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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Chapter 10 请你永远一爱再爱不要低下头,别怕青春消逝就不信单纯的美梦

01

大多数时候,生活本身就是个硕大的悖论。

何大叶三十二岁生日正式到了,路边买来的廉价日历本上写着,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虽然不迷信,但何大叶也喜欢这种普天同庆的感觉,她生日那天能为众生带来好运气,这是件多让人得意的事情。

可是这一天对她来说,一点儿都不喜庆,日历上血红的大圆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今天你三十二岁了!今天罗畅和刘丹要领证结婚了!

之前,俩人定了日子,刘丹演了几天《甄嬛传》,还是挺不下去了,做不了高冷一族,生怕何大叶介意,一个电话打进去,说:“因为近期罗畅飞行任务排得满满的,唯一看上去没那么丧的日子只有这天了。”

刘丹说连十月一号她都忘记是国庆,只记得是七天假期开始,任何重大节庆还都是姐你提醒我才记得,我真不记得这茬儿了。

毕竟是多年的好姐妹,何大叶也演不了《甄嬛传》,特别恼羞成怒:“你个小婊砸,挑你老公前妻生日那天结婚,你俩是死活要在我身边阴魂不散是吗?你是给我找堵,还是给自己找堵?”

刘丹特会转移话题:“姐,要不然你结婚选我生日?”

何大叶说滚。

罗畅倒是好说话,发微信给何大叶:“要不我们改天登记吧?”

“你真是出息大发了!又想逃婚是吧?赶快麻溜利索地去给我登记,登完记后给我发张结婚合照,你俩赶紧把事儿办了给我消停一下吧。”

罗畅想一出是一出的:“要不你过来?我们登记完再去给你过生日得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何大叶回说:“去干吗?我又不是没见过。”

这句话说得太伤感,她何止见过,她还跟罗畅一起参与过呢。

想了想觉得怨气太重,不符合她最近精神焕发的状态,赶紧改口:“祝你们幸福,狼狈为奸地幸福下去。”

哼。

这些年掏心掏肺地对他俩好,没想到养出一对白眼儿狼,连她生日都忘了。

不过,本来嘛,掰着手指头算,其实这个三人戏码,谁都没错。

只是该说清楚的时候没说清楚,最后弄得没发收场,只能眼瞅着身边最近的两个人,离她越来越远。

不过细想想,这是俩人要跟她和好的节奏?借这个由头主动示好?既然裂痕已经产生,那不如裱在相框里,咱们谁都别再把这事儿当成事儿了?

唉,三个人飙着劲儿地装大方,也是有点儿装过头儿了,太西方了,一点儿都不符合社会主义中国快意情仇的一面。

不过再大的事,今天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好好过个生日。

三十二年前,何妈辛苦地把她生出来赋予她生命,不是让她用来苦大仇深的。

在镜子前捯饬了半天,给自己化了个淡妆,选了衣柜里最贵的一套衣服穿上,怀孕的迹象渐渐在她脸上展露出来,眼看就要遮不住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何大叶有些哀伤地想,不知道这样对镜贴花黄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这几年自己沧桑了太多,眼角的鱼尾纹也越来越深了。

她想给自己放个长假,不干别的,就是砸碎家里的所有镜子,就在家邋遢地躺着。

其实何大叶有时候挺羡慕黄脸婆的,至少她们活得比谁都坦荡,青春这东西在她们眼里那么廉价,还不如菜市场里大减价的咸鱼来得划算。

她们不打拼也不打扮,生命赋予她们的意义就是照顾老公和孩子,直到有一天发现老公出轨为止。

这个理论跟“既然男人都花心,不如找个帅的”同理,反正漂亮女人的老公也不一定留得住,那何必费心捯饬自己。

“唉……”

何大叶对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自己叹了口气,三十岁之后的每一个生日都是一个残忍的提示,告诫女人你要老了,你的皮要皱了,你的男人要跑了。

遗憾的是,何大叶还没有男人,跟张猛还没结婚,全世界都可以是他的家。这算悲观主义吗?

打扮满意了,何大叶看了看墙上的表,下午两点多,她盘算着罗畅和刘丹应该上午就领完证了吧,也没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

心烦地翻了一遍朋友圈,俩人谁都没晒。

也好,秀恩爱死得快,低调一点儿没什么不好的,何大叶想。

跟张猛约好今天晚上一起烛光晚餐,本来何大叶说去外面吃,但张猛不同意,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还是自己在家做。他还吹牛说自己的水平已经接近米其林三星水准,放在北京任何一个高档餐厅里,都是当主厨的料。

一阵困意袭来,何大叶有点儿后悔自己打扮得太早,三点多正是睡觉的好时光,她躺在沙发上,盯着窗帘缝隙晒进来的一缕阳光,眼皮刚要合上,尖锐的电话铃就响了。

电话是刘丹打来的,何大叶以为是来报喜的,心情有点儿复杂但也挺高兴,至少她还会第一时间给她报喜,可接起电话那句“恭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头的刘丹就用特别冷静的声音对她说:“姐,罗畅跑了。”

民政局的一个角落里,刘丹淡定地挂了电话。

刘丹心态挺好,没哭没闹没着急,一个人坐在那里划拉着手机屏幕玩游戏。

这里是个喜庆的地方,不管来结婚还是来离婚,都是眉开眼笑的,大概同样是要开始一段新生活的人们,所以个个都有好心情。

如果没出意外,半个小时之前刘丹的新生活就应该开始了。

原本排在她后面的几对新人接连登记,满脸红光地离开了民政局,出门前还不忘看刘丹一眼,她男人跑了,这事儿要是搁大街上没人注意到,可放在结婚登记处就格外显眼起来。

输人不输阵。

刘丹波澜不惊地冲每一对把她当笑话看的新人摆摆手,优雅得如同第一夫人阅兵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登记大厅里的最后一对新人办完手续,手牵手走了。

登记大姐坐在柜台后面伸了个懒腰,觉得今天不那么良辰吉日,新人有点儿少,一撇头看见刘丹还坐在那儿,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本外国小说叫作《失物招领处》,笔法严峻,但不太符合中国国情,如果要拍成中国电影,不如就叫作《婚姻登记处》,其实意思异曲同工。

这位大姐见证了罗畅尿遁的全过程,不过干一行见一行,这种事在登记处早已是喜闻乐见。

男人太鸡贼,姑娘们太傻,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用“抽烟、上厕所、接电话”之类最平凡的借口,从她们的生活中一去不复返。

这些被丢下的姑娘们,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大哭,有人撞墙,有人拍案而起要杀之而后快……不管是娇弱还是生猛,她们要接受的事实都只有一个:那个曾经跟她们上床后山盟海誓的男人,在就要给予真实承诺时,临阵脱逃了。

但是不管怎样,像刘丹这样没心没肺还跟人招手祝福的,基本也算是头一个。

见多识广的登记大姐喝口水润润嗓子,特干脆地朝刘丹喊:“姑娘,过来喝口水。”

寂寞了一下午,总算有个跟她说话的,刘丹也来劲了,站起来大大咧咧晃悠到办公台前坐下,假装没事人一样地说:“大姐,我不渴,您别这么早下班啊,我还等我男人回来登记呢。”

登记大姐不屑地冷笑一下。

“我这辈子没干别的,就在登记处看男人临阵脱逃来着。这个地方啊,男人一向比女人,他不会回来的。”

“大姐,没到最后一刻,话不能说得这么满,人生有时候就跟反转剧似的,结局谁都说不好。”

“我这可都要下班了。”大姐看刘丹挺倔,指了指墙上的钟给她看。

“这不还有四十分钟嘛,您坚守岗位为人民,早退这事儿一看您就干不出来。”

“姑娘,你少跟我贫,你这种情况我见多了。回家洗个澡,睡一觉,你年纪轻轻的,第二天满街都是两条腿的男人,任你随便挑。今天的事儿,甭跟自己过不去,人生还长着呢。”

“对,您说得是,我的人生还长着呢,您也年轻貌美着呢,难免不会看走眼。”虽是为她好,但刘丹就是有点儿介意。

“行,咱俩今天就打个赌吧,多了我没有,咱就赌九块钱登记钱。”登记大姐一拍桌子,做气吞山河有把握状。

刘丹觉得这赌打得新鲜,说行,掏出手机在大姐面前晃了晃,然后打给罗畅。

反复拨了几遍,都是漫长的忙音,没接。

大姐双手环在胸前,冷笑着:“你说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姑娘?我二十岁就在这儿工作,十八年这赌就从没输过。”

刘丹心里烦躁,面子上也有点儿过不去,她“噌”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大姐,这四十分钟对您来说是四十分钟,时间一过,您就回暖洋洋的家,跟老公孩子一起吃热乎乎的饭,特幸福。可对我来说,这四十分钟意义特别重大。就算我现在走了,也给自己挣不回多少脸面,而且我一辈子想起这一天都会是咬牙切齿地丢脸。我不走,也就再丢四十分钟的脸,他就算不来,我也不会后悔等他,走出这个门,说不定还能再找个靠谱的男人好好过。长痛不如短痛,同理啊,长丢脸也不如短丢脸,您说对不?”

登记大姐看刘丹认真的样儿,有点心疼,沉默着没说话。

刘丹接着说:“咱自己的男人,就得信。我都信了他这么久了,再多信四十分钟又怎样?人生不就是靠个‘信’字哄自己嘛。您信他跟其他男人一样,但我就信他能回来。跟了他一阵子,好的时候我享受到了,不能一露马脚我就闪人哪。不着急,等我等完这四十分钟,我才能拍桌子骂这个撒泡尿都能顺下水道溜走的主儿是乌龟王八蛋。”

登记大姐没招了,也不打算劝了,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外人也管不着。

这姑娘这么自信满满,她倒也想看看,到底是因为她傻,还是因为这真是个脑子暂时短路的靠谱的男人,能给一个女人如此莫名又巨大的安全感。

登记大厅里安静了下来,墙上的电子时钟雀跃地蹦跶着,鲜红的数字无比刺眼。

另一边,何大叶正在上演真实版的《极品飞车》,拿车当飞机开,赶去罗畅那里。

原来挂了刘丹电话后,罗畅的电话竟紧随其后。

电话里,他怯生生地说,何大叶,我想不到别人了,只能给你打电话,你说我是不是有民政局恐惧症啊,怎么一进去就想跑呢?我现在可怎么办啊?

何大叶对着电话一顿臭骂,先发了心里的火,又问清了地址,疯了一样就往那边赶。

罗畅没跑太远,他跟刘丹刚进去登记大厅外面就开始下雨,地面湿滑,他从厕所翻窗户的时候崴了脚,这会儿正捂着脚在民政局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里坐着。

见何大叶气势汹汹地进来,罗畅有点儿怵,毕竟在逃婚这件事上,他是惯犯,太容易被数罪并罚。

何大叶站在他面前,他坐着,一脸讨好地仰头看着她,揉着自己的脚踝说:“民政局的厕所窗户还真高,把脚给崴了。”

何大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二话没说上去冲着他的脚踹了一下。这一脚踹得不轻,罗畅疼得龇牙咧嘴,愣是没敢叫出声。

“少废话,走。”何大叶说。

“我不想回去。跑都跑了,再回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谁稀罕你登记不登记!你待在这儿干吗?等着刘丹提刀来杀你吗?”

