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經年

轉眼,又是五年。

顧懷陽一身戎裝,步履匆匆地走進院子,迎面正遇上從裡面罵罵咧咧往外走的孟忠勇。兩廂一照面,孟忠勇生怕自己嘴裡的糞噴他敬畏已久的大哥一臉,登時便住了嘴,一雙眼珠轉來轉去,點頭哈腰道:「大哥來了。」

若是往常,顧懷陽是要罵他兩句的,如今他有些急事,也不多做停留,便點點頭,問道:「無端在不在?」

「在,哪能不在呢?」孟忠勇嘀嘀咕咕地說道,「一天到晚地在屋裡也不知道鼓搗些什麼,活像老母雞孵蛋似的,一點窩也不肯挪,也沒見他孵出個什麼來。」

顧懷陽瞪了他一眼,又問道:「他幹什麼呢?」

孟忠勇抬抬眼皮子,悶聲悶氣地說道:「他還能幹什麼,鼓搗他那只肥兔子呢,我瞧放鍋裡都夠燉一鍋的了。」

顧懷陽沒理會他,大步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小院子,時間彷彿停在了那裡一樣,無論冬夏,四季都是綠樹濃蔭的模樣,裡面除了鳥叫聲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響,一個粗使的下人也瞧不見,院中落葉堆積了一層,打理院子的人看來是懶得很,只間或將那些個埋住了路的葉子草草掃開,堆到花木底下做肥料。

一條青石板路自小徑中穿過,隱約能見到裡面的房舍,門窗都未關,隨著風依依呀呀地響動,院子不大,過了個小門便到了後院。

顧懷陽便徑直到了後院,一個身量頎長的男人正背對著他蹲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根三寸長的小木頭棍,正在戳一隻兔子。

那兔子也不知多大年紀,一雙眼睛朦朧迷離的,彷彿總也睡不醒似的,身量巨碩,又或許是肉太多了,它簡直連喘氣都不堪重負似的,更不用說活動了,被戳得煩了,它便賞臉一般地半睜開眼,半死不活地瞟一眼旁邊的人,然後呼哧亂喘地蹭著肥碩的身軀,往前挪動它半隻尾巴的距離,再重新合上眼趴下。

一般來說,兔子是沒有睡上一個冬天的習慣,狗熊才有這個習慣,原來當一隻兔子長得像狗熊的時候,它的習性也會跟過去。

顧懷陽叫道:「無端。」

那青年便用一種和他養的兔子如出一轍的動作,極緩慢地回過頭來,用比別人慢兩倍的速度應了一聲,這才腿腳不靈便似的轉身站了起來,過了好半晌,才說道:「哦,大哥。」

此時顧懷陽已經開始感覺站得有些腿酸,便將支撐腳從左腳換到了右腳。

很久很久以前,施無端只是個反應比別人弱些、慢一些,但看起來還有些像是個正常人,不知為什麼,這些年他竟變本加厲起來,越長越不像話,李四娘說,若是性子急的,和他說完一句話,都可以跑去燒壺水,回來等熱水把茶泡好了,也便聽見他的回話了。

他們的勢力和手中的錢財像是匯聚的小溪流一樣,顧懷陽從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從來都知道這些安寧的表象下,若自己失敗的結果會是什麼,因而殫精竭慮,從未曾睡過一天安穩覺,沒吃過一頓安穩飯。

不知不覺地,施無端便刻意似的不大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裡,只是專心做自己的事,別人問起便說說計劃,別人不問便也不提,或者出門,十天半月也不回來一趟,回來沒有幾天又套車出發到另一個地方。

等到顧懷陽發覺的時候,施無端已經變成了一輛年久失修的破馬車了。

他感覺很不對勁,他們都感覺很不對勁,施無端對他們來說,像兄弟,像兒子,也像朋友,他能三年之間把商會的勢力入侵到大半個大陸,五年的時間將那些沒落在山野間的道學門派整合一新,連夏端方那個財迷都一心一意地跟著他們。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顧懷陽就是覺得他開始變得有那麼點不大像人,跟施無端一起的時候,顧懷陽總是忍不住話多,他擔心,有一天施無端會原地化成一段眼珠也不會動一動的木頭人。

