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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Chapter 09 缘分皆有尽,情戏总有终,可否还是朋友

01

人的悲伤,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生化武器,隐藏在巨大的错综复杂的情感背后,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在这屏障的作用下,有人胖了,有人颓了,也有人死了。

而还有一类人,像我们的何大叶这样,依然若无其事地生活着。

何大叶很想告诉别人,别以为这样的人就是没心没肺,其实我们比谁都心疼,比谁都难过,只是太爱面子,不想让人看笑话罢了。

这种情绪很难描述,比较形象且著名的典故是: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跟张猛吵完架后,何大叶仿佛看到有条狗在雨中走了好久,等一抬头,才发现正站在医院门口。

嗯,何大叶觉得此刻自己看起来也挺像条狗的。

她怕自己太沉溺于这种情绪,假装自己是条价值连城的贵宾犬。

她想进去避个雨,不知不觉就走到人流手术室附近,在摆放着的长椅上坐着,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女孩儿黯淡着进去,又耷拉着脑袋被人搀扶出来。

一条条生命就在这个地方断送了,何大叶想。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猛的情景,长城公社的中西合璧的婚礼上,他姗姗来迟,迈着职业化的模特步,走路时撩起一阵温暖的春风。

从一开始,她不就是奔着一颗精子去的吗?为什么还要半途而废呢?

三个月的时间虽说不长,但她也曾为这孩子,戒烟过,戒酒过,早睡过,早起过,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过。

《老友记》里乔伊未婚先孕的妹妹问瑞秋:你有没有担心过走路时孩子从你胯下掉出来?大家都觉得好笑,但何大叶不觉得,因为她也真真切切地担心过这一点。

有个孩子。

这不就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的结果吗?何大叶你想做什么?因为一点儿小事,你就要被击垮了吗?你就要推翻自己之前的人生吗?

在手术室门口坐了很久,等到第五个少女面色苍白地出来,外面的雨彻底停了。

何大叶站起身,拍拍屁股,她想今天就算医院半日游吧。

回到家的第二天,何大叶就感冒了。

不敢吃药,就一个劲儿地喝水,上厕所,然后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那几天她都没去工作室,手机一直关着。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对于何大叶来说,每年总有这么几天,是属于她自己的,关了手机也不开电脑,以最原始的姿态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只要这几天一过,她就满血复活,又能生龙活虎地去战斗。

想想自己做人有多失败,连个关心她去向的朋友都没有,要是这几天就这么死在公寓,兴许要等到房租到期才能被房东发现自己横尸在床,然后第二天,报纸巴掌大的角落,一单身孕妇死于家中,死于心碎。

哼哼,最好新闻能这么写。

内疚地打开手机,离群索居了十多个小时,在这期间,世界一定因为她的消失而天下大乱了吧——怎么可能呢?

打开微信,只有一条未读,是张猛发的:我跟阳阳今天搬了,你好好的。

最后四个字说得轻松,却看着沉重。

你好好的。要怎样才算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一个人没心没肺活了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离了谁也会好好的。”何大叶自言自语叨叨着,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穿好衣服来到工作室,已然人去楼空。

客厅里原本属于张猛的东西不多,可他这一走,却觉得空旷了不少。

她习惯性地拍了拍沙发,上面什么也没有,然后黯然坐下。

这个动作是被张阳阳训练出来的。张阳阳有一些组装玩具,一两百个小零件,大人看着都头疼,可他就喜欢干这些手艺活儿。他经常会落下几个小零件在沙发上,何大叶好几次坐下时,被小刀小枪戳过屁股。

后来她就学聪明了,坐下时要先拍拍,然而每次都能拍出几个迷你凶器来。

客厅的窗帘打开着,阳光照进来反射在地板上,很刺眼。

何大叶起身走过去,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她不喜欢工作的时候有阳光照进来,平时张猛起床后都会先通风,然后再帮她把窗帘遮好。来这里工作之后,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间房子的采光这么好,照射得那么通透。

也不知在沙发上坐了多久,何大叶觉得腰酸肚子饿,她找来平时收集的外卖单,已经被张猛一张张按照大小钉好,看起来很方便。

大多数时候,外卖单是用不到的,张猛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所以只要他在家时,就会亲自下厨做饭。

翻了几页,何大叶想想还是算了,打开冰箱想找点儿东西自己随便做点儿,虽然难吃但是起码健康,肚子里还有孩子呢,还没出生就给他吃地沟油,这孩子也太没福气了。

冰箱一打开,何大叶就傻了,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保鲜盒,每一盒里都装着何大叶爱吃的菜,盒子上贴着暖黄色的便利贴,是张猛留下的。

一张上写:知道你懒,不爱做菜,给你做好了,热一下就可以吃。

另一张上写:你嘴巴刁,想吃什么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还有一张上写:上次说让你把我电话号码背下来,不知道你背了没有,再写一遍18652090616,别再忘了。

……

每读一张,何大叶的心就皱一下,最后整个缩成渺小的一团,栖息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热了一桌子菜,她习惯性地摆好三套碗筷,仿佛张猛和阳阳还在,三个人围着餐桌抖着腿,一团和气地吃饭。

她总是习惯性地先吃一口,然后开始挑刺儿:“今儿这菜咸了啊。”

“不吃拉倒,那么多废话。”

张猛也总会翻着白眼,习惯性地把菜调换一下顺序,把何大叶爱吃的摆到她面前,低头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

何大叶从幻境中跳出来,凄凉地咧嘴笑笑。

她轻声说了句“我开动咯”,接着低头怅然若失地吃着饭。

“今儿这菜还是有点咸啊。”她自言自语地说。

没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再理她了,也没人再帮她把不咸的菜换到面前了。真好,从此以后,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何大叶想。

我说咸,再也没有人敢顶撞我了,这是件多美好的事情啊。

她慢慢闭上眼,再睁开,还是一个人。

没关系。

都已经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了,哪有那么柔弱娇气。

身边的人就像码头的船,有来有往有进有出,如果太认真,那就输了。

如果没菜,那就点外卖,如果不想吃外卖,那就自己做,如果一个人怕你饿着,给你准备了满满一冰箱热一热就能吃的食物,那你就别怕咸,如果你觉得咸,那就多喝点水,反正你也正闲。

人走了,钱还得挣,命还得拼。

何大叶根本没多少时间去缅怀这种人去楼空的落寞,女娲用泥巴捏出了人类,却忘了捏出大把的钞票装进小泥人的口袋里,大家赤裸裸生又赤裸裸死,但生命的过程却容不得半点赤裸。

大叶在家心如止水地躲了三天,躲出了一堆刻不容缓的工作。

户外婚礼现场,何大叶还没到,刘丹就已经跟三个穿着制服的姑娘打起来了,旁边准备拆台的工人拿工具顶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满脸都是“要是再有袋瓜子儿就完美了”的美中不足的遗憾感。

女人打起架来都是生猛型的,刘丹虽然身手矫健,但寡不敌众,几轮下来,头发散了,衣服乱了,脸上还带着几道红艳艳的抓痕。

何大叶到了,看见这情景车都还没停稳,就开了车门跳下来,脱下高跟鞋就往其中一个姑娘头上砸,边砸还边骂骂咧咧:“我看你丫是不想活了,敢打我妹!”

“姐,这仨老娘们儿要拆咱们的台子。”刘丹还理智尚存,赶紧说明打架缘由。

婚庆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也算是同行之间的互相帮衬,早晨婚礼搭好的台子,如果还有下午场,一般都会留下来给人行个方便。

虽然都是竞争关系,但天地良心,虽不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但都知道这口饭难吃,也就不互相为难了。

何大叶一听说要拆台,心里纳闷,手上动作也没停下,奋力撕扯其中一个姑娘的头发。这位受害者刚才何大叶下车的时候看得真真儿的,对刘丹下手最重。

但对方到底是几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孔武有力身手灵活,何大叶再怎么身经百战,都还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几番下来,俩人吃了不少亏。

一边被打一边默默感叹岁月不饶人的空当,一转头,就看见阔别已久的前上司夜叉正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眉开眼笑地看热闹。

“这仨娘们儿是你的人吧?”何大叶冲着夜叉喊的空当,头又挨了一下敲。

“你这个老处女,叫谁娘们儿哪?”打人的姑娘嚷嚷着。

“对,是我的人。”夜叉脸上横肉一颤,妩媚地一笑。

“赶尽杀绝成这样,你有意思吗?”何大叶问。

夜叉不理她,双手环胸继续说:“台子是我搭的,我要拆是我的自由。你不是抢我单吗?你不是牛逼吗?活该你被打,活该拆你台。何大叶,你不是逞能吗?觉得你自己就是顶天立地只手遮天的活女娲,觉得自己不靠男人也能徒手捏出个新天地来,可是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有多好笑。说实话我挺同情你的,找不着男人就找个要做不婚女王拯救全世界女性的借口,可事实上你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听说刘丹也要结婚了,瞧,你最得意最骄傲的作品,不还是背叛你了?”

夜叉说着,三步并两步走上台子,伸手要拆背景板。

何大叶突生一股蛮力,从地上跳起来冲上去,试图阻止。

几个有眼力见儿的姑娘上前一把就拽住了她,按在地上一顿撕扯。

眼看着背景板被拆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从何大叶心里像股青烟一样飘出来,渐渐弥漫了整个身体。

接着,是一阵刺骨的冰凉。

等到何大叶回过神的工夫,才发现这股冰凉来自一团泡沫。

刘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只灭火器,冲着人堆一阵猛喷,几个姑娘被喷得落荒而逃,她力道没把握好,剩下的全喷何大叶身上了。

坐在一堆虚无的泡沫里,何大叶咬着牙,倔强地看着站在台上的夜叉,正午的阳光明媚又刺眼,照得她双眼酸胀。

她重新戴上被泡沫覆盖的王冠,擦了擦以便露出光芒。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明里暗里地给我使绊子?”

“什么叫使绊子?这叫竞争。你在职场待了这么多年,能别这么天真吗?”

