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潘母只是微笑,對小女孩兒講:「你要好好兒複習功課,別想這麼多。」

女孩兒點頭,潘媽媽又說:「人生一世,好不好壞不壞,都不要去對比。你呢,認真做事,好好兒做人,老天都能看得到,指不定就給你一個好運氣。所以啊,什麼一步登天的,別信這些個。」她說說還笑笑,笑起來眼睛似月牙,雖仍是臉色蒼白如洗,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

李春妮又點點頭,這時他們臨床的病人咳嗽,她身邊沒家屬,潘媽媽竟然掀開被子站起來,拿了痰盂照顧她吐痰。

楊筱光默默站了一陣兒,有病人家屬進來,好事地問:「你找哪一位?」

楊筱光一側頭,避開李春妮調過來的目光,搖搖頭,匆匆離開了。

走出醫院,她才重重喘一口氣。她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似乎又迷茫了一些。這樣難辨的情緒,令她的心微酸。

她覺得自己不該好奇來這裡,看到他的母親,瞭解他的生活,她是沒有立場的。

楊筱光站在十字路口久久未動,她把斑馬線看成了蜘蛛網,她想她是網中人。

還沒有過這條馬路,她褲袋裡的手機就響起來。潘以倫發了兩條短信。第一條說:「電視台的企宣在看網絡小說,我看到一句話。」

第二條就是那句話—

「我的夢想,是做個稻草人,就那樣,一直一直站在層層稻田邊,看得見青空墜長星,聞得到十里稻花香,下雨的時候披一蓑煙雨,有風的時候見楊花飛雪。在陽光燦爛的天空下,我可以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莖脈絡在陽光的溫暖裡變得輕盈、豐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樣,自由地唱—」

這樣一句話,楊筱光口裡喃喃念著,走過了斑馬線,走一步慢一步,走一步心頭重一分。她招了車回家,回到家裡脫了鞋子就衝進自己的房間,開電腦百度這句話。

然後,楊筱光用了三個小時把寫著這句話的網絡小說看完了。

這是一個男孩兒暗戀女孩兒而默默守護的故事,讓楊筱光看得無比憤怒又無比驚心動魄。她又穿上鞋,跑到樓下街心花園,一個電話就撥給了潘以倫。

電話響了很久,他應該是睡了。這時候都要十一點了,而且那群選手住的是兩人一間的標房,他是得避開他室友的。他接起電話時,聲音還有幾分含糊,就「喂」了一聲。

楊筱光已經連珠炮般砸了過去:「潘以倫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惡?仗著長得帥欺負大齡未婚女青年的腦神經,一會兒撩撥兩句一會兒一條短信,你存心讓我不好過是不是?」

他沉默。

「你知道我都奔三了,要浪漫也不可能有幾回,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不要說我俗。你二十出頭大好人生在前面,無限風景也在前面,請你仔細認真想好,姐姐我沒有資本、沒有時間玩感情遊戲!」

潘以倫開口了:「楊筱光,你是不是說真的?」

楊筱光驚愕。

這算什麼?小渾蛋就在等她的電話?

「我沒有想和你玩感情遊戲。我怕我再晚,你就要做柴米油鹽的決定了。這幾個月,你就在我身邊,我簡直不敢想像,我怎麼能輕舉妄動?我什麼都沒有,我年紀還比你小。」

楊筱光幾乎要哭出來:「是的是的,我都這把年紀了,沒多少時間可以消耗。按照秩序,我知道我該怎麼生活。可你……可你……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還這樣!」

她此時想到的是,我真的好像一隻蝸牛,背著重重的殼,緩步爬著,從不行差踏錯,不可行差踏錯。

潘以倫說:「是的,我爭取,又後退,我怕我前進一步就再也退不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知道我想什麼。這個時候,我不能做除了賺錢以外的事,我知道這個時間不對,可我不知道錯過這個時間,你還在不在這裡。」

楊筱光聽得想哭:「你幹嗎這樣說,太過分了!」

潘以倫說:「我現在在做什麼、以前做過什麼,你一定都知道。我的底不乾淨,做過錯事受過懲戒,當我要重新開始時,我媽被查出得了尿毒症。我發覺我竟然沒有一技之長可以用清白的錢治我媽的病。