罗畅有点儿摸不清何大叶的路数,悻悻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被服务生拦下,说是还没埋单。

何大叶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等,罗畅也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不一会儿他走过去,轻轻拽了拽何大叶的衣角,小声说:“我……没带钱。”

何大叶火大,心想你丫还真是牛逼万年啊,出来结婚都不带钱,不带钱还敢点咖啡?

强忍着怒气付了钱,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罗畅还没坐稳,何大叶就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在光滑的车玻璃窗上挂起一道阴森的水帘。车子开得飞快,让罗畅有点儿害怕,紧紧抓着车顶的把手。

一路狂飙,何大叶直接把车开到工体西路的夜店区,一个急刹车停下了。

罗畅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瞄了何大叶几眼,问:“怎么停在这儿?”

何大叶没接话,面色平静地把车窗摇下来。

刺骨的冷夹着雨灌进车子里,她把衣服裹紧了一些。

路上,三五成群的姑娘们,在这样的天气里依然一身短打,露肉黑丝袜,任风再怎么吹都倔强得不肯抖一下。

何大叶看着她们几个人挤在一把单薄的透明伞底下,不为自己,就为了护着自己存了几个月薪水买的名牌包时,又心疼又感慨。

“你知道吗?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特羡慕这些妞儿,长得真高档,身体素质也好,五冬六夏全是黑丝袜,再冷的天儿,说话都不打牙战,去夜店就跟回自己家似的。后来,有朋友发善心带我来这儿玩,我还赶紧在楼下小超市买了双黑丝袜穿上,结果那个冷啊,整条腿都冻红了。后来年纪大点儿了,经不起冻,再去这地方连秋裤都穿了。可年纪大了,也有羞耻心了,心想我没事在这儿当什么壁花小姐啊,就再也不来了。”

“何大叶,你别侮辱我当年的选择啊,你哪有那么差!”

“对啊,我没丑到惊世骇俗,胸没小到雌雄莫辨,性格也挺好,能力也不差,我什么都没那么差,但仅仅是不差啊!哪个女人愿意承认自己这辈子仅仅是过得不差呢?”

“不差总比差要好,何必对自己那么苛刻呢?”

何大叶嘴角一挑,自嘲地笑笑。

“我这辈子就是被这点儿不甘心给框住了,总觉得人生非黑即白。所以我挺羡慕刘丹的,从不跟自己较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爱谁就爱谁,感觉对了,想结婚就结婚,活得特自我,特潇洒。”

“是啊,跟你比起来其实谁都算是潇洒的。你太倔,跟驴似的,不然咱俩也不会就这么错过了。”罗畅说。

“要是我再年轻几岁,哪天早晨兴许一上班我就跟你直奔民政局再赌一把了。只是我现在不年轻了,没法用青春赌明天了,而且我早改了这个为了不甘心就死撑到底的毛病了。如果当不成主角,干脆连戏都罢演,跑跑龙套露个脸啥的,没意思。”何大叶说完,按开门锁,对罗畅说,“你走吧。”

“你让我去哪儿啊?”

何大叶指指眼前的夜店说:“这就是你家啊,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遍地都是爱人,没人期许你给她们一个承诺,你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多好。”

“这不是我家……”罗畅低着头,轻声辩驳,声音越来越小,余音渺渺如同一缕青色的烟。

何大叶不理他,继续说:“没有何大叶,还有何小叶何树叶,没有刘丹,还会有张丹李丹。那么多,随你挑去吧。不过无论你怎么选,都别逃避,得当面跟刘丹说清楚。你总不能一流血就喊疼,怕黑就开灯,想念再联系,疲惫再放空。罗畅,女人这点儿脸面不是让你随便糟蹋的,说你幼稚说你孩子气但事实上你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你都快到中年了,要还幼稚,只能算智障。你要还有时间,就耗吧,时间总能给你筛选出对的人。咱俩错过了你后悔,你跟刘丹错过的话就别后悔了,你总不能一直都在后悔里活着。”

罗畅不说话,何大叶也不说话了。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罗畅看看手机,又放下,不肯接,直到手机不再响了。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我挺佩服你的,最后一刻,你还是不肯放过我,要让我亲自送你走完最后一程。”

“大叶,我找你,是因为我真的把你当作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没想给你添麻烦,你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我的信都被你耗光了。罗畅,今天是我三十二岁生日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信你?你在我生日这天结婚,还在这天给我添这么大个堵,我又不是圣母,让我怎么波澜不惊地接受这一切啊?”

罗畅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那个曾经认真地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纪念日,送过各种离奇礼物的罗畅,去哪儿了呢?

那些曾经以为会一辈子记得的事情,在我们无数的念念不忘之后,却在某个瞬间,突然被发现,仿佛从未存在过。

见罗畅没说话,何大叶自嘲地笑笑,顺手拿起罗畅的手机,从通讯录里删掉了自己的号码。

罗畅想拦,何大叶身子一歪,按下了删除键,所有的记忆和过往,随着红色的删除键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件事,何大叶坦然一笑,把手机还给罗畅,同时念出了罗畅的电话号码。

“你瞧,”何大叶说,“你的号码我一直记得,但你记得我的吗?”

“大叶……”沉默半晌,罗畅动动嘴唇说。

何大叶心里的那团火终于熄灭了,灭得彻底,连春风都吹不生。

“上次咱俩就一副诀别范儿,这次又见面了,说了不联系,还联系我,我都为你不好意思了。把号码删了,别说朋友了,陌生人我都不想做了。”何大叶说。

“大叶,咱们至于走到这一步吗?”

“罗畅,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了,你往前走,我也应该朝另一个方向大步往前走了。我落后太多,我得开始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有你在,不管我怎么伪装,最后都会被你一个电话打回原形。咱们各自过好各自的人生不好吗?为什么要这么狗血地纠缠彼此?搞得就跟多难舍难分似的,何必呢?”顿了顿,何大叶“咔嚓”一声开了车锁,继续说,“你下车吧,下了车,咱们以前所有的瓜葛都一笔勾销。你想去夜店,想去登记,都随你。从此以后,我只希望咱俩的关系只有阴阳相隔。求你,别让我后悔认识你。毕竟,你除了结婚这事儿犯过之外,在我心里,是个很好的人……”

罗畅看了一眼正目视前方目光坚定的何大叶,没吭声,拿着手机默默下了车。

门关上的瞬间,何大叶踩下油门,飞一样地跑了。

红灯在雨中模糊成一片,何大叶看着那点点红,跟结婚证离婚证一个颜色。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被她在半途踹下了车,毅然而决绝。

从此以后,她的车,有人上来有人走,却再也与罗畅无关了。

手机响起短信声,何大叶拿起来,是一串没有标记的号码,但这串号码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就在几分钟前,她还熟练地背诵过。

短信上只有三个字:我记得。

何大叶突然觉得心口一堵,哭了,起初还只是啜泣,后来干脆趴在方向盘上泣不成声。

她一边哭一边捶着方向盘,心想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们一个个地抛弃我,又随意地回过头来找我,可我也只想主动地抛弃一次,却谁都不肯给我机会。

她原本以为,在她占山为王的国度里,自己占尽先机。

但事实上,她一点儿主动权都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罗畅发完短信,淡淡地笑了。

大叶,对不起,原本想慷慨一次,可我始终做不到。你于我,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终究还是放不下。我得让你知道,那些过去,那些爱,都是真的。

罗畅默默地想。

雨越下越大,把他彻底淋透了,身子一凉,脑子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记忆在他脑子里跟小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从认识何大叶到结婚到逃婚到相濡以沫的三年,再到认识刘丹。

记忆里,直升机上的山高水长依然清晰,跟画似的,刘丹坐在他旁边,生死关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罗畅的右手手心钻出一股温热,他想起那一刻,刘丹给予他的除了勇气,还有满满的安全感。

没错,安全感。

这是罗畅最想要的东西,也是刘丹给予他的,最多的东西。

罗畅此时给刘丹打电话,刚要接通,电话就没电了。

老天这都不给我机会是吗?

以前他是那种如果往前迈一步,风雨依然飘摇,他连伞都不去找,就直接撤走了。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刘丹会怎么做?

罗畅突然在雨里奔跑起来,越跑越快,悲伤也随着风雨越来越淡。

他要奔向自己的未来,去迎接新生活了,就像何大叶一样,勇敢而决绝。

他要去弥补被他伤过的心了,大叶不给他机会也不需要了,而另一颗心的主人刘丹可能还在民政局等他。

犯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犯再犯。

只有他重新开始,才能也同时还给大叶一个未来。

没有他的未来。

他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不过他不再像何大叶那样,认命于生命里的每一个失落。

今天来不及,那就明天啊,明天来不及,那就后天啊,刘丹不给他机会,他就努力争取啊。

眼前浮现出刘丹永远波澜不惊、很难生气的脸。

只要我这个浑蛋不死,我永远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错过我珍视的人。

哈,我是个浑蛋?罗畅突然觉得好受一点儿。

永远都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的完人太多了,从此刻开始,就让我做一个勇于承认错误的浑蛋吧。

一口气跑到民政局门口,落汤鸡似的罗畅弯着腰喘气,拿出手机对着黑漆漆的屏幕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一对刚登完记的小情侣恩爱地从里面出来,罗畅上去拦住人家问:“哥们儿!觉得我现在的精神面貌怎么样?”

小情侣一头雾水地对视了一眼,男的觉得他是神经病,女的觉得这是个好看的神经病,以慈善的心态接着茬儿:“结婚离婚啊?离婚的话太喜庆,结婚的话就有点儿丧气。”

罗畅深吸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不管刘丹还在不在,他都得进去。

大厅里,登记大姐办完了卡着点临时决定结婚的最后一对小情侣,伸了个懒腰。

刘丹坐在一旁心里羡慕,同样是闪婚,人家就办得这么如鱼得水,自己的就坎坷蹉跎。

上帝为每个人写的人生代码都不一样,不知道自己的代码里,究竟有没有罗畅。

在别人面前再自信,自己心里也空落落得没个底儿,罗畅是惯犯,有前科的,她突然想起何大叶,不知道那时她的心情是怎样。

登记大姐敲了敲桌子,叫了一声正在放空的刘丹说:“姑娘,我下班了。”

刘丹瞅了一样墙上的时钟:“这不还有五分钟嘛。”

登记大姐有点儿生气,说:“要来他早来了,你跟我这儿较劲有用吗?”

话音刚落,罗畅就赶到了,扶着门框哼哧哼哧喘气,一边喘一边问:“大姐,你看到刘丹没有?”

