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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Chapter 07 对世间的离别深信不疑,因此才更珍惜你

01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最后一段话说:“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成一个好人。”

其实这句话适用于很多时候。

例如,永远不会变成现实的要好好学习的明天;一边疯狂赶作业,一边悔恨之前早干吗了的暑假最后一天;新的一年你许下更美更富更加班,老板及上司喜闻乐见的跨年时的朋友圈文字……以及呢,吹蜡烛前的一分钟内你许下的生日愿望——如果有幸活到一百岁,积累的愿望量,大概能等同于成年男子一次射精时的精子数吧。

但是呢,很遗憾,他们的共同点是,这些希冀,跟中国足球何日出头的答案一样,都不会实现。

张猛的三十一岁,注定是开年不利。

寒夜牛饮冰啤酒之后,他就华丽丽地感冒了。

自己何止不能高唱刘欢的《从头再来》,简直可以演唱《黛玉葬花》的越剧台词了。

人感冒的类型有很多,有娇弱型,假坚强型,假绝症型,张猛是属于傲娇型。

他固执地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被窝里不肯吃药,擤鼻涕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认真地说感冒只要多喝水捂捂汗就好了,是药三分毒,不能随便吃。

穷了很久,让生病时的省钱,变成现在的省事儿。

当然跟过去相比,他已经过得很好了,然而因为这雪中送冰的感冒,让他有点儿自虐般只想躺着,喝水喝成了水母,看这感冒能把他蹂躏成什么样。

眼看着他一趟趟浑身哆嗦着出来倒水,何大叶的圣母心终于还是被触发了,用自己拙劣的厨艺,给他煮了一碗姜汤。

小心翼翼地给张猛端进屋,还没等开口慰问,张猛就发火了,把快流到嘴边的鼻涕猛地往回一吸,怒瞪何大叶。

“你随便进来干吗?传染了你怎么办?”

何大叶不理他,把热乎乎的姜汤放下,递给他几张纸巾,似笑非笑地看得张猛又一阵寒。

“我初恋男友就特会吸鼻涕,他鼻孔下长年挂着一条黄鼻涕,一吸,就变成一口痰吐出来,把我给迷得五迷三道的。”

“后来呢?”

“我搬家的时候送他定情信物来着,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玩偶,但是被无情拒绝了,唉……”何大叶假模假式地叹口气,做惋惜状。

昔日的恋情再被摆到台面上来说,早就忘了当年的悲伤,却还是要把戏做足。

“口味儿够重的你,豆蔻少女竟然喜欢这种才艺。”

“还没豆蔻,我五岁。”

张猛一惊,随即一笑:“原来你五岁就展开赔钱货生涯了。”

何大叶怒了,没几个女的愿意被人称为赔钱货,这词太伤人,听上去没出息到惨绝人寰。

她气,但也无力反驳,几段支离破碎的恋情里,她的确是付出比较多的那一个,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金钱上。

赔钱货,这顶皇冠戴在她头上,当之无愧。

真惭愧,活了三十多年,没活出精彩人生,倒活出一段可歌可泣的赔钱路。

风头太盛,同行骂她的人不少,也想学阮玲玉写下“人言可畏”然后绝迹人间,但一想到感情上她已经赔成奥运冠军了,心有不甘,只好努力活下去。

可输人不输阵,得嘴上过了瘾才行。

何大叶换了个姿势,把腰一掐,眯着眼说:“你好啊,你前妻都快凑齐十二星座了,你不还守着半大的孩子和温暖的右手过日子吗?”

“我这叫宁缺毋滥,你知道当初有多少妙龄少女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求安慰求扑倒吗?”

何大叶此刻特想认识这些瞎眼的妙龄少女,请她们打电话给我好吗?

“得了吧,肯定都是歪瓜裂枣,不然哪个男人把持得住?你不仅把持得住,还巴巴地去给前妻使劲儿塞钱,你的赔钱货生涯也不逊色。”

俩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句嘴,突然就各自陷入了过往的悲伤里。

过往这东西,不经想。

就像一只丑恶版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得见血。

心里的伤口从来都不会愈合,时间越久,结的痂越厚,碰一下还是会疼,揭开疤还是会血流成河,这是类似于胎记的东西,是去除不掉的。

被伤害就是被伤害,从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疼一点儿,只能假装,只能骗自己已经好了。

这些我们被伤害的印记,让我们变成了今天支离破碎的自己,无可辩驳,无法否认。

气氛僵持了一瞬瞬,张猛叹了口气,鼻音浓重地说:“算了,咱俩都在各自的领域赔出了一片天,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我是五十步的那个,你一百步。”何大叶嘟囔着,依然不愿服输。

张猛笑了笑,一条清澈的鼻涕沿着轨迹流下来,他叫了叫何大叶,对她说:“其实我也是吸鼻涕高手,完全可以跟你初恋男友PK。”

“真恶心。”何大叶皱着眉头嫌弃着,转头却看着张猛说,“我看看你实力怎么样。”

张猛猛吸了下鼻子,表演很成功,但刚吸回去的鼻涕还没完全消耗掉,一吐气,在鼻孔外形成一颗圆滚透明的鼻涕泡,要是在阳光下,说不定还挺好看的。

何大叶乐了,咯咯咯笑了半天,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

“我也不是身体不好,以前零下十几二十度的天气里裸上半身拍照,鼻涕一吸,连哆嗦都不带打的,我这个病啊,就是闲出来的。”见何大叶笑得差不多了,张猛说,一来回忆一下已故的模特生涯,二来给自己挽回点儿面子。

“看你表演得这么卖力,我准备送你份大礼。”没等张猛提问,何大叶就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说,“把姜汤喝了,等电话吧。”

随着门一开一关,屋里的光线忽明忽灭。

张猛端起姜汤喝了一口,烫得上蹿下跳,连姜汤都能熬得这么难喝。

他一边嫌弃着,一边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温暖的笑。

这个家里,有多久没女人出现过了?这个世界上,有多久,没人关心过他了?

不过红糖放多了,最后一口有点儿齁,倒是让张猛后怕起来。

不会打包一个女人给他吧?

02

何大叶的礼物很快就送上了,在张猛感冒痊愈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一个保健品广告的面试机会。

机会是大叶从她以前的一个客户那里争取来的。

这位客户的新娘在当时的难搞系数破表,何大叶几次近乎翻脸,但都在这位新郎官的哀求和夜叉的威胁下把火气压了下来,并拿出幼稚园教师非一般的耐性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艰难地换来新娘的点头称赞。

那场婚礼后,这位身处电视圈的妻管严客户就把何大叶当成了恩人,化身郭冬临,把“有事儿您说话”成日挂在嘴上。

何大叶极少麻烦别人,但想想其实张猛为自己做了不少事儿,总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帮他一把,也算是把昔日欠的人情还一还。

人情债是算不清的,不过雪中送炭永远都比锦上添花来得价值连城。

张猛对此一直感激涕零,去往现场的路上,不停地变着法儿感谢何大叶。

起初她听着很顺心,渐渐就烦了,说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张猛也不高兴了,嘟着嘴一路上没再搭理何大叶。

现场拿到脚本看了几行,俩人才知道原来这是重振男性雄风的保健品广告,广告词一点儿都没有客气,全是让绿茶婊展开纯情演技的那种词儿,苦于不知道在哪儿下A片的发春少女,直接可以就着这台词服下黄瓜啊胡萝卜之类以形补形的食材了。

