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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Chapter 06 久违的青春,剩一段未完爱恋,像一滴被忍住的泪

01

城市生存秘笈:即使抱着去上坟的心态,也要带着跟帅哥上床的姿态。

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婚礼现场,刚一下车,笑意就从何大叶的脸上干净彻底地消失了,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偶,转眼就换上工作时冷漠木讷的脸。

唉,还是有点儿真动气了。

张阳阳察觉出何大叶的异样,有点儿怕,往张猛的怀里挤了挤。张猛摸了摸儿子的头,示意他没关系。

等你长大后就知道,女人的情绪就是沙漠里的天气,很多变。

在一个屋檐下工作久了,见得多了,张猛也就习惯了。

何大叶像是一个人格分裂的晚期病人,有板有眼地扮演着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色,这些角色十分生硬地更替着,支离破碎地堆叠出一个完整的她。

何大叶承认,她不灵巧也没有自我,融合不出一个圆滑漂亮的自己。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就是这样的一个她,披荆斩棘无往不利,虽然没有得到很多很多的爱,却有机会赚到很多很多的钱,夫复何求。

婚礼现场受破坏的程度比悲观主义者何大叶想象中要轻微很多,时间抓紧一点儿,补救也已来不及了。

只能硬着头皮,能搞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希望瞒天过海。

何大叶拿出气球,安排好张猛和张阳阳应该要吹的颜色,自己也席地而坐,一个接一个地吹着。

沉默地吹了一会儿,仨人都觉得无聊,两腮也快吹炸了,疼得很。

张猛忍不住说一句,不会用打气筒吗?

何大叶两手一摊,大晚上的,这个点儿,去哪儿买啊?

张阳阳说不如来个吹气球比赛,何大叶点头同意,并拉拢张阳阳跟她一队PK张猛。张阳阳挺会趁火打劫的,歪着小脑袋做无辜状问何大叶:“那如果赢了,能给我买大黄蜂的变形金刚吗?”

何大叶说没问题,心里感叹现在的小孩啊,一个个都是人精。

比赛进行了几轮,张猛就输了几轮,张阳阳和何大叶高兴得一个劲儿地击掌。

击掌之余,张阳阳还不忘确认一下大黄蜂的购买日期。

“张猛,你怎么老是输啊,还输给女人和小孩?太差劲了,我都比不下去了。”张阳阳一本正经地捏着下巴,替他爸担心。

何大叶不说话,坐在一旁偷着乐。

张猛不服气,一边把刚吹好的一个气球绑好,一边说:“我这是让着你们娘儿俩。”

何大叶顿时石化,只能装着低头干活儿。张猛也不吭声了,时不时地拿眼角偷偷瞄一眼何大叶,气氛有那么一瞬瞬的尴尬。

何大叶想,哪有那么好命啊,能有张阳阳这么大的孩子。

然而仍然忍不住算了一下,如果张阳阳真是自己的孩子,五六年前自己在干吗?

等会儿,娘儿俩?那敢情是跟张猛生的?

记忆的触角蔓延到长城公社那肉欲旖旎的一夜……好像喝得太多了,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何大叶忍不住生气:久旱逢甘露,竟然也没尝到这甘露有多甜!

张猛想找点儿话说,来调节一下气氛,刘丹拿着一个充气筒赶来了。

“哟,姑娘,你果真比你姐智商高好几个段数啊。”张猛活动着腮帮子,赶紧上前接过刘丹手里的充气筒,还不忘顺便数落何大叶。

“哥,你不但长得帅嘴儿也甜啊。”刘丹笑成花痴样,假装不经意地捏了捏张猛的肱三头肌。

“滚蛋,你智商高你怎么不带一个?”何大叶白他一眼说。

就是这股感觉,就是这股酸爽。

没错,这才是他们之间应该有的状态,何大叶瞬间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刘丹在何大叶身旁坐下,心里惦记着该怎么跟何大叶说自己要闪婚的事儿,手里捏着的气球都快被她搓烂了。

“干吗呢?口活儿不好也得吹啊,要不然这个月咱姐儿俩集体喝西北风。”何大叶笑着,拿刘丹的软肋威胁她。

刘丹笑不出来,也没力气斗嘴求饶,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话已经到喉咙处,刘丹真希望自己有个喉结,能鼓动一下这话。

她也摸不清是什么情绪,不好意思?有一点儿,闪婚这种事儿似乎不可能出现她这个人的生命里,但是缘分来了,结婚也未尝不可,大不了离呗。

就在这一刹那,刘丹突然想到了“忐忑”二字的写法,在心里一上一下,还真是恰当。

感慨之一,是她终究有一点点不确定的感觉。自己就这么结婚了?罗畅是她一直想要的那个人吗?她不愿意想,却不是没力气想,只是未来生活像一个画布展现在面前,心里模拟了无数个腹稿的可能性,但唯独这一种,浓墨重彩,绚烂到仿佛不知道在空白处如何再下笔。

何况,这张画布明明应该有白描何大叶的地方啊。这个非血缘关系的姐,是这个火树银花的四九城里,闪着光的姐妹、榜样和心灵导师,打碎牙齿和血吞地盯着这一番事业的小天地,一向昂着头,尽管不年轻了,颈上也有了纹路,但依然把不婚女王的生活过得苦逼与活色生香齐飞,自己却一脚踏进婚姻的殿堂,将来岂不是跟她越来越远?

如果自己理直气壮,何苦面对何大叶时,这般忐忑呢?

刘丹这才发现,其实,她一直都对何大叶的不婚女王形象,并没有那么认可,因此骨子里才这番犹豫。

何大叶看出她不对劲儿,从刚才打电话时就开始吞吞吐吐的,刘丹很少往心里藏事情,起码不会瞒着何大叶。多年之前刘丹甚至告诉何大叶,半夜听见自己爸妈在房间里做爱的声音,觉得毛骨悚然极了。

何大叶脑补了几张画面,喉头一苦差点儿连胆汁都吐出来,她说刘丹你能不能给自己和你爸妈保留点儿隐私,别什么事儿都告诉我行吗?

刘丹一脸无辜状说:“不告诉你我告诉谁啊,难道还跑大街上随便抓个人说,我听见我爸妈那啥了?姐,秘密不能憋在心里,会得癌的。”

何大叶心说这下你轻松了,我找谁说去啊。

那件事情何大叶一直消化到今天,但每次见到刘丹爸妈,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

认识刘丹的日子里,欲言又止这还是头一遭。

“有事儿就说,叽叽歪歪地摆什么小媳妇脸,难不成你要结婚啊?”

刘丹被点破后,先是惊讶,然后又有点儿难为情地红了脸,目光又含羞地看着何大叶。

此刻无声胜有声。

何大叶停下手上的活儿,有点儿惊讶,原本自己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自己还真是料事如神,惊讶随即转为惊喜,以及一点点复杂的兴趣。

能嫁出去,她挺替刘丹高兴的。

一个婚庆公司,俩职员都是嫁不出去的丧逼老娘们儿,多不吉利。

但是吧,这是结婚啊,结婚是什么?是需要一个男人才能去民政局登记,然后办一场累得能扒层皮的婚礼,然后才能把这法定及人情认定的性生活继续下去。

可是刘丹成天在她周围转悠,哪儿蹦出来的男人,就这么把她娶过去?刘丹隐藏得也太深了。她之前倒是也排练过刘丹说她有男朋友了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没想到耕种感情这块耕地时,刘丹压根儿没冒泡,结果马上秋收了才给她传喜讯——这也太把她当外人了吧。

这个小蹄子,以后再收拾你。

然后收起复杂的情绪,还想开口问几句关于准新郎的八卦,刘丹突然站起来朝着门口看过去,何大叶蹲在地上也顺着看,看见罗畅正迈着模特步英姿飒爽地朝这边走来,步伐虽然不专业,但光靠脸,就比张猛那张蒙古脸看起来招人稀罕。

总算良心发现知道来帮忙了,何大叶心想。

大厅里偶尔过往的服务生,看张猛再看罗畅,看得两眼放光,何大叶骄傲且欣慰,虽然自己朋友少了点儿,年纪大了点儿,但还能集齐两枚人模狗样的男人来帮她干活儿,此生最荣耀的时刻大概就是现在了吧。

辉煌时刻,何大叶此刻异常想念一向挖苦她没人要的前老板母夜叉妇女,当着两个男人的面,问候一下母夜叉的母亲及关心一下她的性生活。

如果母夜叉还没倒下,可以顺便小声不小心地说,啊,这两位还都跟我有过肌肤之亲的,老娘都没要他们。

何大叶站起身,贼笑着刚要刻薄罗畅几句,刘丹却一个箭步冲上去,亲密地搂住罗畅的胳膊,把他拽到何大叶面前。

“姐,我男朋友兼未婚夫,罗畅。这是我偶像,何大叶,也是我姐,她顺便也兼职是我小气又刻薄的老板。”刘丹像只兔子一样,在两个人之间蹦来蹦去地介绍着。

何大叶想,还行,这丫头在外人面前还是跟我亲。

嗯,然后呢?何大叶突然觉得自己脑死亡了,想不下去了,这个世界忽然安静了几秒钟。

何大叶突然有了特异功能,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回放,时间倒流。

这一天干什么了?对,今天的婚礼糟糕到差点儿收不到尾款,然后回到办公室,天才儿童张阳阳同志展现了难得温情的一面,然后刘丹爆料明天的婚礼现场被破坏,她忍着内伤挟持张猛张阳阳父子来到现场吹气球……

如此片段在脑中快速地播放,突然,在某一刻停止了,然后画面正常播放。

那是进场地之前,停好车的时候,何大叶迅速用语音骂了一下罗畅这个浑蛋玩意儿靠不住,然后罗畅回复了一条:“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过不去了,乖,别闹哈。”

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这个事儿?

脑中的核反应堆由于高速运转,温度升高,终于“砰”的一声融化掉,只留下何大叶呆若木鸡的肉身。

心中有个声音在绝望地叫,何大叶,说点儿什么,快说点儿什么!