大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白眼,看着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刘丹:“你叫刘丹啊?”

刘丹“腾”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了看罗畅,对登记大姐说:“文刀刘,宋丹丹的丹。”

罗畅有些惊讶,刘丹真还在这里等着。

一个人执着地在登记处,像失物招领那般,坚信跑掉的人还会回来。

一个人固执地一定要跑回去,相信还有人即使心碎了,也还在这儿等着。

婊子和狗,天长地久。

他是那关键时刻就会犯浑的婊子夫,她是信人信爱信天地的忠犬妻。

罗畅抱着刘丹,久久不肯松开,像是摸着珍奇无比的宝器一样,嘴里喃喃地说:“久等了,让你久等了。”

刘丹挣扎了几下,罗畅以为她生气了,急忙要说点儿什么。

刘丹不听,愣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拽住他的衣服就往柜台前拖,边拖边催促:“磨叽啥呀,就剩五分钟了,账回头再算,先把手续给办了。”

大姐没好气地递过表格让他们填,不过心里挺替刘丹高兴的,去而复返的男人在民政局这可算是头一遭,兴许他们日后过得,真的会比没逃婚的要幸福。

就跟小时候长水痘一样,长过就免疫了,人生路自此无须挂牵。

想到这儿,她高兴了一点儿,示意他们掏钱。

但这对新人脸皮很厚,没啥反应。

“九块钱啊!登记不花钱啊?”

罗畅的反应是坏了,出门登记还不带钱,刘丹别待会儿甩手走了。

不过刘丹没给他害怕的机会,指着大姐笑着说:“大姐,你可别耍赖啊!你输了,欠我九块钱。”

大姐也不乐意了:“还真让我掏啊?”

“婚礼那天我派专车请你当证婚人!你意义重大,这九块钱必须得是你掏,我才能婚姻幸福。大姐,你不会希望下次在离婚登记处看到我吧?”

“呸呸呸,说什么呢。”愿赌服输,大姐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在刘丹面前晃了晃,给她交上,这辈子也算积德积福了,请人结了次婚,真喜庆啊。

找回来的一块钱,登记大姐刚要往口袋里装,就被刘丹平地一声吼给拦住了。

“大姐,这一块钱得给我呀,这代表结婚后的大半辈子,年年有余的意思,是幸福的象征。”

“姑娘,咱们说好了就赌九块钱,怎么这一块钱你也贪啊?”

“我这婚结得太悬乎,您全程见证着,这一块钱就当是您给的份子钱了。我怕您来当证婚人的时候份子钱给太多,多不合算啊。”

刘丹还真是个自然熟,走到哪儿都能交朋友,看着两枚妇女正孜孜不倦地讨论这个无聊的话题,罗畅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奋力一拍桌子,大厅安静了。

两个女人不说话,明显是受了惊吓的样子看着他。

“是不是接下来就盖章了?盖章就生效了?”罗畅突然谄媚地问大姐。

登记大姐白了他一眼,心想自己今天遇见的神经病还真多,于是特没好气地说:“是,盖章之后再后悔,民政局没人会像我这样陪你们玩了。”

罗畅听到这儿,做沉思状点了点头:“大姐,我再耽误您两分钟。”他微侧着身子握住刘丹的手,突然单膝跪下了。

刘丹惊了一下,往后倒退两步看着他。

“刚才的事儿,你也许可以假装民政局的厕所在三十里开外,或者当我被绑票了刚逃出来,但事实是我犯了,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的。”罗畅有些动容,“我活了这三十多年,了很多次,最闪闪发光的两次,一是跟何大叶的婚礼,二就是刚才。我跑,是因为我挺怕的,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新鲜,我是真心希望能永远跟你在一起,可我就怕结婚登记婚礼这些事会让生活变得不再新鲜了。可就在跑掉的这点儿时间里,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一点,所谓新鲜感,不是与未知的人一起去做同样的事,而是跟已知的人去体验未知的人生。我以前选择前一种,所以过得特不幸福,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现在我希望,咱俩能以身试法,一起看看后一种活法是不是更幸福。

“以后的日子,我没准儿会继续犯,我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但我想请求你,在我每一个犯的时刻,都在后面猛踢我一脚。

“我走路不拐弯,只是脚程有点儿慢,但我会慢慢带着你,走向咱俩都希望的终点。

“这一辈子,吵吵闹闹,共赴黄泉。刘丹,你愿意吗?”

听罗畅啰里吧唆地说完,刘丹一副“就这些?”的表情:“你说完了?”

罗畅也惊讶刘丹平淡如水的反应,他转头看了一眼大姐。

登记大姐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向上翻,拿手指偷偷擦了一把眼角渗进鱼尾纹里的老泪——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啊。

再回头看看无动于衷的刘丹:“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刘丹歪头想一想:“嗯……非要我说点儿啊,我有个要求。”

“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一定……”刘丹突然泣不成声了,“你一定要活很久很久,别再把我抛下。”

“我答应你,”罗畅用力点头,“以后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把你抛下。我会不择手段、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姑娘别哭啦,快到点儿了。”登记大姐提醒她。

刘丹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急忙收了哭声,还剩不到一分钟了,她抽搭着拿过桌子上民政局的章,狠狠地盖在结婚证照片里她同罗畅的脸上。

时间刚刚好,她的新生活不偏不倚,总算在计划中的这一天开始了。

盖完章,刘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结婚证,结婚的心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波澜起伏,一切发生得太快,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还没来得及咂巴味儿,就过去了。

“以后我就是已婚妇女了?”刘丹带着哭腔,问登记大姐。

大姐点点头。

“以后,我跟他发生任何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刘丹似乎很难过,再问。

大姐再点点头。

刘丹满意地笑笑,笑完以后眼里换上杀气,扭脸一个巴掌呼过去,把毫无防备的罗畅直接呼倒在地。

罗畅捂着脸,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惊讶地瞪着刘丹问:“干吗啊?你以前可不这样的!”

“你不是说我给你的每一天都是新鲜吗?今天我就暴露我的真面目,看看是不是跟歌里唱的那样,你对我的依恋愈加明显。”刘丹咬牙切齿地说。

婚已经结完了,逃婚这笔账也该算一算,窝着火一下午没干别的,净摩拳擦掌磨刀霍霍了。

登记大姐也被这一巴掌给打愣了,心想这姑娘怎么晴一阵阴一阵的呀,聊了一下午,还真没看出是条会打人的铮铮女汉子啊。

“别打啊,刚结婚,得好好的,这是干啥啊?”登记大姐劝。

刘丹扭过脸看她,眼里的杀气还没散,伸出手问大姐要刚才那一块钱。

大姐俨然是被这气势给镇住了,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刘丹手里。

“大姐,这一下午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对不住了。这一块您给我的份子钱,我刘丹记在心里。以后您家有红白喜事儿甭跟我客气,打电话我准来捧场。”刘丹做江湖大哥状,拍拍胸膛保证道。

“不用你来,不用你来。”大姐心说这丫头又倔又出其不意的,“丫头,听大姐话啊,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那也得把账先清算了。大姐,您这一块钱不白花,我就先揍他一块钱的给您看。”刘丹阴沉地一笑,转身对着罗畅又是一顿毒打,一边打一边说,“你丫还敢逃婚,你知道这一下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罗畅一边挡一边说。

登记大姐看看表,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心想反正已经下班了,让这小两口闹去吧,泄完心里的火,这对小冤家这辈子也就分不开了。

她收拾了一下桌面,起身去上厕所。罗畅趴在地上,两手扒住办公台嚷嚷着:“大姐,您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们政府不是为人民服务吗?逃婚也是人民啊。”

大姐回头笑了一下说:“登记的时候你跑了,多严重的政治问题,放以前都得枪毙。我也去上个厕所,回来不回来不一定啊。”

大姐遁去,留下刘丹孔武有力的拳打脚踢和罗畅惨绝人寰的叫声,她也有点儿不忍心,回头喊:“等我回来,就不揍了啊,咱们说好了啊。”

门外一对卡点儿来的夫妻见状,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大姐:“离婚是在这儿吗?”

刘丹今天的结局,让大姐觉得,这十八年的登记生涯啊,以后不能再这么行尸走肉地过了。她指着腕上的表,对着那对夫妻喊:“几点了?几点了?离个婚都不准时,离个婚都不诚心,你俩有意思吗?正常人都知道这时候下班了,你俩还来这里演一趟啥生离死别啊,要是有感情就好好谈谈,我们人民政府不是让你们折腾的!”

这对怨偶眼看大姐,耳闻被痛殴的罗畅的呼喊,决定还是暂时不离,扭头跑了。

雨越下越大,总算下出了冬天的情绪,天冷了。

大姐望着门外,想着自己十八年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故事,每对其实都不尽相同。

不过有个道理她还是信的,这婚啊,结没结过,还真是不一样呢。

02

何大叶躲在车里还没哭够,身后就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她抬头看看,模糊的红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绿,她按开雨刷器,雨刷无精打采地在她眼前摇摆了几下,笔直地停在窗玻璃中间,坏了。

手机“丁零”又响了一声,她拿起来刚要看,没电了。

这一天里风起云涌的倒霉,终于耗尽了何大叶所有的耐性。

她抬眼看看天,长叹了口气,怒砸方向盘泄恨。

没错,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笑话,活在笑话里的人用自己的凄凉和悲惨倾情演绎,以此来博冷眼旁观的人一笑。

借着模糊的视线,何大叶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翻箱倒柜地找手机充电宝。

刚找没几下,车外就有人砸窗户,她朝窗外嚷嚷了一句,说马上走。车子发动起来,窗外的人依然不屈不挠地把玻璃砸得“砰砰”响。何大叶不耐烦地摇下车窗,一张不耐烦的中年妇女脸直接探了进来。

“停车费十块钱。”中年妇女咬着标准的北京腔,一脸的来者不善。

“我这才刚停下,人都没下车你就问我要十块?再说这儿又没画线,也不是收费停车场啊。”何大叶坐在车里跟她理论。

大概是已经淋了一下午的雨,妇女防风衣帽子下露出的几绺头发已经湿透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先不说这里收费合不合法,雨天执勤,谁心情能好,正处在更年期的年纪,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看着何大叶坐在车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中年妇女心情一阵不爽。

没办法,部分底层劳动者的仇富心理不是随便什么就能覆盖住的。

以前何大叶也仇过富,心里经常蹦出的一句话就是“有钱了不起啊”。

可后来她渐渐发现,有时候有钱真的很了不起,于是开始没日没夜地挣钱存钱,看着自己银行户头的数字一天天增大,何大叶心里舒坦,她想在她有生之年的某一天,兴许也会被人骂这句话,那是多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中年妇女看何大叶没有要掏钱的意思,冷冷一笑,摆出身经百战的样子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不就是想占点儿便宜吗?开着这么好的车,连十块钱都跟我斤斤计较,也不嫌丢人吗?没钱开车别开,我不吃这套,你也甭跟我废话,赶紧交钱。”

何大叶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女的今天运气好,正赶上她心情不好不想说话的时候,要搁平时,她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快吵赢了。

从包里翻出钱包,里面躺着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块钱,形单影只的紫色在此刻看起来特别楚楚可怜,今天带的现金不多,刚才都给罗畅的咖啡埋单了。

她掏出最后一张五块钱递出窗外,突然有种弹尽粮绝的凄凉感。

“就剩这五块钱了,要么你就刷卡。”

中年妇女不相信,伸长了脖子往车里面看,一只手魔怔似的接下何大叶递过来的钱。

“给个发票。”何大叶说。

这句话把中年妇女彻底惹毛了,刚接过来的钱狠狠一甩,带着雨水的重量直接甩到何大叶脸上,指着她破口大骂:“没发票!五块钱还要发票?有钱了不起啊?越有钱越抠门儿,别的本事没有,净剥削我们这些老百姓呢,没脸没皮的。”

何大叶摸了摸被钱打过的脸,有点儿疼,但是也挺爽,她心里暗自喜悦,想终于有人对她说出这句梦寐以求的话了。

有钱了不起吗?当然了不起,可关键就在,她没钱。

就像现在这样,揣着一钱包鼓鼓囊囊的金卡银卡钻石卡有什么用,不还是连十块钱都付不出来吗?