何大叶在手袋里头塞下一份脚本,以备不时之需。

面试现场也够让何大叶大开眼界了,感觉全中国所有城乡接合部里热衷于参加健美比赛的男人们都聚集此地,面目可憎,横肉加身,纷纷脱离了布料的束缚,面试前的现场也生机勃勃,当场表演伏地挺身,比较作的,干脆表演起举哑铃,让何大叶直感慨中国真是一个农业社会发达的强国。

对比一下,张猛穿了一身灰色的宽松运动服,里面依旧套着一件白T恤,混迹在一片油腻的里脊肉中,清新得像个长相有点儿着急的大学生,态度倒是落落大方。

猛男们也没把张猛放在眼里,连挑衅的目光都懒得向他投射,他们从各自的站位延伸开,重合点都是在场的女性们,包括何大叶。

何大叶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现场应该及时做什么样的白日春梦,才能回报各位猛男的厚爱。

她看着诸位一直嫌屋里热,光着膀子的猛男们,若有所思。

张猛把何大叶呆滞的目光误会成痴迷,痛心疾首道:“看不出你还好这口儿,真三俗。”

“有得看就多看看呗,回家要么对着墙,要么对着你,反胃。”何大叶冲张猛翻个白眼。

“我觉得这广告不太适合我。”张猛用脚本遮住脸,小声对何大叶说,“你看这词儿写得,吃了皇帝梦,男人似豺狼,一片皇帝梦,一夜七次郎!还穿得特少,还得展现男性魅力。”

“你当模特那会儿又不是没露过,有什么大不了的。做作地摆弄几下就行,只要你硬件过关,这广告咱们志在必得,有后门的好吗?”

“我可以露,但我不能Low啊,这是原则。”

“首先你不是女模,其次这里也不是时装周。再说了,男模女模能是一个档次吗?男模就是女模的陪衬好不好?放眼全世界,Top10的男模加起来还没一个一线女模赚得多。还有,阳阳马上就要上小学了,三个月后你们还得搬家,哪一样不得烧钱。什么原则不原则的,这个时候不是你挑工作,而是工作挑你,明白吗?”何大叶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列举给张猛听,一点儿都不客气。

张猛耷拉着头不说话。

何大叶说的每一点都不可否认,生活的压力已经堆成一座雄伟的山,压在张猛的肩膀上。

是啊,还有什么好挑剔的,青葱岁月里的傲气,早已被窘迫的生活磨成了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别人怎么看他不管,但内心,张猛早已把自己定位成了一枚失败者,还谈什么原则。

张猛嘴上不说,心里想,何大叶也是好心,就是路数有点儿偏了,别说这个广告拍不拍,总得给她点儿面子啊。

就像坐在一家感觉不太好吃的馆子里:来都来了,试试呗。

这个面试一点儿都不正规,一群猛男挤在一间教室大的房间里,轮流展示身材,像是一场街道居委会举办的健美比赛,专门为守寡多年的老大妈的晚年生活带来希望。

导演和广告公司的人就跟嗑了药似的,半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模特出身的张猛虽在自己圈子里没混出一片艳阳天,但比起这些从臭气熏天的廉价健身房里跳出来的男人们,档次明显高了不止一个段数。

“我可是去米兰走过秀的人。”

张猛常常这样向何大叶炫耀,这也是他职业生涯里最辉煌最能摆上台面的业绩。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话,安在张猛身上一点儿也不过分,轮到他时,导演惺忪的双眼明显亮了,嘴角挂上一丝淫邪的笑。

张猛敬业,每个动作都张弛有度,何大叶想,如果自己要是在电视上看见这么一则广告,即便是男性性功能保健品,她也愿意移植前列腺,买一盒表示支持。

“我觉得他的演技太节制了,没有张力,应该气魄雄浑一点儿。”站在何大叶身旁的肌肉男一对肌肉男二说。

“我觉得也是,最好能加一声吼叫,突显男性魅力。”肌肉男二表示赞同。

男三插嘴:“娘们儿叽叽的,长脑袋是为了显个儿高吧,一点儿都不男人。”

何大叶冲着患直男癌的三人翻了个巨型白眼,本想说点儿什么,又怕万一起争执驳了客户的面子,只能极不情愿地忍住了。

她又上下打量了这三个直男癌晚期患者,他们大概跟随着失传已久的埃塞尔比亚时尚圈的潮流,都穿着紧身裤。

何大叶瞥了瞥他们下身鼓起的令人尴尬的包,这包跟激凸差不多,也算是三等残废吧。

何大叶上大学时获得过关爱残疾人标兵,她一下子就释怀了。

原本就志在必得的广告,加之张猛鹤立鸡群的表演,导演对他满意极了,又提出让张猛穿内裤试一下镜头,他说刚好有一个内裤广告要拍。

张猛自嘲,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一下子混到了模特金字塔的最底端,Low到埋进土里,都能开出一朵花了。

不过他也不多话,转个身就穿个内裤到镜头前。

晚期直男癌三重唱此时变成评委老师,评论张猛腿太细了。

何大叶对比了一下他们三人跟张猛各自的包,护食指数瞬间飙升。

哼,怎么跟我们张猛的比,她可是见过实物的!

不过这一愣神,导演已经开始在近身指导张猛摆姿势了,之前几个人试镜不超过五分钟,张猛都快试镜一个小时了,有点儿不对劲。

大叶不傻,在见识了当初那场舒克贝塔的奇葩婚礼后,她的Gay雷达已升级到了军事水准。

虽然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在这个圈子里热火朝天地搞着潜规则,一些导演理所当然地吃着演员豆腐,一些演员把这当成走向康庄大道的捷径。

其实哪个圈子都一样,即便是在婚庆界,还有准新郎向何大叶暗送过秋波,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问题就在于,如果对方是昆汀·塔伦蒂诺,是伍迪·艾伦,是迈克尔·贝,或者是张艺谋、冯小刚,随便摸几把都觉得与有荣焉,就像那个跟偶像握手后三十年没洗手的大叔一样,虽然结局挺残忍的,但这段记忆起码支撑了他三十年的人生。

即使张猛这头倔驴不同意,她也会把张猛洗干净,卷进毯子,塞进凤鸾春恩车里,直接拉到安啊刚啊艺谋啊的门口,只要他们吃得下。

但眼前这位,中年谢顶满脸油光的三级片广告导演,实在是没到可以吃演员豆腐的Level。

张猛不反抗,是因为他还记得何大叶给他一一列举的几条,当模特时拥挤的后台永远都是一片裸体海洋,换个衣服碰着彼此肉体是常有的事,如果硬要归类,那也算是一码事吧。

眼见着导演的手一点点滑过张猛的腰,快要摸到他屁股时,何大叶看了看广告公司和产品方的人,他们都跟没事儿人一样。

嘿,见过拍广告的,没见过光天化日摸人的。

何大叶这臭脾气上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挥着包包打在导演斑秃的脑袋上。

这一挥力道很大,打得他一个趔趄,连张猛也殃及到了。

“你傻逼啊?”导演急了,怒瞪着何大叶问,一手揉着自己的头。

嗯,这句话说得还挺正义凛然的。

“我的人你丫也敢碰!一把年纪了三观不正还这么臭不要脸,真那么饥渴去门口对着树蹭去,安全绿色环保无负担。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出台的!”