没想到刘丹先开口了,扭捏得跟化掉的蛋筒一样,推了推罗畅:“姐,其实……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事儿……”

何大叶手里捏着的还没有绑线的气球脱手了,在气流的作用下飞上半空,打了一个不规则的转儿后落在地上,变成一摊软趴趴的粉色橡胶皮。

张阳阳迅速地去捡气球,张猛已经看出不对劲儿来。

何大叶的房子就是罗畅出面租给自己的,用脚趾头也能看出罗畅跟何大叶的关系。

“他是你未婚夫?”“你是她未婚夫?”尽管是同一个意思,但何大叶张开嘴只说这两句话。

罗畅脑子也蒙了,原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跟何大叶挥挥手说再见,他开始新的征程,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刘丹却将何大叶打包成行李,作为贵重物品一同带上了车。

何大叶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依然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刘丹是我姐们儿……”何大叶真想马上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只嘟哝出这句话。

张猛能听懂,罗畅也能听懂,但刘丹依然被一股愉悦的情绪感染着,看这俩人大眼瞪小眼,依然不明白状况,反而指挥着俩人:“你俩愣着干吗啊?作为我最亲的两个人,我的伴娘和新郎应该握一下手啊。”

等何大叶反应过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茫然地将一只手伸向罗畅,她此刻相信,这只手应该是个机械手,根本不随心。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何大叶主动地将手伸向他,兜兜转转又三年,他们终于还是要回到最初陌生人的样子,自我介绍,握手,然后相忘于天涯。

罗畅傻愣着,还没回过神来,机械地伸出手跟何大叶握了握。

伸出手时,罗畅已经后悔,他似乎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

复杂到已经发生的现实,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很可能会把某些人划得血肉模糊。

是熟悉的体温,他的手还是一样热乎乎的,手掌干燥温暖,何大叶想。

曾经,有很多很多的夜晚,她都是握着这双手,在巨大的安全感中睡着的。

何大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大概是刚才起身太猛的后遗症。

“赶紧干活儿吧,干完再给你庆祝。”何大叶笑着对刘丹说,在脸部肌肉还受神经控制的时候,抛下这句话,然后赶紧转身找个藏身之处。

干什么?何大叶不想吹气球了,气球里都是呼出的二氧化碳。

《恋爱的犀牛》中说:“人是可以依靠二氧化碳活着的,只要她有爱情。”

而何大叶真想让二氧化碳比空气的密度轻,这样,她就可以拎着这堆气球飘走。

刘丹递给罗畅一包气球让他到一旁吹,自己在何大叶身边坐下来。

“姐,你觉得他怎么样?”

何大叶认真地看着刘丹,有几秒钟,她曾怀疑刘丹是明知故问,但看着刘丹笑靥如花的脸,她还是意识到,刘丹好像对她和罗畅的关系毫不知情。

是自己掩藏得太好,还是造物主想写一个剧本,名字叫《三个人的晚餐》?

心中忽然想起《三个人的晚餐》这首歌,听声音好像是王若琳唱的。

“果真长大了,知道跟我藏心眼儿了,都快结婚了才领来给我看。”何大叶面无表情,又觉得自己这么说话,会让刘丹看出点儿什么。她又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附赠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尽管不熟练,尽管何大叶也不知道这个笑容是不是甜美。

“哪敢瞒着你啊,才认识一个月不到,三天前才确定的恋爱关系,直接就奔结婚去了。”刘丹想了想,腼腆地笑了,接着说,“我知道有点儿快,我自己也觉得这也太像闪婚了,不对,不是像,根本就是,你也知道我一向觉得这不靠谱,但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还磨磨叽叽地谈什么恋爱,还不如直接结婚呢。”

何大叶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空旷,里面仿佛藏着一大片无垠的荒野。

这片荒野上没有人,只有何大叶自己安静地站在她自以为的中心,高傲地昂着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自己在画面外,看着画中的自己,像是不小心滴在画面上的墨水,那么碍眼。

刘丹继续给何大叶讲着,她跟罗畅怎么认识的,她怎么教罗畅淘衣服,罗畅带她去坐直升机,那天鬼使神差地什么都不顺利,突然一下子什么误会都没了,俩人去泡温泉,又发现彼此都是感情上的落单者,生死一线间他们怎样牵着彼此的手,互相许下一辈子的承诺……

直升机,罗畅也约过她呢。

你瞧,乏味的女人终究是得不到幸福的,如果那天她去了,兴许也会像刘丹一样,再次收获一段浪漫的破镜重圆。

她与罗畅,在某个交叉点相遇,又走散了。

她以为再下一个交叉点他们还会再遇见,所以努力地向前走,在那里等着他。

一等三年,等来了集满十二星座的罗畅,但他身边,却已经腾不出她何大叶的位子。

大厅里空旷而安静,只有刘丹小声讲着故事的声音。

何大叶憋足了劲,把一只气球吹得很大,也许用力太猛,她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何大叶迅速地站起身跑到一边,还没来得及进洗手间,就在大厅旁边吐了起来。

眼泪混着鼻涕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刘丹和张猛担心地跑过来看她。张阳阳贴心地递上纸巾,何大叶抬起头,勉强地咧咧嘴,算是笑了。

越过张阳阳的肩头,她看见罗畅依然站在远处,手里的气球越吹越大,最后遮住了彼此的视线。

突然,气球“砰”的一声,破了。

好不容易塞进气球的二氧化碳又崩了出去,却发现与现场空气融不到一起去,因为这个环境里的空气,飘了太多的五味陈杂。

02

每个人都有独立存在的平行空间,人生的上帝视角有时候未免狭隘不堪,某几个人的平行共建也许会充满莫名其妙的交集。

那年秋天走得很早,才刚进11月,北京就下了第一场雪。

张猛带着阳阳找到了新的住处,loft公寓,干净宽敞,房租也很合适。

跟中介一起来的房东是个男人,豪爽得一塌糊涂,张猛象征性地开口还价,对方一口就答应下来。

“这房子真不错。”

“嗯,我前妻的房,她眼光是不错。”

这话张猛一直记在心里,离婚之后还是朋友,就像他跟舒颖一样。

这种同病相怜的默契感,让张猛对罗畅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为表诚意,他交了两年的房租。

一年了,罗畅没多大变化,依旧阳光得一塌糊涂。所以当他刚走进来的时候,张猛就认出了他。

张猛迟钝,但他不傻,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他瞬间了然于心。

前夫要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她,不是她也就算了,还是她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是她朋友也就算了,她从始至终竟全然不知。

她这么难过,是因为这个吧?

看着吐得瘫软成一摊泥的何大叶,张猛忽然有点儿怜惜这个只留给他背影的女人。

他上前一步,扶起坐在地上的何大叶,拉着她往外走,回头对刘丹说:“我带她去医院瞧瞧,今天吐两回了都。”

张猛在假装没事人领域也绝对是演技不堪的选手,但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罗畅手里捏了个气球,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何大叶,正要迈开步子朝这边走来。

得,这哥们儿甭添乱了,话少点儿不行吗?瞥到一边的阳阳,阳阳正一本正经地教罗畅如何吹气球。

张猛心里突然一酸,看了看何大叶,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他发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张阳阳,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像何大叶这般心酸。

张阳阳有他,但何大叶有谁呢?张猛也有点儿难过,物伤其类的难过。

他其实略懂何大叶今天的感受,大概相似于舒颖每次结婚前的那种惆怅吧,只不过,何大叶对罗畅比较有情吧。

想到这儿,张猛心疼地握紧了何大叶的手。

何大叶没反抗,任由张猛把她带出现场,塞进车里。

“你有烟吗?”何大叶问。

“你有病吗?”张猛说,“你什么时候见我抽过烟?悲天悯人的戏码配上呕吐就足戏了,抽烟就过了。”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何大叶假坚强,使劲儿挤出个笑脸。

“不就是你前夫要结婚吗?”

“瞧你那八卦样,真不愧是在娱乐圈混过的。”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脸上那套表情跟广播体操一样,都是有套路的,熟一点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张猛发动车子,“你这个人凡事老喜欢抻着,不悲不喜不卑不亢,遇见什么事儿都波澜不惊的样儿,其实心里面难受得不行,生活不是电影,不能老演内心戏。”

“我没演内心戏,我真吐了,你不也看见了吗?”何大叶悻悻地拨弄着手指自顾自玩着,撇开重要的话题不想谈。

何大叶并不想瞒着张猛什么,她体验过倾诉时的豁然开朗,以她现有的交际圈,张猛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她不说,是怕疼。

过往像是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疤,在今天被重新撕裂,汩汩地冒着血,如果再在上面撒一把盐,准得哭。

“离婚以后,他未娶你未嫁,这是一种最平衡的状态,暗地里,其实心里都憋着劲儿呢,就跟拔河似的,谁也不肯放松,都怕输。谁先得到幸福谁就赢了,我知道这样的现实一时半会儿挺难被接受的,在你还等着他回心转意的时候,他突然说要结婚了,新娘不是你,还恰好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初的平衡一下就被打破了,歪得一塌糊涂。”

张猛兀自说着,像是对何大叶,也像是梦呓,像是在说何大叶,也像是在说自己。

“舒颖结婚的时候你难受吗?”

“第一次挺难受的,她离婚的时候我还幸灾乐祸过,后来就没感觉了。”张猛本来说得很流畅,可是真心话说出来后,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真没感觉了。

虽然分手亦是朋友,不过人家越嫁越好,自己越老越没指望。

第一次勉强说还有点儿不甘心,到后来的时候就是完全失望于自己了。

两个人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以一种相互取暖的姿态沉默着。

一路开到医院,何大叶觉得胃没那么难受了,本来就是为逃离现场找的借口,既然没事了,回去干活儿吧,很多问题都等着她去解决,与此相比,罗畅跟刘丹结婚,好像也挺微不足道的。

“回去吧,我觉得好多了。”

“来都来了,你老吐也不是一回事,做个检查吧,没事就放心了。”

张猛说着,往门诊楼走了几步,回头见何大叶还站在原地,知道她担心现场的状况。

“放心吧,那边有阳阳在没事的,他最有责任心,从小就是当领导的料。”

虽然明知道是张猛说服何大叶做检查的说辞,但是想想,竟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此时此刻,难道还有比张阳阳更靠谱的人吗?于是挪动脚步,跟着张猛进了急诊楼。

验血验尿,楼上楼下几番折腾下来,把何大叶累得够呛。

拿着化验单递给大夫看了一眼。大夫抬头看着何大叶,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哟,很少有能千方百计把男人也带来一起做检查的,手段够高的啊。”

看着女大夫那张内分泌失调性生活不和谐的脸,何大叶和张猛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唉,医生压力大,付出多回报少,医患关系又紧张,这几年简直是比古惑仔的死亡率都高的高危职业,也得允许人家说几句难听话吧。

过了一会儿,何大叶反应过来了,刚要开口澄清说跟张猛不是两口子,女大夫把化验单往桌上一扔,潇洒地倚着靠背,用笔头戳着日历上一个月前的某个时间段,说:“你怀孕了有一个多月了,孕吐反应,正常的。”

何大叶傻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怎么可能啊,我上个月还来大姨妈了哪,你们这是误诊,是医疗事故你知道吗?”