就好像施無端閒來無事,也總喜歡用小木棍戳他的肥兔子,好像他也總是擔心自己養的這蠢物常年不動,終有一天會長在地上。

他那隻兔子倒也不尋常,當年天魔割肉放血,將自己身體裡的另一半血統剔除的時候,黑血落地,卻開出了一朵雪白的花,直到鄒燕來將天魔帶走很久,也沒有人敢去碰那朵花。

正當施無端掙開陸雲舟扶著他的手,慢慢地蹲下來,要將那朵白得不可思議的花摘下來的時候,突然被從天而降的兔子把手給壓下去了。

原來不知怎麼的,那兔子竟被翠屏鳥用爪子拎了起來——難為它拎得動,在空中高高飛過的時候,正巧經過這裡,翠屏鳥爪子一鬆,將那兔子給摔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趴在了地上,下半身壓住了施無端的手,口鼻湊在花那裡。

然後它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張開嘴,把那朵花給吃了,所有人都愣住了,施無端忙去掰它的嘴,可那兔子約莫是咀嚼功實在太好,咀嚼的速度實在已經超過了凡人的目光,沒有得道成仙的人是萬萬沒有本事阻止它的——施無端掰它的嘴的時候,發現它已經將那朵花嚥了下去。

之後兔子便像吃了十全大補藥一樣,每日裡活像氣吹的一樣長肉,昏昏欲睡,一天只做兩件事——吃東西和睡覺。

施無端抱起它,慢條斯理地問道:「大哥找我,是有什麼事?」

顧懷陽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置於身前,靜靜地看著他,這些年風霜日曬,顧懷陽的面相略微見了些許滄桑,當年揭竿而起窮極無賴、一身銳氣的年輕人彷彿沉澱了下來,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很多事不再親自出面,話也越來越少,在外人眼裡,竟有些神龍見首不見尾起來。

他開始喜怒不形於色,用更隱蔽的手段做更無恥的事,也開始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說不上高大雄偉,然而只是站在那裡,便讓人覺得有了主心骨。

「端方已經帶人去了。」顧懷陽說完,便沉默了下來。

施無端撥弄著兔子耳朵,兔子卻只是翻翻眼皮,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了起來,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聽見的是不得了的事,只聽施無端問道:「大哥這是怕?」

顧懷陽不言語,他忽然抬起頭,望向西天翻滾的雲彩,和飛快地陰沉下來的天空,好半晌,才低聲道:「不……我只是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不知道踏上了這條路,能走到哪一步?」

「走到死。」施無端表情漠然地說道,「這兩年鄒燕來在暗中沒少搞小動作,我們也沒有客氣過,大家身上還都蓋著一塊遮羞布,眼下大哥翅膀硬了,可以把這塊遮羞布扯下來了。」

顧懷陽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點頭道:「也對,總有一天大家要撕破臉互相抓頭髮撓臉的,就在今天吧——怎麼,已經佈置下去,是你算出的良辰吉時麼?」

施無端修長的手指攏著兔子的毛,低低地說道:「宜殺人放火。」

他忽然轉過身去,後院的小池塘中水都浮了起來,化作空中一片五顏六色的水霧,然後那顏色在漸漸蒼茫暗淡的天光下也灰暗了下去,一道白色的光從當中浮起來,遠遠地看去,竟像是用水做成了一塊星羅棋布的大星盤。

繁星緩緩地滾動起來,然後所有的光芒糾集於一點,慢慢地落了下去,水霧中有人的影子冒了出來。

顧懷陽忍不住失聲道:「這是……夏端方?」

那人影正是夏端方的背影,他帶著十幾個人隱藏在高大的灌木叢後面,周圍的石子看似無序,卻暗含了步步驚心的陣法,施無端往旁邊退了一步,給顧懷陽讓出視野,輕聲道:「大哥難道不想親眼看看麼?」

