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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雲霄之地的路上,段無痕比從前更加沉默寡言。

他記得段家和雲棠的血海深仇,也記得蕭淮山為了救他而喪命。

他的父親一向嚴謹沉穩,進退有度。如今楚開容登基不久,年關將至,父親挑在這個時候「南伐雲霄」,這讓段無痕感到費解。

*

七大派與段家、鄭家、眾多殺手宗門聯合討伐魔教,絕不能走漏風聲。

眾人喬裝改扮成了商人,混入來往的商隊中,先後從各地出發,走水路、陸路,相繼抵達距離苗嶺七十里至一百里範圍內的附近城鎮。

隨後,他們徒步前往苗嶺匯合。

那一天,恰好是上元節。

苗嶺的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掛起一盞花燈,街上鑼鼓喧天,人煙稠密。

當地的少年和少女們頭戴假面,腰纏綵帶,扮作魚蝦、蛤蚌、水神、稻神,隨著樂聲而舞。他們往人群中拋灑一種香囊,那香囊被稱作「財源」,眾人都紛紛伸手去接,像是接住了神仙的賞賜。

伽藍派的弟子眼疾手快,抓住一隻香囊,苗嶺的本地人都向他賀喜。他揉搓著香囊,卻說:「帛紗……他們竟然用帛紗做香囊。」

段無痕不解道:「有何不可?」

「少主,」趙邦傑小聲提醒他,「一匹帛紗賣四兩,伽藍派的初等弟子一年領二兩銀子。」

段無痕沒作聲。

江湖七大派的高手們朝著段永玄抱拳,段永玄微微點頭,卻閉上雙眼。

眾多高手摔杯為號,亮出兵器,刀槍劍戟的寒光照亮了街頭巷尾,充蕩在市肆間的歡聲笑語乍然停息。

杯盞傾翻,驚叫四起,有人吼道:「救命啊!殺人了!」

當地百姓抱頭鼠竄,亂成一團。

伽藍派的弟子率先衝向人群,拔刀揮砍。

段無痕閃身而至,只用劍鞘就擋住了一切刀光。他說:「切莫傷及無辜。」

段無痕白衣勝雪,未曾拔劍,再加上風度翩翩,說話聲音又非常好聽,真像是一位下凡拯救蒼生的神明。許多少男少女都跑向了他,想要躲到他的背後。

「段公子,刀劍無眼,」伽藍派的新任掌門卻說,「魔教作惡多端,天理難容。苗嶺縱容魔教,真是在助紂為虐。我們所殺之人,並不無辜……」

*

苗嶺的所有城池今夜不眠。

無人慶祝上元節,百姓封門閉戶,覓江的江畔還有數十位漁民全家老小被抓。伽藍派弟子押解著漁民,將他們扣在江邊,成排的烏篷船被鎖在碼頭上,廣闊的江面被夜風吹出波濤,浪花攪碎了一江月影。

段無痕站在岸邊,遙望對面的島嶼。

「魔教的老巢,在那座島上。」伽藍派的掌門說。

段無痕道:「六年前,八大派攻上魔教時……」

紅移派的掌門回答:「那一次,我們站在江邊殺……」

段無痕側目看他:「殺誰?」

紅移派在江湖七大派中排行第四。因為流光派的沒落,紅移派上升到了第三位。紅移派掌門修煉內家功夫,精通「紅移刀法」,家學淵源十分深厚。但他對上段無痕的目光,竟有些發怵,不由得說:「當年之事,無需再提。」