何大叶站起身作势要闹腾,又好奇张猛怎么没上来拦她,扭头一看,张猛正盯着日历上大夫圈出来的那几天发呆。

何大叶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近三个月来她唯一的一次性生活是跟张猛,在舒颖结婚的那个晚上,就是一个多月之前。

大龄未婚女性真可怜,好不容易有次堕落的机会,竟然让堕落变成堕胎了。

何大叶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了,想事情都想不到重点上了。

“个体差异,有些女的啊,怀孕后卵巢分泌的孕激素水平比较低,一小部分子宫内膜继续脱落,导致怀孕后依然会来月经,但是量比较少,一般三个月后就不会再来了。”女大夫冷着一张脸解释道。

“那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啊大夫?”张猛上前殷切地问。

“关你屁事儿啊,我还没说要呢。”何大叶站起来,怒视张猛。

女大夫倒是耳聪目明,三下五除二就看出俩人是未婚先孕,这样的情况她见得太多了,男的一听女的怀孕脸都绿了,变着法地要女人把孩子打掉,女的哭哭啼啼,男的翻脸不认人,还有的直接拔腿就跑,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大千世界,奇形怪状的男人太多了,但他们唯一相同的是,做爱都不喜欢戴套。

“这个孩子你们要还是不要?”这样的职业习惯挺冷漠的,不过见得多,也就熟悉了流程,与其看两个人叽叽歪歪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如由大夫亲自铺一条台阶,供他们下来。

诊室里的气氛凝固了,女大夫和何大叶两个女人各自怀揣着心事盯着张猛。女大夫早已准备好一肚子关于女人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的措辞,等待着在张猛摇头的那一刻喷薄而出,而何大叶,她根本不知道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如果说她今天的倒霉程度是一座山,那么怀孕这件事,让她成功登顶了。

张猛从那夜的春宫图中回过神来,对着两个女人沉默了片刻,才意识到两人都在等待他的答复。

张猛有点儿紧张,一紧张,他就开始结巴起来:“要,当然要,女孩最好,我就儿女双全,凑个‘好’字,男孩也不错,大不了我以后多吃点儿苦多挣点儿钱。大夫,二胎证怎么办?医院不管这事儿吧?”

女大夫没想到张猛会这么说,在感叹好男人总是轮不到自己的同时,也被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话给噎着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上天派来一个逗比,来拯救她的夜班人生吗?

至于何大叶,反正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二胎证个头啊,你有病吧,凑个‘好’字?你土不土?凑个屁啊你……”何大叶回过神,骂骂咧咧地抡起包就打,一路把张猛打出医院门诊部。

女大夫觉得自己今天是开了眼了,见过男人耍无赖,却从没见过女人这么大义凛然大义灭亲的。

医院门口,张猛护着头,心甘情愿地让何大叶打,等何大叶打累了,抬头咧着嘴笑。

“笑,笑!你卖笑的啊?”何大叶喘着粗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来得子能不高兴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负责任的。”

“你负得着责任吗?我有一百多个性伴侣呢,连我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你凭什么觉得是你的?”

“拉倒吧,就你那情商,连个前夫都搞不定,还哪来一百多个性伴侣?”还有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张猛依稀残留着那一夜的稀薄记忆:有一百多性伴侣?活儿还那么差啊。

但这话说出来,张猛估计肚子里的孩子会变成遗腹子呢。

不过何大叶突然想到,前夫?对,自己还有个前夫。

看来何大叶也不是完完全全倒霉透顶。

上天垂怜,你给我一刀,我还你一剑,这才算是公平公正两不相欠。

何大叶站在原地,冷笑。

多亏张猛,她终于理清楚自己情绪的河流要奔向哪个海洋了。

罗畅这么做,让她有一种不受尊重的感觉,辜负了两个人即使离婚后还处在同一个战壕的默契感和亲密感。

而且你又闪婚,熟悉的戏码昨日重现,到底是多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啊。

关键是闪婚还闪到刘丹这儿了,敢情是要赶尽杀绝,不给自己一点儿活口吗?

这个孩子来得真是及时,就像是老天亲手递给何大叶的武器,杀罗畅于无形。

何大叶从张猛手中夺过车钥匙,跳上车,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了。

孩子啊,不管你以后是去是留,今天我都谢谢你。

何大叶此刻真想模仿甄嬛。

不过好像也不对,她是甄嬛,张猛是皇上吗?罗畅是谁?温太医吗?

算了,不想了,还是杀回婚礼现场吧。

有些人的存在,就是相忘于江湖的。

既然自己已经输得彻底了,但姿态要漂亮,谁让她是不婚女王呢。

即使女王的桂冠,是自己加冕的。

然而她的内心是波涛汹涌的,开车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何大叶还是担心过一会儿自己姿态不够漂亮。

这种考量是基于现在的状态。

开了这么久,她才发现自己没系安全带以及她把张猛给弄丢了。

03

何大叶下车,张猛从后面紧跟着的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并用眼神对刚才何大叶弃他于不顾的行为进行了谴责。

何大叶没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昂着头走进大厅,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何大叶嚣张的气焰让张猛直跺脚:“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了,孩子是我的,甭想现在就离间我跟孩子的感情!”

如果忽略性别,张猛语气之中竟然有一种“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这个渣男要对我负责”的怨妇情结。

老娘没空理你,何大叶深吸一口气。

现场一片祥和,刘丹和张阳阳边干活儿边玩,不亦乐乎,罗畅坐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这样的三口之家图让何大叶感觉刺眼又刺心。

她不说话,劳模样迅速回归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无声的抵抗是最有力量的,何大叶懂。

果然,大家很快就围了上来,关切地询问情况。

“没什么,就是怀孕了。”何大叶东碰碰西摸摸,做忙碌状,回答得云淡风轻。

刘丹惊讶:“姐,我闪婚就够快的了,结果你闪孕!”

何大叶淡然一笑,说快去干活儿吧,这会儿不是高兴的时候。

她快步走开,假装去找充气筒,扔下众人,最后躲在角落里观察众人反应。

他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他心里在想什么呢?这一剑刺得够不够深够不够痛?有没有比我痛?何大叶手里摆弄着现场的假花球想。

罗畅背对着何大叶,看不见他的表情,倒是能看到张阳阳那张小脸。

哎呀,忘记张阳阳了。

她内心开始盘算幼儿园有没有教点儿生理知识,这孩子现在还处在他是张猛买话费赠的阶段吧。

也不对,这孩子这么人精,这么早熟……但终究是个六岁的孩子啊。

刘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边的:“孩子他爸有没有在现场?”虽然说话声音很轻,但还是把正发呆的何大叶吓了一跳。

虽然何大叶想让罗畅难受,但实在不想让刘丹误会她和罗畅的关系。

天地良心,离婚后她和罗畅就是躺在一个床上,也没发生什么肉体关系啊,除非真的拉手能怀孕。

看着何大叶一脸惊恐,刘丹觉得自己问到点儿上了,她嘿嘿一笑。

“你心虚什么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嘛,依我看,不如去香港生,或者掏掏家底儿,去美国生得了,得让咱们家孩子赢在起跑线上。”

何大叶咧开嘴,露出八颗牙齿,试图营造一种自己在微笑的表情。

不过刘丹没放过刚刚的问题:“你到底心虚什么?难道孩子他爸真是……”刘丹突然伸出食指,对着何大叶的肚子,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然后又将手指对着还在布置现场的三个男人绕了绕。

也许是内心紧张的缘故,何大叶的眼神跟随着刘丹的手指,跟催眠一样。

刘丹故弄玄虚地绕了绕,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我外甥他爸快显灵……孩子他爸一定是……”她突然指向罗畅,“就是罗畅……旁边的张阳阳!”

何大叶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想一拳打死刘丹。

“旁边张阳阳……的爹!猛哥是吧?”

据科学家统计,近年来,因为说话大喘气而被打死的死亡率,连年上升。

何大叶猛揍刘丹,惹得那边刚刚都在孩子他爹名单中出现的三个男人往这边看。

何大叶揍刘丹揍得那叫一个解恨啊,边揍边嚷:“说话还大喘气啊!你想吓死我啊!全世界就你是福尔摩斯啊!嘴不欠不行啊!No Zuo No Die啊!”刘丹一边抵抗,一边拿语言继续抗争:“平时看你恨他恨得牙痒痒,没想到背着我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了。不对,虽然共处一室,但你俩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再说还有阳阳在呢,你也不至于饥渴成这样……啊!”刘丹哔哔着,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一声,“是舒颖结婚那晚吧,姐,你还真不错,盐碱地也能丰收,野百合也有春天啊!猛哥真棒,百发百中的!你们老何家的劣质基因,终于可以改造了。”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阳阳在那边呢,赶紧干活儿。”何大叶打断刘丹。

“要真是那天,那也有我的功劳,记得让我当孩子干妈!”刘丹高兴,蹦跶着走了,还不忘回头补一刀,“我还得是你的伴娘,我不会交份子钱的!”

何大叶看着刘丹的背影,感激她对自己至死不渝的真爱。

亲爱的刘丹,如果现实比你想象的要残忍,你还会这么单纯地爱我吗?

拼尽全力让自己变得优秀从容,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喜欢和爱,可是到头来却陷入了自己编织出的巨大的讽刺中,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得太高太远。高处不胜寒,也许她注定要孤独终老。

她不知道罗畅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回头看见他时,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

对,他们还得尽职尽责地扮演陌生人呢,演得太入戏,何大叶真的有点儿认不出他来了。

“这孩子不会是我的吧?”罗畅看无人注意,得空小声地说。

两个人相处久了,内裤都放在一起洗,即使离婚后各睡各的,但这几年没见何大叶跟别的男人相处过,连他都觉得自己嫌疑最大,洗内裤时精子乱入?

何大叶的心凉了,但又觉得好笑,拉手就能怀孕?这孩子在肚子里孕育了三年才开始受精长大?哪里来的孩子?

她不说话,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冷静地看着他。

罗畅本来有一肚子内疚,但是看到何大叶这样,他觉得挺逗的。

“还是你故意编出自己怀孕了,让我不好受?怎么这么巧啊?”

何大叶的心灰意冷渐渐转为嘲笑。

这男人,可真够笨的了,生理课没学过是吗?

对啊,就是让你处在这种胡乱猜测之中。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真相呢?我不是杜康,凭什么替你解忧。

“刘丹上厕所回来了。”何大叶歪了歪脑袋,看刘丹从卫生间出来。

罗畅赶紧恢复自然,假装若无其事地从何大叶身边弹开,就像躲避一个麻风病人。

张猛跟幽灵一样出现在旁边,掏出一张票据,递给何大叶,幽幽地说:“这是刚刚打车的票子,请你给孩子他爹报了行不?”