“想拆你拆就是,少他妈啰唆。我不怕你拆,拆了我可以再搭。我只是希望你想一想,我在公司那么多年,创造了多少辉煌,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每个案子我都兢兢业业,当自己的婚礼一样认真操办,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可公司里谁拿的钱都比我多,你扣下了多少提成你自己心里有数。人家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当然要选择更好的婚庆公司,我比你有能耐比你认真,选择我有什么错?要是你再结一次婚,肯定也会选择我的公司!”何大叶傲娇地昂着头说,“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靠自己一点一点堆出来的,你有男人又怎么样?顶着张小白脸能当饭吃吗?能为你的事业推波助澜吗?别把这种拖后腿的行为说得那么心甘情愿,你有那么伟大吗?”

“何大叶,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夜叉冷冷地笑了一下,走到台下蹲下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何大叶,“如果当初不是我给你机会和平台,你会有今天?今天这个台,我不拆是情分,我拆是本分,咱俩不是朋友,算个竞争对手都是勉强的。咱们是敌人,所以我凭什么帮你?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全世界都帮你都照顾你都拿你当女儿一样呵护啊?”

“别往你那张老黄瓜脸上贴金了,你什么时候帮过我照顾过我?钱我要赚,而且我赚得理直气壮。还有,男人我也会找,但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那一个。”

“是,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人生特别失败,可是何大叶,你不允许别人臆测你的人生,那你又凭什么断定别人跟你一样过得不幸福?我老公是没本事,我有本事就行了,你瞧不上他没关系,我瞧得上就行了。谁说一个男人有本事就是要有事业?我不需要你们这些连资格都不具备的人来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我稀罕他,他就是我的全世界,他对我好,他就是全世界最有本事的男人。他能在我下班回家时给我做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能在我加班回家时在楼下缩着脖子打着哆嗦等我,能在我说身体不舒服时给我煮一锅粥亲自喂到我嘴边来……你呢?一个没人要的。你觉得我辛苦,但我再辛苦,倒下来的时候有人接着,我不怕!可是你呢?”谈及众人口中不成器的老公,夜叉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幸福,同时夹杂着坚定和挑衅。

何大叶久久无言,夜叉第一次,字字句句打在了她的心上。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竟出现了软肋。

是谁带来的呢?那一双大长腿的主人微笑着的面庞在她脑海中若隐若现。

夜叉起身,挥手在空中一晃,牙缝中蹦出淡淡的一个字:“拆!”

何大叶这次没去阻拦,眼见着高高的舞台在她面前轰然倒下,砸起纷纷扬扬的尘土。

夜叉说的话那么讨厌,却又那么对。

她何大叶,一路跌跌撞撞自以为是地走到今天,回头看看身后,什么都没有,除了头上那顶闪光的冠。

若尝这味苦是人生必修课,应该怎么办?

刘丹是一入口便吐掉,然后漱口,吃一枚话梅,继续品尝下一味。

母夜叉是嚼啊嚼啊,够苦的,她知道是苦难,但她会哄自己,这味苦还是味中药的,尽管药不对症,她也会安慰自己,良药苦口嘛。看,治气血两虚,看,治手足冰冷,还有还有,还治脾胃失调呢,这苦真好。

而何大叶是越王勾践的后人,既不吞,又不吐,每天都在苦中品嚼这苦,然后将每一块的味蕾记忆,将这苦,最终转化为宝藏。

三种女人,三类反应,实在无标准判断哪种最好。

但前两种,总是现实世界里最省力气的做法,要不然就改变,要不然就拒绝接受。

所以,选择前两种生存法则的女人,总能生活得稍微轻松热闹一点儿。

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城堡里挥斥方遒。

02

台拆完了,夜叉带着生猛姑娘们也走了,走时气宇轩昂,像是刚打完一场胜仗。

何大叶求着工人把台子重新搭起来,工人们不干,说刚拆了又搭,这不是耍着兄弟们玩儿嘛,何况今天都很晚了,他们现在重新弄,还得熬夜——言外之意何大叶听出来了,无非就是让她加钱。

迫在眉睫的时候,她也顾不上讨价还价,主动提出加钱,这才把工人们稳住。

监工的刘丹一直心不在焉的,何大叶以为是刚才被人打傻了,上前去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

刘丹轻轻地躲开何大叶伸过来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何大叶问。

刘丹不说,何大叶却没放过她。

她懂刘丹,上次要宣布结婚的事儿时,她也是这副德性。

刘丹这人心里藏不住话,只要藏了就全往脸上写,“我心里有话要说,你赶紧过来问”的表情,谁都瞒不住。

几经追问之下,刘丹终于还是憋不住开口了。

她说自己已经认真考虑过,做完这个case,就辞职不干了。

何大叶听完有点儿愣,跟刘丹一起工作这么久,她早就有了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开公司以来,各种坏的情况她都提前想过,可是她辞职这一点,却从来没有。

“丹儿,结婚之后女人更要有自己的事业,这样才不至于被男人瞧不起,以前姐是怎么教你的?怎么这要结婚的人了,全忘了?”

“你别跟我说这些行吗?其实咱们俩的价值观本来就不一样。”刘丹皱了皱眉头,有点儿烦。

“姑娘真是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啦。”何大叶硬着头皮嬉皮笑脸,想缓解一点此刻的尴尬。

刘丹不笑,也不买账,一盘腿在草坪上坐下来。

临近冬天,草地挺凉的,何大叶坐了一下,又屈腿换成蹲着。

“姐,你还记得咱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记得,你刚进公司,都看中你一张万人欺的脸,谁都欺负你。我看不过,就帮你挡着。说实在的,职场欺负新人这套我特反感,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谁没当过新人,仗着点儿经验欺负人也太不要脸了。如果人人都献出一点儿爱,职场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啊,他们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是啊,当时全公司就你对我好,你又能干,又有自己的主意,所以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能遇见你,我一直认定你就是我的偶像、榜样和人生导师。”

“干吗呀这是,嘴突然变这么甜。”何大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

刘丹不理她,继续说:“我一直特崇拜你的不婚理论,虽然我也有我的理论,但是我一直觉得不如你的好。可是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的确很能干,可是你瞧你现在,把自己的感情搞得一塌糊涂七零八落的。姐,能干和谈恋爱结婚其实本身不冲突,可是你非得那么极端地把它们对立起来,搞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哲理化生活方式,多没劲啊。”

何大叶语塞。

想想几天前,她傲人的理论还被张猛崇拜得泪眼婆娑的,不过眨眼间,她就被两个她一直认为不如自己成熟的人给鄙视了。

她觉得羞愧极了,就是那种人家都用上电脑了,她还在纸上打草稿算数的感觉。

孙燕姿有首歌里有这么一句歌词:爱能让人一夜长大。

就像刘丹,往日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几天的时光,就被爱情催熟了。

“我也爱过。”何大叶说,声音细微,谁也没听见。

“姐,我觉得你变了,变得特教条。你老是装得特明白的样子,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刘丹静了静,又说,“我第一次见罗畅,是在你家公寓楼下。”

何大叶浑身一颤。

刘丹果然还是知道了,何大叶想,她刚想开口解释什么,刘丹就打断她,接着说:“其实罗畅以前经常在你那儿住吧?可我想了好几天,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离婚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假装和平友爱?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一直跟我说你有多不待见自己的前夫,你明明跟我说离了婚的夫妻就像馊了的饭菜的啊。”

两人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吃着扬起的尘土,看着越搭越高的台子,很久没有说话。

何大叶的脑子里像午夜电影院一样,循环播放着曾经跟罗畅的一夜春宵。

她晃晃头,觉得现在想起这些实在太过分太猥琐了,怀孕让她的荷尔蒙分泌有些紊乱,总是能想起一些血脉偾张的场面。

她很想告诉刘丹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就是因为离婚之后我还爱他,我在原地等着他回来,可谁知道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把他越拉越远,再也回不来了。我在你面前说我不待见他,不过是给自己留点儿尊严罢了,馊了的饭菜也是饭菜,只要吃不死人,吃几口有什么关系呢?

何大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不婚理论这么脆弱,连她自己都能轻易推翻,又有什么资格责怪那些嫌弃的人?这个理论从建造初期,就注定了是豆腐渣工程,千疮百孔漏洞百出,所以坍塌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不觉得惊讶。

“你肯定也知道我跟罗畅是手牵手一起逃婚的吧?”沉默半晌,何大叶自嘲地笑笑说,“其实先跑的是他,我跟上,不过是想给自己个台阶下。丹儿,我活得太骄傲,所以只能摆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样儿,里子碎了,面子总得保存好,别让人看出来。拼事业的女人就是这点不好,不敢随便脆弱,所以也就不招人疼。”

何大叶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就是这样,从不以悲伤示人,云淡风轻地爱,然后云淡风轻地疼和遗忘。

她时常劝自己说,做人不能太矫情,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别人看了笑话。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会真正在乎你伤得多重心有多疼,你的声泪俱下撕心裂肺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其中一个段子而已。

何大叶习惯了,这层保护壳就像老茧,越磨越厚,最后变成身体上最坚固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现在看看,其实你比谁都活得得过且过。”

“我也以为我活得明白,可是很多事情都来得太快太意外了,比如你跟罗畅,比如这个孩子。”何大叶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说。

“姐,到今天我第一次觉得,我比你强,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该来的我就双手接着,从不为明天担心,‘明天’是个虚无的词儿,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想过好每一个今天,今天我选择罗畅,我就不想在乎他的过去,不过为了以后我跟他的每一个今天,所以,对不起,我必须得辞职。”

何大叶看看刘丹,笑了笑,随手一挥,故作轻松地说:“那就这样吧,多大点儿事儿啊,咱俩都别叽歪了,搞得要撕逼一样,没那么戏剧化。反正今天这话我撂这儿,不管怎样,我都拿你当我妹,亲妹。”

刘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干草,意味深长地对何大叶说:“姐,张猛挺靠谱的,我做了选择,你也赶紧的吧。你叫我一声妹,我也真心把你当姐,所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着你,你得惜福,你妹希望你幸福。”

刘丹走了,何大叶忽然一阵乏力,坐在了草地上。

看着刘丹越走越远,她突然悲哀地发现,到今天为止,所有人,所有人都开诚布公地离开了她,连日后虚伪的寒暄都没有了。

她的世界一片凄风惨雨,却只剩她一个人,撑着一把已经破烂不堪的伞。

风太大了,何大叶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她用力把伞往前一推,想与风抗衡,肩膀到脊背的部分突然“咔嚓”一声,接着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再接着,何大叶从自己营造的幻境中出来,发现脖子动不了了。

人在倒霉时,喝凉水也会塞牙。

这又是一句前人总结下来,话糙理不糙的俗语。

何大叶在被所有人遗弃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落枕了。

以为自己上半身瘫痪又惜命的何大叶一个人打车来到医院,直接给自己挂了急诊。

而急诊科里就诊的,正是上次宣布她怀孕的那位愤青女医生。

“哟,又是你啊。”女医生头也没抬,看着病历说。

“您还记得我哪?”何大叶板着身子,头直挺挺地看着前方问。

“怀孕了还来大姨妈,坐着还能出现落枕症状,像你这种专得疑难杂症的病人,能不记得吗?”

