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面依然似花好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剛到清遠的那段時光。

    寅時左右她自己起來,去冰湖那裡跑上幾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個時辰,跟著練上半個時辰的十八鶯。

    天色快要亮的時候,便趕去若言堂聽講。

    金光閃閃的金庭祖師依舊面無表情,不偏不倚地,見到新弟子憊懶便毫不留情地責備,若遇到勤奮好學的弟子,也毫不吝嗇自己的讚揚。

    胡砂如今看到他,亦不會像曾經那麼有疙瘩,這位祖師爺行事作風,實則讓人敬佩。

    結果因著聽講的時候出神次數太多,胡砂又被點名批評了,惹得周圍弟子紛紛看她,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

    聽講結束後,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是竊竊私語,目光閃爍。

    白婷說大家都不相信謠言,很明顯是在安慰她。這種情況能叫大家都不相信嗎?

    好在經過了這麼多事,胡砂早已不把這些流言碎語放在心上,神色坦然地走出若言堂。忽聽身後芳准喚她一聲:「胡砂。」

    周圍的人群嗡地一下,一哄而散,紛紛避開芳准,躲在遠處偷偷看他倆說話。

    胡砂苦笑了一下,歎道:「師父,我第一次這麼出名。」

    芳准不以為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午後沒事吧?陪我去三目峰,替小乖洗澡。」

    胡砂點了點頭,芳准笑得更開心,在她臉上一捏,轉身便賺一面擺手道:「那我先回**殿,你在升龍台修行完畢別忘了早些回來。」

    **殿?人群裡又是「哇」地一聲響,眾人都帶著「我們終於看到八卦」的神情,眼睛滴溜溜地來回在他倆身上轉。

    胡砂歎了一口氣,臉上微微發紅。

    芳准回到清遠之後,不顧小乖的胡攪蠻纏,鳳狄的沉默以對,胡砂的無奈苦笑,硬是把芷煙齋改名成**殿,還特地在紙上寫了三個字掛在他茅屋上面。

    好吧,這應當是師父的浪漫,可每次胡砂經過茅屋見到那三個字,不知為啥,總覺得很丟臉……

    胡砂搖,抬腳正要賺忽覺身後有人靠近,她急忙轉身,就見鳳狄滿臉隱忍地看著她。

    「……大師兄。(wwW. 無彈窗廣告)」胡砂低低叫了一聲。

    他們回到清遠也有好幾天了,鳳狄自始至終不肯與她說話,就算路上遇到了,他也像陌生人一般,甚至能不看她一眼。這還是他第一次自己靠過來。

    鳳狄似是猶豫了一下,跟著低聲道:「師妹,這裡畢竟是清遠,你與師父畢竟長幼有別。希望你們在外稍稍收斂些,不要教小輩們看笑話。」

    胡砂默然片刻,沒想到許久沒說話,他劈頭第一句居然是這個。

    「你是說,我和師父是笑話?」她小聲問。

    鳳狄臉色發白:「……我並非此意,只是如今清遠對師父不利的謠言眾多,不必再雪上加霜。你若是同樣關愛師父,也應當謹慎言行。」

    胡砂本想反駁,但見他臉色十分難看,他向來又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只會守規矩,心中雖然關心,卻也說不出什麼好聽話。想到這層,她只得把一肚子話吞回去,默默點頭。

    鳳狄轉身走了,胡砂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心中只覺他好像變得極其陌生,以往不過是外表冷漠,如今似乎從裡到外都變成了冰山,充滿了拒絕任何人靠近探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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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花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找到武曲部,將來年的演武場安排計劃遞交之後,鳳狄緩緩出門,望著外面又熟悉又陌生的清遠山,和往常一樣,陷入茫然--回芷煙齋,應當是哪條路?

    在清遠住了七十五年,就連螞蟻也應當閉著眼睛都能認路了,他卻始終記不住。

    如此這般在山頭又晃了大半個時辰,越轉頭越昏,最後不知怎的晃到了一座華美殿前,這裡他倒是認識的,是專管接待外來客人的巨門部。

    鳳狄心頭一喜,正要過去找個弟子過來問路,忽見殿門從裡面打開,幾個鶴髮童顏的老仙人飄然而出,十分眼熟,正是桃源山的長老們,其中一人更是與師父私交甚好的上河真人。

    只是如今這幾個長老面上神情很是不快,沉著臉一言不發,停在殿前不知等誰。

    不一會,殿內又有幾人飄然而出,其中一人正是金庭祖師,神色淡然,另一人緇衣銅冠,一綹雪白拂塵搭在臂上,鬚髮如銀,神采湛然,卻是甚少出現的青靈真君。

    芳冶芳凝兩個師伯跟隨其後,神情肅穆。

    上河真人面沉如墨,忽然開口道:「金庭祖師,清遠何時淪為包庇罪人的場所了?我等再三前來,你卻始終讓芳准避而不見,是何道理?」

    是找師父的?鳳狄心中登時一驚。想到清遠那些謠言,估計桃源山這些人也是聽說了師父要收集神器,故而把金琵琶失竊算在他頭上,過來興師問罪了。

    情況只怕不妙。

    金庭祖師淡道:「真人此話差矣,清遠向來專心於清修,甚少過問世事,何來包庇罪人一說。何況那些謠言只怕是有心之人胡亂傳出的,未必當真,諸位只為了捕風捉影,便三番四次前來打擾芳准清修,未免小題大做。」

    上河真人旁邊有個年輕些的長老,憋不住氣大聲道:「只怕並非謠言!分明有人見到芳准與自己女弟子在元洲五色澗出沒!水琉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了!此人為了神器,令自家弟子成魔,實在罪大惡極!桃源山的金琵琶失竊,必然與他離不開干係!」