何大叶真是气昏了,横眉冷对。张猛欢快地吹了一会儿口哨:“他敢先结婚,你就比他早一步,你先怀孕啊……顺便说一句,甭让我孩子没出生就肩负起这么多爱恨情仇。”

“不就是刚刚开车忘了带你吗?至于那么小气吗?车费我给你报。”

“顺便说一句,不管你怎么想的,甭打我孩子的主意,甭想甩掉我。”

张猛继续吹着欢快的曲调走了,何大叶觉得今日的张猛真够让人讨厌的。

正在憎恨当中,张阳阳冷不丁地在旁边继续吹气球,果然又吓到了何大叶,她忍不了了:“你个小屁崽子,吓死我了,别的不学,学别人当背后灵。”

今天这几个人跟商量好的一样,神出鬼没地排着队套话,各怀鬼胎,连张阳阳都这样。

张阳阳昂起人精特有的表情:“你以为我乐意理你啊,听说怀孕的女人记性会变得不好,你本来就挺笨的,我就是关心你一下。”

情绪翻滚的洪流,终于在眼圈里决口,何大叶真想哭。

刘丹关心孩子的父亲是谁,罗畅关心这时候宣布怀孕是不是给他找堵,张猛关心肚子里的孩子。

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孩子啊,关心的是她。

何大叶觉得自己当不了甄嬛,没那功力,却把自己搞得很难过。

她伸手摸了摸张阳阳的脸。张阳阳看她脸色一柔,欢快地接着说:“我就是关心你一下,别忘了给我买大黄蜂的变形金刚。”

何大叶忽然更想哭了,张阳阳离去的背影,真的很有自己追婚礼尾款时的风姿。

夜色浓得提醒人类,这时候要是睡,对肝脏很有好处。婚礼现场尽管不够完美,但也就这么回事了。刘丹提议不如一起去吃个饭,但其余几个人都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力气再挂着假笑去应酬。

何大叶主动说不舒服,想回家休息,众人才纷纷散去。

张猛还是承担起开车的责任,何大叶瘫坐在后座,独自消化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路上张猛话不多,偶尔说几个无关紧要的冷笑话想要调节气氛,无奈笑话说得太差,连张阳阳都翻着白眼懒得捧场。

回到工作室,阳阳上楼洗澡去了,张猛倒了杯热水递给何大叶,问她饿不饿,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得再吃点儿东西。

本来张猛是觉得刚刚自己那态度有点儿太小家子气了,应该先关心何大叶啊,自己的态度好像把何大叶当成代孕一样。

张猛恰到好处的关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何大叶,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原本以为能用孩子来伤一次罗畅,也为自己扳回一城,可哪知道技不如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真没有那么大度。

何大叶觉得自己就是失败的典范,倒霉的榜样,满腔热乎乎的烦躁无处发泄的更年期未婚先孕的中年妇女。

“孩子是你的又怎么样?告诉你,我明天就去搞掉。你现在关心我,不就怕我赖上你,生下来之后索要抚养费吗?得了吧,欲擒故纵的戏对我没有用。”

看着正在从冰箱里找食材的张猛,何大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张猛停下手中的动作,关上冰箱门,面不改色地走到何大叶身边坐下,优质的真皮沙发真是舒服,让人一坐下就有种抵挡不住的瞌睡感。

“你不就是为了刺激罗畅吗?你们都离婚这么久了,他再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用得着这么难过吗?”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答非所问……这些词在何大叶心里罗列开来。

可是张猛说得不对吗?所有的烦躁不是来自于这个无辜的孩子,而是罗畅。

何大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段无限的死循环中,无休止地咬牙切齿着。

她呆坐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好这堆事情的头绪,再抬起头时,已经泪眼婆娑。

“我挺不甘心的,”既然没办法否认,那就承认吧,“我跟罗畅是闪婚,然后又闪离了,要我俩是明星,短短几个月够上七八次微博热门的了。”何大叶自嘲地笑笑,接着说,“我一直假装自己讨厌婚姻,永远不想结婚,就爱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只是为了让他毫无压力地留在我身边而已,可他前脚还在我家睡,扭脸儿就复制我跟他的路子,要跟别人闪婚了。我说我怀孕,其实想获得一点儿稀薄的关怀,结果呢?结果他竟然以为我是故意想要搞砸他的婚事!”

何大叶越说越激动,原本只想上演一出苦情戏,却发现酝酿的眼泪早就干了,只剩下一肚子不甘心。

“我跟他有一场婚姻,虽然昙花一现,但离婚后还跟亲人似的相处了三年,你甭说这种关系怪,就是按照相处时间,我怎么着也算半个枕边人吧,没想到我何大叶在他心里竟然是这种人,竟然就这么点儿分量。跟刘丹比,我到底有多差,让他那么避之不及啊?我承认我输了,但也输得太惨烈了,连脸面儿都搭进去了,还被狠狠蹍了两脚。”

张猛若有似无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何大叶内心冷笑,心想你理解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离婚那天我表现得特别高兴,笑啊唱啊,还大吃大喝吃坏了肚子,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是怕他内疚,我不喜欢看见他皱眉头。

你也不懂其实作为女人,谁不想找个好男人被宠着惯着,生个孩子享受天伦之乐。

这些幸福,卑微而渺小,但即使是女权主义者,这看似唾手可得的幸福,谁不要呢?

但生活对她这么残忍,她却以德报怨了三年,结果呢?还不是落得满盘皆输?

何大叶把脸埋进手掌里,两个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她没哭,其实也哭不出来,她就想暂时地躲进一片黑暗里,安静地待一会儿。

张猛想说点儿什么,刚开口就被何大叶扬起一只手打断了。

“什么也别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张猛站起身,帮何大叶关上客厅里最后一盏昏暗的灯,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黑暗里,张猛看了何大叶一会儿,门才关上。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为何大叶的悲伤添砖加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想起自己这一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

下午吃的全吐了,现在胃里空空的,针扎一样地疼。

悲伤总有终结的一天,可是饭不能不吃。

何大叶开始懊恼,刚才应该等张猛准备好吃的再发火的,这下好了,没吃的也没人理她,全世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给你,刚才你都吐了,这会儿肯定又饿了吧?”

黑暗中,张阳阳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粥递到何大叶面前。

“这是最后一碗了,再吐了可就没有了。”张阳阳说。

何大叶接过粥,摸了摸张阳阳柔软的头发。

真好,又可以申请一项吉尼斯纪录了,在我最难过时年纪最小的陪伴者。

如果我的孩子能像张阳阳一样贴心可人就好了,何大叶捧着粥边喝边想。

唉,估计自己没这运气。

何大叶摸着自己的肚子,虽然一直叫嚣着要孩子不要男人,但这孩子跟钓鱼岛一样,产权不明不白的,来的又不是时候。

回家的路上,何大叶拨通了何妈的电话。

对于何大叶积极关心病情这一点,何妈很满意,态度也舒缓了不少。

何妈说身体恢复得挺好,能吃能睡的,让何大叶不用担心。

何大叶无话可说,只是对着话筒咯咯笑。

“都三十二了,别笑得跟弱智一样。”

“老何他表妹,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乖?”顺便说一下,何大叶之所以这么聪明能干,完全拜她的血缘所赐。姥爷跟她奶奶是亲表兄妹,说得简单点儿,何爸跟何妈在血缘上还是表兄妹呢,近亲结婚的产物,当然与众不同。

“哟,你小时候,特皮,女孩子家家的,不跳皮筋不踢毽子,净跟着男生爬树和泥,每次回家都是一顿打。没记性,第二天又去了,你爸老护着你,我有时候气得连你爸都打。”何妈说着,得意于自己在家跟执政党一样,地位不可动摇。

何大叶也跟着笑,笑得鼻头发酸眼眶发胀。

“谁让你肚皮不争气,生个假小子,你肯定特后悔吧?”

“说什么呢?”

“你不是老想让我生孩子吗?我得打听打听您二老的喜好,好为之努力啊。”

“嘁,这是你一个人努力能办到的吗?男孩女孩都一样好,只要是你的孩子,我跟你爸就喜欢……你不知道,前几天楼下邻居,有个女孩跟你一般大,人家小子都两岁了,说话可早呢,管你爸叫姥爷,把你爸高兴得直转圈,你要有心啊,赶快生一个,都多大了。”

何妈又开始絮絮叨叨,平时听起来烦,可是现在听起来,何大叶觉得就像趴在妈妈的怀里一样。

妈妈个儿矮,眼睛小,从小外号就叫胖姑。

何爸和他兄弟都浓眉大眼大高个儿,长得跟新疆人一样,但何大叶长相随妈多一点。因此妈妈这辈子一直内疚拖累了何大叶的长相,要不真能漂亮点儿。

不过论贤内助,谁能比过妈妈呢,何爸爱交际,经常带朋友回家吃饭,何妈哼着歌,二十分钟就能做出一大桌子菜来,嘴里还谦虚说没啥好吃的,可是人人都停不下筷子。

现在年纪大了,性格越来越像小孩了,有时候会有点儿好吃懒做,有时候故意装生气,逼着爸爸动手下厨。

可是性格还是那样,吃苦,不爱打扮,但有时候眼馋其他同龄妇女穿貂皮穿好看衣服,用贵的化妆品。

有一年过年回家,何大叶实在懒得给她买东西,就带了自己还没用的SKⅡ的面霜和一瓶神仙水给她。

妈妈听说这两样加在一起有两千块钱,吓坏了。等何大叶收拾行李要走时,就说自己这老脸也用不到这么贵的东西,把两样东西塞进了行李箱。何大叶不耐烦:“你要不用就扔掉,甭给我。”何妈只能拿回去,待会儿又啰唆,说太贵了还是你用吧,又把东西塞进行李箱。

几番过后,爸爸实在忍不了了,就说:“你要真心给孩子就偷偷塞呗,喜欢就喜欢,你装什么不想用啊……”

何大叶有时候给她买衣服,她表面上说不要不要,有时候大半夜还偷偷穿起来照镜子照个没完。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现在想想,妈妈真可爱。

妈妈不知絮叨到哪儿了:“其实啊,我觉得女孩好,你就是女孩,我就特喜欢。我生你的时候,你爸一听是女孩,在产房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有几个孕妇家属纳闷,女孩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爸就生气,说你们懂啥,女儿是千金,比小子珍贵多了……”