“我这是落枕?我还以为自己瘫了呢。”何大叶眉开眼笑,这算是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

“颈椎不大好,有点儿缺钙,买点儿钙片补补,再从网上学点儿颈椎保健操。”女医生耷拉着脸说,接着又问,“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了。”

“什么时候动的手术?”

“嗯?什么手术?”

“别装了,我没工夫记得每个患者,更不会记得每个怀孕的女人。我记住的是上次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傻乎乎地紧张你,你还要跟人家划清界限,你们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次碰见。”女医生低头在病历上划拉了几笔,写了几个没人认得出的字,递给何大叶,“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孕妇了,不然这外用药是不能用的。”

何大叶接过病历,心里一阵酸楚。

她梦游一般走出急诊室的门,看见一个女人正温柔地对怀里的婴儿说着话,画面和谐动人。年轻妈妈脸上偶尔露出微笑,灿烂得足够照亮整个医院大厅。

何大叶的心紧了一下,她想起前几天的医院半日游,还有那些从手术室里出来的面色苍白的少女。

想到这里,何大叶又看了一眼那位母亲,坚定地转了个身,如同军训的姿势,利落决绝。

她径直走进急诊科,上身笔直地坐下,落枕的结果是为她带来了一身的正气凛然,连说话都铿锵了起来,十分滑稽。

“医生,我现在还是孕妇,请给我开一些孕妇可以用的药。”

女医生接过病历,不耐烦地说:“刚才干吗去了?怎么不早说?”但她的嘴角带着明显的笑。

何大叶也笑笑,多嘴问:“您也一定希望我这么做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医生把病历还给她,接着假模假式地打着官腔说,“孩子的父亲腿挺长的,从基因改良方面我是支持的,不过感情方面,还是得你个人自己把握。”

何大叶没说话,接过病历转身走出了急诊科。

一路上,她不能抬头看天,也没法低头看地,只能直直地看着前方人来人往。

原来前方是长成这个样子啊。何大叶想。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向前看过了,前面的路虽然未知,但很新鲜,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跟这世上的谁擦肩而过,兴许这个人,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个。

世界上的巧合很多,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罢了。

就正如大叶永远不会知道,她刚来北京的那一年,也是在这条路上,她也曾遇见过罗畅、刘丹和张猛。

只是那时缘分未到,他们还依旧是亲爱的路人,并不知道彼此的人生将会有这么多的羁绊。

03

达尔文进化论:现代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去适应改变。

做出改变很容易,只要你抱着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心理,对着目前的现状来找茬。

而适应改变也很容易,只要抑制住拖延、反感的情绪,走到破罐子破摔的反面,假装与新习惯举案齐眉即可。

然而,狗改不了吃屎,在适应改变的过程中,怀念过去的强大执念,很可能让这次进化走偏,甚至陷入到旧日回忆的深渊。

张猛搬走后,何大叶把之前租的房子退了,原本是为她和罗畅筑的爱巢,住了三年,爱一点一点消失殆尽,终于男主人也不再回来了,那她也没必要再守着了。

算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仪式吧,以这样一种省钱的姿态。

屋子里的东西,大多数已经搬到工作室那边,何大叶坐在房东当初留给她的那张沙发上,最后一次追忆当年。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杯酒该多好,何大叶想。但也只是想想,因为她是个妈妈了啊。

肉弹在她脚边哼哧哼哧地喘气求抱抱,像个刚失去爸爸的单亲小孩一样可怜兮兮的。她轻轻抚摸了几下它的头,肉弹满足地眯起眼。

何大叶也不管肉弹能不能听懂:“以后,你的一生,就只能依靠我了……他不会回来的,他也绝不会要你的。”

咱们之间最后这点儿牵绊,竟然是只狗。何大叶自嘲地笑着想。

其实搬进工作室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冷清。

何大叶整理着从超市买来的东西,房间里还残留着张猛的痕迹和气息,他用的古龙水香味还没散尽,何大叶想,如果再遇到他,一定要问问用的是什么牌子,留香时间竟那么长。一个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只迷你变形金刚,大黄蜂瞪着蓝色的小眼睛无辜地看着天花板。何大叶捡起来,想起阳阳曾经对它爱不释手的样子。

“小孩子就是没长性,喜新厌旧的。”何大叶小声嘀咕着,把玩具小心地放进杂物箱,万一阳阳又想起来了呢?

除此之外,某个墙角,记录着张阳阳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上蹿个儿的痕迹;厨房因为收拾得太干净,不锈钢台面已经被钢丝球擦得旧痕斑斑;门口鞋柜里,总是有一大一小忘记拿回去的两双鞋……

收拾累了,何大叶打开冰箱,习惯性地找东西喝。

拨开一层层已经空了的保鲜盒,才发现存酒区已经全部换成了牛奶。

朦胧中,何大叶仿佛看见张猛那张白菜汤脸缓缓飘过来,怒视她说:“一个女人,整天沉迷于酒精,成何体统?更何况……”张猛有点儿不确定,眼神向下飘,落到何大叶的肚子上。

何大叶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腹,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孩子还在。

透明的张猛满意地笑了,迅速消失在空气中。

何大叶晃晃头,最近她老是陷入这样自我编制的幻境中,神神道道挺吓人的,这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啊?她想。

她拿出一盒牛奶,盒子的背面又是一张纸条,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日期。

“知道你吃喝从不看保质期,这个习惯真不好。红色就是期限,过了就扔了,没过记得在微波炉里热一热。”

下面又是一行警醒的红字:PS,一定要倒进杯子里,切勿连盒子一起放进微波炉!

她又拿起另外一盒牛奶,上面写着同样的字。

何大叶索性把整个冰箱打开,每一样东西都拿出来看。这才发现,甚至是一根细细的火腿肠上,都仔细地贴上了关怀的标签,告诉她这东西应该少吃。

桌上的字条零零散散堆了一堆,每一张上面都写着张猛的电话号码。

“真不爷们儿。”

何大叶嘴角带笑地说,眼睛却不由自主想要变得湿湿的。

她拿出手机,拨了字条上的号码,拨完,又删了。

屏幕渐暗,一滴眼泪落上去,砸出一个巨大的圆。

她擦了擦手机,抹了一把脸,微波炉的牛奶热好了。

“叮”一声,打破了屋里悲凄的寂静。

一杯热牛奶的自我关怀,有时候跟酒精的作用是一样的:麻痹低潮期的人,无论男女。仿佛,这点儿温度,就能让我们度过人生的寒冬。

另一边,张猛和张阳阳的新家也是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新家有点儿简陋,不过经过父子俩的努力,还是收拾出些许温馨。

从何大叶家搬出来后,张猛沉默寡言了好一阵子,人精张阳阳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大人的世界他虽然不完全懂,可他多少是能看出些端倪的,他知道,亲爹跟何大叶好像有问题了。

俩人沉默地收拾好家,张猛煮了点儿面条,习惯性地煮了三个人的量,盛好放在桌上。

等阳阳坐下,他才想起他和何大叶已经不住在一起了,暗自看着多出的一碗面发呆。

“打电话叫何大叶过来吃面?”张阳阳体贴地说。张猛挺惊讶这孩子掌握的语言艺术,到底是遗传谁呢?既懂事又不至于驳了他的面子。张阳阳又补充道:“你要是不想打,就我来联系。”

“别打扰她,她挺忙的。”他扒拉了一口面条,又笑了笑打趣说,“跟她一块儿混的时候没见你这么上心啊,怎么,你小子欺负她,欺负出感情来了?”

“我是担心她没饭吃,你以为我看不出她笨手笨脚吗?”张阳阳翻个白眼,严肃地说,“而且,她不是有小孩了嘛。”

张猛被这话噎了一下,拍着胸口咳嗽着,怕张阳阳太过早熟,知道的事情太多,于是紧张地问:“你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怎么来的吗?”

父母最紧张的时刻,就是孩子终究明白,自己不是父母拉拉手就制造成功的。

张猛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不是你的吗?”张阳阳歪着脑袋说,看张猛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回答,阳阳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拍拍张猛的肩膀,“我知道喜欢何大叶是件挺丢人的事儿,毕竟她那么笨,不过没事,我觉得她挺好。老张,你也挺笨的其实,我还不是一样喜欢你?也不觉得丢人。”

“你爱我是应该的,但谁说我喜欢何大叶了?人家看不上我。”张猛低头吃着面条,嘴硬。

“不是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会有小孩吗?就跟当初你跟妈妈一样,你们互相喜欢,所以就有了我。”

“谁跟你说的这些?”