顧懷陽搖搖頭,低聲道:「神乎其技,這等手段,於你們修道之人不過彫蟲小技,於我們這些普通人,卻彷彿仙術一樣,人難道這樣便被分成三六九等麼?」

施無端垂下眼,也低聲道:「這一戰,這一戰之後便再也不會了。這天下本就沒有仙人。」

突然之間,透過那水霧凝成的地方,兩人聽見一聲尖嘯,只見離夏端方不遠處一支響箭沖天而起,夏端方突然按住腰間的劍。隨後一個不知是什麼的猛獸,山呼海嘯一般地衝了過來,喉中發出嘶吼,雙目通紅,渾身都是傷,若有玄宗的人在此便知道,這正是九鹿山的神獸青觕。

施無端垂在身側的一隻手指頭尖微微顫動了一下,彷彿想伸出手去似的,然而卻到底什麼動作也沒做,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鳥的悲鳴,施無端和顧懷陽轉過頭去,正好見到翠屏鳥沖天飛起,正在兩人頭頂上來回盤旋,吼中發出如人悲泣一般的聲音。

兔子睜開了眼,一雙黑豆一樣的眼靜靜地看著那水凝成的鏡子。

只見夏端方一聲令下,十來個人同時暴起,將青觕包圍在其中,那夏端方一手拿著劍,一手從腰中摸出一把老舊的牛角,放在嘴邊,嗚嗚地吹起了一個奇異的調子。

其他人爭相效仿,低沉的聲音迴盪開來,那旋律簡單而熟悉——是施無端年幼的時候與青觕廝混良久,才摸索出的如何與它溝通言語,他曾經牽著青觕走過九鹿山蒼雲谷的每一個角落,還曾經帶著青觕救過大難臨頭的白離。

到如今想起來,都不像是真的。

青觕遲疑了,蹄子在地上刨著,眼神卻清明了下來,它聽出了這熟悉的旋律,喉中發出委屈的低吟,好像也在尋找那個很多年前消失了便再也沒回來過的少年一樣。

隨後夏端方做了一個手勢,吹號角的人同時停下來,只有他一個人吹出的聲音還在悠揚地傳送,青觕溫順地低下頭,慢慢地向他走過來,夏端方抬起手,目光眨也不眨地盯著青觕,隨後又將手掌突然放下。

無數之箭從四面八方射來,瞬間穿透了青觕的身體,它發出垂死的哀嚎,一支箭射瞎了它的眼睛,它拚命地甩著頭,痛苦極了。

施無端抓在兔子毛中的手攥緊。

夏端方一聲高喝,突然憑空躍起,一把將那只射在青觕眼中的箭杵了下去,青觕一聲長長的嘶吼,終於轟然倒下,另一隻完好的眼睛彷彿透過水鏡,瞧見了施無端,它的眼睛極黑極大,顯得有些茫然無措。

終於,青觕渾身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夏端方喘著粗氣放出了一道信號,隨即遠處有人回應,顧懷陽看著那信號彈的顏色,心裡微鬆,說道:「看來是順利,此番干係很大,在九鹿山上追殺神獸,幸而你熟悉這畜生,能將它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這裡。」

施無端勉強牽扯嘴角笑了一下,應和道:「青觕是最後一個陣眼,至此七大陣眼全毀,從今往後,三大教宗之間的密約便作廢了,這兩年多的功夫,算是沒白費。」

施無端精通陣法,這些年和不少同道中人一起研究起了那維繫著三大教宗關係的密約,他發現所謂的密約,無論是人與人之間,抑或是門派與門派之間,都是某種陣法,牽牽連連,內有機關和因果,三大教宗的密約幾千年幾萬年不破,更是複雜無比,當中竟牽涉七大陣眼。

大乘教宗的石菩提,輪迴塔,密宗的鎮魂幡,十二星杵,以及玄宗的宗主星盤,大山燈和唯一的活物,神獸青觕。

千辛萬苦,百計齊出,至此,所有陣眼均被毀去,三大教宗密約不再了。

他話音未落,大地便震顫起來,無數的流星自空中掉下來,彷彿銀河灑了似的。

「甚好。」施無端評價道,視線從星河移到仍在悲泣不止的翠屏鳥身上,過了片刻,又說了一遍,道,「甚好。」

《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