何大叶单手掐腰做泼妇状,这画面张猛见过,挺吓人的。

她就像一颗威猛的地雷,一旦踩上雷区,就是以这个架势爆炸的。

张猛轻轻拽了拽何大叶的衣角,示意她点到为止就好,却被何大叶反手一挥给甩开了。

“我指导他,这是行规!说得好听叫你经纪人,说不好听,你就是鸡头,跟我装什么!”导演鄙夷地看着何大叶说。

何大叶摇摇头,真觉得这秃顶胖子命真苦,惹谁不好,非惹她!

她是谁,婚庆界第一撕逼好手好吗?

“你是快三过五嫖多了是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除了体重,哪点儿配讲规矩?你当然不清高了,又不轻,又不高。你肚脐眼就是跟眼睛长在一条线,你也看一下,他可是给爱马仕走过秀的。你丫除了在杂志上,你见过爱马仕吗?拍个广告连条裤腿儿都买不起,拽什么啊?再说你今天什么品位啊,找来一群歪瓜裂枣在这儿拍民工特辑满足你的低俗品位是吗?这Low逼广告我们不接了,留着你自己回家自己撸去吧。”

何大叶说完,手起刀落,直接抢过相机拔下记忆卡踩个稀巴烂,拉起张猛的手就往外走。

心也跳,也略后悔,她那个客户朋友是得罪了。

不过她一个搞婚庆的,又没丧心病狂指望客户都做回头客。

回到车里,何大叶气还没消,阴着一张黑白无常的脸:“妈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杀手包两万多呢,用来杀这头肥猪真是暴殄天物。”

张猛歪着头夸赞:“口才好就不说了,我们何大叶怎么还知道这么多成语呢,我都不知道啥意思。”

何大叶瞪眼睛:“有意思吗?”

“我发现你这人言行特别不统一,前一秒还让我忍,后一秒你倒是动上手了。”张猛憨憨地笑着说。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沦落到接这种级别的广告,不过快到手的钱就被何大叶这么一包给拍散了,心里还是略有点儿遗憾。

“有点儿骨气行吗?可以露肉,但不可以卖肉,这是我的原则。”

“哟,你还有这原则哪,有原则是好,但你没肉可露啊。”

何大叶眼睛看着前方,杀气腾腾地提起杀手包在张猛眼前晃了晃,示意他闭嘴。

张猛识趣地耸耸肩,语气平缓地说:“别生气啦,其实以前我做模特的时候,吃亏受欺负的事儿多了去了,比起来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即便上次我没被赶出来,这次续约也已经不是计划内了。这么多年,其实都是圈子里的朋友们知道我要养孩子,才帮我一把,帮到现在他们也仁至义尽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瞧瞧这话说得多绝情,就是说没有一件事情是人类能左右的,再努力也白搭。”

“能别这么丧气吗?长得人模狗样内心怎么这么阴暗啊?”何大叶白他一眼,“我这人,从不信命,我特瞧不起那些把自己的失败和落魄归咎于命运的人。人这一辈子那么长,不可能终生荣耀,更不可能一辈子倒霉。平地上走路还有摔倒的时候呢,站起来继续走就行了,难不成还趴在原地哭哭啼啼等人扶?这世界那么扭曲,谁敢去扶?”

“你别说,我还真扶过一位。”张猛认真地说。

“啧啧,敢在路上扶老太太,你还真有钱,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帮你接广告了。”

“别把人想得那么不堪,好人还是占多数的。”

“我就是好人,你运气好遇见我了。放心,我虽然背不靠山面不朝海,但何大叶这个名字也算是个招牌,这个广告黄了不要紧,就算拍了也掉价,我一定能帮你找到新出路。”

何大叶拍着胸脯向张猛保证。

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全心全意帮张猛一把的。

命运这东西何大叶并非全然不信,不然又怎会那么偶然的一夜,那么偶然地在路上遇见那么多回,那么偶然地共处一室,又那么偶然地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都是命。

张猛太傻太天真,注定命中有个强悍的何大叶出场。

任重而道远,何大叶觉得自己真是个责任心满满的好女人。

这么好的女人,罗畅却不要,真是不懂欣赏。

何大叶甩甩头,不许自己在想念罗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从罗畅宣布婚讯那天起,在这段感情上她算是彻底失败了,如果把自己形容得少女一点,可以说,她失恋了。

到了这个年纪,即便失恋,姿态也要漂亮。

哭哭啼啼叽叽歪歪的戏码太矫情了,找个新的人来填补空白又显得自己太随便。

何大叶干脆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满满的,根本腾不出时间去胡思乱想。

即便不小心想起,甩个头,也就忘了。

她相信,不远的某一天,她会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那个人。

再想起时,也会波澜不惊。

03

人能忘,狗忘不得。

没了罗畅,还有肉弹跟她相依为命。

何大叶没有像很多老人说的那样,怀孕了就得把狗送掉或者安乐死。

她不知道这么不尊重生命的风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想想旧社会那会儿,家家住平房,家家养狗,但家家子孙满堂。

社会越进步,人活得就越金贵,却也变得狠心和残忍了。

一只金毛一个孩子,打着滚一起长大,这是何大叶最希望看到的。

何大叶觉得肉弹白天自己在家可怜,就把它带到工作室,起初偶尔来,张猛家做客的贵宾仗着自己年纪大,把憨憨的肉弹一顿欺负,后来不知哪来的责任感,开始当弟弟一样照顾保护着。

“瞧这俩狗,起初咬得跟杀父仇人似的,现在又好得像亲兄弟,就像我跟你爸似的,以前见一回骂一回,现在竟然能和平相处了。”

何大叶一手牵着两只狗,一手牵着张阳阳,发自内心地感叹着。

“哪有人把自己说成狗的?你说你自己就行了,别说他。”张阳阳皮笑肉不笑地说。

何大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仔细想想这孩子的话也没错,只能憋着生闷气。

张阳阳是小冤家,可是人人都爱他。

愿意帮张猛,也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何大叶心疼张阳阳。

再早熟,他也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虽然是讽刺何大叶的一把好手,但平日里,他还是挺喜欢黏着何大叶的。

俩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何大叶的电话就响了,是那位电视圈的客户打来的。

大概是听说了面试的事,打电话过来道歉。

何大叶还在因为这件事生气,又想反正婚庆基本都是一锤子买卖,所以没跟对方太客气,数落了几句变态导演和广告性质,字里行间都透着狗护食般的霸气。

大不了不联系了呗。

但挂了电话,不但情绪发泄得差不多,还得到了对方再帮忙的承诺,心情明媚地占尽便宜,是何大叶最喜欢的结果。

她仔细想想,估计那客户大男子主义,在她面前丢脸这种事儿,他可受不了。

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尽,就发现自己打电话的空当,张阳阳不见了。

焦急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看见不远处一个男人正牵着张阳阳的手,半推半拉地拽着他往健身器材区走。

何大叶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幕幕拐卖儿童的新闻,如同电影特效一般交替着砸在她的脑海里。

看着张阳阳走得那么勉强,有点儿逼良为娼的意思,那就没错了。

唉,真是帅哥坯子,连被拐都这么好看。

现在的人贩子越来越抠门了,连块糖都舍不得买就有脸出来拐卖儿童了,这空手套白狼的招数是什么时候盛行起来的?她想。

何大叶小时候学过几天武术,后来何妈听说练武术的跟体操运动员一样长不高,便再也没有送她去学过。

再后来她又去学了一阵子空手道、散打和拳击,甚至还被送去学了一个礼拜举重。

上初中那会儿,何大叶总是无比羡慕地看着学舞蹈的姑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穿成那样跳舞多好啊。