何大叶觉得心里一阵委屈,她很想撕开中年妇女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自己这辈子没剥削过什么人,净遭人剥削了。走到今天,开车买房,靠的都是她那双勤劳致富日渐粗糙的手,她赚的每一分钱都理直气壮,画满了屈辱。

一路艰难地走过来,除了给人跪下,基本上所有低眉顺眼委曲求全的事儿她都做了,没脸没皮地挣钱,不就为了有一天,能有脸有皮地活着?

想到这儿,何大叶的倔劲儿上来了。她想既然你想闹,那就闹吧,我今天已经够倒霉了,我这辈子看的脸色已经太多了,凭什么你一个非法收费的人也欺负我啊?我何大叶就那么好欺负吗?

她按下按钮,缓缓地把车窗摇上去,对中年妇女说:“那你就一分钱都甭想要了,在这儿淋着吧。”

何大叶发动车,想强行开走。

妇女也急了,伸手想卡住玻璃未果,利落地把路障和自行车往何大叶已经发动的车前扔过去。

何大叶躲闪不及,一个急刹车,湿滑的地面让车子短暂地失去了控制,她的车子在原地转了个圈,结结实实地跟后面驶过来的车撞上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相撞后,四周安静下来,来来往往原本只是冷眼旁观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停下来看热闹。

何大叶的身子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回过神,发现自己被安全带紧紧勒住。

掐了自己一把,疼,还活着。

摸了摸头,没流血。

晃了一下神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双腿间,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车祸后下体血流不止。

何大叶感叹自己命大,这孩子抓得也牢,同时也感慨生死关头,能给她安全感的不是男人,而是一根手掌宽的安全带。

确认自己安然无恙后,何大叶打开车门,收费妇女和撞车司机已经一脸惊讶地站在车门外等着了。

她诡异地一笑,优雅地迈出一条腿下车。

这才是她的电视剧里该有的情节,她想。

大难不死,毫发无伤,下车,以女王的姿态审判需要制裁的人,这些年来没有白坚强,时光已经在她的外表上铸下一层坚固的壳,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她打倒。

罗畅走了又怎样,刘丹走了又怎样,她还有张猛和肚子里这个与她一样坚强的孩子,上帝如果注定只留两个人在她身旁,这两个也足够她幸福的。

她日积月累的骄傲没那么脆弱,不是谁都能轻易摧毁的东西。

何大叶越想底气越足,她下车,哈哈大笑,又嘚瑟地向前迈了两步,雨天路滑,她身上那颗脆弱的小脑随着风雨摇摆了几下,却帮了倒忙——她一下子滑倒了。

她的双手在半空中挣扎乱挥,想要抓住点儿什么。

身体却像日渐下垂的胸部一样,敌不过万有引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雨下得真大,垂直落进平躺在地上的何大叶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试着站起身子,朦胧中看见大腿间的一摊雨水渐渐被染红。

对,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原来我的人生也逃不过最狗血的这一幕啊。

周围看热闹的人终于围上来,围成一个圈,拥挤的人头挡住了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仿佛贴心而主动地为何大叶支起一道人肉帐篷。

三三两两的陌生声音问她怎么样。

啊,还是好心人多。

啊,好在今天见张猛,穿得不丑也不穷。

啊,好在今天穿得不穷,大家不会怀疑她是来碰瓷的,都争先恐后地来帮她。

她小声嘟囔了几句,没人听得见她在说什么,但她自己知道,那是罗畅的电话号码。

她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罗畅的脸,渐渐模糊,渐行渐远。

接着,她又看见张猛正匆忙地朝她走过来。

她看见自己跟张猛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月光朦胧里的一夜春宵,还有一次次偶然的相遇。

多好笑,那时的自己竟生气成那副德性,现在看来,真美好。

张猛怪异的眉骨、消瘦的下巴、鼓起来的颧骨、永远半张着说不出话的嘴唇,真耐看,看一辈子也不会腻歪。

“明天你生日,我陪你一起过,我们吃烛光晚餐啊。”张猛笑着对她说,接着又板起脸来,“外面的食物不卫生,你怀着孕,要注意饮食。”

是啊,我怀着孕呢,可是我躺在一片雨水之中啊,喝都喝饱了。

想到这儿,何大叶哭了,她清晰地感觉到脸上雨水的冰凉和眼泪的温热。

她的视线又模糊起来,眼前像幻灯片似的循环播放着贴在冰箱上的便利贴,每一张上面,都用红笔标注着张猛的电话号码。

她想起来了,在购物台的时候张猛就要求她背过自己的电话,以防万一。

何大叶当时嘴硬来着,但她真的背下来了,每一个数字都是清晰的。

她尽可能地发出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串数字,一遍比一遍大声,直到她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有人听见了,大声重复着号码,还有人在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那个讨人厌的中年妇女正扯着嗓子对大家说:“她这是碰瓷儿,跟我没关系啊,我就是收个停车费,她还不给,她还想赖账呢刚才……”

何大叶真想从地上弹起来扑过去撕烂她的嘴,可是好累啊,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这么吵?

真的很想安静地睡一觉。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片刻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雨越来越大,一道闪电把天空劈成两半,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雷声。

张猛坐在何大叶家楼下大堂等她,身边放了两大袋食材,超市买来的牛排已经有点儿融化了,在地上洇出一摊水迹。

他被这雷声吓了一跳。

这个季节,不应该再打雷了啊?张猛想。

手机尖锐地响起,接起之前,张猛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03

何大叶再醒来时,正躺在医院的手推床上。

她身上湿漉漉的,下身阵阵温热。四周还是一样混乱,纷繁嘈杂的人声。

她慢慢地睁开眼,看见张猛憨厚的脸,五官因为着急凑成一团,看起来特别有喜感。

何大叶又掐了自己一把,疼,还是没死。

她伸了伸手,真真切切地贴在张猛温暖的皮肤上,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孩子没事儿吧?”何大叶虚弱地张嘴问。

“没事,肯定不会有事。别怕,我在这儿呢。”张猛紧紧握着何大叶的手。

手机铃声响起来,何大叶警觉地震了一下,伸手问张猛要手机接电话。

她说把手机给我啊,别是有婚礼找我啊。

张猛一听急了,又有点儿心疼,他说响的不是你电话,你职业病怎么这么严重,再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是你自己的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啊?

何大叶听见这话,突然悲从中来,伸在半空索要手机的手也缩回去了。

琢磨了片刻,她哭了,眼泪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流下来,散成一条弯弯的痕。

想想自己多可悲多可笑啊,人都快死了,还惦记着赚那几个钱。

她骄傲了半辈子,人前辉煌了几个年头,可她现在躺在一张薄薄的板床上,流着血掉着泪,邋遢得像个流浪汉,而归其原因,竟只是为了十块钱停车费。

见何大叶哭了,张猛以为是自己的态度太凶吓着她了,急忙安慰了几句。

但没用,悲伤的闸门一开,就跟泄洪一样,关不住。

何大叶的哭声渐渐变大,随即响彻了整条医院走廊,她哭着说:“我今天三十二岁了,有车有房,还开了个婚庆公司,我有你有个孩子,原本这是多好的人生啊……可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三十二岁的人生,竟然被十块钱停车费给搞崩溃了……我都快死了,我还他妈的惦记着客户,说白了就是惦记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怎么这么爱钱啊,我怎么能这么失败啊……”

“别瞎说,你死不了,孩子也会没事的……大叶,我从来不觉得你爱钱,你只是没有安全感。比起你,我也成功不到哪儿去,三十岁被模特圈除名了,每天在电视上卖很多我根本用不到的东西,生活糟糕得要命,连阳阳也走了。我想对你好,可除了给你做饭我什么都不会,我也挺惨的。咱们两个惨人,得搭伴儿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别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不吉利。你是女王,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躺在病床上的何大叶被张猛的话逗笑了,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医生已经准备好了手术,过来准备推何大叶进手术室。

护士推了几下觉得有障碍,才发现两个人的手依然不自觉地紧握着。

“你谁啊?还不赶紧走开?要手术了。”护士没好气地对张猛嚷嚷。

张猛这才缓过神,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我是孩子的父亲……”想了想,又大声对护士说,“我是她男人!”

何大叶心头一暖,嘴角轻笑。真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终于有男人理直气壮地向世界宣布他是自己的男人了。如果今天就这么死在手术台上,死前还有客户打电话来,说明她事业成功;死前有男人呵护她,安慰她,说明她爱情甜蜜。

在她三十二岁生日这天,总算是爱情事业两得意了,死得其所,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何大叶的视线又渐渐模糊起来,变成一张巨大的屏幕,一帧一帧播放着电影画面。

画面上,她和张猛有打有闹地在厨房做饭,欧式装修风格的白色橱柜上,很接地气地贴了一个大红色的“囍”字,孩子安静地躺在婴儿车里,乌黑的眼睛四处张望,打探这个陌生又温暖的世界,旁边有个人轻轻摇着婴儿床,何大叶仔细看,是张阳阳。

他长高了一些,还是一脸小大人样,正抱着一本《格林童话》正经地看呢。

这就是我的未来吧,她想,真是让人心醉的美好。

上天啊,你还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蒙眬间,她听见有人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何大叶心想,这问题多俗啊,微博热搜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有人拿这个话题出来说?总是有这么多人不与时俱进。

“都要,都要!要小孩,更要大人!”