何妈絮絮叨叨地说着,何大叶就笑着听。

她不知道怎么地,又开始说起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势利眼亲戚:“你姑奶那边的亲戚啊,我真是受够了。以前他们条件好,生的又是男孩,瞧不起咱们,这两年不比从前,煤矿上效益不好,你表叔表姑他们都开不出工资来,他们就眼馋你爸这两年赚到点儿钱,眼红咱家过得好。前几天,你大表弟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二表弟又要结婚,挺高兴的事儿吧,结果他们非找不自在,说哎哟几个弟弟都结婚了,大叶怎么还不结婚啊,都三十二了,都是什么大龄剩女啦……这把我气得。你爸倒是好脾气,我可不惯着他们,我就说,大叶啊坏就坏在这个名字取得不好,一个女孩,立什么大业啊。我就特羡慕你们,瞧你们几个孩子,大学考不上,花钱上个大专,毕业后你们再托人给孩子找个工作,一个月开一千多两千块钱,围着你们转悠,多温馨。他们不结个婚,这辈子也没啥大事儿了,不过结婚还得你们买房子,多好啊,我就特希望大叶跟这几个弟弟一样在家啃老,没事儿那么能干,干什么啊,又在北京买房子,又在北京开公司,条件不好的男人一见大叶可不自卑啊……你不知道他们脸绿得啊,气死他们了……得意什么啊,好像就他们会生儿子一样。大叶,这两年你给妈再争口气,就生个姑娘,就是过得好,让他们眼红……”

妈妈真能絮叨,絮叨到自己听了这么久,都把自己听哭了。眼泪顺着她粗糙的皮肤歪歪扭扭地流下来,顺着上扬的嘴角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原来跟何妈也不用一直剑拔弩张,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啊。

挂了电话,何大叶把车子停在路边。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好累啊,累得连扯着嗓子大声哭一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真的好想趴在妈妈怀里,闻着妈妈温温的棉花般的味道入睡。

趴在方向盘上,何大叶用自己残留的最后一点劲儿,铆足了劲儿哭起来。终于哭出来了,她有多久没这么酣畅淋漓地哭过了?这些年,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心、她烟消云散的执着的等待,全都随着眼泪从身体里排出来。

原来大哭一场这么爽,何大叶想。

哭完,她从车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豪迈地擤了擤鼻涕。

她记得《生活大爆炸》里的莱斯利,上完床之后感谢莱纳德,她说这次性生活足够她撑到新年之前的量。

这理论很好,就跟自己一样,这次大哭,是一整年的量,很好,又能坚强一年,足够了。

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见原来张猛一直开车跟在她后面。

何大叶不想再下车。偷偷跟着她,他压根儿也没想让她发现,只是跟踪技术太差而已。

一路开回家,停车上楼。

洗了个热水澡,从冰箱里找出一瓶还没过期的牛奶给自己热好,既然没人爱,那更应该好好爱自己。

喝牛奶的空当,何大叶飘到窗前往下看。

楼下,昏黄的灯光中,张猛正手插口袋倚着车站着往上看,挺拔得跟一棵树一样。

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在对面马路牙子上打了个弯,然后无限地绵延出去,就好像能绵延到未来美好的岁月当中去。

04

何大叶关上灯,瞬间陷入无尽的黑夜里。

她愿明早醒来时,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秒,何大叶祈祷道。

但生活里没有心想事成。

一觉醒来,一切不仅不是梦,而且何大叶还要迅速赶往婚礼现场,去应付今天即将发生的未知的种种。

昨天虽然补救了一下,但以她对夜叉的了解,肯定不止扎气球这么幼稚。

到了现场,果然音效设备出了问题,有一条音箱的连接线被折断了。

何大叶此时多想给自己鼓鼓掌,现实里,她就是《小时代》中的宫洺,永远都会准备plan B。

她车上随时都备着一套线路以及几个灯泡,以备不时之需。

刘丹以前老说她多此一举,但今天终于证明了并不是。

工作室的员工只有她跟刘丹两个,实在少得可怜。

刘丹把罗畅也带来了,她说雇人得花钱,他作为家属,必须有义务免费且卖力地干活儿。

呀,语气多像自己,之前每次强迫罗畅帮她干活儿的时候,她都这么说。甚至有时候婚礼车队的车不够用,何大叶还恩威并施,让罗畅大清早就起来开着他的车,充当婚车队伍里的分母。

经过一夜的沉淀,何大叶和罗畅,都没有那么多情绪,理智了许多,此刻有点儿尴尬。

不明就里的刘丹不断指挥着罗畅干活儿,有时不说话,只是一个眼神,罗畅就心领神会。

这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感,让何大叶觉得自己更加多余。

多余又怎样,这世上多余的人那么多,可他们不还是不遗余力地生活着,在某个角落为生计奔波,为隐藏秘密而煞费苦心?

何大叶今天这活儿干得失魂落魄的,一点儿都没有干完就可以拿钱的快感。

罗畅要结婚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阵痛太强烈,连金钱都无法暂时弥补创伤。

在现场来回溜达,心不在焉地观察着状况,连地上铺的红毯松了也没察觉,一脚踩上去,红毯和光滑的地面细微摩擦,何大叶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向后仰过去。

在她坠落的过程中,满脑子都是胯下鲜血淋漓的画面,异常惊悚。

着陆了。

但不是地面,而是在一个人的怀里,温暖宽敞,给足了何大叶安全感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把何大叶扶正,她回头,见是张猛。

大概是自己太重,接住她的那只手臂肌肉胀起来,绷起一根根明显的青筋。

“你就是不想要这孩子,也用不着自残啊。”没等何大叶道谢,张猛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原本一肚子感谢的话被憋回去,化作一枚真诚的白眼。

张猛没邀功,转身继续卖力干活去了,很多原本属于何大叶亲力亲为的体力活,他全都承担下来,并且做得滴水不漏。

何大叶在一旁看,略感欣慰。怀个孩子,搭个苦力,这买一送一的促销活动看起来还真挺值的。细想,如果后来张猛没把钱还给她,那这孩子还真就是跟买来的一样,这样算算,比去精子库要便宜划算多了。

罗畅在场子的另一边忙活,但眼神一直不住地往何大叶这边瞟。

眼见张猛鞍前马后地扮演贴心大丈夫,再加之昨天听刘丹说孩子是张猛的,这哥们儿人挺好,人靠谱,比自己强。俩人瞒着自己,偷偷好,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再说了,俩人离婚后本来就挺好的,总不能只许自己结婚,还不让人家何大叶结婚?

说实在的,可能是火象星座的占有欲作祟吧。

何大叶和罗畅不知道,不沟通的结果就是,彼此永远错过说清楚的机会。

就像……那套仿佛失物招领般的人偶熊衣服,此时此刻,已然被何大叶丢掉,睡在京郊的不知哪家垃圾处理厂了。

罗畅把昨天对何大叶说的话又拿出来,在心里回味了半天,觉得自己确实挺过分的,于是借着干活的由头,一点一点朝何大叶靠过去。

婚礼恰好开场了,罗畅挤过人群,站在何大叶身边。

何大叶不理他,假装看典礼,心里却不安生,波澜壮阔的。

“大叶……昨天,对不起啊。”趁着喧闹,罗畅凑到何大叶耳边说。

原本在假装凑热闹为新人鼓掌的何大叶手突然停住了,一秒钟后,又开始使劲儿地拍,拍得两个手掌心都红了。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罗畅迟来的道歉让她无所适从。她不可否认地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难道要在一句“对不起”之后,就能转过脸微笑着对他说句“没关系”,一笑泯恩仇吗?

这不是江湖,是血淋淋的现实生活。

没办法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你摧残到面目全非,还能一击掌一撞肩说:“嗨,兄弟,不打不相识啊,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别幼稚了,那些英雄主义电影都是拍给乐观主义者看的,像何大叶这类以悲观为主流的人群,只会咧嘴一笑,心想这是些什么JB玩意儿。

罗畅,其实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我不怨你,从始至终,我都是最活该的那个人。

何大叶慌张地穿过人群,走到一半,她回过头,看见人山人海的那一端,罗畅正充满愧疚地看着她。

没错,这才是她想要的眼神。

何大叶使劲儿抿了抿嘴,想笑,却笑不出来。

算了,他们都需要时间,都会过去的,也都会好起来的。

用嘴吹的气球们很争气,一直坚持到婚礼散场才个个瘪了下去,无精打采地挂在彩门上,在几只精神抖擞的气球间显得格外丧气。

何大叶四处忙着跟工人们结账,她从不拖欠工钱,她总希望自己这种优良的美德能感染到每一对新郎新娘,也能迅速在婚礼后把账结了,可这于她,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何大叶转了一圈,转到正在干活儿的张猛身旁,并从包里点了三千递给他。

“谢谢你啊,这两天辛苦了。”

张猛停下手中的活儿,瞟了一眼红彤彤的钞票,有些许不高兴。

“干吗啊这是,我来帮忙又不是给你面子,是看我们孩子的面子。我得盯着你,免得你做出错误的选择,就好像今天这样,还好我在,不然你一个跟头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我还没抠逼到为省几个打胎费就自残身体的地步。”何大叶瞪圆双眼气呼呼地说,随即又恢复平静,“张猛,这孩子的确是你的,但是他来得太突然,要不要这孩子,是计划,不是决定,总要考虑完全一点吧?”

何大叶一边说着,一边把钱往前递了递。

“我出台价还五千呢,这点儿钱打发谁呢!”

张猛以超模的身子,帅气地转身,继续干活儿去了,不知道的以为是走台呢。

不过白羊座长脑袋,明显是为了长个儿,扮酷装了三秒钟,张猛就被自己的长腿绊了个趔趄。

何大叶把钱装回包里,心里百感交集。

她有多么感激张猛啊,及时地分享她的悲伤,恰到好处的关心,尊重她的选择。可她又有点儿讨厌他,因为这个孩子的关系,两人陷入到一种扭曲的状态里,让她手足无措,全无掌控力。

她不想谈感情,只想谈钱。

她喜欢谈钱,因为只有钱才是算得清的。

感情和人情,太纠葛太复杂,对从不愿亏欠别人的她来讲,近乎一道无解的算术题。

05

不管发生了些什么,日子总得一天一天过下去。

岁月无头可回,人,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张猛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出去找房子,为了找到性价比高的房子,他把网撒得很大,有时候甚至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

张猛把阳阳托给何大叶照顾,这孩子早熟,六七岁的外表下安着一颗精于人事的心,所以没给何大叶添太多麻烦,更多的时候,是张阳阳反过来照顾着何大叶。

两人在工作室面对面坐着,张阳阳写作业,何大叶就在电脑上玩纸牌接龙,玩到一半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过去,醒来身上一定盖着一条贴心小毯子。

任何时候,只要何大叶轻微咳嗽个几声,一定立刻有杯温开水递到面前来。

何大叶的孕吐反应反复无常,有时候一天吐个好几次,有时候一次都没有。每次吐完,家里没有粥,张阳阳就会冲一碗婴儿米粉端过去,说吃了暖胃。

凡此种种都让何大叶倍感欣慰,心想如果张阳阳跟自己一样大,那她一定二话不说就嫁给他。

转念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实在太恶心,狠狠斥责了自己一番。

对于张阳阳的照顾,何大叶无以为报。

她给张阳阳做过饭,那几道菜都是她的看家本事,是以前她做给罗畅吃的,还挺有信心的,但明显被嫌弃了,何大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大概是张猛的厨艺太好,张阳阳从小嘴就被喂刁了,就跟小狗似的,吃惯了一块五的火腿肠,谁还吃五毛的。