回家后她对何妈说自己不想学武术了,想学舞蹈。

何妈冷冷地看她一眼说:“学这些娘们儿的东西有什么用,又保护不了自己。”

何大叶依然学着各种武术,也依然羡慕着各种舞蹈,直到她眼见着一批又一批舞蹈系的姑娘在三十岁这条划分“青春饭”界限的线上倒下去。

她的一生从没优雅过,这是让何大叶万分遗憾的事情,但她却在不同的武场上拼拼凑凑练就了一身半吊子功夫。

华山论剑她是论不了,但徒手擒小偷、手刃露阴癖、飞踢人贩子这些个本事,她还是很自信的。

何大叶急速朝那人走了过去,还没等那人和张阳阳反应过来,空出来的一只手冲着那男人的头狠狠地打了下去。

一巴掌不解恨,又抬脚补踹了一下。

“你干吗啊!”那男的被打得一头雾水,委屈又恼怒地瞪着何大叶。

“瞪什么瞪啊?谁家的孩子你就随便牵着走?再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歹徒面前,何大叶是从来没露过怯的。

“何大叶你别闹了,这是我同学的爸爸。”

何大叶闹high了,正要用一套简单粗暴、打起来又不丑的咏春拳在张阳阳面前重拾一个高龄女性的活力,正想扑上去再打,就被一个冷峻的声音给制止了。

这声音来自迷你霸道总裁张阳阳。

时间凝固在真相爆发后的一刻,何大叶高高举起的手还没来得及落下。

她有点儿尴尬,刚才下手太狠,现在都没脸收场了。

一个跟张阳阳差不多的小女孩从不远处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爸爸的大腿,无比凶狠地瞪着何大叶,又柔情似水地看了一眼张阳阳。

呵呵,现在孩子都吃什么长大的,何大叶上小学才分清楚男女,这小女孩眼神都能一人分饰多角了。

阳阳不屑地把脸瞥向一边,耍着幼稚的酷。当然,也是何大叶让他下不来台了。

何大叶看明白了,这闺女大概是迷恋张阳阳到不行了,让她爸冲锋陷阵,为她的幸福路添砖加瓦呢。

“阳阳,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棒棒糖,给你草莓味的,我最喜欢的就是草莓味。”小女孩从口袋里拿出棒棒糖递到张阳阳面前。

真是不孝,你爸都被我打了,你还惦记儿女私情呢。

何大叶想,将来生姑娘,可别生这种有异性没人性的赔钱货。

想到这儿,何大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真棒,还带球勇斗人贩子呢,全世界有她这样不熟悉进入孕妇模式的女人吗?

“女孩子家的玩意儿,我不吃。”张阳阳小手一挥,义正词严地拒绝道。

那可是棒棒糖啊!换算为成人世界的同类交流品,那就是钻戒、豪宅钥匙、名车钥匙,你是有多不待见这姑娘,连棒棒糖你都抗拒得了,就你这个性,注定得孤独终老吧?

何大叶心里念叨,又想起自己的初恋,也如这般惨烈悲壮,不禁心疼起这姑娘来。

“不好意思啊刚才,我还以为您是人贩子呢,所以下手重了点儿。”何大叶顺着孩子们无心铺好的台阶走下来,点头哈腰地给人家道歉。

“没事儿,着急是应该的。”这位爹倒是大度,他也打量一下何大叶,“您……是阳阳的妈妈?”

“不可能!”还没等何大叶回答,小姑娘就抢先说,“年纪这么大,不可能是阳阳妈妈,阳阳那么帅,她长成这样……”

男人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又觉得闺女为他报了刚才的仇,幸灾乐祸的表情都快藏不住了,只得拉着女儿匆匆走了。

何大叶站在那儿,心凉了一半还没缓过神儿,张阳阳拽拽她的衣角,安慰说:“你别难过,她说话就是那样,不是所有小孩都像我这么照顾你这长相的。”说完牵着狗走了。

何大叶心彻底凉了,谁说孩子是贴心小棉袄,根本就是凉席啊。

恼羞成怒,她指着张阳阳的背影:“张阳阳,以后你被人拐,我要是出手救你,我跟你姓!”

04

回到家,俩人的兴致都不高。

张阳阳还保持着刚才拒绝小姑娘的酷劲儿,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戏。

被小屁孩儿讽刺又老又丑的何大叶,再好的心理素质这会儿也是笑不出来的。

她四十五度仰头看天花板,老泪纵横,不解自己的情绪为何被张阳阳牵着鼻子走。

自己受了委屈,张猛的好消息却来了。

已经跳槽去电视购物公司的张猛的前经纪人佳佳,找他去做电视购物的模特。

这份工作虽然不像以前走T台光鲜亮丽,但对于快要弹尽粮绝的张猛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何大叶替他高兴。她牵强地想,也许被小屁孩儿侮辱几句,就当给张猛挡煞了,反过来想想自己这奉献还真是挺无私的。

在哄自己开心这件事情上,大叶是航空母舰级别的。

宣布完好消息的张猛在屋里欢快地窜来窜去,像个孩童一样一边哼着歌一边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连张阳阳都忍不住为他爸这种假儿童的行径翻起了白眼。

“听说电视购物都是直播的,好紧张哦。”张猛双手扶住胸口,做娘炮状,何大叶顺手捡起拖鞋扔了过去,被他灵巧地躲开。

何大叶心里不是不清楚,从T台到电视购物,虽说都是模特,但明显不是同一个档次,所谓的高兴,是故意遗忘自尊吧。

不过张猛不在乎,傻乎乎地高兴着。

大概就是这种没头脑的傻乐呵,才让张猛格外招人心疼。

这场直播刻不容缓,收拾妥当后,张猛在地上做了几个俯卧撑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他都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久没以模特的身份接工作了,兴奋之余,感伤也是有的。

现场的环境挺陌生的,前经纪人忙着直播前最后的准备工作,顾不上张猛。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尽可能地恪守本分。

主持人板着脸正在化妆,整张脸都写着“我是梁朝伟”一般的优越感,并透着一股子刻薄。化妆师也跟着傲娇,脸上写着与主持人一样的话。

张猛礼貌地朝两个“梁朝伟”点点头。

“模特啊?”主持人微昂着头,拿鼻孔看着张猛问。

“嗯,请多指教。”张猛谦虚地回答。

“这是主持人的专用化妆室,虽说是新人,但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吗?”“梁朝伟”化妆师开了腔。

张猛没说话,笑了笑转身走了。

说是化妆室,其实不过是一片狼藉中堆砌出来的一个梳妆台,在满屋凌乱中,也算得上是一片净土。

这圈子不如模特圈友好,张猛想,并顺手提起服装师交给他的连体泳装,默默走到角落换上。

没错,连体泳装,就是今天要卖的东西。

衣服有点儿小,紧紧地卡住张猛健壮的身体,让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好看的线条在光滑的衣服下面展露无疑,像一条滑溜溜的鱼。

他羞涩地蜷着身子,缩在角落一边玩手机一边等,连体泳衣实在是太尴尬了,虽说以前当模特时也走过泳装秀,但基本都是好看的三角或平角裤。

也好,总比拍保健品广告强多了,别的不说,只求认出他的人少一点儿就行。

直播时间逼近,果然出了问题。

由于沟通问题,台里给“梁朝伟”主持人的钱没有把化妆费加进去,主持人不干了,说要加钱,可台里的预算就那么多,根本满足不了这要求。

当了主管的前经纪人佳佳气场也明显高了几个段数,板着脸跟主持人僵持着,原本以为只要咬牙坚持着,录影时迫于无奈他还是会上场主持。

可哪想到这主持人今天注定是要将大牌耍到底,骑虎难下的他竟然收拾东西走出电视台,手机关机,一去不回头了。

现场一下就炸开了,作为一档电视购物节目,主持人撂挑子走人不是小事,就跟春晚临开始前董卿和朱军突然决定飞去四川吃火锅一样。

觉得整个世界都正在崩塌的佳佳,突然看到了在一片鸡飞狗跳中一脸状况外的连体泳装男张猛,一道霹雳火从她脑中迅速划过。她一把把张猛扯到台里导演面前,说:“我们猛哥可是去米兰走过秀的名模,穿泳装穿了十几年,整个泳装史他都烂熟于心。他站在那儿介绍泳装,不比一万个主持人顶用?”

