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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落清楚地聽見遠處有一陣枴杖拄地聲。但雲棠的反覆無常,確實影響了他。程雪落左手扣緊她的腰,問她:「你如今的功力,是從前的幾成?」

雲棠道:「大概七成。方纔,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附近。我掩飾不了多久。那幫不安分的狗東西,快要蠢蠢欲動了。」

他們二人這樣親密地說著話。衛凌風拄著枴杖,立在不遠處。衛凌風起初還在想,幸好譚百清折斷他的手和腿時,選了左手和右腿。他撐枴杖時,恰能保持站姿。但他不能像從前那樣,駕馭一身輕功,更做不到來無影去無蹤。

當他撞見別人幽會,一時無法迴避。往日在丹醫派時,同門師弟們給他起了個諢名,叫他「木頭樁子」,暗諷他成日裡靜坐不動。可笑他現在真成了一塊木樁,只能一步三寸地緩行。

少頃,衛凌風和程雪落目光交匯。衛凌風還說:「打擾了。」

程雪落問他:「你能下床?」

衛凌風頷首:「隨便走走。」

雲棠遞給衛凌風一塊令牌:「雖說你是我兄長,但你常年未歸,恐難服眾。這塊令牌你先收好,興許有用呢。」

衛凌風腳步一停,背靠著牆,收好枴杖,這才伸手去接令牌。這塊令牌雕工精巧,乃是黃玉嵌金,其上刻著複雜紋路,還有一圈古怪繁冗的文字。

衛凌風倒是識貨:「招鬼令?」

「招鬼令」是這塊令牌的別稱。早先,雲家的祖輩創教立宗時,恰逢亂世,百姓流離失所,敝邑易子而食。雲家祖上為當地富戶,帶頭開倉賑糧,不惜與官府對峙。災後又安置了一批流民。彼時人多口雜,極易動亂,還有外地的百姓一路乞討來投奔他們,雲家眾人便以「立教」為名,約定諸多章法,每天早晚,聚眾誦讀《善德經》,久而久之,形成了規矩森嚴的教派。

到了衛凌風爺爺那一代,教內高手如雲,藏有諸多秘籍。

爺爺在位長達數十年,起初還堅持「賢明善德」,奈何五十歲之後,行事越發肆意,常以「神佛」自居。他殺人不眨眼,容不下任何人忤逆,漸漸就有了「魔教之主」的罪名,並被江湖中人辱罵至今。

那位爺爺臨死前,大約有些悔意,於是命人雕出一塊令牌。按規定,教內持此令牌者,可以不殺生、不敬神、不聽教主之令,而教內無人能傷他。

雲棠補充道:「誰要是傷了你,按教規,會被幽禁十年。」

衛凌風卻將令牌退還她面前:「我用不到,你留著。」

「你覺得……」雲棠躲到程雪落的背後,「我需要用它自保?」

衛凌風複述她剛才的話:「蠢蠢欲動的狗東西,是什麼人?」

雲棠靠在程雪落身上,輕聲應道:「兄長隨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你的《無量神功》練到第六層,還可以再往上升,家中藏有一整套的心法,你不想看嗎?我還能找到沈堯,和你所有師弟們,把他們全部接回來,讓他們挨個服侍你,日夜伺候你,你不喜歡嗎?」

衛凌風面色一冷:「莫要胡說!」

雲棠挽袖而笑:「我懂了,你只喜歡沈堯一個。那我們只抓他。」

衛凌風沒再反駁她。

*

自打出了應天府,沈堯一直奔波在馬背上。這一次,他和段無痕同乘一匹馬。段無痕顯然不清楚一個不會武功的男人有多柔弱。眾人一路策馬狂奔,沿路跑了一整個白天,沈堯有氣無力地四下張望,只見一群劍客神采奕奕,只有他自己氣息奄奄。

沈堯無可奈何:「停一停吧,我不行了。再跑下去,你們要給我收屍了。」

段無痕拽緊韁繩,眾人紛紛勒馬停步。

夕陽西沉,道路崎嶇。山坳裡還有幾座突兀的野墳,墓碑皆由樹枝紮成。

遠處炊煙裊裊,昏鴉爭噪。長風迎來送往,吹動一面巨大的旌旗,旗上寫著「客館」二字。趙邦傑忙說:「少主,馬要吃草,人要吃飯,狄兄和沈大夫身上還帶著傷。」

段無痕拎著沈堯的衣領把他扶起來,低聲問:「你很累嗎?」

沈堯有些惱火:「能不累嗎?」

段無痕說他:「你騎著馬,紋絲未動。」

沈堯趴在馬脖子上,把一張臉埋進鬃毛裡:「大哥!我不像你,我沒有武功護體。這樣折騰一圈下來,我早就廢了。咱們能不能歇一會兒,吃點飯,喝點水?」

二人交談時,馬兒都在路上慢行。等他們來到客館門前,沈堯才聽見一陣喧嘩笑鬧聲。

店內賓客雲集,只剩下兩張空桌、八條長椅。

這邊趙邦傑、狄安等人還在老老實實地等候店小二,沈堯已經眼疾手快地翻下馬,跑進店裡,佔著一張空桌,又把包袱放在另一條長凳上,吆喝道:「老闆娘?來來來,我餓得眼冒金星的,你給我們上些好菜吧?」