无奈,只能带张阳阳出去下馆子。

“你带我去吃卤煮火烧吧。”张阳阳倒是客气,净捡便宜的吃。

何大叶说那玩意儿不卫生,小孩吃不好。

张阳阳说就是因为不卫生,所以长这么大他才吃过一回,那个滋味儿太美妙,到现在都忘不掉,他还向何大叶保证就吃这一次,而且绝不会告诉张猛,并且绝对不拉肚子。

三磨两磨,何大叶的心被磨软了,带着阳阳去北新桥吃卤煮。

坐在肮脏油腻的街边,看着热腾腾的一口大锅,呼哧呼哧地流着口水。

“你来北京几年了?”等卤煮的空当,张阳阳问。

“比你活的时间还长。”

“来了这么久,做饭又那么难吃,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张阳阳摇头感叹着。

何大叶气,但又找不着反驳的话,一口气卡在胸口,憋屈着。

“那时的北京什么样儿?”张阳阳又问。

“跟现在一样,只是人没这么多,空气没这么脏,心也没这么凉。”透过胡同上空裂开的口子,何大叶看着灰蒙蒙的天说。

她来北京时,还是个少女呢,才几年工夫,就被蹉跎成了这副模样。

虽已是秋天,但这时候的蚊子叮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

一碗卤煮的工夫,暴露在空气中的几块皮肤都被叮得体无完肤。

何大叶痒得难受,夹着膀子一阵挠,姿势虽丑,但挠出了腾云驾雾的舒爽感。

“一个女人,挠痒挠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我妈从没做过这么丑的姿势。”张阳阳看不过去,又开口吐槽。

何大叶停下来,心想我能跟你妈妈比吗?她都嫁四回了,一次比一次嫁得好,我呢?才嫁了一回还分分钟被甩了,你妈是只升不跌的优质股,我是只跌不升的垃圾股,根本没有可比性啊。

“虽然一身蚊子包,但脸上没有啊,你看,光滑的。”何大叶摸着自己粗糙的脸,睁眼说瞎话。

没想到张阳阳连眼皮都没抬,直接说:“脸太丑,蚊子都不叮。”

如果此刻的两个人是《街头霸王》游戏里的两个角色,那么你会看见属于何大叶的那根血条,正以光速递减着。

吃完饭,俩人像一对退休老干部一样,背着手溜达着往家走。

何大叶本来还想展示善意,跟张阳阳大手拉小手,但张阳阳觉得幼稚。

刚走几步,张阳阳就被玩具店橱窗里摆着的变形金刚吸引了,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目光里的柔情似水就跟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似的。

“喜欢吗?”何大叶停下来,饱含关切的语气。

张阳阳这时候倒是没那么有骨气了,觉得希望来了,小鹿斑比上身,眼眸清澈如开APEC时的北京蓝天,看着何大叶点点头。

何大叶仿佛受到了感动,特别真诚:“喜欢?那你就多看一会儿啊,没关系,我陪你。”

“既然我喜欢,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买呢?你是个大人。”张阳阳气呼呼的,掐着小腰问。

何大叶这人有个好处,就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不管对方是老人还是孩子,在何大叶的世界里,众生都是平等的。

更何况张阳阳这一款的人精,情商比何大叶高,嘴也比何大叶贱,怎么能以孩子的标准衡量他。

见报仇的机会来了,何大叶自然会抓紧,她俯下身,亲昵地摸了摸张阳阳的头,化身TVB剧女主角说:“哪,爱你的人呢,不一定是愿意为你花钱的人,而是愿意花时间陪你的人。你看我花了一个宝贵的午餐时间陪你,多爱你,岂是一个玩具就能替代的?”

张阳阳一双大眼眨巴了几下,带有悲悯的目光,仿佛关怀弱势群体:“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没钱,还装。”

说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何大叶的血条空了,气疯。

这一天,北京城的很多事都在同一个时空中平行进行着。

在何大叶被张阳阳放大招打败的同时,刘丹正坐在罗畅车上,与他一起去看罗畅在机场附近的房子。

在这之前,刘丹已经费了一番心思,把原本自己住的鼓楼的旧房子随便收拾了一下,打算做婚房用。

罗畅进去转悠了一圈,皱着眉头心想,这姑娘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结婚是终身大事,怎么能就这么应付过去。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何大叶,当初他们结婚时,也没怎么上心,何大叶出来租了个温情脉脉的房,俩人就这么住进去了。

后来,他走了,何大叶却一住三年,他断断续续地去过夜,时间久了,都把那里当个窝,误以为那就是两人的家了。

罗畅的房子在机场附近,买得早交房晚,装修好之后,他很少过去住,偶尔请钟点工打扫一下,多数时候还是住在何大叶家。

这房子南北通透阳光充足,虽然经常有飞机呼啸而过挺吵的,但对罗畅来说有一种跟飞机长相守的满足感。

家具很少,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衣服杂物散落在地上,乱成一团,没什么人情味。

人情味都在大叶家属于他的那个房间里呢。

“单身汉的家就长这样啊。”刘丹四处看看,忍不住发出感叹。

“平时不太过来住,偶尔来一趟就睡个觉,哪有时间收拾。”

“那你平时都住哪儿呀?”

这个问题把罗畅问得一愣,他没回答,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装修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就置办点儿家具,贴个墙纸,拾掇拾掇就行。”罗畅正展现自己英明神武的一面,发现刘丹根本没理他。

刘丹没在意,扭脸已经动手收拾上了。她坐在地上把散落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嘴里念叨着关于房子的规划蓝图。

“装修简单,可塑性就强,来个田园风吧,小碎花小蕾丝什么的,飘窗那边我得好好装饰一下,喝个咖啡晒个太阳什么的,多惬意。”

这是一个妻,在念叨。

岁月静好,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罗畅一转眼,看见刘丹从床垫旁边提过一只登机箱。

正要打开,罗畅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抢了过来,抢的力气很大,刘丹坐在原地晃了几下。

“这个不能看,是隐私。”罗畅有些理亏,但依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刘丹抬头看着他,眼睛眨巴了几下,点点头,起身换了个地方,继续收拾。刘丹不是个胡闹的姑娘,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从不会为此费尽心思。

她与罗畅,既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两小无猜,藏着掖着的事儿肯定不少。毕竟还没到坦诚相见的时候,也便不再追问,全当是一箱子情趣用品,待到新婚之夜,给她一个惊喜。

罗畅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了,都快结婚了,有什么隐私不隐私的。

可这个秘密于他和刘丹现在的情感厚度来说,承受不起。

在卧室,罗畅轻轻打开箱子,他和何大叶的结婚照暴露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

照片上何大叶穿着婚纱,和罗畅背对背站着,四十五度仰望各自那一边的天空,目光哀怨,一点儿都不喜气。

还有一张他们面对面,做亲嘴状,两人都弓着背,尽量避免身体碰触,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套婚纱照是他们离婚之后拍的,是何大叶提出的唯一要求。

她说咱们拍套婚纱照吧,婚都结过一次了,好歹得有套像样的照片。

罗畅一口答应下来,很快就联系好了一家婚纱摄影工作室。

三个月后当他拿到照片兴高采烈地给何大叶时,何大叶又说照片她不要了。

“家里没地儿放了,你瞧我那脸肿得,挂家里瘆得慌。”

何大叶不要,罗畅也没脸光明正大地悬挂起来,连同新领到的离婚证,一起尘封进这个箱子里。

那年何大叶才二十八九岁,脸上却带着跟年纪不符的老成。

罗畅的记忆随着照片里两人的笑容被拉了回去,那间门口有只会叫“欢迎光临”猴子的婚庆公司,还有那场荒谬的舒克贝塔婚礼。

他还记得那天他走到婚庆公司门口时,隔着玻璃看见一手捏着婚纱裙角正在发呆的何大叶。当时他就想,这姑娘的眼睛真带劲儿,一闪一闪跟灯泡似的。后来何大叶说,那是因为刚换了新的隐形眼镜,眼睛干。

大概就是那一刻,他对何大叶动心了吧。

离婚之后,何大叶一直照顾他,她说她想要个孩子,想当妈,但是不想结婚,于是就把罗畅当成儿子照顾。

何大叶做的饭其实挺难吃的,但是她自尊心太强,罗畅不忍心打击她,所以每次都吃得一点儿不剩,以此激励何大叶继续做着难吃的菜。

放在何大叶家的衣服,下次去时,一定是洗好烫平,棱角分明,跟她这个人一样。

罗畅胃不好,何大叶家就常备胃药,每次从她家离开,箱子里也都会放一些,并在手机里设置了吃药备忘提醒。

她总是无微不至得像个圣母,让罗畅无地自容。

这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往事,回忆起来就像一件开线的毛衣,扯开了头,就会越拉越长。

罗畅回过神,发现自己嘴角微笑着,笑里带着苦味儿。

刘丹把厨房从上到下擦了一遍,走出来嚷嚷累死了。

罗畅听到,忙把箱子推到床底,出了卧室,牵着刘丹的手,与她并肩坐下。

刘丹把头轻靠在罗畅肩膀上,把玩着他的手说:“你手长得真好看,鼻梁也高,你鞋穿几码的呀?”

“四三的……你干吗?”