「這樣的我,來追求你,包括年齡,每一樣都會讓你猶豫。我保證你這輩子都沒經歷過這種生活。

「楊筱光,我還是想對你說,我就是喜歡你。如果你不喜歡我,我就能死了這條心。可是……楊筱光,你是對我有感覺的。我怎麼退?」

楊筱光嗡地一下,頭大如斗。

這句話,如同閃電,把她混沌的腦殼劈開。

他最後的話根本不留情,是她的電話把這層窗戶紙捅得通通透透。她舉頭望明月,再低頭。

隔了很久,他說:「給你帶來困惑,我很抱歉,但我停不了。」

楊筱光的心裡翻江倒海。他們之間隔著的一條電話線,把兩個世界扭到了一起。此間月光洩地,蔓延無邊,一切都失控了。

掛電話之前,潘以倫說:「楊筱光,我說完了。可我還是要等你,不過請你相信我,我會努力的。」

楊筱光徹底迷惘了,整個晚上,她從床頭換到床尾,又從床尾換到床頭。翻來覆去折騰了很久,還是睡不著。起來喝了一口涼水拿著筆記本電腦看了半個小時的書,還是那本關於暗戀、關於守候的網絡言情小說。這次她心神不定,閱讀草率,一目十行。

她挺恨作者,做什麼用這樣細膩而直指人心的文字,來證明世界上就是有死心眼的男人專門感動女人。她只好一邊看一邊開小差,看了一半,也近半夜了,竟然開始鬧肚子。

這讓她這一夜過得十分辛苦,也很痛苦,挨至清晨時,幾乎無絲毫力氣了。

楊媽起床買菜,見楊筱光一副病懨懨的模樣蜷在床上,關心地問她:「都這樣了,還去不去上班?」

楊筱光掙扎著爬起來:「去。」當然去,不然軟在家裡胡思亂想更難受。

她吃了點兒止瀉的藥,好好化了一個明艷的妝遮了憔悴才去上的班。

潘以倫在八九點時分發了一條短信給她,他說:「我可以等,只要你給我時間。」

楊筱光握著手機發呆。

他說他可以等。他承認他自她高考那天管了閒事後就開始喜歡她,時至今日,那都有多少年了?她看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這樣?

這樣反覆思慮,她似乎能夠理解了,可片刻後又無法理解。

剪不斷理還亂,感情是一團摸不到、抓不著的亂麻。

楊筱光沒有回復潘以倫的信息。

這天的辦公室比較清淨,菲利普同何之軒去了蘇州談項目,聽說要明天才回來。楊筱光就給方竹打電話:「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說沒有問題,楊筱光熬到下班,到超市買了些熟菜之後,奔赴何之軒的公寓。

這裡的地段果然好,緊鄰最繁華的商業街,只是公寓小區十分小,這是沒有辦法的,這裡寸土寸金,需要步步計算好。楊筱光想,工作上有成就真的挺好。

何之軒的公寓裡除了方竹在,還有一個保姆,四十來歲的本地阿姨,熱情招呼了楊筱光。她看見楊筱光帶的是熟菜,多嘴道:「你們這幫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兒學燒菜,天天買這些不能吃的,以後怎麼照顧老公哦!」

楊筱光嘻嘻一笑:「老公會燒菜就可以了呀!」

阿姨說:「也對也對,你們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會賺錢又會燒菜。」說完拿著食品去廚房忙碌了。

楊筱光問方竹:「領導還天天燒菜啊?」

方竹笑笑:「第一天來的時候做的,後來請了阿姨。」

楊筱光在公寓裡轉了一圈,說:「才一室一廳就要上萬,欺負老百姓嘛!」又東看看西看看,發現房間裡不過一排大櫥一張床,客廳裡一張沙發一座茶几。傢俱顏色都是木材的原色,連台電視機都沒有,真是單調簡單得過分了。

她不禁問:「領導怎麼辦公的?」

方竹指指茶几,那下頭塞了插座和筆記本電腦。

這真是當賓館在住了,可見沒做長久打算。

楊筱光望望床,那是單人床,問:「你來了,他睡哪兒?」她又看看沙發,又窄又短,領導人高,窩在沙發上是委屈了點兒。

方竹指指地板。

楊筱光看她雙手纏著紗布,只能平攤放在膝蓋上,可衣服頭髮整整齊齊乾乾淨淨,人也算精神,就說:「他真的挺會照顧人的。」

方竹點頭,表示同意。

楊筱光坐到她身邊,問:「竹子,這裡雖然沒有家的環境,可是有家的氣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發靠背上,說:「他一直比我會打理房間,收拾得可乾淨了。這點我拍馬都追不上。」她仔細看看楊筱光,發覺她面色不大好,問,「你怎麼了?有什麼事?」