隐约中,何大叶听见有人这么回答。

这声音像极了张猛,何大叶忍不住觉得张猛回答得还不错。

眼皮越来越沉重,在她闭上眼的前一刻,她挺庆幸的。

还好,自己是甜蜜地死去,不孤独,不难过。

来生做个小女人吧,会撒娇会来事儿,求呵护求抱抱的那种,早早找个大款嫁了,别再做女王了,把自己搞这么累,来去一场空,多没意思。

不过找大款,自己得长得美,也得会来事儿吧,这辈子她最遗憾的,就是自己不够美。

长得好看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何大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而又美妙的梦,美到在她已经恢复意识时,迟迟不肯睁开眼睛,直到确定被握着的右手,是真真切切的温暖。

缓缓睁开眼,就看见张猛坐在床边,头靠在床上,睡得口水直流。周围是一片纯洁的白,满屋子都是消毒水的味道,闻着特别有安全感。

活过来了。

像是在鬼门关自助游了一圈,又回来了。

何大叶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命如此价值连城。

从此后,好好活着,别总想着赚钱了吧。

她不想吵醒张猛,但头稍微转个角度,身体些许的移动,已经让睡得人仰马翻的张猛警觉地醒了过来。

“你醒啦?”张猛轻轻抚摸着何大叶的头发。

何大叶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张猛。

三十多岁的男人真抗老啊,看得出憔悴,没睡好,但脸上连个毛孔都没有。唇上下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胡楂,标记着这个男人没日没夜地看护她多久了,眼睛都肿了。

因为侧睡,头发睡得有点儿跑偏,不像平时,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更显得脸长。

可是五官比例摆在那儿呢,还是拼得出模特耐看的痕迹。

两个人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何大叶觉得自己肯定很难看,哎呀,还没刷牙呢,待会儿有口气怎么办?进手术室后,有人帮她卸妆吗?妆花了肯定很难看,不对,卸了妆之后,她还能看吗?

胡思乱想的空当,却瞥见张猛嘴角睡出的口水,口水挂在胡子上,跟孩子一样。

何大叶笑了。张猛觉察不对劲儿,自己摸摸嘴角,擦了一下,也笑了。“嗯……还好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你了,要不然,我还以为是个梦呢。”何大叶虚弱地说。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以后也会一直在。”

这话暖心,何大叶莞尔,进手术室前张猛握着她的手说过的话还若隐若现地记在心上。

不拼了,出院之后跟同样惨的张猛好好搭伙过日子吧,有多少人,拼了大半辈子,最后还不是躺在病床上等死?生命太无常,一个人能有几个今天谁也说不准。

沉浸在温暖中的何大叶突然想起点儿什么,她警觉地摸了一下小腹,又紧张地看向张猛。

张猛没说话,低下头不敢看她。

何大叶懂了。

眼睛里的光暗淡下来,原本暖起来的心瞬间变得冰凉。

“大叶,咱们还会有孩子的。”张猛握住何大叶的手,心疼万分。

何大叶没说话,伸手摸起手机,在她昏睡的时候张猛已经帮她充好了电。

打开,屏幕上有一条来自张猛的微信,问她在哪儿。

她看一眼微信时间,心头一紧,那时孩子还在。

还有一条是刘丹发的,她说:“姐,谢谢你。”

何大叶笑笑,知道罗畅最终还是回去了。

从今往后,他们磕磕绊绊千疮百孔的感情终于结束,各自都开始了新生活。

不过,她的新生活,是以失去这个孩子开始的……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雨里已经开始夹杂着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冬天来了。

04

何大叶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她每天吃好睡好,偶尔谈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张猛说你要心里难过就告诉我吧,别憋着。

何大叶淡淡一笑说,难过又有什么用,太阳还是照常升起,日子还得照常过。

她趁着有空,把以前想看,但没工夫看的美剧和日剧都追了一遍。

广电总局又有新政策,好多美剧莫名其妙地都下架了,张猛费了好多工夫,才把她想看的美剧下全。

还真是,睡了几天而已,世界又日新月异地蹦出了诡异的规则,人还真是不能倒下一天,否则再站起来,还得花费一点儿时间呢。

出院回到家那天,她说:“张猛啊,我想放个长假给自己,你帮我把工作都推了吧,我只想躺着,人家都说流产也要坐月子,我本来就该躺着。”

说完便默默地上了楼。

门在她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何大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她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脸被悲伤扭曲到狰狞。

这场哭她酝酿了太久,从车上下来摔倒的时候,从医院手术室门口回望自己有生之年的时候,从她睁开眼看见张猛的时候,从她得知孩子没有了的时候。

她知道日子还是得继续过,虽然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过。

她看见床头的柜子上还完好地放着上次阳阳走时留下的画,当时她怕张猛难过,所以一直没打开看,拿过画慢慢打开,艳丽的色彩铺满了整张画纸。

画上画着她、张猛还有张阳阳,三个人牵着手咧嘴大笑走在阳光下,画上的花草太阳都是笑脸,温情脉脉的样子,画里的何大叶肚子还是隆起的,穿着一件红色带花的裙子。

何大叶看着画上自己大肚婆的模样,哭得更伤心了,眼泪滴在画上,洇开她肚子上的色彩,变成模糊的一片血红色。

门轻轻被推开,是张猛。

何大叶胡乱擦了把眼泪,随手把画扔在一边。

见何大叶哭成核桃的双眼,张猛有些尴尬和心疼。

他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把她搂进怀里,抚摸着何大叶半长不短的柔软的头发。

“我搬来照顾你吧。”张猛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觉得我挺虚伪的?还要自己躲起来一个人哭,特做作?”

“哪会,想哭就哭,你早就应该好好哭一场。”

“我有什么好哭的,归根结底,都是我自己作的。罗畅是,孩子也是,我的生活看似光彩夺目,可事实上一团糟。你不用因为可怜我所以对我好,从一开始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吗?现在孩子没了,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咱俩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有了上次的教训已经够了,我不想再闪婚一次,最后落得两手空空。你走吧,不用可怜我。”

何大叶说完,默默在心里冷笑:瞧,我又在作了。大概我真的不配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那没关系,与其毫无预兆地从身边一件件失去,不如干脆给自己个痛快。长痛不如短痛,从今以后,孑然一身,继续做不婚女王?她对不婚不感兴趣了,女王也不想当了。

呵呵,本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加冕的,谁有空理她啊,都是自己想象而已。

张猛一听也急了,何大叶啊何大叶,都这样了,你还作什么啊。现在孩子没了,你倒急着先说再见,用这种拙劣而言不由衷的作,试图赶走我?

感情这东西,有时候经不住推敲,否则一定会往牛角尖里钻。

要说爱到刻骨铭心,张猛觉得还谈不上,何大叶说得没错,毕竟时间短,还没什么感情基础,可要说相濡以沫的期许,张猛这些年来,却只对何大叶有过。

“大叶,咱俩虽说没多久,但也算经历过一些风雨,你觉得难道咱们仅仅是因为孩子才走到一起的吗?”

“当然不是,其实仔细想想,咱俩走到一起的原因一点儿都不美好,一夜情各取所需而已。”何大叶冷冰冰地说。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张猛软下来,求她。

“可这是事实。”

张猛环着何大叶的手渐渐松开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皱褶,满眼都是绝望。

伴随着楼下清脆的关门声,何大叶重新陷入到新一轮的悲伤中。

这便是她可歌可泣的三十二岁,回头看看,除了她这些年拼尽全力保护的事业,一无所有。

她用最大的热情和努力去拥抱生活,可生活却反过来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倚在床边悲叹了一会儿,何大叶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池蓝紫色的湖水,湖水中央开着荷花,巨大的荷叶上躺着一个婴儿,她慢慢地走过去,游到荷叶旁抱起婴儿,孩子却对她笑了两声,突然就化作一团烟消失了,四周响起婴儿的哭声,尖锐到撕心裂肺。

何大叶从梦中惊醒过来,屋中冷清万分。

拉开窗帘,又下雪了,白茫茫的一片,正是傍晚时分,下着雪的傍晚特别美,天空是一片艳丽的橘色。

阳阳的画在她脚边,她捡起准备收起来,透过被折起来的画的一角,她看见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何大叶好奇,把画展开,看见阳阳那稚嫩的笔迹,写着:爱,就是在一起。

再重新看看画,那画上的三个人宛如一家三口,温馨美满。

何大叶突然想到点儿什么,找出一张白纸,撕成小小一片,盖在画里自己的大肚子上。

画上的自己苗条了,摇曳着一个何大叶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好身材,朦胧中,画里的人好像动了,他们手牵手欢乐地往前走。

阳阳扯着清亮的嗓子学电视里唱: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

张猛对他笑了笑,又温情脉脉地看了一眼何大叶,意味深长地说……

何大叶贪婪地只想让这幻境进行得更长一点,不过自己被自己脑中闪现出的动画场面给逗乐了,同时也觉得一阵阵犯恶心,这对白实在是太让人颤抖了,她也编不下去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何大叶觉得有些寂寞。

爱,就是在一起。

这话说得简单直白,张阳阳这个小人精总是活得比大人明白。

何大叶想通了,可这种后知后觉为时已晚,张猛已经走了。

她的世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全世界又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孤独地活着?

也不知道到底在地上坐了多久,黑暗像瘟疫一样,一点一点蔓延过来,吞噬了留在何大叶身上的最后一点光。

一个人的世界里无须计较时间,凝固也好,流逝也罢,于她都成了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孩子没了,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卸除了所有零件的汽车,只剩下一个壳儿,更可悲的是,还不是名牌汽车的壳。

何大叶环顾四周,这个房子的一砖一瓦,仿佛都篆刻着她赚钱的血泪史。

以前有很多次何大叶都在入夜后感慨,自己的人生如此幸运,虽然没能好好遇见个男人,但上帝待她不薄,日久天长地进化成雌雄同体,自己爱自己,比什么都靠谱。

她竭尽所能地给自己争取最好的一切,就连她住的小区,也是住满了小三二奶的那种。

何大叶当初买房的时候,有不少人劝过她说这小区不好,风气不正,进进出出的都是妖艳妩媚而又不劳而获的姑娘。

但何大叶一点儿都不在乎,她喜欢鹤立鸡群的感觉,她想要做整个小区里唯一一个靠自己也能买得起好车名牌的女人,而且她不是爱自己嘛,她为自己代言,她就是自己的小三。

可住久了她发现,并不是这么正能量。

每当她匆匆穿过小区时,都会有几个牵着贵宾狗的二奶理直气壮地带出异样的眼神,眼睛里写满“怎么还会有人包养这种货色的女人啊”“我们小区怎么这么良莠不齐啊”。

每每这时,何大叶都特别昂首挺胸,女人当自强,她就是自强的那种。

何大叶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可笑极了,与人争高低胜负争了这么多年,争到最后,还不是两手皆空?