    金庭祖師神色一變,厲聲道:「仙人難道不知人言可畏嗎?!沒有切實證據就在這裡含血噴人,桃源山的修為還真是令本尊大開眼界!」

    桃源山幾個長老還欲再辯,一直在旁默然不語的青靈真君忽然呵呵一笑,拂塵一甩,搭在另一邊胳膊上,低聲道:「老夫不才,昔日聽說清遠有傳聞,老夫自海外拉人前來收集神器,因此傳聞過於荒謬,老夫懶得置辯。今日再看,當真天地朗朗,日月昭昭,有心收集神器的人究竟是誰,相信世人皆已明瞭,不必老夫浪費口舌。」

    金庭祖師神情淡漠,雙目緊緊盯著他,道:「如此說來,真君四處昭告我清遠妄圖收集神器,便是為了給自己洗脫嫌疑?」

    青靈真君微笑道:「非也,清遠既然做得,老夫自然說得。聽聞聚集三件神器,取其五行之力便能飛昇上神,金庭祖師這般袒護芳准,清遠想必來日也是大有前途的吧?」

    金庭祖師勃然大怒,森然道:「芳冶芳凝,送客!將大門緊閉!今日起清遠再不收徒!若有閒雜人等前來相擾,即刻趕出!」

    鳳狄只覺掌心全是汗,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裡跳出來。

    原來謠言不光是在清遠上下流轉,連外面都知道了嗎?青靈真君,桃源山幾位長老,都是得道高人,自然不會隨意為惡劣的謠言所騙。

    無論他怎麼告訴自己不要相信,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浪潮到底還是將他覆頂。

    他想起五年前去桃源山的情景,當日靈鶴突然攻擊鳳儀,他並沒多想,如今才覺得事有蹊蹺。那金琵琶必然是被鳳儀偷了,那時候他就已經成魔了?他偷得金琵琶的途中,將雌鶴殺了,又故意大大方方地往桃源山走一遭,引得雄鶴來報仇,假借自己之手將雄鶴殺死,不引人懷疑。

    果然好手段,好城府!

    一陣風吹來,吹得他遍體生寒,鳳狄不由打了個寒顫,驚覺自己不知何時離開了巨門部,騰雲在空中亂飛。

    腳下青山漫漫,景色秀美,應當是三目峰,離芷煙齋很近。

    他降下雲頭,思忖半日,到底還是決定去找師父,將此事說給他聽,看如何解決。

    清遠山頂到處冰封雪飄,唯獨三目峰綠意盎然,山腳下一方無名小湖,常年溫熱,弟子們豢養的靈獸常來此處洗澡。

    鳳狄剛剛靠近,便聽得湖邊有銀鈴般的笑聲,像是胡砂的聲音,撞在心頭,令人不禁莞爾。

    他不由放輕放慢腳步,靠在樹邊極目去望,卻見小乖在湖裡痛快地打滾,跟著呼啦一下上岸,辟里啪啦一陣甩,弄得胡砂滿頭滿臉都是水,她又笑又叫,跳到芳准身後,拉他做擋箭牌。

    湖邊紅花如火,映得她兩頰嫣然,雙眸似含了春水一般。

    鳳狄覺得胸口有些發悶,欲要不看,卻又不捨。

    「哦,芳准在此過得倒是很逍遙。」聲後有個含笑的聲音響起,鳳狄微微一驚,但覺那人走到自己身爆白衫微鬚,正是芳冶師伯。

    他背著雙手,笑吟吟地看著湖邊一雙有**,不知是不是鳳狄的錯覺,總覺他笑意未到眼底,雙眼冷冰冰的。

    鳳狄低聲道:「師伯,弟子今日無意路過巨門部……」

    芳冶笑著打斷他的話:「我早知你在附近,來找你也是為了此事。」

    鳳狄不禁默然。

    隔了半晌,他又道:「師伯,弟子如今才明白什麼叫人言可畏。謠言威力居然如此大,令人心寒。」

    芳冶淡道:「能讓青靈真君前來問罪,這謠言只怕也未必空來風。不過無論是真是假,你師父都免不了要遇上些麻煩。」

    麻煩?鳳狄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芳冶笑了笑,又道:「鳳狄,我問你,水琉琴是神器,對也不對?」

    這還用說嗎?他默默點頭。

    「神器是不容凡人私自攜帶玷污的,對不對?」

    點頭。

    「那你說,如今水琉琴卻被你師妹帶在身上,而且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並且你師父還護著她,這樣做是對是錯?」

    鳳狄又是啞然。

    芳冶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裡取出一個物事,緩緩遞到他手裡。

    「你師祖也有這個意思,水琉琴必須要歸還,如此才能令清遠上下立於清白之地。」

    鳳狄手腕微微一顫,低頭去看那東西,卻是一個手環樣的物事,通體漆黑,上面有無數密密麻麻的花紋,色澤暗紅,像凝固的鮮血,沉重而且冰冷。

    芳冶輕道:「你這孩子,我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素來剛正不阿。你師父一時岔了念頭,走上歪路,誰也不希望他就此入魔,你自然更不希望了。你師祖叫我將這東西交給你,到時候如何做,你自己決定。」

    芳冶走了很久之後,鳳狄才僵硬地動了一下,將那手環放在掌中仔細看。

    看了沒一會,像是被燙了似的,一把丟出去,手環掉在草叢裡,沒有一點聲音。

    遠處湖邊又傳來胡砂銀鈴般的笑聲,鳳狄只覺喉中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痛得厲害。

    她在笑,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緊緊與芳准抱在一起,容顏比花好。

    可這樣是不對的,她是被欺騙,她要被摧毀。

    鳳狄彎腰將那手環拾起,無聲地塞進懷裡,掉臉走了。

《銷魂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