导演看一眼张猛,满眼的不确定,可眼下这个情况,不用他还能用谁呢?

正在犹豫间,突然看到连体泳衣下面掩饰不住的肌肉线条,他点头,但条件是穿这个主持。

见导演点了头,佳佳又把张猛拖到一边,先给他灌了一通迷魂汤,又打出了友情卡,最终使出了把三千块主持费加给他的大杀招。

啊,还得说话啊?这钱也赚得太不容易了。

张猛本来还连连说“不”,但听到钱,又想想佳佳曾经待他的好,救场如救火,恶从胆边生,在确定了佳佳会在场外给他举大字报之后,最终毅然决定上场。

直播倒数计时,五四三二一,灯光打在张猛身上,全场瞬间安静,导演喊:“开始!”

张猛脑子清空了……

先熟悉环境吧。

录影棚被布置成水清沙白的海滩,一个不大不小的充气游泳池就摆在中间。

他站在前方,身穿令人尴尬、下身鼓包的山寨鲨鱼皮泳衣,身后站了泳装女模特若干。

她们的体重和身材都在两个极端,腋毛生机勃勃得掩藏不住,化妆师大概也预知了镜头前略有生灵涂炭的可能性,在每个模特脸上都涂了半斤粉,以至于每个人的头都像是移植的。而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第一批挂历女郎的妆容风格,更让整个现场摇曳着一种毕加索的印象派风格。

环肥燕瘦之中,张猛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热爱女性的笔直男中年,面对如此姿色的女人们,可能对上次参加广告试镜的健美小伙伴们更有性欲。

张猛安慰自己,还好整个画面上,他还像个人。

他甚至想挺身而出,干脆脱掉这鲨鱼装,裸个上身拯救一下观众被闪瞎的双眼算了。

正要割肉救国时,灯光亮起,先闪瞎了自己的狗眼,只好用肚脐眼勉强辨认前面的大字报。

张猛知道,自己只需要坚持十分钟,然后导播就会切入十五分钟量的广告片,循环播放,作为有台词的模特兼代班主持,张猛只需要开口对着大字报念就行了。

但张猛的汗却流了下来,说实话,他不紧张,只觉得自己真够失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自己混到这个份儿上了。

他横眉冷对了一下前经纪人佳佳,这胖丫头心虚地笑。

唉,她到底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药?竟然来参加这种不入流的电视购物台的节目。

他脑中思索一下,要不然给熟悉的时尚杂志编辑打打电话,先做做野模,然后找个离职的模特经纪人,介绍点儿资源,去外地走走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也应该很好推吧。

“他可是去过米兰走过秀的。”听听,派头多大,也够能唬住人的吧。

可是你都走过米兰的,怎么混到去外地走山寨T台呢?不行不行,都这么大岁数了,得要点儿脸吧。再说去外地走一场,也就能赚个变形金刚什么的,再不给张阳阳买,万一舒颖知道,肯定又知道自己状况不好,肯定还要塞钱……有钱了不起啊?

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走着神念着大字报,他一不小心撞上了充气泳池边的某个塑胶模特。

等张猛回过神来,他发现身边的女模特们已经犹如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掉进水里。

镜头外的工作人员已经乱成一锅粥,张猛突然发现自己还挺镇定的,一边继续无意识地念大字报的提示词,一边挪了挪步伐。

这几个女模特真够胖的,集体落入充气泳池后,水大概溅出一吨来。

呵呵,还好自己初中物理的质量、体积及密度学得还挺扎实的。

张猛像是自我保护一样,任由着场内场外一团乱,而自己,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在那儿对着大字报朗读课文。

嗯,这一切应该都是噩梦。

05

结束噩梦的二十四个小时后,张猛开始准备交代后事,觉得自己生无可恋。

还想走进人生新的轨道?甭逗了,能恢复穷且平静的生活就不错了。

张猛的欢乐就像昙花,一夜之间开了又败,花期过了,凋谢得一塌糊涂。

昨晚的直播历历在目,每次他闭上眼睛,都能看见自己把塑胶模特推进水池时溅起的水花,还能听见自己慌张走过去时衣服的撕裂声。

那画面,惨绝人寰。那声音,震耳欲聋。

魔怔似的让张猛整夜失眠,沉浸在一片虚无的唉声叹气中。

他仿佛被脱光了衣服,被丢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太丢脸了。

人生经历过这么丢脸的时刻,是不是就该去死了?张猛躲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沮丧地想。

手机屏幕一刻不停地闪着,在昏暗的房间里打出一束微弱但却刺眼的光。张猛不看也知道那都是几百年没联系的朋友打来的,假装祝贺,实则嘲笑。

从昨晚回家路上到现在,这样的电话已经有几十通了。

大家都不睡的吗?大家有这么爱看深夜购物节目吗?

家里的电话线昨天回来就被他拔了,网络也切断了。

这会儿,他把手机默默调成了飞行模式,从物理上把自己家跟这个世界隔绝开。

再丢人,直播都不能让张阳阳看见,他是这样想的。

这些年来,张猛一直在儿子的生命里吃力地扮演着蜘蛛侠的角色。虽然穷,但好歹是个超级英雄,带着一身的肝胆相照味儿。

细算下来,张阳阳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坚持。

这场灾难性的直播来得太突然,突然到几乎撼动了张猛的人生。

可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生活中的一剂调味料罢了,酸甜爽口让人精神振奋,但这味道一旦过去,回忆是会有的,却也会转眼就被人忘掉。

迅速接受到这个信息的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狂热地追逐电视购物的家庭妇女们,她们总会被主持人天花乱坠的解说词洗脑,魔怔似的拿起电话购买,明知买过之后一定会后悔,但也绝不肯放过主持人嘴里说着的“最后五组”。

另一种是闲得冒烟的人,他们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互联网这个空虚的世界里寻找快乐的源泉,他们像潜伏在网络背后的狗一样,能准确嗅到今日最欢乐的新闻或者视频,然后非常具有雷锋精神地散播给大家。

而张猛昨夜惊天地泣鬼神的表现,已经被后一类同学放上了网,成了今日的热门话题。

其实在现实世界里,还有一类人,是像何大叶这种,使用电脑就是工作和玩纸牌,很少看电视也很少在网上闲逛,接受新鲜事物总比别人慢个半拍。

虽是如此,但因为何大叶雌雄同体的时间久了,就拥有了超强的动手能力,18L一桶的纯净水往肩上一扛,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家里的抽油烟机坏了,没关系,亲自动手拆成百八十个小零件,再亲自动手装回去,一个零件都不落下。同理,虽然网上冲浪的能力差了点儿,但修理网络,她却是一把好手。