扔下罗畅回家的路上,何大叶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从此以后尘埃落定,一切都会平顺地向前走。

可她终究想不到,前半生的幸运原来都是假象,所有的不幸都憋着劲儿,终于一次性汹涌地将她打倒。

门被轻轻推开,走廊的灯光照进来,刺眼。

何大叶举起手挡了挡,逆着光一点一点看清楚门口站着的人的轮廓,竟是刘丹。

“你怎么来了?”何大叶挺惊讶,但还是努力平静地问。

刘丹走过来,拍了拍何大叶的肩膀以示安慰,若无其事地像是在说一件小事:“看望流产妇女啊。本来我也想装得更悲痛一点儿,但这是小事,我英明神武的偶像何大叶同志一定会假装没事人一样,说没事啊,哈哈,我哪有那么脆弱,所以我也不必挂着社交笑容来看你了。何大叶,你别以为我是关心你,我就是顺道看看我老公的前妻,维护下家庭稳定,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姐妹情谊。”

刘丹嘴角带着一点儿游戏人生的笑意,眼睛澄清似一汪湖水,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何大叶,大叶也看着她,俩人沉默了。

几秒钟后,她们不约而同地拥抱了对方。

何大叶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气泄掉了,在刘丹面前懒得装了。

刘丹拍了拍何大叶的后背:“我真不会哄人,哭吧,别硬撑着了。”

何大叶苦笑:“你倒是想让我在你面前哭,对不起,你来晚了,早哭过了。”

刘丹突然扶住何大叶的肩,不可置信地说:“哎哟喂,什么时候学会不装了?要是按照往常,我以为你得十年后才吐露心声呢。你跟猛哥在一起后,果然改掉了你那装坚强的毛病呢。”

“他告诉你的吧?”

“如果猛哥不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啊?等过上几年再生个孩子拿来顶替,忽悠我?”刘丹愤然地说。

何大叶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张猛还在。

还好,在她幡然醒悟之前,他终究是没有放弃她。

“家人之间,还不都是报喜不报忧?再说你刚结婚,是喜事儿,哪能给你添堵啊。”

“姐,我心里没有堵,只有疼,心疼你,疼得我忽然觉得,我、罗畅、你,咱们仨这点儿爱恨情仇,真够幼稚的。”刘丹加重语气说。

何大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没接话。刘丹知道这茬儿不该提,赶紧岔开话题:“工作上的事儿我都处理好了,你安心养着,想养到什么时候就养到什么时候。”

“不当家庭妇女了?”何大叶努力挤出点儿笑,打趣说。

“不当了,没劲。”

“丹儿,做人最重要的是勿忘初衷,当主妇其实挺好的,都是无能为力的女人才拼事业,别跟姐学,你得幸福才行。”

“姐,你现在有越来越多理论都偏了,咱们女人不自己挣钱,等人老珠黄了,连说话的底气都不足。”

“罗畅不是那种人。”

“谁能保证啊?虽然领了证,但一点儿也不保险,我们还有婚礼呢,保不齐婚礼他就又跑了。”刘丹顺势坐在地上,跟何大叶肩并肩,继续说,“在民政局等他的时候,我特能理解你当初的感受。人啊,很多苦楚都得经历了才懂。可是你看我,不照样活蹦乱跳的?因为我不给自己添堵。姐,我知道你难受,但你跟猛哥的未来还长着呢,孩子还会再有的。”

何大叶苦笑着,拍了拍刘丹的肩膀,感叹道:“小女孩儿长大了,学会安慰人了。”

“背了一夜的台词呢,你不用太感动,我是趁火打劫,想把整个公司都据为己有。”

刘丹还是觉得说安慰的话肉麻,一直说反话,想逗何大叶开心。

真好!何大叶想。虽说孩子走了,姐们儿却回来了,这算是上天给她的小补偿吗?

可她真心不想要这种补偿,若给她选的机会,她肯用手上的一切来换那个孩子。

张猛在网上看过一句话,说在你愤怒的时候,先深呼吸数到三十,再作出决定。

人在盛怒之下理智欠缺,这个道理张猛懂。

从何大叶房间出来后,又气又沮丧的他坐在沙发上,夸张地深呼吸着,数字还没数几个,电话就响了。

何大叶罢工,工作上的事情一股脑儿地推到张猛身上。

客户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张猛不熟悉流程,解决不了客户的问题,但他更不想充当刽子手砸了何大叶的买卖。

当初何大叶为了留住客户,卑躬屈膝地赔了不少笑脸,受了不少委屈,这些张猛都看在眼里,关于生活谁都过得不容易。

再生气,也得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拉她一把,而且张猛其实也舍不得走。

尽管在医院时,何大叶就再三嘱咐张猛不要告诉刘丹和罗畅,但没办法,火烧眉毛,思来想去还是刘丹最靠谱。

刘丹来,罗畅也跟着来了,一直赖在楼下跟张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没跟上去。

可新旧情人相见,也是分外眼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罗畅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

面对,是世间最大的难题之一。

上次工体门口一别,虽然还是没忍住给何大叶发了短信,但他心里还是已然空了一块。

不管是爱情变亲情,还是亲情变友情,最怕的,是旧情难续。

这些年,何大叶对于罗畅来说,早已经变成一种难以更改的习惯,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他总会第一时间拿起手机打给何大叶。

科学家说,二十一天改掉一个习惯,这才过去几天而已,怎么可能让面对变得坦然?

“不然你上去看看她吧。”该寒暄的都寒暄完了,短暂的尴尬后,张猛对罗畅说。

“我就不上去了,知道她没事儿就行。”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从医院到现在,她都没怎么难过,我再怎么想对她好,跟她相处的时间毕竟不长,可我真不觉得,她是真像表面上那样没事……”

若是平时,张猛是绝对不肯在罗畅面前示弱的。何大叶对罗畅的感情,他没有全程见证,但也看了个透彻,只要其中一个人还爱着,这种感情就割舍不断。

一直以来,在罗畅面前张猛其实挺没自信的,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得到何大叶的爱更多更长久。

也许罗畅去劝劝,她会好很多吧。

这话说出口之后,迟钝的张猛才发现,自己对何大叶的爱这样无私。

罗畅还坐在沙发上推辞,哼哼唧唧说不上去了,有刘丹在就行。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

罗畅身体猛烈前倾了一下,回过神来,委屈又不知所以地看着刘丹说:“干吗啊?不是说好了不当着外人的面打我吗?”

“外人?猛哥是外人吗?他是我准姐夫,亲准姐夫!”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

“罗畅,你还是人不是?我姐平时是怎么对你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抻着,连上去看看她都叽叽歪歪不愿意。”

“我是怕……她尴尬……大叶肯定不想让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她那么要强。”罗畅小声而委屈地说。

“尴尬?你觉得我姐现在还有工夫跟你尴尬吗?我发现你这人特无情,特自私,民政局你逃婚那会儿我没后悔嫁给你,但是现在有点儿后悔了。你做人太爱逃避,就因为你所谓的尴尬。

“罗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回去了吗?是因为我姐跟你聊过了对吧?要以你的个性,我就是等到死,你也绝逼不会回去。

“说实话,我跟你的婚姻是我姐给的,你要还有点儿人性,就上去看看她。”

刘丹说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的气氛凝重了片刻,张猛大气儿都不敢喘。

“我他妈难道不想上去看她吗?我是没脸见她!我只是不想让她更难受!”

罗畅突然“噌”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迈向楼上的房间,带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决绝劲儿。

楼上何大叶依然安静地坐在地上,刚才刘丹出去的时候帮她开了灯,灯光照在她身上,笼罩出一片哀伤的雾蒙蒙。

门再次被轻轻地推开,何大叶有点儿烦,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回望过去,如果有时间,顺便展望一下未来。

尽管未来渺茫,但总能在冥冥中看见些许希望吧。

罗畅从门板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何大叶见是他,果然更烦。

罗畅就像是不散的阴魂,千回百转地打扰着她期许的平静生活,连悲伤时刻,他都不错过。

“干吗啊?”何大叶不耐烦地问。

“没什么,上来看看你。”

“又不是遗体告别,就不能一次性看完吗?”

“啧,你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怎么老不改?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罗畅赌气,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在何大叶身边的地板上坐下。

“我要真能说什么中什么,那我现在早发财了。”何大叶白了他一眼。

片刻沉默后,罗畅往何大叶身边挪了挪,离她更近了一些。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他的头很低,声音也很低。

“知道还上来?也是够不要脸的。”何大叶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大雪已然茫茫,“敢情上两次的生死离别都白演了,怎么着都摆脱不了你。别坐得离我这么近,你现在是人夫,注意点儿影响。”

罗畅怔怔一愣,眼前的这个何大叶,此时此刻,变得如此陌生。

口气这样冷,表情那样冷漠。

“大叶,你恨我……”罗畅一下子有些控制不住,语气中已带了些许哽咽,“我真恨我自己。刘丹说得对,我是个自私又无情的人。我的临阵脱逃,不但伤害了你,伤害了刘丹,还间接地让你的孩子没了……”

“你闭嘴!”大叶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忽然讲不出话来了。

恨吗?谈不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大概何大叶真的怪过罗畅,也许是当她躺在雨里看见他的脸时,也许是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时,也许是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已永远离开她时……

可大叶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她没有把责任推给别人的习惯。

人生已如此艰难,她从不愿再将悲伤嫁祸于人。

少一个人承担,便少一分痛苦,否则痛太多,终将会把爱淹没。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既然事实已成定局,那她就接着,她谁都不怨恨。

若恨,她只恨自己。

但此时此刻,她真的有些恨他,恨他依旧对她有情,恨他不能就此与她生死两茫茫,恨他在她最软弱的时候还出现在她面前,说着抱歉。

她咬着牙,疾步走到罗畅面前,挥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如此用力,仿佛带上了所有重如千钧的往事。

罗畅被打蒙了,怔怔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何大叶对他,打过骂过,却都有爱,而这一巴掌里带着的恨,他感觉得到。

屋中静默一片,仿佛全世界的雪,都下在了这个房间中。

“好了吗?满意了?”半晌,何大叶开了口,“罗畅,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没那么重要,影响不了那么多事情。就算那天你没逃,晚上我也打算过去找你们庆祝来着。很多事情都是命定,来了,我就接着,我谁都不恨。对你,如果有恨,这一巴掌,也都打没了。”

两人了解成这样,罗畅哪能不很快明白过来这一巴掌,是何大叶对他心中愧疚的救赎?

事已至此,她对他的爱已经尽了,却还是习惯性地保护着他。

“我明白了。”罗畅忽然仿佛心中也放下了些什么,“只是,大叶,以后别再委屈自己。下一次爱人,有疼就喊,有不舍就别松手,有泪就尽情流,别再咬着牙一个人挺着。你在我心里,也是特别特别好的女人,你得幸福。”

这些年,她的保护,他又何尝不知?