“以前妈妈跟我说的啊。后来我想想也对,不然那么多男人女人,岂不是乱套了嘛。”想了想,他又说,“妈妈还跟我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都会被冲淡的。”

“你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张猛拧着鼻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所以我得多知道一些,这样才能照顾你。”张阳阳背着手,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十足的老干部作风,继续安抚张猛,“放心吧,我觉得读完小学后,我就能照顾你、何大叶,还有她的孩子,还可以顺便照顾妈妈。”

“是,小学毕业之后,你就可以养家了。”张猛笑,但内心一酸。

阳阳是他毕生成就,但终究没照顾好他,人家黄口小儿还在满地撒娇打滚,但阳阳已经在自己创造的生活哲学中,开始认真思考要照顾亲爹了……

自己还是要多努力啊,多赚钱,多给阳阳点儿安全感。

爷儿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吃着饭,张猛忍不住想,如果何大叶也在,那当真算得上岁月静好。

敲门声来得很及时,有那么一瞬间,张猛真以为他跟何大叶就是这么心有灵犀。

阳阳打开门,来的是舒颖,有点儿高兴,但也替老爸落寞了一下。

舒颖环视了一眼新家,皱了皱眉头,说你可真舍得咱们儿子跟你一起吃苦。

张猛耸耸肩,没说话。

看见桌上多出来的面条,舒颖以为是给自己准备的,倒也不客气,坐下就吃上了,一边吃一边嚷嚷饿。

吃了两口停下来说:“面条咸了啊。”

“那你十分钟以后再吃。”张猛撇撇嘴,没好气地说。舒颖不懂他的意思。张猛放下筷子,解释说:“时间不是能冲淡一切吗?”

阳阳大笑,捂着笑痛的肚子说:“你不是张猛,你是何大叶,赶紧把面具撕下来。”

舒颖被父子俩笑得一头雾水,但也看出张猛和何大叶的感情不简单,她进门时不是没看见张猛那一脸的大失所望,敢情日盼夜盼的是何大叶啊。

想到这儿,舒颖悻悻地把面前的面条推开,碗边沾了一丁点儿口红的痕迹,舒颖拿大拇指抹掉,自言自语地抱怨口红又贵又差。

抛去略微吃醋的成分,其实舒颖挺看好何大叶的,长相平凡,身材平凡,心态却不平凡,是个靠得住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弥补张猛太过理想主义的性格,跟张猛这样靠得住的男人正合适。

“怎么不跟何大叶住了?吵架了?”

“八竿子打不着,有什么可吵。”张猛敷衍着。

“你还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刚才我进门,瞧你那失望的样儿,也就是我心宽,不然得多难受啊。搬了新家,何大叶一直没来过吧?”

“她来干吗?”

“行了,别嘴硬了,阳阳这么难搞定的孩子都被她搞定了,还跟我绕弯子说没怎么样?虽说何大叶跟我比是有点儿拿不出手,”舒颖得意地抬了抬头,朝空气炫耀了一下自己的美貌,“但人家好歹有个婚庆公司,自己能赚钱,配你是绰绰有余的,你别挑三拣四的。做男人,得主动点儿。”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行了,你也别假装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你今天来有别的事儿吧?直说,别绕圈子。”

舒颖叹口气,把阳阳支回房间,对张猛说:“我准备移民了,打算带阳阳出国念书。”

张猛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这一天终于来了。

“不行!”

“张猛,你怎么还不改改你那得过且过的毛病,送他去外面读书,咱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这根本不是行不行的事儿。”

“他才多大啊,小学都刚上呢,你着什么急啊。”

“说实话,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是通知你。阳阳一天天大了,你靠什么养他供他上学?就靠你电视购物赚的那点儿钱?”

“你别老是钱钱钱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钱,不也照样把阳阳养得生龙活虎的?”

“阳阳是要长大的,他需要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而且你呢?你打算守着阳阳过一辈子?等他长大了不在你身边了,你守着谁?你打算用阳阳作逃避的借口到什么时候?张猛,你都三十好几了,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愿意一直守着他,看他长大成人,逃避不逃避的跟阳阳无关,是我自己不想。”

“瞧,你就是喜欢这么死撑。”舒颖无奈地笑笑,“当年咱俩离婚,你怕我带着孩子不好再嫁,主动提出抚养阳阳。这么多年,我都嫁这么多回了,可你带个孩子,也应该再娶一回啊。张猛,不管是我还是阳阳,都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勉强过得去。”

“我都死撑这么多年了,习惯了。”张猛耷拉着脑袋,“说实在的,当年咱们离婚,我挺难受的,自尊心、自信心什么的都被打击得一塌糊涂。是,不少男人都离过婚,可如果是因为家庭暴力啊、性格不合啊、花天酒地啊这些的离婚我都能接受,可偏偏就是因为我穷,给不了你好的生活,我真有点儿承受不了。”

舒颖沉默了几秒,脸上失去了几丝明媚,她叹口气说:“张猛,这么多年了,为了能让你有个你能理解的所谓的离婚理由,我本来一辈子都想背着这个嫌贫爱富的黑锅,可今儿,为了你,我必须得讲,你就真觉得我离开你是因为你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开始我何必嫁给你?那个时候我年轻漂亮,完全能找到比王海涛还要有钱的男人,你何德何能就让我看上了?”

张猛听完,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开口问:“那是因为啥?”

舒颖双眼一翻,露出大面积眼白。张猛的迟钝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然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当然是因为爱啊。”舒颖双手一摊,“因为爱你,所以想要嫁你,给你生孩子。因为爱情没了,不爱了,所以才分开。我离这么多次婚,每次的理由都一样。”

“我理解不了……”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但你不需要理解。你只需要知道,人生短短几十年,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明白,要是老活在别人嘴皮子上,老活在过去里能开心吗?说三道四的人又给不了我爱情和幸福,我在乎他们干吗?不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整天惦记着别人怎么活,多可悲。”

“你比我看得开,所以你比我幸福。”张猛低着头说。

“对,这就是你的症结所在,你看不开,而且你还意识不到自己看不开,意识到了也不改。你一直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赚钱养家,你觉得这就是对的。你从来没有细心呵护过爱情,爱情就跟花儿似的,你不浇水不施肥不剪枝,能不败吗?张猛,其实我要的真不多,就是想踏踏实实跟爱情过日子,穷点儿我也不在乎,吃糠咽菜住地下室的日子我也过过,那时有你在身边我不照样也是乐乐呵呵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一样,活得单纯一点儿,别老拿没钱和有个孩子当借口,阳阳大了,懂事儿了,他也希望你能再组织个家庭,你健康快乐,他才能健康快乐,你懂吗?”

舒颖沉默了一下,说:“有时候吧,我特希望阳阳能跟其他孩子一样,别那么聪明,别那么懂事……每次看到他跟小大人一样,我就觉得吧,我这妈只顾着自己幸福了,没照顾他……”她声音哽咽了一会儿,转过头,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啊,强忍着,终于把眼泪消化到肚子里,又转过头来,眼圈红红的,“你也给我个机会,让我享受一下照顾他的苦啊。”

“咱俩是有病吗?这有什么可抢的,可你总得给我一点儿时间恢复吧。”张猛沉默片刻,挠挠头说。

“那你准备恢复到什么时候?时间不等人,等你七老八十了,大家都拿养老金过日子了,阳阳也结婚生子了,你心里才能重新找回平衡?一辈子很短的,真不愁过。”

“我不是遇见何大叶了嘛!”张猛被舒颖逼得脱口而出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才还死撑,这会儿主动提起,大有秀恩爱的嫌疑。

舒颖又翻了个白眼,带着“我就知道你俩关系不单纯”的意思。

“遇见她我觉得挺幸运的,让我恢复了不少,我也挺想开始新生活的。”张猛诚恳地望向舒颖的眼睛,“舒颖,你给我点儿时间吧,如果我做得不好,你再把阳阳带走,行吗?”

听张猛这么说,舒颖心里挺难受的,这算是来自男人的一种卑微的请求吧,她想。

思考了片刻,舒颖无奈地点点头。

张猛笑了,笑得仿若昨天,那个在地下室的青年,日子再难,也从来没有苦。

没人知道,房间里的张阳阳一直贴在门上竖着耳朵听,脸上愁云密布。

张猛啊张猛,你果然还是喜欢何大叶啊,但你怎么不去找她呢?

被舒颖出国的消息刺激后,张猛工作得更加卖力。

无论购物台给的打包价多低,他都欣然接受。

以前当模特时磨炼的老好人性格,此时显示出好处来。

他好相处,不挑活儿,脾气跟橡皮泥一样,随便大家在直播脚本里折磨他。

他年纪又大,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就是保洁大妈扫地,他都站起来特客气地跟人家话家常。

当然,他的前任经纪人佳佳也会添油加醋,把张猛之前的模特经历吹得令人肃然起敬,他本人又没架子,再加上有两条大长腿,一身肌肉,多便宜的西服穿在他身上,都跟皮肤一样。

因此但凡卖点儿贵的东西,厂商都点名希望张猛来给商品增加点儿质感。

其他主持人不服,佳佳倒是也不客气:“你出现在镜头前一秒钟,观众就知道你来卖东西。大咖,你嘴皮溜,给你一坨屎,你都能说出花样,但咱们看中的是最后购买率啊,可是张猛奇了怪了,他浑身一点儿购物台的气质都没有,观众不管买不买,起码能从头看到尾。”

就他那磕磕巴巴的逗逼风格,就能卖东西?

佳佳早就知道他们会这么问:“也不是次次都能刺激下单量,可是社交媒体喜欢啊,客户觉得跟着他顺便免费做了一圈宣传啊……您先忙,我得接个电话,有个媒体想约他采访。”

张猛怕得罪人,佳佳可不怕,她又重新捡起来在时尚杂志混下的人缘,往死了推张猛。

这不,她打听到某二线时尚男刊这个月要做一个改变的专题,直接电话打过去:“我给你报一个人。”

去摄影棚拍片子时,摄影师啊化妆师还有编辑都是老熟人,都开玩笑:“哥,你先说清楚,是来拍时装,还是在我们面前充当主持精英大谈时尚生活之道啊?”

张猛不好意思:“还主持精英,昨天还在购物台卖卫生巾呢,我那个词穷啊,就差用自己来证明有多爱了,跟沿街卖菜差不多。”

这算是混得好吗?也难说,不过购物台要跟张猛签长约的时候,佳佳一跺脚:“哎呀,你们怎么不早跟我说啊,他的主持约签给我了,要不咱们谈谈?”