月靜風清,夜色更濃。

江畔吹來的風裡帶著水霧,漁民的孩子縮在母親懷裡哭泣。有位漁民是個勇夫,他大膽開口說:「我們世代生活在覓江的漁村……我們都不懂江湖,好多人不識字……」

段無痕喊了一聲:「父親。」

段永玄回頭看他:「切莫急躁,我自有分寸。」

伽藍派的弟子們抓起漁民的頭髮,刀刃架住了漁民的脖子。東嵐派的琴師擺出古琴,做好了音陣,悠悠琴聲飄蕩,消散在渺渺茫茫天地間。

江水浪濤滾滾,湧起漩渦。

琴聲漸響,混音交雜。

毫無內力的普通人難以抵抗東嵐派的音波功,小孩子更是咳嗽不止,頻頻乾嘔。再過半刻鐘,他們可能會肺腑破裂、嘔血而死。

段無痕再次出聲:「父親!」

這一回,他拔劍了。

段永玄抬起手,琴聲戛然而止。

月光明澈,穿透霧色。

江上行來十幾艘木船,船上火把高舉,滿載著魔教高手。

常夜琴左手持劍,右手抱琴,風姿傲然立在船頭。

常夜琴手上的古琴,乃是東嵐派的傳世之寶「七殺琴」。

「七殺琴」本該屬於東嵐派的歷任掌門。

想當年,常夜琴的爹娘偷走了「七殺琴」,投奔魔教。那一任的東嵐派掌門暴跳如雷,卻無計可施,多次追殺未果,最終只能自裁謝罪。

六年前,八大派圍攻魔教老巢時,東嵐派的弟子沒見到常夜琴本人,更沒找到他們心心唸唸的「七殺琴」。

如今,東嵐派捲土重來,誓要奪回本門寶物,一雪前恥!

常夜琴橫琴在前,喊話道:「段老頭!我沒去殺你,你自己來送命,今夜我便大發慈悲,讓你葬在苗嶺!」

東嵐派的掌門第一個回罵道:「無恥小兒!盜徒之子!」

伽藍派也罵道:「殺人放火夜,斷子絕孫琴,今日我們武林同道就要讓你小子真真正正斷子絕孫!」

常夜琴手指一挑,挑出雄渾琴音。

音色如針,綿綿密密扎入耳中,刺得眾多高手面目麻痺,渾身作痛。

這時,東嵐派掌門對段永玄說:「段家主,每死一個漁夫,琴陣都會更強。這個陣法,叫做『祭命安魂陣』,能夠壓制七殺琴。」

段永玄道:「有勞貴派的琴師。」

東嵐派的掌門笑容滿面:「段家主客氣了。紅移派的弟子帶來了斧頭和麻袋,專門來砍那座島上的黃金台階。他們要把黃金背走,這可比我們辛苦。」

段永玄望向前方,淡淡道:「你我不該看著常夜琴作惡。」

紅移派掌門卻說:「段家主菩薩心腸,見不得殺生。依我之見,這些漁夫住在覓江邊上的漁村,恐怕是為魔教通風報信的一夥兒人,算不上平頭百姓,對吧?」

東嵐派掌門沉默不語。

魔教的木船逐漸靠岸。

琴聲不絕。

控琴是一件耗費心力的事,難免有所波及。常夜琴內力太強,收不住餘波,誤殺了一位漁民。那人立刻化作血水,融進東嵐派的琴陣之中。

段無痕原本要出手救人,但他被段永玄攔住了。

他的內力和劍術都不如父親。

他絕非父親的對手。

段無痕緊握著劍柄,拳骨向外凸出,青筋暴起。他在劍柄上留下指印,低聲喚道:「父親?」這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像淋雨的幼獸在尋求庇護。

段永玄並未回頭。他想起兒子年幼時劍術不精,被他罰跪在祖宗祠堂,跪了一整晚之後,也這樣喊過他。

他對這個兒子,可謂盡心教導,傾囊相授。

生養之恩,重於泰山。

他是慈父,對孩子的關心多年如一日。

他也是劍術宗師,世間萬物皆可為劍——段無痕也是他的劍。

段永玄對段無痕內功傳音:我年輕時,一心向武,練過魔教的武功。這些功夫,正在化解我的內力。無痕,你是為父的兒子,段家以你為榮,父親以你為傲。今晚,你要引蛇出洞,活捉雲棠……她的內力,能救你父親的命。

她的內力,能救你父親的命。

這句話,讓段無痕心頭大震。

段永玄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活捉雲棠,抽乾她的內力,填補自己的虧空。

世間萬物相生相剋,陰陽合和,物極必反。段永玄的劍法在江湖上排名第一,被稱為「當世劍仙」,亦是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宗師」。

段永玄境界至高,一旦跌落,必將氣脈大損,乃至當場殞命。

他和雲棠,只有一個人能活。

江上水色連天,火把照亮四野,段無痕揮劍,鑄就一層屏障,擋在眾多平民的身前,也擋住了常夜琴的音波功。

隨後,段無痕略顯遲疑:「你會死?」

「當然,」段永玄回答,「我是一介凡人,當然會死。」

段無痕思索道:「我會為父親活捉雲棠。」

段無痕的輕功早已登峰造極。他踏波而行,不曾泛起一絲漣漪。

魔教的高手們正在下船。段無痕反轉劍柄,還未出招,程雪落已向他走來——今夜的程雪落也穿了一身白衣。

程雪落一言不發,劍罡如天煞。他凌波躍起,劍刃直劈段無痕。他和段無痕交戰,兩劍相撞的暴烈火花落入江水,掀起一陣滔天猛浪。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