程雪落問她:「你故意在衛凌風的房門前找人講話,說給他聽?」

雲棠轉了個身,繞開他,走在前方:「當然是故意的。我工於心計,水性楊花,惡貫滿盈,你第一天認識我嗎?」

程雪落喊住她:「教主。」

她忽然說:「我急於尋回衛凌風,不是為了手足之情,是因為我不曉得自己還能再撐多久。一旦我功力盡失,教內必然大亂。如果衛凌風不在,家族的仇怨,無人來報,祖宗的基業,無人能保。」

程雪落卻說:「他不會聽你安排。」

雲棠折回來,站在他面前。屋簷下,他低頭看她,見她發間戴著一支樸素銀釵。朝露未晞,在她眼中幻化為霧氣,她輕聲示意他低下頭。

程雪落照做了。雲棠靠近,倚在他耳邊說:「誰能永遠聽我安排?衛凌風不會,你也不會。倘若你聽了,段無痕早該是一具屍體,他母親早該發瘋了。你心慈手軟,顧念兄弟,真叫我……」她吐氣如蘭,手腕擱在他脖頸上。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