只是习惯了,以为她天性如此,以为自己的委屈大过天。

在工体被何大叶赶下车那日,他才恍然明白,这世上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为你挡风遮雨,除非有爱。

可明白得太迟,何大叶已不在他身边,他没机会了,所以他决定把这份偿还,放到刘丹身上。

大概是从那一刻起,罗畅长大了,他学着一个人面对很多事情,甚至开始学着以顶梁柱的姿态撑起一个他同刘丹的新家庭。

人的改变总是刹那间的事情,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其实只是一个恰好出现的你。

大叶栽树,刘丹乘凉,都是命。

“幸福不幸福,咱俩说了都不算,我就做好自己,等着老天开眼。行了,别磨叽了。知道你上来这一趟里外不是人,心里委屈着呢。但我也挺高兴的,你终于没那么怕尴尬怕事儿,有点儿担当,是个男人了。”

听完这番话,罗畅卑微而自嘲地笑了:“你还是这毛病,一个人把话都说尽了,我都有点儿恍惚,我是上来安慰你还是来求安慰的了……”

“知道了就赶紧滚,跟刘丹回去吧,我好着呢。”

何大叶打断罗畅,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往门口推。

罗畅站起身,心里还担心,走几步就回头看看。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回过头对何大叶说:“大叶,谢谢你。”

何大叶笑笑,没说话,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罗畅叹口气走出去,门还没关严实前,何大叶叫他:“罗畅!”

罗畅像刚才进来之前那样,从门板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

大叶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也谢谢你,这么多年。咱们,还是朋友。”

罗畅愣了一下,笑了,笑得温暖敞亮,特别好看。

何大叶忽然想起来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罗畅也是这样的笑容,暖如艳阳。

只是再也没有门口那只廉价的机器猴子在一旁说“你好你好”了。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人们常说,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不就是所谓的初见吗?

明媚动人,一切都还是当初最美好的模样。

只是,你我再无牵绊。

这首错过的歌,也许还是悲伤的调子,却唱出了难得的云淡风轻。

05

穿着一身紧身黑色西服的男孩站在门口,笑脸迎人:“欢迎光临,您有固定的发型师吗?”

何大叶刚走进理发店的门,还是退了回来:“哎呀,家里门忘记锁了。”随便找了一个周全的借口,让自己下台时别因为小脑不平衡,再扭到脚。

不怪小男孩太过热情地迎门,她站在理发店旁已经看了很久了,若不是她衣着整洁,神情镇静,很难不被当作神经病。

刚刚那一刹那,何大叶想剪掉她又硬又厚的头发,只是刚走进理发店,自己就被自己吓到了。

是够矫情的,剪掉长发,重新出发?多大岁数了,还玩这种情绪游戏。

不过她还是挺想剪成短发的。

住院期间,她看了一部邻床小姑娘推荐的日剧《对不起青春》,女主角满岛光那一头利落的短发,看得何大叶满是口水。

是啊,小脸、五官深邃、饱满额头的女人,最适合剪短发了。

何大叶还上网搜了一下满岛光的资料,哎呀,也快三十岁了,哎呀,人家是混血儿,哎呀,长头发也是那么美。

无论男女,短发才是检验人长相的最大法宝,何大叶真想把自己塞进肚子里,重新投胎一下……

等等,如果这个孩子能活下来,是男是女,会长得好看吗?

想了想自己的脸跟张猛的脸,心说还是生男孩吧,起码长了张猛那样的大长腿,还是有点儿意思的。

而且还有张阳阳在前,他那小脸一看就是长大后让无数少女为之动心的样子,不过他那臭脾气也是够了。话说她上大学时有个学弟长得像吴彦祖,但因为脾气太臭,以至于现在快成为无性恋了吧……

头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何大叶最近把半辈子的不如意都回想了一遍,长得不美,尤让她生恨。

此时刘丹打来电话,乌拉乌拉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能力,说最近接了好多的单子哦,好多客户都喜欢她的想法,何大叶嗯嗯地听着。

刘丹为了让何大叶多说话,就说你不用感谢我啊,我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个后浪还自动提升了自己的提成呢。

她见何大叶无所谓的样子,怒其不争,赠予良言:“别丧,别作,好好过,多点儿性生活。”

何大叶哪敢丧、哪敢作,简直可以随时推倒张猛,再努力受精一回呢。《甄嬛传》里甄嬛流产,还能怪华妃,还能迁怒于皇帝,似乎这段失子之痛,能痛到袁世凯复辟。

古代女子还是太闲了,有点儿挫折就能蹉跎一辈子。

何大叶还不敢这么随心所欲,已经过了一阵子了,她已经接受了孩子失去的事实。

她连自己都不怪了,她只是有点儿慌,不由自主想起时,心里隐隐疼。

未来应该采取怎样的姿态,去融合这个现实环境,她还是没找到比较合理的可能性。

回到家,何大叶打开门,楼下漆黑一片,如同被末日侵袭过的战场,空洞得吓人,而她就似这世上唯一的生存者。

张猛不在,她心中失落了一瞬。

打开灯,灯光耀眼,沙发上睡着的张猛哼唧了几声,把何大叶吓得一哆嗦。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还赖在这儿?”何大叶没好气地说,失落的心却开始变暖。

张猛没打算理她,看了看表,慌张起身跑进厨房去张罗正煲着的汤。

何大叶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了几圈,想说点儿什么,但张猛一直板着脸,浑身上下写满了“你管我”的大号字体。

关心归关心,不过张猛的心是结结实实被何大叶说的话给伤了,早说了张猛是个倔脾气,这次他铁了心要等何大叶诚恳道歉后才会再理她。

在厨房忙活了一阵,他把做好的汤端出来,话也没说一句,穿上衣服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再来,一日三餐地照顾着,顺手打扫房间,但就是不肯开口跟何大叶说话。

张猛不说,何大叶也赌气。

她不是个会撒娇服软的女人,女王的世界,主动跟你说句话,无论是什么口气,都已经算是给了你一条金子铺成的台阶。

虽然这个女王,是她自封的。

但这台阶也跟灰姑娘的行头一样,一到时间就会消失,所以你不下来,那就一直那么站在上面吧。

俩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冷战期,各自心里都憋着劲儿,谁也不服。

日子就像流水,不急不缓地从他们沉默的缝隙中流淌而过。

那些悲伤就像是水里的石头,随着冲刷总会被磨平棱角,转眼看去,伤还在,只是没那么锐利得让人心疼罢了。

这场冷战维持了足足一个礼拜,对于何大叶来说,就像一个世纪的长度。

何大叶有一颗金牛座爱财的心,还有一身白羊座的急脾气。

有时候她安慰自己,若一个人真爱你,你就是东方银座,他也一定爱你。

因此静若死狗,动若疯兔这股劲儿,貌似还不那么罪大恶极。

古往今来,细数她的每一次跟人吵架斗殴,都是以火爆的对骂场面做的ending,如果这场面放在香港电影里,再加点儿特效,精彩程度绝不亚于追车枪战。

婚庆做了这些年,何大叶几乎跑遍了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因此,北京城几乎每一个角落,都会有一面隐形的锦旗,纪念何大叶日积月累的战功赫赫。

英勇壮烈如她,这辈子却从没遇见过张猛这样无声胜有声的对手。

不过何大叶也不着急,透过时间的夹缝,她总会默默注视着张猛温暖安全的背影。这世界的节奏太快,难得有慢下来的机会,而张猛,就是她慢慢走过这段路时,路边最美的一道风景。

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午后,张猛一如往常地做好饭就走了,何大叶吃完就缩在暖洋洋的家里看电视。

寒假将至,电视里又开始重播《还珠格格》了,尽管看过很多遍,但每次看时,何大叶还是全情投入。

是,按照记忆,又快演到小燕子被抓到黑店,被那对野蛮的夫妇欺负的戏码了,这是何大叶的最爱。

小燕子也太无法无天了,剧中唯一能制伏她的,也就是那对没啥武功,但打人比武林高手还厉害的黑店夫妻档了。看着小燕子被打,她挺欢乐的。

看得正带劲,电话就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是罗畅打来的。

那次罗畅来看过她后,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刘丹经常过来看她,顺便捎一些罗畅给她买的补品。

何大叶接起电话,还没开口,电话那边罗畅就急吼吼地说:“大叶,你妈来北京微服私访,让我去车站接她,还让我别告诉你。”

何大叶的头“嗡”一声就大了,何妈终究是不省心啊,竟然沉不住气一个人杀到北京来了。

“怎么办啊?”罗畅在电话那边为难地哼唧着。

何大叶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混浊的脑子尽可能地清醒了些,然后冷笑了一声说:“让你去就去吧,带着刘丹一起去,好让她死了这条心,以后别再骚扰你了。”

火车站正门口,罗畅顺利接到了风尘仆仆的何妈。

俩人上次见面,是在一年多前,那时何大叶要回趟老家,何妈在电话里哭着喊着让她带罗畅一起来,说如果罗畅不来,你也甭回来了。

尽管俩人结婚才几天就离婚了,但是何妈心底里一直默认罗畅就是自己的女婿,只是短暂出了点儿差错。

所以当她从车站出来,看见站在风里高大帅气的心仪女婿时,脸上几乎笑出一朵花来,压根儿就没注意罗畅身边还站着一个正装鹌鹑的刘丹。

“哟,畅啊,阿姨多久没见你了?你要不冲我招手,我都差点儿没认出你来,又帅了哈。”何妈这话说得老奸巨猾,明着是装亲昵,其实暗地里全是责怪。

刘丹站在一旁赔着没人看的笑脸,一眼就看出何妈不是善茬,心里一阵阵发寒。

罗畅尴尬地挠挠头说:“阿姨,主要是我老了,您认不出来。我能认出您来,是因为您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行了,快别埋汰我这个老太太了,就数你嘴甜。”何妈推了罗畅一把,在寒风中笑得花枝乱颤,宛若一束坚毅的腊梅花。

“我是实话实说。”罗畅说着,一手把刘丹拉到身边,“看见您太高兴,都忘了介绍了,这是刘丹,您肯定听大叶提起过她吧。”

罗畅打算蜿蜒着来,一点一点暴露他和刘丹的感情,他不打算告诉何妈他俩已经结婚了,这是件危险的事儿,能不能看得出来,罗畅觉得不如就靠何妈自己的悟性。

再说,即便看不出,背后还有何大叶。口口声声说过要保护何大叶的罗畅,在这件事情上虽有愧疚,但也力不从心。

我们的何妈,如果说得通俗一点儿就是脸皮挺厚,说得新潮一点儿,就是敢于自黑。

早在何大叶还天真地与何妈斗智斗勇的那个年代,何妈就曾掐着腰警告过她:“就你肚子里那仨瓜俩枣也想跟我斗?我是老奸巨猾的鼻祖,你?还早着呢。”

既然是鼻祖,就得随时眼明心亮,就跟神仙似的,供你,你就得受得起这份香火。

何妈斗过的心眼儿不比何大叶吵过的架少,罗畅这点儿小心思,自然是尽收她眼底。

她脸上的笑渐渐凝固,凝成自以为严谨的弧度,毫不客气地用眼神把刘丹上下来回撸了几遍,最后目光停留在罗畅拽着刘丹的那只手上。

何妈没说话,跟着罗畅上了车,动作自然地坐到后排座位上。

虽说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何妈知道后排是大领导坐的地方,既然做好了审讯的准备,架势就不能输。

车子刚发动,何妈就问罗畅:“你来接我跟大叶说了吗?”