佳佳本来想在购物台朝九晚五呢,经此一役,她觉得继续做张猛的经纪人比较有前途,跟张猛聊起工作来,也头头是道:“这个做菜的节目虽然不给钱,但咱们刚起步阶段,我觉得也能接,也不能一辈子都在购物台卖东西啊。”

不过张猛还是没适应靠嘴赚钱的新生活,接受采访的时候口活那是相当差。

还是不擅长吹嘘自己,有些紧张,反复搓着手,结结巴巴地回答着问题。

遇上稍微难一点儿的问题,张猛就会习惯性地看向角落,越过层层人群,仿佛看见何大叶正站在人堆里,就像每次录影时那样,指手画脚地告诉他该怎么做。

何大叶陪他度过了太多次兵荒马乱,等到天下太平了,却无声地退出了他的世界。

挺伟大的,也挺伤感。

采访的小姑娘挺喜欢张猛的,问张猛的贵人是谁。

张猛笑笑,指着那个角落说,是她。

正好站在角落里的佳佳羞涩又得意地笑了笑:“猛哥,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不过,妹妹,我跟你说,我第一次找猛哥录购物台时,那场景可逗了。”佳佳试图冲淡张猛说自己走投无路才干这一行的窘迫感,连忙跳出来打岔。

何大叶,你瞧我现在都会一箭双雕了。张猛在心里默默想。

这一切,何大叶都不知道,她焦头烂额正在拯救自己的小事业。

工作室就她一个人,客户有点儿怀疑这是个皮包公司。

张猛刘丹一个个地离开她,原本欢声笑语的工作室,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有没有男人先不说,工作才是主要的,以前老觉得刘丹偷懒,现在她这一走,何大叶才发现,当初的刘丹为她分担了不少工作。

在网上发了个招聘启事,简历收了不少,靠谱的没几个。

面试了一天,见识了各种奇葩。

比如有个姑娘直接穿着婚纱就来了,说是面试婚庆公司就要有个婚庆的样子,干一行爱一行是她的职业信仰,Cosplay是她的特长。

再比如有个小伙儿来的时候,他说自己是哈尔滨婚庆界的第一司仪。何大叶倒是也没客气,在哈尔滨混得好好的,干吗来北京受苦。他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何大叶心想,这个骗子舌头够大的。

更多的是刚毕业、没啥工作经验的小姑娘,张口闭口就要月薪一万五千元,何大叶记得自己没介绍错啊,这是个婚庆公司,又不是快三过五的按摩店,初次开工还要给开苞费?

何大叶沮丧地瘫坐在沙发上一筹莫展,眼看着肚子已经凸出来了,还有大把的工作等着自己,她有些恼火。

正烦着,刘丹电话就打来了,何大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以为刘丹改变主意要继续回来帮她,没想到她只是打电话来商量转社保的事儿。

何大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击中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刘丹了。

生活还不就是这样?到处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岔路口。

我们总想沿着心里的方向固执地往前走,可是冥冥之中总有股无形的力量把你推向反面。

走啊走啊,等你意识到这不是你想要走的路时,才发现,岁月无可回头。

还有几天,何大叶就要三十二岁了,这三十二年里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开口挽留过谁。

从幼时的二狗,到长大后的罗畅,到张猛再到刘丹,这些在她生命中烙下过深刻印记的人都在她毫无意义的坚持中错过了。

服一次软低一次头吧,何大叶想,至少给自己空荡荡的人生路,哪怕一次添加同伴的机会。

人不能一次机会都不给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又有什么意思呢?

何大叶拿着电话听刘丹哔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做了一次低姿态的挽留。

“丹儿,你结婚以后,咱们还是一起干吧。”

刘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清脆地笑了,笑得让她有点儿毛骨悚然。

“我这一结婚,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才想工作,明天我就准备回家拿户口本了。”

“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凡事没有绝对的,我等着你。你想回来,随时跟姐说,行吗?”

“再说吧……我这儿还收拾东西呢,姐,我先挂了。”

刘丹没再追问社保的事,匆匆挂了电话。

几声“嘟嘟”后,电话那头儿一片茫然的寂静。

二十六岁那年,何大叶实在忍不住,给分手三年的前男友打电话。

自从分手后,他们再也没联系过,可是何大叶每一天都在想着他,鼓足勇气联系对方后,听他的语气,何大叶真想唱“怎么你声音变得冷淡了,是你变了,是你变了”。

对方也说,见面啊?最近有点儿忙,再说吧。

从那时候,何大叶就知道,世界上其实没有“再说吧”这件事。

何大叶真没空感怀自己没人理,从沙发上站起来叹口气,饿了。

怀孕之后身子变得越来越没骨气,一顿不吃都得抗议,分分钟都忍不了。

她起身打开冰箱,满满都是空空的保鲜盒,张猛走前做好的吃的已经全吃完了,她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会儿,在角落里找到仅剩的一盒咖喱。

盒子上一如既往地贴着字条:如果没饭吃了,随时打电话。

然后是张猛附上的醒目的红字电话号码。

何大叶手里紧紧捏着字条,闻着冷咖喱的味道,悲凉得无与伦比。

还有比这更惨的人生吗?她问自己。

有啊,当然有,只要继续这么作下去,你的人生就会再创新惨了。何大叶,要加油哦。心中有个声音说。

夕阳渐渐把屋里染成一片暗淡的金黄,拉长了何大叶孤单的影子,也无限拉长了她被世界遗弃的那种悲伤。

若是张猛打电话说,如果没饭吃了,就随时来找我,自己该怎么说呢?再说吧?

她真希望那个憨憨的大长腿,此刻能出现。

04

二十岁时,你已经觉得人生没什么盼头,等你到三十岁时,你会惊喜地发现还有更惨的时候呢。

明天会更惨,这句话并不是传播负能量,而是因为明日意外何其多,惨事防不胜防。

既然这样,还不如把所有坏情绪都忘掉,把所有精力放在今天解决问题,留住力气去提防明日的措手不及。

何大叶很快便感受到了这一点。

罗畅被抓进了派出所。

在刘丹坐上火车回老家拿户口本的当天晚上,何大叶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接到电话时,何大叶刚睡下,本来以为是哪个难缠客户大半夜的要找她谈想法,拒接了几次之后对方依然不依不饶,接起电话就收到了这样天雷滚滚的消息。

随便披了件衣服赶过去,派出所灯光昏暗的小屋里,罗畅鼻青脸肿地坐在那儿,带着一身酒气正在不服气。

“打架。”罗畅耷拉着脑袋,解释得理直气壮。

“行啊你,几天不见,本事见长啊。”何大叶本想做一个更得体的孕妇,但半夜被吵醒的起床气,让她忍不住扬起手想给他一拳,罗畅却躲开了。

一边的警察忍不住呵斥罗畅:“还挺灵活的啊。”

唉,要是真灵活,也不能让警察抓到啊。

她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暂时冷静下来,问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刘丹的火车前脚开走,罗畅后脚就带着即将结束单身生活的抑郁心情走进了工体的夜店,三下五除二喝了个酩酊大醉,接着就跟隔壁桌的人起了口角,没说几句俩人就打了起来。

何大叶看看罗畅对面,正坐着同样鼻青脸肿的原告。

“我要告他,让他坐牢!”那男人操着东北口音,脖子上挂着一条跟他瘦小体形不相符的硕大金链子,穿着不知道从哪儿买的花衬衫,那裤子比女孩的打底裤还要紧贴双腿,跟何大叶对了一眼,气壮山河一般。

“告你妹啊告!”罗畅从椅子上弹起来,上去想再给那人两拳,被警察拦住了。

一阵混乱间,何大叶被推了个趔趄,罗畅也急忙甩开警察上去扶住她。

“你还怀着孩子呢,凑什么热闹!”

何大叶那个火大呀,心想你以为这热闹我愿意凑吗?大半夜的谁不想捂在被窝里结结实实睡个觉?我跟你非亲非故,凭什么一个电话就跑来派出所救你啊?我不过就是你前妻,就是馊了的一盆饭而已,你不是有未婚妻吗?

凭什么?是啊,她凭什么?

“你还知道我怀着孩子啊?”何大叶越想越气,抡起拳头,冲着罗畅胸口捶了几拳。

真爽!她想。

警察和那东北男人一听是孕妇,都赶紧闪开。

何大叶见状,立即决定将这出戏演到底,怀孕的女人走到哪儿都多少有点儿特权,而怀孕又有个花天酒地打架闹事老公的女人,更是无往不利。

为了博得同情,何大叶决定先要把自身状况说得特别惨。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儿心啊?嫁给你就跟领养了个儿子似的,处处照顾你。可是现在我真的怀着你儿子哪,你都要当爸了,怎么还这么乱来?是不是要逼死我们娘儿俩啊?”何大叶先给罗畅一个眼色,转脸就学着电视上中年妇女闹街的样子,双手高高举起做拜天地状,把深夜的派出所活脱脱吼成了狗血电视剧现场。

“大姐,你先别僧(生)气,对孩子不好。”那东北男人挺通情达理的,肿着一张脸上去劝。

哪知何大叶犯了戏瘾,根本没打算就此罢休,撕着罗畅的领子,指桑骂槐:“看招(着)没,看招(着)没!”何大叶故意装东北腔,“仄(这)大哥一脸仄(褶)子,害(还)管我叫大姐,我有那么老吗?我才二思(十)五,看起来这么老都是给你操心操的,哎呀妈呀,自从跟你结婚哪,真似(是)遭老罪了。”

罗畅蒙了,觉得何大叶在演《乡村爱情故事》哪。

“老妹儿啊,你也是东北的啊?”那东北男人忍不住问。

帝都的东北民众何其多,何大叶也不知道为多少北漂的东北人办过婚礼,知道东北民风淳朴且剽悍,听说就是吃个路边摊,俩人看不顺眼,能动手就动手尽量别吵吵,动完手还搂着脖子一起喝酒,喝多抢着结账,再继续打一架,打完迅速成为拜把子兄弟。

而且,东北人夸人的方法就是:还以为你是东北人呢。

何大叶决定卷起舌头,平卷舌不分,开始打老乡牌。

“似(是)啊,大哥,咋地(怎么),泥(你)也东北嗒?”何大叶操着专业八级东北话,等着这男人入坑。

“哎呀妈呀,咱老乡啊,泥(你)哪儿的啊,我佳木斯的。”

人脑计算机开始搜索,佳木斯隶属于黑龙江省,黑龙江省省会是哪儿?