老闆娘年過四十,風韻猶存。她穿一條荊釵布裙,眼角眉梢都帶著笑,蕩漾出庸脂俗粉遠遠比不上的媚色 。想她年輕時,必定有不少錚錚鐵漢為她傾倒。且她的武功身法皆是上乘,影子一閃便來到了沈堯跟前,招呼他:「小公子,要酒要肉嗎?」

沈堯說:「我不喝酒。」他朝段無痕揮手:「喂,你要酒嗎?」

段無痕毫無遲疑,提劍跨過門檻。他一進門,所有人都將目光移到他身上。他實在太扎眼了,無論是容貌、身形、腰間玉珮和長劍、還有腳不沾地的步法,都在昭示他非同尋常的身份和境界。當他坐到沈堯身側,隨行的劍客們也跟進來了。他們這一夥人安安靜靜地圍坐桌邊,坐姿端正,不吵不鬧——除了沈堯。

沈堯隨口囑咐道:「這位姐姐,勞煩你們先切幾盤牛肉,幾盤青菜蘿蔔,盛些米飯,再上茶水,還有我們拴在棚裡的馬,要喝水喂草……」

老闆娘左手叉腰:「呦,我的年紀,足能做你親娘了,你還管我叫姐姐?」

沈堯衝她笑:「我瞧你還年輕,稱一聲姐姐敬你。」

老闆娘用右手扶著方桌,蘊藉幾分內力,悄悄試探沈堯。

她發現沈堯沒有一絲武功。

再看沈堯那副十分俊俏的面容,神光凜然的雙目,格外討喜,格外標緻,比段無痕更惹她歡心。她索性道:「我贈你們一隻酒釀蒸鴨子,不收錢。諸位客官們,吃好喝好啊。」

老闆娘端起一罈酒,婀娜倩影消失在賬房側門。

後廚傳來飯菜香味,店小二趕來桌前,彎腰為沈堯等人斟茶,還問他們:「客官們,打從哪兒來?客官說一口官話,是城裡人?」

趙邦傑正要回答,沈堯已經出聲道:「秦嶺那邊來。」

店小二點頭稱是,又說:「應天府要開武林大會,周圍十幾條路都封了,朝廷派軍隊來鎮守。你們要是想去應天府,想去岐州,只能繞遠路,不能抄近道。」

沈堯從袖子裡摸出一串銅錢,遞給店小二。那小二忙收了錢,脊背彎得更低,更有禮節地問:「客官還有什麼吩咐?」

沈堯問:「附近的路都封了,為何你們這條路還在?」

小二將一條粗布甩在肩上,賠笑道:「我們這兒,地方偏吶。平時都沒幾個客人,春夏兩季稍微多些,都是往應天府跑的。想去岐州的人,一般不會繞到咱們這兒。」

沈堯看著他:「多謝。外面那些馬,勞煩你照顧了。」

小二連連抱拳:「客官您這話,太客氣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兒,哪兒有勞煩一說。」

沈堯抿唇,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潤了潤嗓子。

客館內門窗大敞,落日餘暉收盡,老闆娘親自來點燈。樑上掛起四盞燈籠,燈芯偏暗,燃著幽幽冥冥的昏光。光影落在杯中,茶葉漂離沉浮,沈堯晃了晃杯子,總感覺有人在看他。他不由得回過頭,剛好望向一處牆角。

一群坐在牆角里的壯年男人們發出哄笑。

他們一身武夫打扮,背著弓箭,手握彎刀,眼神時不時瞟向沈堯。其中有人低聲問:「那小子沒武功,是個兔兒爺吧?」

另一人答:「可不是?長得挺俊,比女人還白,手上沒劍沒刀,要用何物傍身?」

鄰桌有個穿長衣的刀客搭話:「便是一夜酣戰,床上動真格!」

幾個壯漢都在笑,還有人提起「譚百清好男色」的傳聞,說那應天府的流光派掌門家裡,也養著許多不學無術的少年郎君。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