这天,一大早来到工作室的何大叶,在发现网络断了后,立刻开始检测,排查,修理,做得行云流水。

躲在房间发呆的张猛被手机微信的提示声吓了一跳,手机顶端扇形的Wi-Fi符号重新出现,正安然地躺在屏幕上。

慌张地从房间出来,看见何大叶正满意地拍拍手上的尘土在检查电脑。

“断网了你也没发现吗?”何大叶一边点着鼠标,一边对从楼上下来的张猛说,“昨晚直播怎么样啊?本来想看看,太累就给睡过去了。”

张猛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支支吾吾的,脸像一碗没加盐的白菜汤,寡淡而丧气。

何大叶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继续说:“不顺利?没事儿,实在不行就来我公司干,专门色诱龟毛新娘,这是个看肉的世界,有肌肉好办事儿。”

“拉倒吧,我是个父亲,我得给阳阳树立吃苦耐劳的好榜样,以色示人,成何体统。”

“你不一直都干着靠脸和肉体吃饭的行当吗?这会儿还害上羞了。”

“我做的那叫时尚,是一种产业,是潮流!”张猛虎着脸嚷嚷了几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何大叶的穿着,斜着眼说,“看你打扮的,也应该是……”

“我这身怎么了?”

“广场舞大妈应该最爱你这样的品位。”

自从俩人变熟之后,不接待客户时,何大叶的穿着已经越来越随便了。

今天穿了一身不知从哪个地摊上划拉来的假三叶草运动套装,马尾扎得也挺糊弄,不过虽然有点儿不修边幅,但装扮得很年轻的,张猛想,大概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呢。

何大叶刚想回嘴,一旁坐在电脑前的张阳阳“咯咯咯”就笑开了,一边笑还一边招呼她。

“何大叶,你快来看我爸,哈哈哈哈哈……”

大叶闻声过去,张猛想拦都拦不住。

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张猛结结巴巴介绍到最后的画面:因为朗读课文式的介绍,让朗读课文的肌肉男模特张猛也觉得有些干巴,他下意识地叉了一下腰,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塑胶模特。

而紧靠着塑胶模特,觉得自己美爆了的女模特灾害——为了方便记忆,张猛根据几位真人泳装女模的长相特点,分别命名为人祸、天灾、自然和灾害……

长相粗壮健硕的女模特灾害小姐,此时的姿态介于创意无限和惨绝人寰之间,重心完全靠在假模特身上。张猛碰倒了塑胶模特,灾害小姐头一个掉到游泳池里,而极有专业精神的灾害小姐在落水前,还不忘摆姿态,小腰一挺,手一伸,还拉住了女模特天灾妹妹一同玉石俱焚。而此时专心解救灾害小姐的张猛又一个不小心,撞倒了人祸美眉……身上的衣服也随即被撑爆了,泳衣上装饰用的一颗银扣顺势被弹了出去。

这颗扣子被眼尖的网友用红圈圈出来,还做了慢动作处理,张猛惊慌失措的表情也被做成重复播放,截取下来,就是一帧很棒的QQ表情。

因为场上太过精彩,导播室的八秒延迟没派上用场,而张猛的嘴一直都没停着,再配合上他的上半身裸体,果真是一台寓教于乐的喜剧节目呢。

何大叶和张阳阳笑得前仰后合,一老一小完全没打算给张猛留面子,铆足了劲儿笑得山崩地裂。

“太有才华了,网友太有才华了!”

何大叶一边笑,一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隔空为网友点赞。

张阳阳也完全没有客气,笑得小脸都憋红了。

“我怎么会有这么笨的老爸,哈哈哈哈……”

“你是故意把网络切断的吧,就是为了躲这个?”何大叶擦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问。

因为好奇,张猛已经忍不住破罐子破摔提前看了一下视频内容,接受了自己丢脸丢到大兴的状况。虽说脾气好,但男性尊严受到如此挑战,还是有点儿受不了,本来今天早晨连去死的心都有了,现在还被自己儿子说笨,人生多坎坷,并不是每个坎儿都能过得去的。

他站在一旁,表情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委屈。

还是默默退下吧,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谁也找不到自己,也就听不见这些不友好的笑声了。张猛想。

女人和孩子的笑声都很清脆,混在一起其实好听极了。

他却寂然地转了个身,默默地回了房。

笑声随着门缓缓关上而越来越小,最后缥缈地消失于不存在的远方。

客厅里,俩人翻来覆去把视频看了好几遍,直到再也笑不动了才作罢。

何大叶抽了两张面纸,递给张阳阳一张,刚才笑得太用力,眼泪鼻涕笑得满脸都是。

等他们缓过神来,这才发现张猛早已经不在客厅了。

“咱们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何大叶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眼角花掉的睫毛膏,问张阳阳。

“哪里过分?”张阳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一本正经地问。

“笑得太猛,伤着你爸自尊了。”

“唉……”张阳阳人模人样地叹口气,做惋惜状,“你说至于吗?老张这人啊,脑子笨还脸皮薄,我见过他丢脸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怎么还这么不坦然呀。”

看着张阳阳说话时扼腕痛惜的那张脸,何大叶有那么一瞬瞬蒙。

这哪像个六七岁的孩子,分明就是娘胎里出来时就带着满腹经纶的文科哪吒。

可同时她又有点儿心疼阳阳,早熟的孩子如果不是天才,那大概就是看了太多悲欢离合。

看多了,心也就宽了,宽了,自然明白得就多了。

而张阳阳应该就是前后两者的结合体吧,可他本该是一个天真烂漫会在田野里傻笑的臭小孩啊。

想到这里,大叶不自觉地把阳阳拖到了自己怀里。

“干吗啊?”张阳阳可不习惯身体接触了。

“你以为我喜欢抱你啊,我是让你帮我听听肚子里的孩子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张阳阳挣扎了一下,特别乖地把头贴在何大叶的肚子上,听了半天。

何大叶感受着这个温暖的小身体带来的种种情绪,内心柔软得仿佛一片海,不知道是心疼阳阳太早消逝的童年,还是惋惜依然躲在青春期里不出来的张猛。

望着何大叶,阳阳狐疑地说:“你吃早饭了吗?怎么肚子一直咕咕叫?”

张阳阳和何大叶,两个人用二重唱,也唤不回张猛下楼做饭。

张阳阳只好手势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张猛之前做好的装在保鲜盒里的咖喱、粥、汤,以及各类用微波炉一转就能吃的食物,慢慢地铺了一大桌,两个人极有默契地拿起筷子,开始消灭这些味道还不错的食物。

何大叶感慨,上帝是公平的,饭做得这么好吃,间歇性地丢脸,也是可以理解的。

张阳阳便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他亲爹的丢脸史:“我爸以前还是模特的时候,有一回带我去看他走台,结果偏偏就是那一场,他摔倒了。我在台下使劲儿乐,他在后台使劲儿难过。他说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次摔倒,就让我给赶上了,本来想让我看他有多帅,结果看了个狗吃屎……”阳阳兀自回忆着过去,嘴角还贱贱地上扬,硬憋着笑快要憋出内伤的样子。

“还有一回,”他继续说,“他带我去吃麦当劳,那是我第一次吃麦当劳。结果餐都点好了,老张发现自己没带钱包,浑身掏了一遍凑了一堆毛票还是不够,最后只能带着我灰溜溜地走了。最丢脸的是,那天我俩穿得都特邋遢,一点儿都不上档次,就这么活生生给人鄙视了一回……”