罗畅一头雾水看着刘丹。她坐直身子,脸上柔和的笑晕开来,挂上明显的淫邪。罗畅像个良家妇女似的下意识地护住胸前。

“哟,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这可是大叶姐教我的,靠手脚目测尺寸,不知道准不准。”

罗畅正内心暗责何大叶这都给人灌输了些什么歪理邪说,整个身体就被刘丹扑倒了。

“目测你尺寸不错,都快结婚了,我要验货。”

刘丹女流氓一样叽歪着,开始在罗畅身上蹭悠。

罗畅把头旁边的箱子往一边推了推,翻身把刘丹压在身下,刘丹乐得咯咯直笑。

窗外一架飞机飞过,带着巨大的轰鸣声。

窗内,一对恋人在凌乱的房间里翻云覆雨着,卧室的床下有一只未合拢的箱子,露出了边角,是一本红彤彤的离婚证。

06

刚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北京城迎来了少有的好天气,空气清新湿润,天空蓝得通透,缀上大朵云彩好看极了,抬头看天的工夫晃个神,还以为自己在国外呢。

这样的天气适合与男友约会,与闺蜜八卦喝下午茶,遛狗或者郊游,但一点儿都不适合工作,尤其是陪事儿逼新娘一起看户外场地。

这位事儿逼新娘就是那天在何大叶工作室里钟情于张猛的那一位。

新娘长情,一直惦记着张猛。

何大叶真担心那位面容老实的新郎未来的命运。

心不在焉地在场地溜达了几圈,话中带话一直询问张猛为什么没来,一旁的新郎脸色一阵白一阵绿,肉乎乎的油脸眉头紧锁。

户外的太阳把何大叶的妆都晒化了,五官渐渐晕开,雾蒙蒙的一团。

“你知道吗?我怀孕了耶。”问不到张猛的下落,新娘转移话题,开始秀幸福,一手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眯缝着眼说。

“恭喜。”何大叶说着,手不自觉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厚厚的赘肉让她分不清是怀孕还是胖。

因着这份羁绊,何大叶突然没那么讨厌这位新娘了。

她们肚子里,都有一个小生命在勃勃生长。等到孩子出生长大后,如果再有机会遇见,两位母亲也许都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你们还是颗受精卵的时候,就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见过彼此了。而那时,对于你们的妈妈来讲,都是一个特殊的时刻。

“我公婆说,要这孩子是个男孩儿,就送我辆路虎极光;要是女孩儿,就送宝马320。你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的。”新娘嘟着嘴抱怨。

何大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回应。

真是同人不同命,不管生男生女,都是豪车伺候。

可自己呢,生条龙出来也当不成王母娘娘,顶多就是众多坚强单身母亲中的一枚罢了。

何大叶挺替这个新娘高兴的,她肚子里怀的不仅是个孩子,还是辆车子,生孩子这件事为她带来了价值,也带来了炫耀的资本,挺好。

“你带阳伞了吗?”炫耀完,新娘就恢复了往日的鼠标垫儿脸,斜眼问何大叶。

秋老虎今天晒起来,还挺凶猛的。

“没。”

“哟,作为一个女人,阳伞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不随身带呢?难怪你皮肤这么差。”

一口恶气堵在何大叶胸口,郁结难疏。

想想也是活该,疼爱自己的女人,总能嫁得更好一些。这位新娘、舒颖还有她何大叶,在差不多的年纪里,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人家靠着人民币呵护出来的脸面,保住后半生的衣食无忧。可她,却还在用仅剩的这点儿青春赌明天呢。

新娘叽叽歪歪说自己被太阳晒得不舒服,刚才对新娘产生的那点儿好感,这会儿也散尽了。

一旁半天没说话的刘丹脸色早就阴暗下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径直走到户外的一排咖啡座边,直接把巨型遮阳伞给拔了出来。

见识过那股力拔山河的生猛劲儿后,事儿逼新娘着实对刘丹有点儿忌惮。

“姑娘力气可真大,咱们女人啊,还是应该娇柔一点儿,男人才会疼。”事儿逼新娘知道这头顶的阴凉绝不只是凉快,但又不甘心主动权被这女张飞压住。

“都娇柔,那不晒死你了,姐?”

刘丹脸上挂笑,笑里藏刀,一边说着一边腾出一只手把何大叶往阴凉地里拉了一把。

这个拉扯的动作也扯动了何大叶的心。

刘丹终究是最疼她的那一个,姐妹之情闺蜜之爱,是什么都无所谓,都是何大叶这一生的感情中最难以割舍的其中一段。

何大叶何尝没有在得知婚讯时,些许地恨过刘丹,可睡一觉又想,即便不是她,还会有别人,这幸福本来就不属于何大叶,她命中注定,无福消受。

现在想想,她比刘丹差在哪儿,大概就差在这种无声无息的真心真意吧。

何大叶觉得自己对别人好,总是带着目的性,她的好太功利,有种施舍的味道。

刘丹就不同了,她就是那种一根筋通到底的傻姑娘,不求回报不给人压力的那一种。

只是,此时此刻,她有点儿担心这个傻妹妹,被罗畅负了。

这么些年,她太了解那个孩子气又想一出是一出的男人了。

真怕他闪婚闪得太常态,到时候再把刘丹的心闪瞎了。

刘丹力大无穷高高举着阳伞,额头冒着汗,俩人寸步不离地跟在瞎转悠的新娘后面,很像是宫女举着华盖,为娘娘挡出阴凉。

何大叶贼笑了一下,忍不住调侃:“你这是久旱逢甘霖的架势啊。”

“有那么明显吗?”刘丹做害羞状,腾不出手来,只能把脸勉强藏到胳膊肘子里,“姐,你总结的手脚目测尺寸的理论特别靠谱,姜还是老的辣啊。”

何大叶白她一眼:“多大个人了,说这个也不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就许男人聚集起来,讨论这个女的胸部大那个女人屁股翘的,还不许女人讨论哪个男人的尺寸好?”

刘丹振振有词,何大叶无言以对。

不是不许,只是亲爱的刘丹,我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尺寸。

这具身体我曾经日夜相对,即使离婚后,夏天他也大剌剌地全身只穿个内裤,坐在地板上玩电子游戏。他腰上的黑痣、大腿内侧的胎记我都记得,铭刻于心。

原本何大叶以为自己经过那一场失声痛哭,已经能坦然去面对这些事情,可到头来还是心有余悸满身丧气,指哪儿打哪儿,打哪儿哪儿疼。

也罢,人总有三灾九难,罗畅就算是她有生之年里的一次浩劫,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你真想好了要结婚?你了解罗畅吗?”何大叶沉了沉,问刘丹。

“即便是互相了解的两个人,婚后也不一定幸福美满啊。婚姻本来就是要赌的,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又怎么换得来长相厮守呢?”

“你这婚结得太突然,我一时半会儿有点儿缓不过神来。”

“不就是闪婚嘛。”刘丹笑得山清水秀,大大咧咧地说,“俩人觉得不错,就别错过,恋爱可以以后慢慢谈。再说闪婚怎么了?明星都闪婚,过得照样挺好,而且罗畅又不是闪婚专业户。”

听着刘丹的话,何大叶一时百感交集。

俩女人,跟着罗畅走了一样的路,前戏相同,只不过何大叶已经沦为受害者,刘丹还是个未知数。她现在只愿罗畅能跟刘丹好好过,能真如刘丹说的就这么厮守下去。

可如果真是那样,那她何大叶就真真儿是枚弃妇了。

自卑心理作祟,让何大叶突然陷入杂乱的纠结中。她希望刘丹好,但又无法心平气和地望着她跟罗畅长久。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的戏码,都是唱给别人听演给别人看的。

现实生活中,人人心里有杆秤,这秤砣就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

两个人各自魔怔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新娘总算转满意了,找了一张咖啡座坐下。

新郎迅速递过纸巾和矿泉水,点头哈腰跟个小奴才一样。

“累了吧,擦擦汗,水我揣怀里半天了,焐热了,赶紧喝口吧。”

何大叶和刘丹站在新娘椅子后面,一左一右像一对门神。看完新郎的表现,何大叶鄙视他到咬牙切齿,反倒是刘丹羡慕得很,一个劲儿地啧啧着。

“啧啧啧……要是罗畅也能这么对我就好了。”

何大叶的听觉系统自动屏蔽了这句话,本来不想搭腔,没想到刘丹不依不饶,扭过脸拽着何大叶问:“姐,你觉得罗畅这人怎么样?你看人比我准,给我分析分析呗。”

何大叶不得不看着刘丹,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罗畅这人挺好的,风流但不下流,有颗花心但没有花胆花柳病。

罗畅有本恋爱手册,记录着每个星座生肖血型相互搭配的女孩类型,但都是约会过,没什么实质性交往。

罗畅怕黑,睡觉不喜欢关门,害怕鬼压床,半夜爱说梦话,爱磨牙。

罗畅有点儿孩子气,喜欢撒娇,喜欢叽叽歪歪,但有时候也挺爷们儿的。

罗畅喜欢吃蔬菜,但必须得是绿颜色的;他喜欢吃肉,但一点儿肥的都不能有;他喜欢喝牛奶,但必须得是当天的,隔一宿的喝了必定闹肚子。

罗畅睡觉的时候喜欢用两个枕头,睡一个,抱一个。他床上有个从幼儿园开始就抱的枕头,表面薄得都能看到荞麦皮了,但依然不换。夏天喜欢盖被子吹冷气,冬天不喜欢穿秋裤,因为腿粗,他想看起来瘦一点儿,太冷的时候只戴一副护膝保护膝盖而已。

还有,罗畅他害怕责任,害怕婚姻,或者,也许只是害怕跟我的婚姻……

罗畅就是这样一个人,几年时间,已经不能单凭一句好坏就能判断了。所以这个问题,又能从何说起呢?

刘丹还满怀期待地看着何大叶,等着她的答案。北京天气太干燥,何大叶的嘴唇都起皮了,干巴巴地半张着,看着都让人心酸。

这样尴尬的时刻,电话铃就是一场及时雨。

当何大叶的电话响起时,她感激得热泪盈眶,恨不得接起电话就叫对方亲爹。

不过电话不是亲爹打的,何大叶也没命认干爹。

一听电话那头儿人小鬼大的语气,就知道是张阳阳。

听声音,张阳阳挺急的,这次也出奇地客气,他跟何大叶说他爸可能中邪了,回来就疯疯癫癫的,急需何大叶回去一趟。

反正现场她早就待不下去了,刘丹每一个真诚的眼神都像清朝十大酷刑一样折磨着她,她虽不是玻璃心,但也经不起这么千锤百炼。

跟刘丹打了个招呼,又跟一脸不满她早退的事儿逼新娘百般道歉后,何大叶从现场落荒而逃。

回家路上,她默默地承诺:阳阳,等姐姐我成了婚庆界一代妖姬时,一定给你买那只变形金刚。

07

飞奔回工作室,打开门,一股活色生香的油烟味儿扑面而来。

何大叶一阵犯恶心,干呕了几下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正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看电视的张阳阳看见这一幕,宛若看到救兵。

桌子上摆着十几个菜,个个精致好看。

何大叶有点儿饿了,翘着手指捡了块肉塞进嘴里。

“瞧你那点儿出息,吃饭不能用手。”张阳阳看不过,批评她。

“饿了,吃点儿还不行?你爸干吗呢这是,今晚有客?”

瞄了一眼紧闭的厨房门,何大叶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小声问。

“我爸心情不好,以前他一心情不好就闷声不响地做菜。他今天回来,什么都没说,板着脸就进厨房了,从今天做的菜色、食材和数量上看,他肯定非常不开心。”

“发泄方式真够新鲜的,真希望他每天都心情不好。不过他发疯,你找我干吗?”