“我哈尔滨的啊!”何大叶见过几个哈尔滨人,普通话特别标准,她生怕聊一会儿露馅,先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大姑就在佳木斯,我老去呢。”

一边的警察实在没耐心了:“得得得,谁让你们跑这儿认老乡了,你们是私了还是怎么啊?”

何大叶舌头还没从东北模式转过来:“人家警察大哥嗦(说)得对。”她转过头继续博感情,“大哥啊,既然咱们都是老乡,你咋就这么不心疼你老妹儿,咋不一拳打死你妹夫呢?”

东北男人不知道怎么接了:“哎呀,老妹儿,你咋这么嗦(说)呢。”

何大叶开始装心酸:“哎呀,你要打死他,我也死了这条心了,你不知道啊,你妹夫啊,可让我操心了,我都不想跟他过了,他喝点儿猫尿……”何大叶心说颤抖吧,专业八级东北词汇来了。

东北女人嫌弃男人喝酒,就贬低说喝酒就是跟喝猫尿一样:“他喝点猫尿就找不着北了,你嗦(说),他要是有咱东北淫(人)的量也行,一喝就多,一喝多就出事儿。以前我还能管着点儿他,现在我挺个肚子,一不留神,他就溜出去喝酒了,喝多了又出事儿,我容易吗?”

“是,是……咱们都不容易,去夜店谁也不想碰上这档子事儿。”

“去夜店?”何大叶声音一提,“大哥,说实话,他身边有没有个小婊砸?”

“没有没有,真没有,我这老弟就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闷酒,买酒时我俩撞到了……”那男人连忙解释。

“吓死我了,我以为他找女的鬼混呢……”

“老妹儿,你这是想多了,我们就是去那儿喝个酒,找个乐。”

“你们起码还乐了,我连乐子都没有就大半夜被拽到这里来,我冤不冤?!你要告他是吧?告去!坐牢了我就省心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一个人我也能带大孩子。”

“这老妹儿,咋这么倔呢,夺(多)大点四(事)儿啊,不为他,你也得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呢。”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这东北大哥终于松嘴说,只要他道歉,这事儿就算了。

何大叶没想到原告这么,主动提出和解,让她憋了一肚子的戏无处发泄。

警察大概也怕麻烦,见有和解的苗头也高兴,顺势规劝了几句。

赔了钱,道了歉,从派出所出来,何大叶也没理他,走了好远。

罗畅不说话了,低着头委屈,一米八多的大个头,看起来像个犯了错不敢吭声强忍眼泪的巨婴。

“你饿不饿……”沉默地走了几步,罗畅怯生生地问。

何大叶的心紧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那时她跟罗畅吵架,吵完都抻着,坐在沙发两头谁也不搭理谁。

然后罗畅就会问她:你饿不饿?要不咱们吃点东西吧。

何大叶嘴硬,但心软,每次罗畅这么一说,她就当他是服软了,起身钻进厨房,不一会儿工夫总能变出些吃的来。

那时的何大叶和罗畅都天真地以为,食物是万能的,能化解这世间一切的负能量。

可现在想来,真的可以吗?

何大叶从过往中钻出来,看着眼前已经不再熟悉的罗畅,突然就颓了,她一屁股坐在路边冰凉的马路牙子上,酸了眼眶。

“你怎么了?”罗畅小心翼翼地蹲下来问她。

“罗畅,咱不这样了行吗?饶了我行吗?”何大叶抬眼看着他,眼神充满哀怨。

“小叶……”罗畅轻轻地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一拍,把何大叶往年的委屈全都给拍出来了。

“你想跟我谈恋爱,我就得高兴;你想跟我结婚,我就得感动;你突然觉得结婚不好玩了,我就得陪着逃婚;你说分手后还是朋友,我跟你何止是朋友,我照顾你吃喝拉撒跟你妈似的,就差夜深人静劈开腿变慰安妇了,角色转换得太生猛有时候连我都受不了;你说你不想结婚,想集齐十二星座四大血型外加熊猫血的姑娘,好啊,我等着,我掰着手指头倒计时,我甚至还脑子坏掉去医院找人调查过哪个姑娘是熊猫血,看看有没有一个适合你……

“我想等你玩儿够了,回头还能有惊喜,瞪大眼睛说‘哟,你还在呢何大叶’。

“我一直都在,我从没走远过,你往前我往前,你退后我退后,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就怕你回头看不见我了。

“可是谁知道有一天,你突然跑起来了,用刘翔跨栏的速度,我根本追不上……”

这些话说得罗畅心疼。这些年,他以为何大叶已经走远了,他没办法,也只能顾着往前走。

一次,哪怕一次也好,也许就能看见何大叶,正笑盈盈地站在和煦的日光下等着他。

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穿过沙尘暴横行的北京,她坐在模糊暗淡的阳光里,对着一件雪白的婚纱发呆。

只可惜,他回头时,何大叶在望天。

只可惜,她回头时,自己在撒欢奔跑呢。

时机总是不对。

一阵风暴卷了过来,卷得罗畅一阵心酸。

“你为什么早不跟我说?”罗畅问。

可是问完之后,罗畅也想问问自己,这么多个等待的日子,为什么他也不说呢?

“我是个女人啊!”何大叶摊摊手,摆出一副“Unbelievable,你丫连这都不懂嘛”的表情,“女王终究也是女的啊,全天下有哪个女的在婚礼上被退货了还特高兴?你退货,我瞬间变甩货了,可连个说法都没讨着。你不想结,我等着,可等到最后,结局是你跟我最好的姐们儿闷头闪婚了,多狗血。可我能怎样?杀了你她还得守寡呢。手心是你,手背是她,少了谁都不行。但是我懂事我大度,我直接把手砍了,让你们离我远远儿的。结果呢?我流着血往前走,你倒顺着血追过来了。罗畅,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了?能不能长大一点儿?你出事了不给刘丹打电话,反而让我出面,我是谁啊?我凭什么啊?我大着肚子准备当单身妈妈,公司一堆事儿都是我一个人处理,我好累!你知不知道我很累啊!”

何大叶四仰八叉地瘫坐在路边,她真的累了,半夜出来演了出戏又说了那么多话,当然累,她真的很想就此躺下,安然地睡在路边。

她从小就有一个愿望,长大后能衣食无忧地躺着。她爱躺着,她觉得躺着是人生在世最惬意的时刻。可悲哀的是,长大后,她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个劳碌命。

“你恨我吗?”憋了一会儿,罗畅开口问。

“嗯,特别恨!”何大叶觉得这个答案毋庸置疑,坚定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婚庆界特别吃得开吗?因为我做过的新娘都会口耳相传,逢人就说,亲爱的,知道为什么我的婚礼特别好吗?因为我的婚礼策划人结婚的时候新郎跑了,所以她就把别人的婚礼当自己的办。呵呵呵呵……有些新娘难伺候,我就把我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你看你们多幸福啊,我多惨啊,可我还这么走心地帮你办婚礼呢,你们就别为难我了吧。这招屡试不爽,从没失败过。”何大叶自嘲地笑笑,像个街边喝多了的醉汉。

“何大叶,你有病吧?这事儿你拿出来随便跟别人哔哔啥?赚钱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罗畅急了,跳起来嚷嚷着。

何大叶却特冷静,嘴角继续挂着凄凉的笑说:“对啊,我是有病,婚礼是个喜庆事儿,我就是个悲剧,我的悲剧正好衬托了别人的喜剧,我这么优秀的参照物哪儿找去?”

“你行了!”罗畅终于忍不了了,“噌”一下站起来指着何大叶说,“我就受不了你整天咬着这一点不放,何大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咱俩离婚那天,我为什么磨磨叽叽不出现?结婚证为什么找不着了?咱俩才刚结婚不到俩月,结婚证就能找不着了?瞧你那天欢快的熊样儿,一口气吃五盒臭豆腐,换谁能知道你心里憋屈成这样啊?”

罗畅说着,突然就哭了:“你以为我真想跟你离婚吗?你知道我婚礼上犯以后有多后悔吗?你也知道我幼稚,我没开口留你,是因为我骑虎难下了啊。我说我要集齐十二星座四大血型的姑娘,哪一次不是就只是跟人吃个饭,就屁颠屁颠地跑去跟你讲,希望你能吃个醋,希望你能说句你在乎我。哪一次我去夜店,不是进去之后就偷偷跑出来,去边上的酒店开个房间囫囵着就睡了,手机总是开着,总希望你能打电话来叫我回家,但是,你打过一次电话吗?你总说你等我,我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等着你?是,我是走在你前面,可我一直慢慢走慢慢走,想等到有一天,你能突然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说咱俩还是一起走吧,不然多没意思啊。可是紧等慢等你都不来,我不回头,是我怕我回头的时候发现你已经不在了,我特别害怕,真的……大叶,咱俩本来能好好过的,可怎么就错过去了呢?怎么就错过了呢……”

看见罗畅哭,何大叶眼中的泪也撑不住了,这是这些年何大叶第一次在罗畅面前哭。

兜兜转转又三年,他们竟一前一后走了这么久。

夜色浓重,俩人在午夜北京的街头抱头痛哭,满腹委屈,又无能为力。

这种能抱着当事人哭的感觉真好啊,何大叶想。

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就能这样抱着他痛哭一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他们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需要长大后送去韩国整容再为国争光的孩子。

这些年,竟因为各自的傲娇和幼稚,错过得这么干脆利落。

永无回头路,再无相爱时。

也不知道两个人抱团哭了多久,直至天色都有点儿微微泛白了才停下来。

他们看了彼此一眼,都挂着两颗红肿的眼睛。

千言万语,时过境迁,有些话说出来了,貌似解不开的人生疙瘩,从此消失了,然而伤感如影随形。

好像,他们真的错过了。

好像他们存在彼此生命里的意义只是为了错过,为了推进人生的进程。

“天都快亮了,回去吧。”何大叶喃喃地说。

“不一起吃个早饭吗?”

“不吃了,困了,折腾了一宿一点儿力气都没了。”

“嗯……”罗畅沉默半晌,伸手把何大叶一把抱进怀里,紧紧搂着。

搂了一会儿,他问:“何大叶,你爱我吗?”