何大叶听得有些伤感,养儿千日不容易,更何况是张猛这种少根筋的爸爸。

其实她挺佩服张猛的,一个人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得这么乖巧懂事。她突然就懂得了张猛的沮丧和坚强,相依为命换个意思其实就是敏感,特别地敏感。

就像当初她与罗畅,如今她与肉弹那样,相依为命,却都有太多不可碰触的点,一旦触及,整颗心都会支离破碎。

因为,身边最近的这个人,也是全世界,最小心翼翼最在乎最唯一的那个人啊。

何大叶蹲下身子,面对着张阳阳,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去哄哄你爸吧,他真挺脆弱的。”

张阳阳沉思了片刻,点点头,站起身晃晃悠悠地上了楼。

看着楼上的门打开又关上,何大叶急忙冲上去,贴在门外仔细听着。

她挺瞧不起自己这行为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她现在是“安慰张猛小分队”的主力队员啊。

张阳阳进屋没说话,径直走向窗边,“哗啦”一声把遮光窗帘拉开。

刺眼的阳光瞬间洒满整个房间,仿佛照散了聚集在各个角落里的沮丧和阴郁。

张猛抬手挡着光,半眯着眼睛看看儿子,又躲开,不敢跟他有太多的眼神交流。

细想自己在儿子面前丢脸过太多次,父亲的形象大概也早已不再伟岸了。如果做不成巨人,那干脆就做只鸵鸟吧,把头往沙里一埋,世界就清净了。

他承认自己现在太极端,可生命本来就应该极端一点儿,不是吗?

或生或死,或贫或贵……

那些站在中间地带的人们,燃烧得不充分,绽放得不美丽,连死都死得那么中庸和不甘。

他难道不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你对爸爸特失望吧?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张猛轻声问站在一片阳光里的阳阳,语气中夹带着满满的难过。

“老张你这人就是这样,面子看得比天重,真幼稚。”张阳阳踮了踮脚坐上床,“我一点儿都不失望,我从没对你失望过,我的同学朋友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帅的老爸,我觉得特有面子。”

“真的?”张猛复活了一点点。

“当然,上次我们班有个男孩听说你是模特,回去哭着喊着让他爸也去当模特,为了这事儿还离家出走了呢。不过也太逗了,他爸那么胖,怎么当模特。”

说完,张阳阳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晃了晃:“我跟我们班同学说,你们的爸爸得像我爸爸这样才能当模特。”

照片是张猛面试时的秀卡,他裸着半身,肌肉健硕的样子。

张猛疯了,对于祖国的花朵来说,这样的照片是不是太不健康了?

他开始追问起阳阳给谁看过照片,张阳阳掰着手指头开始说班上小朋友的名字,最后还说到了自己班主任的名字:“你每次接我的时候,刘老师总是对你笑得特别多,每次还都问我,你爸最近又在干什么……很喜欢你嘛,看你多好,我们班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你。”

“可爸爸总是做错事情。”张猛又复活了一点点。

“谁不会做错事情呢?你不是跟我说过,每个人都会犯错,改掉了,就值得被原谅的吗?而且啊,我不觉得你做错了啊,我觉得你很可爱。老张,你知道吗?我特别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这几年你为我付出了特别多,连个女朋友都不肯找,我知道不是没人喜欢你,而是你怕照顾不好我……”

单细胞生物张猛满血复活了,想说些什么,可感动来得太汹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生怕一出声,眼泪会随之喷薄而出。

他起身移到儿子身边,把张阳阳紧紧搂住,并悄悄拭去眼角的老泪。有这样的儿子还要啥自尊呢,张猛想。

鬼灵精怪的阳阳知道老爸哭了,嘿嘿笑了两声从他怀里钻出来,帮张猛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

“哎,你别哭了,这些话都是何大叶让我说的……我可说不出肉麻的话。”

张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心里带着满满的感激。

上天待他其实不薄,有个懂他的儿子,还有一个懂他的女人。人们总要找出几个对残酷世界微笑的理由,张阳阳和何大叶,此时此刻,便是张猛快乐的理由。

趴在门口偷听的何大叶,听到了最完美的结局,欣慰着舒了一口气。

看看表,已近午饭时间。

今天没有约客户,手上的工作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她想不如回家补个觉,也留点儿空间给这对父子过二人世界。

怀孕之后,何大叶变得异常贪睡,没事的时候常常早退,溜回家舒坦地睡上一觉。

她虽没把自己当个孕妇来打理,但身体挺诚实的。

蹑手蹑脚地下楼准备离开,一开门,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夫,一只手就被门口站着的人握住了,一边握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刚要敲门你就开了,心有灵犀啊,真是心有灵犀。”

何大叶愣住,脑子里飞快盘算着是要尖叫还是飞踢。

还没采取措施前,对方终于抬起头,看见何大叶也愣了一秒,手慢慢松开,尴尬的空气就这么在两人之间凝结了。

06

何大叶这小半辈子,体验过不少份工作,以前上学那会儿,她就利用暑期在饭店端过盘子,在精品店卖过饰品,在夜市摆过地摊。

虽没生在金牛月,但她有一颗视金钱为生命的心啊,啥时候都是拔凉的反方向。

大学毕业后,她干一行叱咤一行,走到哪儿都是以最闪亮的“明日之星”的架势威震江湖。

当然,这“明日之星”是何大叶自己封的,要真是,她干吗不在一行一路做到天山童姥呢?

表面上,大叶的战绩傲人,可背后的辛酸却不是谁都能体会的。

在别人眼里,她是披荆斩棘一路杀向光明的女战士,随即又慢慢晋升到自带背光头顶桂冠手持权杖的女王。

可如果平心静气地仔细想想,这些年她做的所有工作,其实都是伺候人看人脸色的差事。

尤其是在公关公司的那几年,她没日没夜地辗转在各种饭局和娱乐场所间,靠一张热乎乎的笑脸和无数杯酒精拿下一个又一个案子,醉醺醺地回家卸妆后才发现,眼角的皱纹已经随着假笑越来越深了。

她已经算不清有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晚上,背着满身委屈,躲在被窝里想大哭一场。

可是哭又有什么用,空荡荡的公寓里一个人哭完,一个人睡去,第二天醒来,还是要一个人堆满笑容去工作。

职场如欢场,客户是恩客,她下个月大姨妈来时的卫生巾,都靠这宾主尽欢的钱。

哭一场?只会把这种悲壮的寂寞无限放大罢了,何必呢。

不干了?怪谁呢?怪社会?怪自己不是这个那个的二代?

何大叶不敢怨,只能声情并茂自配MV:“谁让我是一个舞女……”

舞女不干了,还有美貌,还可以从良。

何大叶不干了,还剩下什么?还能干什么呢?何况她现在就是在从良呢——哦,真正的从良是找个男人嫁了,关于这点,何大叶只能呵呵。

当然,支撑这拼死拼活生涯之动力,除了图财,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愿望,也算是安慰吧: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甩起那张半老徐娘脸,煞有介事地装一回逼。

所以,当大叶听完门外握手狂的来意时,她便知道,自己翘首企盼的机会来了。

门外站着的那位,正是张猛的前经纪人、购物台的现任主管——佳佳。

张猛不经意的逗逼主持模式,无心插柳却为一成不变的电视购物界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丑到不堪入目堪比杀伤性武器的一件男式连体泳衣,经昨夜一役,竟摇身一变成了淘宝热销款,购物台也跟着沾光,在一圈面目模糊的购物小台之中,竟然也被人逐渐关注起来。

而后,有同行大骂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炒作,张猛的身家背景也被人肉出来。因为去米兰走过秀的经历,被外行人误认为是超模:“超模怎么可能会去购物台卖泳装,不是炒作是什么?”