何大叶起身,走到桌前又挑了点儿东西吃。

“你怎么这样?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们老师说了,这是很可耻的行为。”张阳阳嘟着嘴,瞪着一对闪亮的小眼睛指责道。

何大叶也觉得挺羞愧的,但又觉得不能在小孩面前认,只得挂起一张无赖脸,一块接一块地吃着肉,一边安慰张阳阳说:“赶驴上磨还要给驴吃顿好的呢,”何大叶后悔说这句话了,她赶紧转移话题,“你放心吧,一会儿我帮你劝劝,但你得让我吃饱啊,不然哪有力气办事。”

正说着,张猛端着最后一个菜从厨房出来了。他看见何大叶,苦笑了一下,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开。易拉罐口冒出一缕清凉的气,这股若有若无的白烟,在深秋季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张猛那张苦逼兮兮的脸。

“今天你有口福,坐下一起吃吧。”张猛招呼何大叶。

何大叶拿起酒杯,示意让张猛也倒一杯给她,被张猛怒瞪后,想起自己是有身孕的人,才备感惋惜地放下了杯子。

“说说吧,别老摆臭脸,吓着孩子了都。”何大叶最近跟电视剧学的台词,觉得特管用。

张猛有些愧疚地看了看阳阳,忽然意识到看错孩子了。他看了看何大叶的脸,再看看何大叶的肚子,又看了看何大叶的脸,脸终于垮了,不装精神了。

“私家厨房开业以后,有不少人打电话约,电话里说得好好的,临了又都说不来了。起初我还挺有自信的,可是你瞧,现在我最大的客户就你一个,热情耗光了,挺失望的。”

何大叶习惯性地打击几句,想说你看吧,开业那天我就说你干不长。

眼见张猛的丧气都快成精了,于心不忍之余,也觉得自己要真那么做,基本上是在说废话,她不是个讲废话的人。

可世界上真的存在说过太多废话的哲人,管挖坑,但不管埋。

上下嘴唇一张一合,道理倒是讲清楚了,但距离远了。

然而成长如此,谁能不知道正确的路应该怎么走呢?

无非只是希望周围人能给一个态度而已。

然而生怕错过证明自己英明神武的人,总是雨后春笋一般蹦出来。

她想想,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把桌上的菜挨个尝了一遍,何大叶放下筷子,化身女汉子版知心姐姐,拍着大腿说:“太好吃了!”

这平地一声吼把张猛和坐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张阳阳都吓得一哆嗦。

何大叶不在乎,抹了抹嘴上的油继续夸:“他们不来,是他们的损失。你知道吗?今天我去见的那个客户还说念念不忘那顿饭呢,说充满了幸福味儿,特别赞。你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不是应该在中老年妇女的宠幸之下变得又矫情又养尊处优吗?可你偏偏不是。今天那客户还夸你帅,你看你,明明可以卖肉,非要卖手艺,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要靠才华。”

张猛被夸得有点儿飘忽,挠着头,略有点儿信心:“我是没那么差,是吧?”

何大叶心想这个男人也太单纯了,这把年纪随便夸几句都乐成这样,他的童年过得是有多阴暗多缺爱呀。

“没办法,我是苦出身啊。上过厨艺学校,当模特之前,我干过厨师,那时候没少受欺负,我做菜,做得好主厨领功,做得差我受罚,我就是厨师界的枪手。有一次有个客人说在菜里发现头发,经理就让我去道歉,那头发我看得真真的,跟女顾客的长度颜色一模一样,但最后还是让我赔,我倒是不在乎,穷嘛,混口饭吃就得忍辱负重,没办法……”

张猛絮絮叨叨地讲着,转眼已经喝了四罐啤酒。

何大叶听着挺心疼的,她想起自己刚到北京时的第一份工作。

那时候的她少不更事,年轻霸道,因为不愿帮上司背黑锅而翻脸暴走。何大叶至今还能想起自己当年的英姿飒爽,辞职路都走得风起云涌。

彼时的大叶不在乎,她天真地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如果哪天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家永远是游子们的避风港,那里有爸有妈,还有门当户对的某男子等着你结婚生娃。

可自从做了婚庆,除了刁钻的客户,夜叉对她的折磨,也可谓是以一敌百。

虽曾有不止一个客户在跟她接触过后,被她的能力折服。

谈客户的最高标准是什么?不是谈成这个案子,而是谈客户变成被面试,最后客户让她第二天直接上班,要挖她转行。

但她始终忍气吞声没有走,她也曾经疑惑过自己的坚忍和选择,难道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行业吗?

可经历过同罗畅的那场惨无人道的婚礼后,她想清楚了自己没有离开的原因。

她太清楚婚礼对一个女性的重要性,她渴望的、她失去的、她没有得到的,让她决心要像观音送子一样,送给那些可爱的、不可爱的女孩们一场与众不同的婚礼。

在她们成为女人的路上,带着也许是只她一人认为的慈悲,送她们人生最重要且梦幻的一程。

哪怕,前路艰难漫漫。

哪怕,这只是最短暂华美的幻象,一日燃烧后,残酷现实就到来。

说到职场上的委屈,她曾经挺瞧不起那些备受欺负的新人的。

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爱挑软柿子捏,你不硬,自然就得被欺负被嘲笑,怪谁呢?

后来经历的多了,她才渐渐明白,哪儿有那么多的后路啊。

太多离家的人,都抱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希望在帝都开枝散叶。

她曾以为自己不是,有得选,可此时回头看,自决定留在北京试试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没有路了。

整个工作室在一桌饭菜味儿的映衬下,弥漫出一股哀伤的气息。

何大叶很应景地一杯杯喝着白开水,真希望自己在喝酒。

张阳阳也不落后,不知从哪儿扒拉出一瓶酸奶,就着自己笨老爸的奋斗史,愁眉苦脸地喝着。

正悲伤着,门铃就响了,这清脆的一声划破了屋里的宁静,几个人同时回过神来,气氛有点儿尴尬,于是都不好意思地起身,争抢着要去开门。

门口捧着生日蛋糕礼盒的快递员,显然是被这一家三口的热情吓着了,张猛签收,名字最后一笔还没写完,快递员就抽走单子匆匆跑了。

蛋糕是舒颖送来的,夹着的卡片上写着:“孩儿他爸,祝你生日快乐。PS:甭感动,这蛋糕就当我给你的二婚份子钱。”

舒颖人美心细,字迹也娟秀,就是嘴臭点儿,不过那股大方磊落的亲密劲儿力透纸背。

啧啧,瞧人这几句话说得,就是再婚十次也应该啊,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啊。

人精张阳阳在此时很应景地蹦跶着,从屋里拿出一幅画递到张猛手上,画上是扭曲的张猛和张阳阳,手牵着手在微笑着的太阳下散步,旁边有一坨乌漆麻黑屎一样的东西,张阳阳说那是何大叶的变形金刚版。

说完还狠狠地瞪了何大叶一眼。何大叶心说,哎哟,还惦记那个变形金刚呢。

祝福老爸生日快乐后,张阳阳难得展露天真无邪的儿童面貌,抱着张猛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样鲜活的父子煽情大戏,让何大叶看得又感动又尴尬。

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日宴让何大叶有点儿措手不及,琢磨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包里有一支前几天刚买的派克钢笔,既然骑虎难下,那就拿来作礼物吧。

还好当时挑了支便宜的,何大叶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张猛的时候想。

“你也准备礼物啦,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心细如尘,什么都知道。”何大叶硬着头皮说。

张猛接过钢笔,眼神里却写满了“多少年不写字了,你送我笔干吗”的疑惑。

大叶心说这礼物送你太合适了,你还认字吗?!

嘴上却生硬地补充:“我这祝福多明显啊,希望用这支笔,谱写你的大好蓝图!大——好——蓝——图!”

张猛猛点头,瞬间对这笔爱不释手。

何大叶心虚,张阳阳眯着眼睛凑过来:“我亲爹是傻,但也不能这么糊弄……你要是给我买那个变形金刚,我就不告诉他……刚刚把你画成了变形金刚你还没接受到我的暗示吗……”何大叶连忙切了一块蛋糕硬塞到张阳阳嘴里:“我看你像变形金刚!”

张猛啥都没觉察出来:“啊?不插蜡烛就切啊?也对,都这么大岁数了。”

唉,好在张猛的智商低。

放下礼物,张猛又喝了半罐啤酒,故作轻松地对何大叶说:“你知道吗?今天也是我入行十周年的纪念日。”

“喜上加喜啊。值得喝一杯。”何大叶拿起水杯,干了。

张猛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就在今天,我收到消息,老东家没有跟我续约,经纪人问了几家别的公司,大家都客气地打着太极。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那个被公关公司封杀、闹脾气不工作的模特了,我不用蠢蠢欲动等这个圈子欢迎我了,他们不需要我了,我再也不用做模特啦!”

他的语气,是戏谑而轻松的,但大叶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十年,像是一场轮回,兜兜转转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仿佛看见十年前的张猛,高高瘦瘦,脸上带着轻微的婴儿肥,肚子上的腹肌还没有那么明显。

寒冬腊月里住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睡前得把啫喱水放在被窝里,要不然这一宿能把啫喱水冻住。

起床时天还没亮,他对着有道裂痕的小镜子把自己打扮整齐,刮过的胡子在下巴上留下一片淡淡的青色;因为个子高,所以穿起衣服来总有小一码的感觉。

他很早出门,赶在上班高峰前骑着自行车去转坐地铁,几经辗转面试,然后接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秀,是那种在商场大厅的服装秀,走一下午,给五百块钱。

接到工作后他笑得春光明媚,那单纯和温暖几乎能抵御整个冬天的寒冷。

何大叶回过神来,张猛还在一边喝酒一边絮叨。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脸上蒙上一层红晕,就像年画里的年娃娃,只是笑容太丧,没那么喜庆。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父亲。我今天三十一岁了,人家都说三十而立,可是我却把生活张罗得一塌糊涂,青春饭终于吃到头儿了,这样看看,我真是老了。”

“胡说什么,男人四十还一枝花呢。”大叶安慰他。

她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罗畅以前总说她气场太丧气,负能量太满,安慰人的精华就是传播正能量,她连及格线都没达到。

那时候的何大叶想,连她自己都没有正能量,拿什么去传播给别人?

虽然不服气,但罗畅的话她都记在心里,如今也总算派上用场了。

被何大叶这么轻轻一安慰,张猛咧嘴笑了笑:“是啊,我的花季还没到呢。”

“不要脸。”

“算了,一段结束,另一段就会开始。我还有阳阳,我得加油才行。”

张猛喝光了最后的啤酒,做满血复活状攥了攥拳头。

看着张猛的单纯样,何大叶的眼眶有点儿酸。

这世上,最可怕的男人是,穷,还非得嚷嚷尊严。

最心酸又让人感动的男人是,穷,还有着一腔的责任感。

而张猛,就是后者。

何大叶也感觉挺心酸的,不是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而是张猛喝大了,今晚的碗,好像得她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