何大叶在他怀里点点头,又摇摇头:“爱啊,但只能是爱过吧。怎么能一直都爱呢?我得救自己。”停了停,又问,“你呢?你爱我吗?爱过我吗?”

“我一直都爱你。”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呢?”

罗畅一愣,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大叶从他怀里钻出来,觉得真要把这股委屈说出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男人对她最大的爱,就是跟她结婚。当然,结婚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态度,敢承诺敢跟她相守的态度。罗畅,你对我其实不是爱,是依赖。可我不是你妈,我不需要你依赖我,我也想找个人疼我爱我让我依赖着,我不需要你那种像爱妈妈一样的爱,你懂吗?”

“我也分不清,可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大叶,你相信我,它们都不是假的。”

“别傻了。那些日子,你只是想我照顾你,疼爱你,宠着你,这些其实也是我需要的。罗畅,刘丹辞职了,这是她的决心,她很爱你,所以……以后咱们俩,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罗畅沉默了,可也不得不承认,何大叶即便说得不对,却很现实。

“继续做朋友的后果,只能是你不好,我不好,刘丹也不好。所以真没必要,你那么多朋友,不差我一个。”

“那我和刘丹的婚礼,你不能来了吧……”罗畅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他却忍不住问。

何大叶笑笑,没说话,转身走了。

我们就把这一夜的眼泪当作最好的诀别吧。它们,都是真的。

罗畅,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咱们各自安好,咫尺天涯。

她边走边想。

想起了派出所,那个东北大哥说的那句地道的东北话。

嗨,多大点儿事儿啊。

何大叶学着那大哥的东北口音:夺(多)大点儿四(事)儿啊。

活着就行,大家都活着就行。

那些爱啊、恨啊、不舍啊、难过啊,都是执念。

但愿有执念时,人人都是东北人,跟自己说一句:多大点儿事儿啊。

只要活着,就都能随风去。

我啊,只希望你们好好的,就算不好,就算见不到,也结结实实地存于这个世上。

这样想到你们,我才能有力气,安心地走下去,哪怕,一个人。

天彻底亮了起来,北京的又一个早晨来了。

何大叶坐在车里,看着远处的天空,这是一个让人揪心的不眠夜,她不知道这个夜里有多少人跟她一样醒着,一样悲伤着,一样大哭着。

但太阳出来之后,一切都会被阳光洗礼蒸发。

再见,再也不见。

罗畅久久站在原地,看着何大叶离去的方向。

一段爱结束了,没关系,他还有另外一段。

这世上有太多男人,从未让自己空窗过,他便是其中之一。

痛吗?是真的痛。

可……爱呢?却也是真的爱。

电话响了,铃声掺在车辆过往的轰鸣声中,不那么刺耳。

罗畅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刘丹清脆喜悦的声音,她说:“亲爱的,我快到北京了,是不是很快?因为我太想你,所以连夜回来了。你想我了吗?”

罗畅对着电话笑了,许久,嘴唇慢慢张开,轻声说:“想。”

折腾了一夜,何大叶的困意已经过去了,开着车在空旷的街上转悠。清晨的北京挺安静的,车也不多,如果没有雾霾,还以为自己开车在美国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路上开了多久,开到车子渐渐多起来,辗转了几条马路,何大叶就被堵路上了。

堵就堵吧,心都堵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坐在车里,看着漫无边际的车流,仿佛回望自己的人生路,一种没有尽头的绝望。

便秘一样移动了快一个小时,何大叶总算回到家。

忙活了一整夜,她已然困成狗,随便洗了个澡,往温暖的被窝里一钻,以一种准备睡到天昏地暗的架势。

刚迷迷糊糊地睡着,手机就响了。

何大叶心里一阵不痛快,不懂自己到底与这世界结了什么仇怨,要让手机在她睡觉时一次次响起。

摸索着拿起手机,屏幕上蹦出“贱人张”的字样,何大叶不由得浑身一紧。

这名字是在她第一次去要房子时存的,一直没改。

贱人是个极端的称呼,可爱可恨,从敌人到朋友,只要在语气上稍作区分,其实都可以称他们是贱人。

何大叶恍神了一瞬瞬,太久没联络,她有点儿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

迟疑着接起来,还没来得及调整声线,电话那边的张猛就急吼吼地说:“大叶,阳阳不见了!”

05

何大叶不喜欢一类影视剧,比如《步步惊心》《武媚娘传奇》或是《倾世皇妃》。

这类玛丽苏剧的共同特点是:全世界的男人都爱我。

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不过玛丽苏如果有个不对付的妹妹,叫倒霉苏,如果有人有心拍成电视剧,何大叶肯定自告奋勇来当女主角。

全世界的男人在倒霉之时,第一时间都会联系何大叶,好像何大叶这个孕妇在自顾不暇时,还能解决一切难题。

难道不是吗?晚上刚要入睡,罗畅被抓了,折腾一宿,身心憔悴,正在但愿长睡不复醒之时,张阳阳又丢了。

当然,前者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一听张阳阳丢了,何大叶觉得自己肝都开始疼了。

大人对喜爱的孩子,都称呼为小心肝,此时,何大叶真觉得张阳阳不仅是她的小心肝,根本就是她的肝。

然而连何大叶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原来自己在男人的眼里,是这样地无所不能。

起码在张猛看来是这样的。发现张阳阳不见,他第一个电话没打给舒颖,而是打给了她。

电视台的工作大多是在晚上,这让张猛白天腾出了不少时间陪阳阳。

虽然生活枯燥了一些,但是总算能拿出大把的时间来陪儿子,他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满足。

阳阳已经不再去上学了,舒颖一次次给张猛做着思想工作,他终于还是同意让张阳阳出国读书。儿子重要,但儿子的未来也一样重要。

既然自己给不了的,有人能给,张猛也只能欣然接受。

张猛是个乐观又绝望的人,他享受跟儿子相处的每一天,却也总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活着。

这种矛盾心理他自己解不开,所以时常想起何大叶。

搬走之后他们没再通过电话,就像房东与房客一样,搬走了,缘分也就尽了,各自都成了各自生命中的交易过客。

很多事,不该勉强。张猛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心里的坎,也就渐渐平了。

可是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说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比如《向左走向右走》的男女主角,让观众从头揪心到末尾,总算还是遇见了。

再比如之前正在商场里跟张猛买变形金刚的张阳阳。

意愿被满足的他,乐呵呵地跟在张猛身后去付款,一转头,就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窗外等红灯的车流中,一个疑似何大叶的女人。

那女的安静地坐在车子里,侧脸看起来有些哀伤。

没错,这个女人,一定是他的手下败将何大叶。张阳阳暗自想。

他拽拽张猛的衣角,想指给他看,正在忙着接电话加付钱的张猛没理他。

眼见着要绿灯了,何大叶的车快要开走了。

也许是这个盼望已久的变形金刚愿望终于满足,张阳阳终于变成了小孩,一着急,松开张猛的衣服,一个人跑了出去……

被棉被紧紧包裹着的何大叶瞬间睡意全无:“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我把阳阳弄丢了。”电话那边,张猛的声音带着哭腔,脆弱得像个小孩。

“你在哪儿呢?”

张猛报了个地址,何大叶迅速就把电话给挂了,坐在床上的她,迅速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启自己脑中的北京地图,瞬间反应过来张猛说的商场就在附近,赶紧爬起来,随便裹了件衣服,一溜小跑往那边赶。

商场门口,张猛正抱着买好的变形金刚着急,脸都急扭曲了。他看见迎面过来的何大叶,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先是一愣,回过神后冲上去一把就把何大叶给抱住了。

“我把阳阳弄丢了,我怎么那么差劲儿啊?我怎么连一个孩子都看不好?”张猛一边自责一边抽搭,听声音像是要哭的意思。

一股无名火“噌”一声就在何大叶心里烧起来。一天之间,她生命中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在她面前哭了,想想自己这辈子也算到顶了吧。

要是哭能解决所有问题该有多好,从张猛怀里挣扎出来的何大叶想。

“哭屁啊?丢了还不赶紧找?一个大男人,跟个娘们儿似的就知道哭,你以为你是孟姜女啊!”

何大叶骂完,张猛也不抽搭了。

眼看着儿子就要远走他乡,原本想在最后的这点儿时间里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所以今天带他出来,想一次性地买足之前扣着没给他买的东西,却没想到,转眼就把他弄丢了。

张猛心里难受又自责,再看看眼前的何大叶,更觉得愧疚,他从没想过他们是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的。

不见何大叶的日子里,张猛捏造了很多重逢的场景,各个浪漫各个扣人心弦,现实这样冷漠,总能轻而易举地打破所有幻想。

“分头找吧,你找商场里面,我找外面。”张猛恢复了些理智,对何大叶说。

人海茫茫,找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何大叶和张猛边找边打电话,几乎动用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关系。

商场里一遍遍重复着寻找张阳阳的广播,张猛经过商场门口刚好听见,眼眶一下就红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绝望过。

张猛是个不懂自省的人,这么多年,从模特到私家厨房再到电视购物,生活过得起伏坎坷,可他从来没抱怨过什么。

他总是埋着头任劳任怨地努力着,却从没抬起头勇敢地看看过去或者未来。

这些年,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张阳阳,不谈风月,不问世间情感,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太没有安全感。

舒颖一次次再婚,一次比一次嫁得好,其实张猛早就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带走阳阳,这个梦魇日日夜夜环绕着他,让他不得不生活得小心翼翼。

可终究是躲不掉。

如果阳阳丢了,那他的日子也算过到头了。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希望可言,可以去死了。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张猛绝望地想。

正想着,何大叶的电话就来了。

“阳阳找到了,在派出所呢。”何大叶说。

张猛一下子瘫坐到地上,真的崩溃了。

即使老天心肠好,让这绝望的时间不那么长,但是他真的承受不起阳阳的任何闪失了。

派出所里,一名警察不知道天高地厚,正在告诉张阳阳走丢的危害。

倚坐在长椅上的张阳阳正吃着警察叔叔送给他的棒棒糖,两条腿悠闲地晃悠着,睁着晶莹的眼睛,听着这位警察叔叔絮叨一些低龄的问题。

“……万一碰到人贩子怎么办?”