这个消息,对于昨天还因为现场失控而晕倒的佳佳来说,简直就是一剂救命的猛药,送去医院躺了一夜的她连点滴都没打完,就自己拔了针头,生龙活虎地驾车来找张猛了。

张猛闻声从楼上下来,被儿子贴心安慰过后,他又恢复了往日英姿,下楼时活像一只开屏求偶期的孔雀,眯着眼,带着笑,跟之前的寡淡丧气判若两人。

还没等何大叶反应过来,佳佳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张猛的手,反复揉搓着,嘴里像刚才一样絮絮叨叨着:“火了,有救了,你太棒了!”

张猛愣愣地被佳佳搓了半天手,搓得手心都热乎了才反应过来,把手一抽,问:“什么情况这是?”

佳佳感激涕零地重新讲了一遍事情的原委,这次她加了一些华丽丽的辞藻进去,听起来比刚才讲给何大叶的更精彩,更动人。

“再去录一次吧,算我求你了,成吗?”佳佳睁圆一双含情目,眨巴眨巴地看着张猛。

这招是美人计,佳佳的长相佳不佳先不说,只可惜目光太功利,连呼吸都带着人民币的味道,不够诚恳,没我专业。何大叶站在一边默默地想。

“我不去!已经丢过一次人了,我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张猛挥手拒绝。

“猛哥啊,念在咱们以前的旧情,你就帮帮我吧,我牛逼都吹出去了,让我怎么下台啊?”佳佳知道张猛的倔驴脾气,但凡他开口说“不”的事儿,十有八九是谈不成的,只能试试看用苦肉计。

她的确是跟购物台的人吹了牛逼的,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对大家说,昨夜的成果是她的战术,再加之张猛的好演技,才促成了现在的皆大欢喜。

刚入购物台,威信就树立起来,轻轻松松就站住脚了,当然要一鼓作气。

她已经想过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张猛死磕到底,前往购物台的路无论有多艰辛,这条路,她也一定要拖着张猛一同凯旋。

张猛还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美人计不管用,谈交情谈处境的苦肉计也黄了,佳佳干脆死拽住张猛的胳膊,开始死缠烂打。

张猛挺无奈的,耷拉着一张脸时轻时重地推着佳佳,场面陷入死皮赖脸的僵局。

何大叶看出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都是倔脾气,都是骑虎难下的主儿,除非有一个人松口,不然这样的拉扯大概能持续一晚上。

她想上去劝几句,刚迈开腿走了两步,佳佳不知哪来的一股神力,用力一拉,把张猛拉得一个趔趄,两人同时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在何大叶身上,佳佳的手肘不偏不倚地撞向了她的肚子。

这突然的一击,把张猛给击火了,他用力甩开佳佳的手,冲过去把差点儿摔倒的何大叶一把搂进怀里。

“你凑什么热闹!小心孩子。”

何大叶脸红了一阵,兼回味了一下这酸爽。

像这样饱含情谊的肌肤之亲,已经太久没好好享受一回了。

她晃晃肩膀,把张猛的手从身上抖落下来,心里桃花朵朵开,但面子上还是要做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张猛这句“小心孩子”来得恰到好处,如同春日里一场唤醒大地的及时雨。

佳佳眼珠子转悠了两圈,再看看何大叶满脸的不卑不亢,一下就明白了,敢情这家里说了算的另有其人,自己从一开始就放错了重点啊。

“哟,嫂子没事儿吧,你看我这个不小心啊,你身材保持得这么好,我真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你怀孕,赶紧坐下说话,咱们坐下说话。”

佳佳别过头,没再搭理张猛,小心翼翼地扶着何大叶在沙发上坐好,自己也觍着脸在一旁坐下。

对,就是这酸爽!继续,不要停。

何大叶暗自兴奋地想。这张堆满假笑的脸,跟当初的自己一模一样,带着些许讨好和诚惶诚恐,还混杂着少许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现实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一帧帧心酸的过往。

“嫂子,几个月了?”佳佳嘘寒问暖。

“行了,来点儿实际的吧,直接说主题吧。”何大叶不喜欢这种假模假式的关心,她一直都是业界的音速小子,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有话说话有酒喝酒。

好听的话说得太多,她就容易跟人家掏心掏肺。

她情商虽不高,但不高有不高的解决办法。几年的社会经验,让她总结出一套完善的防御模式:少说话多做事,以及谈话直奔主题。

“还是嫂子爽快!帮我劝劝猛哥吧,我们需要他。其实换个角度,他现在也挺需要我们这份工作的,对不?”

“这话我可不爱听。”何大叶莞尔,笑眼蒙眬中射出杀气,“他现在确实处在事业的瓶颈期,不过你也看见了,做不了模特,他还能做很多事儿,而且我手上现在正有几个广告在谈,不愁没有出路……”

“是,是,猛哥多才多艺,难不倒他。”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让他再去录一期也行,不过酬劳方面不可能再用模特的价。”

“当然,是正经八百的主持人,就拿主持人的价。”

“之前的主持人拿多少,张猛每期再加一千。而且,他的主持风格你也看见了,他根本不需要一个配合他的厂商代表,一个人就可以撑满全场,厂商代表的钱,我们也一并拿了。”

佳佳不说话了,低着头做思考状。何大叶也不着急,微侧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她,这个姿势表面上看充满了亲切感,但其实写满了“不二价,没得商量”的潜台词。

在一旁站了半天的张猛这才反应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替我的事儿做主了?”

何大叶却没理他,依然笑着。

张猛这话问得太是时候了,跟刚才歪打正着讲出孩子的事一样,知道的是张猛傻,不知道的,还以为夫妻俩一唱一和施计抬价呢。

佳佳以张猛衣食父母的身份在他身旁混迹多年,自然知道他现在还憋着劲儿不愿意去,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只有何大叶了,条件已开得清清楚楚,她也再找不出拒绝的理由,索性决绝地点了点头,从牙缝挤出个“好”字。

反正购物台现在需要张猛这个花瓶,与其用一些十八线的无名主持人,还不如用他这个网络红人呢。只求张猛能尽快进入到主持状态去,别再弄出那么多的幺蛾子了。

何大叶满意了,身子舒展开来,仰躺在沙发上,事无巨细地跟佳佳谈起了细节。

张猛原本还想说“不”,却被何大叶回了一个凶狠的白眼。

而在楼上默默蹲着的张阳阳,除了默默高兴老爸得到了新工作以外,还将何大叶有孩子的事情记在了心上。

他不傻,他知道,或许有一天,大叶就会顶替舒颖的位子变成他的新妈妈。

后妈这个角色,从古至今都没有荣耀过。

张阳阳认字不多,但也听来不少小孩被后妈虐待的故事,就连童话里也是这样讲的。

但大叶应该不会欺负我吧,她憨笨憨笨的,张阳阳想。

他想起张猛喜欢的一首歌里是这样唱的:“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嗯,童话肯定是骗人的!我相信大叶。

眼看着舒颖嫁了一次又一次,对于后妈后爸闯入他人生这件事,张阳阳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其实他不图别的,他将来毕竟要为这个世界排忧解难,那时候,如果有何大叶在,张猛也能让他少操点儿心。

张阳阳捂住头,为自己身上的重担头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