楊筱光長歎一聲:「以前你和何之軒吵架鬧彆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為我不瞭解談戀愛原來這麼麻煩。」

方竹審視地看著她,她看出了楊筱光面上的妝容都掩不住的愁眉不展,這可不像楊筱光。她問:「是不是那個人?」

楊筱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歪在沙發的另一邊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敲著沙發靠墊。

她問方竹:「竹子,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方竹把這個問題想了想,才回答:「你是個認真堅持又沒什麼野心又熱愛生活的人。」

楊筱光吁口氣:「好朋友就是好朋友,這麼誇我。我昨天看到一句話,你聽聽像不像我。」她回憶了片刻,開始複述,「我的夢想,是做個稻草人,站在稻田邊看星星,聞得到稻花香,下雨的時候披煙雨,有風的時候看楊花,我還想曬著暖洋洋的太陽,讓自己越來越輕盈豐盛。我就想做這樣一個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話喃喃地又複述了一遍,笑:「確實挺形象。記得你以前唸書,花十分力學習,考試倒是隨便應付。後來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對升職要求倒是無所謂。」

「我媽一直說我沒出息。」楊筱光抱著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們相處了十多年才有這樣的瞭解,可當一個你才認識幾個月的人,都能這麼瞭解你時,會不會讓你覺得很恐怖?」

方竹點頭:「確實。」

楊筱光又問她:「你覺得你能看透領導嗎?」

方竹這一次想得久了點兒,才說:「他從來不和我說心事,他都是直接告訴我結果。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愛情的情狀就是這樣千百種,種種都不同。楊筱光又開始煩惱。

阿姨做好了飯菜,擺好桌子,問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裡有點兒事,可以先走哇?」眼光卻是看向楊筱光的。

楊筱光就說:「好的好的,我來照顧何太太。」她說著笑嘻嘻地看向方竹。

方竹無奈,應承了阿姨。

「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總不好說不是,不然阿姨一定會想歪的,以後就會瞎三話四,不大好。」

方竹的手還是沒辦法動,楊筱光便餵她吃飯。她發現阿姨煮的是魚片皮蛋粥、清燉的鴿子、還有蘿蔔小排湯,都是很清爽的,便問:「菜單也是領導開的?」

方竹點頭。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項全能選手,你喜歡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說:「他家務一向做得好,以前生煤爐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燒菜還差一點,不過也比我強多了。」

十五 心似網中千千結

戀愛未愛,將始未始。

楊筱光明白自己目前生活中的煩惱重心已從工作轉到了感情上。和方竹聊過以後,並不能解決她的問題,她平生第一次瞭解了感情之煩惱,乃人生大煩惱之一。

連帶辦公室裡的風起雲湧在她眼裡也不過成了身外物,或者她想,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這和做領導的有著天差地別。把方竹接回家照顧的何之軒依舊那麼淡定自若,好像生活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他竟還能在認真處理了繁忙公務的同時按時下班。

楊筱光知道他的生活也開始發生了變化,可外人看不出來,她想,這就是道行。

她可做不到。

好幾個下午,她都在恍恍惚惚地開小差,老陳以為她動漫看多了才犯困,提醒了好幾回。

選秀的決賽就要到了,「孔雀」的網絡營銷的準備工作也已全部做好。決賽一過,就可以借決賽風頭做一個聲勢浩大的發佈會了,然後網絡和平面媒體全線出動,打一個翻身仗。

還有其他大事件。

何之軒不知何時主持收購了一間成熟的攝制公司,將公司現有的業務線做了擴展。這幾乎是無聲無息就進行到最後環節的。

消息是老陳放給楊筱光的。

楊筱光瞅了老陳一眼,他到大功告成才透風,這堵牆真嚴實。

那之後,便是有人一定會高昇了。

有同事覷出風向,過來同老陳開玩笑:「這下能給你女兒買小汽車了吧?」

老陳貌似傻呵呵地笑,並不多說什麼。

隨著公司裡行政和經營結構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網絡上關於選秀的話題也是一日三變。

事情是這樣鬧起來的。最近一個禮拜的短信投票,潘以倫的票數本來應該是最高,可十號突然就追了上來。於是潘以倫的「輪胎」們坐不住了,大喊有內幕,並在人氣很高的論壇上發了帖子。