张阳阳歪头:“千万不能大喊大叫,一定要听他的话,别被他打了。”这位警察大叔一愣,根本没想到这小孩是这种回答:“你要这样,不是明摆着被拐跑,最后拐到贫困山区里去了。”

张阳阳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这么蠢:“那我可以逃啊。”

“你怎么逃?人贩子看着你呢,你要跟别人说,这不是你爸爸,其他人肯定以为你跟爸爸闹情绪呢。”

“不啊,我就到人多的地方,然后躺在地上,说警察打人了!”

这警察抑制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认真地看着张阳阳的脸,想知道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

此时,张阳阳见张猛和何大叶一起走进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没事儿人似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去抱何大叶。

“何大叶,我可想你了。”

“哟,几天不见小嘴变甜了啊。”何大叶抚摸着张阳阳毛茸茸的小脑袋,松了口气。

张阳阳笑,小手紧紧环在何大叶的脖子上,露出两只小眼睛冲正虎着一张脸的张猛得意地眨巴了几下说:“张猛,我是不是特别厉害?走丢了我就自己来找警察叔叔,我背不会你的电话,但是我记得何大叶的,你以前在纸条上写的时候我就记住了,我比你聪明多了。”

眼见张阳阳一脸不知悔改还忙炫耀的表情,张猛压抑的情绪爆发了,所有的绝望和自责,在如释重负的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他冲上去,把张阳阳从何大叶的怀里拽出来,按在腿上一顿打,拦都拦不住。

正打着,舒颖和王海涛也赶来了,见状硬生生把张阳阳抱了过来。

舒颖没见过张猛发这么大脾气,知道张猛这次是真急了,可看着儿子无辜被打,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干吗啊这是,你把孩子弄丢了还有理了?”舒颖护着张阳阳说。

“你们谁也别拦着。”张猛说着,上去就要抓儿子,一边抓还一边嚷,“你平时抖机灵也就算了,你知道你丢了我多着急吗?还得意扬扬地觉得自己厉害。你哪儿厉害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听话才能懂事啊?”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着急吗?发什么疯啊你?”何大叶看不过去,上去一把拽住张猛,冲着他胸口就是一拳。

张猛的确是急疯了,谁也不惯着,挨一拳也全然无感,趁着舒颖没防备,又把张阳阳拽过来打了几巴掌。

这几巴掌下去,原本就有些害怕的张阳阳委屈地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边哭一边说:“张猛,你干吗打我啊,我刚才在商场看见一个人,特别像何大叶,我想告诉你,可是你一直不理我,我就帮你去追她,想帮你看看到底是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她,可是你老不说,那我帮你找她还不行吗?”

张阳阳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派出所里一片宁静,只有阳阳委屈的哭声。

张猛泄气了,那只举在半空中准备打下去的手慢慢放下来,他蹲在阳阳面前给他擦了擦眼泪,轻声说:“我是你爸,我是个大人,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

“你才不会呢。”张阳阳哭着说,“你连打个电话给何大叶的勇气都没有,你以为我真不记得你电话吗?我是想警察叔叔打给何大叶,然后你们就能见面了。

“张猛,我要走了啊,我很快就要跟妈妈去美国了,我不能再在你身边了。虽然你是个大人,但其实你一直都比我笨,在走之前,我得找个人照顾你,我才能放心啊……”

张猛哭了,他紧紧抱住张阳阳,任由满脸的眼泪鼻涕往他身上擦。

何大叶安慰自己,一定是孕期情绪比较饱满,一定是今天太累了,累到想哭。

她怎么也哭了呢?

很多事情,哭过宣泄过,也就算结束了。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张阳阳走失的事件很快就被时间冲淡,盖上一层又一层新的故事。

何大叶和张猛的关系,在张阳阳舍己为人的宝贵品质下,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

张阳阳尽职尽责地做着小媒婆,找何大叶来新家吃饭,然后三个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饭。

他们都刻意回避着过往,以及阳阳在派出所说过的话。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默契而熟悉的,连沉默的时候都不觉得尴尬。

吃完饭,阳阳在沙发上午睡,何大叶在客厅里来回溜达散步,张猛在厨房洗碗,偶尔对视一眼,欣然地笑笑,然后又各干各的。

生活不再那么孤单,有人陪伴的日子总是美好的。

何大叶的世界又重新有了人气儿,不再那么阴森森的。

只是他们已经不是年轻气盛的大姑娘小伙子,经不起热火朝天的恋爱,都是奔着平淡去的。其实,平淡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时间到了,张阳阳该走了。

分别那天,俩人开车把张阳阳送到机场,张阳阳还是往日小大人的模样,手举得高高的,抚摸着张猛的头,苦口婆心地嘱咐:“我走了以后你要记得经常给花浇水,每天晚上要刷牙,按时吃饭,还要让何大叶也按时吃饭。她虽然有点儿胖,但看着脸色太差了。”

何大叶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张猛看她一眼,笑了,扭脸对张阳阳说:“怎么感觉我跟儿子似的。”

“谁让你老让我操心呢。”

说完,张阳阳背着手走到何大叶面前,从小书包里拿出一张卷着的纸递到她手里。

“何大叶,这个送给你,我画的。”

何大叶接过来,打开要看,被张阳阳制止了。

“现在不行,你回家再看。”

“怎么,怕画得不好,害羞啊?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何大叶撇撇嘴,笑着说。

“我以前看过你画的画,劝你以后还是别动笔了。”张阳阳一本正经地反驳,接着招招手,示意何大叶弯下腰,趴在她耳边说,“过几天你就过生日了吧,老张整天在家念叨,这就当我送你的礼物,生日快乐。还有,你替我好好照顾老张啊。”

何大叶心里一阵温暖,认真地冲张阳阳点点头。

过了闸口,张阳阳依旧不断回过头来跟他们招手再见,直到转过弯,再也看不见。

眼见着儿子消失在拐角处,张猛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下来。

张猛一哭,何大叶也跟着难受,离别的确是讨厌的事情,更讨厌的是,除了哭,无能为力。

一路上,何大叶一边开车一边安慰张猛,从机场回家的路有多久,张猛就哭了多久,哗啦哗啦抽着车上的纸巾,鼻涕擤得震耳欲聋。

车子在地下停车场停稳,张猛还在一边抽搭,最后一张纸巾已经被眼泪鼻涕浸湿,揉搓成一个小团,他还不罢休,捏着继续擦不肯放手。

眼看着一盒满满的纸巾抽空了,起初还诚心安慰的何大叶,耐心也被磨光了。

“有完没完?哭了一路了都。”何大叶扔给他个白眼,嫌弃道。

此时的张猛小心灵正脆弱,哪受得了这番批评,鼻头一皱,又要哭。

何大叶见状没搭理他,利落地下车把门一甩,大步往电梯门口走。

走了几步,她微微侧脸,余光里看见张猛正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丧气到不行。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工作室,张猛哭丧个脸,坐在沙发上继续感伤。

他想起昨天阳阳还在这张沙发上睡过午觉,抽搭。

又想起前天阳阳在这张沙发上玩变形金刚,再抽搭。

想着想着,记忆卷成一个巨大的毛球,继续抽搭。

何大叶本来不想理他,悲伤或者想念时,应该靠自己治愈,这样才够彻底,可哪知张猛不但没治愈,反而愈演愈烈。

“行了吧,阳阳是去上学,又不是不回来,稍微哭哭就得了啊。”

张猛何其敏感,听见何大叶提阳阳,又伤感了,五官挤在一起,又哭。

何大叶实在受不了他娘们儿叽叽的,转身上楼换衣服去了。

等她再下来,张猛已经不哭了,正拿着拖把奋力地拖着地,原本乱糟糟的工作室焕然一新,闪着一水儿晶晶亮的光。

何大叶心头一暖,挺想上去抱抱他的,但怕他再哭便忍住了,只安静地站在楼梯上欣赏。

张猛抬了抬眼皮,看见她,低头继续拖地,哭过的鼻子还没完全通气儿,带着一股子鼻音说:“你也真够可以的,屋子乱成这样还能工作下去。”

“一直这么乱,前几天你怎么不来收拾?”

前几天!

随便几个字都是他脆弱的开关,想到前几天,阳阳还没走呢,还在他眼前活蹦乱跳讲大道理呢……

回忆是个牛角尖,越去想就越难挣脱出来。

想到这些,张猛停下手中的活儿,眼神又黯淡了下来,不一会儿工夫,就又抽搭上了,边哭边担心说:“阳阳将来也跟你一样不爱收拾可怎么办啊?那他要怎么照顾自己呢?”

何大叶憋不住,笑了,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走到底时张猛怕她滑倒,上去扶了她一把。

“哭就专心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逼哭的呢。”她溜达到沙发上坐下,心里暖洋洋的。

张猛看她坐好,换上抹布开始擦桌子,转脸就看见冰箱的门上,贴着满满的便利贴,那都是他走时留下的,写的时候事无巨细,贴出来没想到这么壮观。

写的时候没觉得,现在看看,自己还真有点儿小尴尬呢。

阳阳走丢事件之后,张猛下定决心以后要做一个会自省的男人,不如就从这件事情开始吧,他应该对何大叶主动一点,百折不挠,越挫越勇。

“吃完了……”何大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倚在厨房的门口说。

“嗯?”

“冰箱里的饭都吃完了。”她补充。

张猛笑笑,笑得好看极了。他伸手把边上翘着的一张重新贴好,说:“那我给你继续做呗,反正以后肯定有很多时间……”

“嗯,给我做饭给我打扫,把我当孩子照顾也不错。”何大叶本来想娇嗔一下,可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果然,“孩子”又戳中了张猛,脸色再次变丧,五官渐渐拧成一坨。

“阳阳挑食,你说他在美国怎么吃饭啊?”

何大叶觉得自己人生列表中,“看男人哭”这一项在这几天里急剧飙升,已经破表了,于是一咬牙,把心一横,在张猛还没正式开始抽搭之前,对着他一阵毒打。

张猛躲,她就追,俩人像孩子一样咯咯咯地笑着。

窗明几净,山高水长。大概,这就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