其中一張帖子下面有人跟帖,不鹹不淡地說:「你們在賊喊抓賊。」

那人擺事實講道理,說出潘以倫也是有後台的內幕。證據之一就是同楊筱光看演唱會的照片,那個人說照片裡可不是潘以倫的什麼女朋友,是他身後和經濟公司合作的企業內的工作人員,還說他已經給那間公司拍過廣告,是內定的前三甲。

這個帖子跟帖的人越來越多,有越來越多的人聲稱知道內幕,不斷有其他的料被爆出來。潘以倫的粉絲們心急護主,回帖言辭犀利的立刻同別人吵成一堆。

梅麗開始著急了,同「君遠」一干人等開會時說:「粉絲真是好心辦壞事,乾脆我們找人刪帖?」

何之軒說:「不做回復就是最好的回復,先靜觀其變吧!」

對方的於總也贊同:「網絡上的各種醜聞,其實也是炒作契機,真正內幕如何,全部口說無憑,就當是增加曝光率。」

不過何之軒還是出面和潘以倫拍過廣告的飲料公司進行了協商,希望他們的廣告投放能放在決賽之後,對方也認為決賽之後投放效果會更好,便答應了。

只有菲利普顯得同梅麗一樣著急,他收到幾個媒體的來電詢問,就直接下令客服部,要他們同梅麗一起去拉攏關係,紅包送出去,希望能夠封口,倒是顯得格外積極。

老陳明著讚了一句:「老菲這樣做,還是很有風度的。」

這個風波牽扯最多的就是潘以倫了,如果他拿了名次,正合了喧囂塵上的黑幕說,如果他拿不了名次,他的「孔雀」項目最主要代言人的地位就會有所變動。

她平白地就為他擔心。但是她想,她也是為工作上的麻煩擔心著。這支廣告的腳本已經修改完成了,就是潘以倫當初看中的知青篇。

不過潘以倫本人的精神狀態倒是不錯,他同別的選手來「君遠」試了最後一次鏡。試完之後,他走進了他們的辦公室。

楊筱光遠遠看過去,如今的他全身上下都已被打理得有聲有色,明星樣子出來了,一進來就光芒四射,把人都吸到身邊去了。

「趨炎附勢的人。」楊筱光低咒。

潘以倫先同梅麗和何之軒在辦公室內談了一會兒,再走出來,就徑直走到楊筱光身邊,居高臨下地俯望著她。

他竟然有了氣勢,看得她鼻尖冒汗。包裝果然使人更上檔次,她想。

「你要是再看下去,明天又得被曝光。」

「曝光就曝光。」

「得不了冠軍,然後會被經紀公司雪藏。」

他不語,她又說:「別傻,你需要贏。」

潘以倫靠在她的辦公桌前,這樣長手長腳的,大家都以為他們在閒聊,其實他的手伸過來,一下就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心無汗,乾淨又溫暖。反而是楊筱光自己,緊張得好像全身都在冒汗。

她歎了一口氣:「正太,我們才認識多久?」

「夠久了。」潘以倫說。

「正太,你有沒有戀愛過?」她低聲問他。

潘以倫很坦白,說:「念中專的時候和女孩兒約會過。」

「嗯,我要同你說的是,其實我挺沒出息的,活了這把年紀竟然沒談過戀愛。」

潘以倫沉默。

「我很平凡,也很普通。也許你將來會是天皇巨星,更襯得我暗淡失色—」

她沒有說完,他反問她:「你是在說服你自己還是在說服我?」

楊筱光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抽不出來,她說:「我已經過了可以浪漫戀愛的年齡。」隨即大大歎氣,「你是不是想讓我像電視劇裡的那些女人一樣問你,你是不是將來會娶我?」

潘以倫說:「楊筱光,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楊筱光仰頭看他,這樣顯得她矮了一截,看他也看得吃力。他的眼睛很清亮,聲音低沉,但也是清晰的,他小聲地,對她一個人說:「你太誠實了,什麼都放在一張面孔上,讓我總是得到鼓勵。楊筱光,我有時候想,你如果決斷一點,或許我就會死心。」他捏了捏她的手,幾乎是用一種耍賴的表情說,「我越來越不想放手。」

楊筱光死死靠在椅子背上,整個人都要陷進去了,這樣是沒有後路的,可她仍舊嬉皮笑臉:「正太,太瞭解我的人,我會很害怕,說不定會幹掉你!」

潘以倫另一隻手伸過來,竟然扳住她的臉:「楊筱光,我不會認輸。」

《全世界只想你來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