“阿姨,您不让说我肯定也不敢告诉她,您的话就是圣旨,不能违抗啊。”罗畅嬉皮笑脸地哄何妈开心。

何妈没笑,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说:“嗯,回去我得告诉她,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费力不讨好的……”顿了顿,她又说,“你说你俩一起来接我,这事儿我是不是应该瞒着大叶啊?”

罗畅明显抖了一下,脊背都凉了,这话的指向性太强,明显带着怀疑他俩在偷情的意思,不禁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还在想要怎么回答,刘丹就握住何妈的手开口说:“阿姨,您当然要告诉大叶姐,说不定她一高兴,还给我加工资哪。”

何妈笑了笑,转向刘丹说:“姑娘,我常听大叶提起你,说你工作能力强,给她解决了不少难题,我得替她谢谢你。”

“嗨,那您可就见外了,大叶姐对我跟亲妹一样,都是自己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你多大啦?”

“二十八了。”

“哟,年纪也不小了。”何妈夹枪带棒地说,“有对象了吗?”

“有了,刚领了证,还没办婚礼呢。”

何妈的心一下就凉了半截,算计着跟刘丹领证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罗畅,心里挺不是个滋味儿的。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和何大叶复婚,盼了三年,就这么盼没了,就跟煮熟的鸭子飞了一样。

少了何妈的声音,车子里的气氛冷淡了不少。她默默地看着窗外,看着偌大的陌生的北京城,忍不住为女儿伤心。

这么大的城市,落满繁华,却终究落不下一个好男人到何大叶身边。

她挺恨自己的,当年净把何大叶当小子培养,以至于今天她刚毅坚强,雌雄同体的模样。

“是我们大叶没福气啊,都一把年纪了,还没嫁。”过了一会儿,何妈忍不住感叹道。这句话含义太多,一来叹她离过婚,二来叹她没得到罗畅,还有就是叹好男人越来越少,都被少女们给霸占了,留给大叶的机会已经随着她年龄的增加而越来越少。

罗畅有点儿愧疚,当年要不是自己跑了,兴许现在何大叶的生活就是别样。

车子里没人再说话,何妈偶尔闲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俩人应付着也就过去了。

车开到何大叶楼下,何妈客气地请他俩上去坐坐,他俩说都还有事就走了。

哪敢留啊,俩人结婚的事情明显被何妈看穿了,她上楼之后肯定是一场恶战,何必把自己卷入这场战争里。

罗畅和刘丹也总算明白了,何大叶为什么是女王,因为她顶上有个活生生的皇太后垂帘听政啊,虎娘无犬女啊。

何妈上楼敲开门,何大叶跟预演的一样,做惊讶状,台词是:“丁香,你怎么来了?”嗯,何妈闺名丁香。

戏虽然肤浅,但是作用大,能满足何妈得逞的虚荣心,心情指数会好很多,对她自然也不会太为难。

可没想到的是,她话刚说完,何妈就一个巴掌拍到她头上:“装!还跟我装!”

“我装啥啦?”何大叶被打蒙了,抱着头委屈地问。

“罗畅跟你说了吧?带刘丹一起去接我是你的主意吧?甭不承认,就罗畅那点儿出息,他没胆干这事儿。”

“您怎么老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别人啊,您跟罗畅才相处过几次,他的事儿您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哪儿来的自信满满就觉得自己说得对啊。”被何妈拆穿,何大叶有点儿恼羞成怒。

“我这辈子看的人比你吃的盐都多,何大叶,你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是不是被刘丹挖墙脚了?是不是她硬生生把罗畅给勾搭过去的?”

“您说这话难不难听啊!”何大叶有点儿火了,大声说。

一切都不出她所料,母女俩见面就掐起来了。

何妈这次进京,除了来看看她,还有个目的就是想再为她跟罗畅加把火,可没想到才刚下火车,就发现这把火连火星子都不剩了,任自己是月老下凡也回天乏术了。

何大叶觉得自己说话态度有点儿差,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捏了捏何妈的腰。

“哟,身体恢复得不错啊,瞧你这腰,都是肉,你表哥把你伺候得挺好呀。”

“鬼门关走一遭,再摊上你气我,我自己不长点儿肉,早趴下了!”

“没人气您,您也别自己气自己了。”

何大叶倒了杯热水放在茶几上,刚想坐下,门就开了。

张猛提着大包小包煲汤的材料,板着脸进来,看都没看何大叶,兀自低头换鞋。

大叶一愣,何妈也愣了。

一个男人,出入何大叶家跟自己家似的,还提着吃的,说清白任谁都不信。

何妈把张猛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觉得很满意,立刻就对自己有了自信,果真是自己教出来的闺女,挑男人的眼光一蹦老高,这个看着比罗畅还要好,当然,也喜忧参半。

好呢,是这家伙个儿高,能弥补一下自己矮胖的基因对何大叶孩子的影响。

张猛换好鞋,这才发现客厅的中央,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三个人尴尬了一瞬瞬,何大叶刚要开口,何妈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何大叶转头怒视何妈,何妈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转成笑靥如花的脸,对张猛说:“小伙子,买菜刚回来啊?怎么称呼?”

“……我叫张猛。”张猛有点儿搞不清局面,但一看这俩人的长相,就知道是何大叶亲妈,傻乎乎地鞠躬,上前来握手,“阿姨您好。”

“哎呀,手真大,个子可真高,有一米九吗?”

张猛谦虚:“差两厘米。”

“一米八八,真好……没听大叶提起过你,常来吗?”

“嗯……还行……”张猛被何妈的热情吓着了,他看了一眼何大叶,何大叶变成了复活节岛的神秘石像,表情变幻莫测的,他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着。

“常来还用得着买这么多东西,多见外。”

“都是给大叶煲汤喝的,她现在的身子就得多补补。”

“身子?怎么了?”

何大叶此刻正在找东西:锄头呢,赶快刨个坑,待会儿核爆炸的时候躲起来。

张猛也傻了,本来以为何妈知道了何大叶的情况,特意进京来看她呢。

“没什么,就身子弱。”何大叶抢先说。

“弱?你那身体我不知道?从小壮得跟熊似的,人家都感冒的时候你从来没事儿。”何妈意识到不对劲,这么低级的借口想骗过她,自然是对她洞察力的一种侮辱。

客厅安静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何妈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抱着膀子,气场十足宛若老年版何大叶。

“别愣着,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没人吭声。

“你说。”何妈指了指张猛,一点儿都没客气。

何大叶想阻止,被何妈一个凌厉的眼神给吓退了。

张猛放下手里的东西,叹口气走到何妈面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我不瞒您,是我对不起大叶,是我没照顾好她,让她流产了……”“张猛,你瞎说啥呢!”何大叶跳起来冲张猛吼。

她想说不但流产何妈不知道,连她有孩子这件事她也不知道啊,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三个人都僵住了,空气像凝固的巨大冰块,把他们裹进冰冷中。

这场沉默维持了很久,世界仿佛陷入一片静默的虚无。

过了很久,何妈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提起张猛买的东西。

“我看你买什么了……”

大叶原本以为的暴风骤雨没来,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妈。

嗯,X战警当中,有一个变种人的角色是风暴女,何大叶看电影的时候就热泪盈眶,这不是抄袭她妈的技能吗?现在这是演哪出啊,暴风雨前的宁静?

何妈此刻正在端详一块猪肝:“挺新鲜的,行啊,挺会买菜的。这个你准备怎么做啊?”

“大叶她不爱吃猪肝,煮汤和清炒都不行,我准备卤一下。”

“哟,还会卤猪肝,你哪儿人?南方人?”

“河北的……”

何大叶插话:“妈……”生怕自己亲妈受了太大的刺激而精神失常。

本来何妈就难得跟壮年男子找到共同话题,何大叶猛然叫一声妈,打断了二人和谐的厨艺交流,何妈特别不满意:“我俩说话呢,你插什么嘴!上楼!别杵在这儿惹我生气!”

何大叶稀里糊涂地上了楼,带着一肚子忐忑,竟睡着了,想想自己也真是没心没肺的典范。

楼下,张猛在何妈的亲切注目下,紧张地切菜。

切了半天,发现何妈正上下打量他的长相,还偷偷踮着脚跟他比个儿。

张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说:“您去休息吧,我做好了叫您。”

何妈哈哈笑:“我不累,我就想跟你学学怎么卤猪肝。”

拿脚后跟都能想到,何妈对卤猪肝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张猛比较像是猪肝,何妈的一切目光,都像是在菜市场里打量猪肝的意思。

切菜之间,何妈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开始打听张猛各种身家背景,张猛也一一诚实作答。

三十多了……

河北的,中专毕业,学厨师的,所以做菜这么好……

以前当模特,现在改行当主持人……张猛没好意思说是电视购物主持人。

有车,有房……觉得自己条件不好,他把给舒颖的那套房子也说成自己的了。

说着说着,张猛都有点儿失落了。

是,自己多差啊,这样的男人,怎么给人安全感啊?还没跟何妈说,自己离过婚,还带着个孩子呢。

想到这儿,张猛突然脖子硬了起来。

带个孩子怎么了?又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张阳阳,是他的骄傲啊,自己有什么可害羞的。

何妈还想继续打听张猛父母是做什么的时候,张猛突然笑笑:“阿姨,您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何妈被问个措手不及:“啊……男女都一样,都一样……你呢?”

张猛搓搓手,拿出手机,给何妈看张阳阳的照片:“我儿子六岁了,给您看看。”

何妈有点儿震惊,但依旧眯着眼看看张阳阳的照片:“长得挺好看的啊……个子这么高……”

张猛略带着骄傲的口气:“长得还行,随我前妻,个儿随我,人精儿一个……”

何妈“啊啊”地应答,这场谈话的主动权一下子被张猛夺过去了,她沉默地把手机递过去。

张猛擦擦手,继续切菜,俩人在厨房的谈话就这么断掉了。

何妈也不知道如何继续,觉得厨房突然小了,尴尬得很。

刚要离开,张猛叫一声阿姨,留住了她。

“我离过婚,还拖个孩子,大叶跟我是挺委屈的……但我儿子是真喜欢大叶,跟他妈都没这么亲过。”

何妈也不知道怎么回,看着张猛在弄肉呢,说:“肉别这么切啊,费刀!”

何妈把菜刀夺了过来,自己动手开始切了。

厨房是开放式的,何妈边切菜边环顾厨房,不太满意:“这厨房被你们弄得,让人一点儿也不踏实。”

张猛也不知道何妈是不是话中有话,他把话在嘴里嚼了几遍,还是缓缓地说:“我也是真心想跟大叶好好过日子。她这么多年……过得太辛苦,我想都在我这里给她补上。”

见何妈没什么表态,张猛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何妈打断了,她梦呓一样说着话,像是说给张猛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大叶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嘴硬,性子又倔。小的时候闯祸了,扫把都被我打断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我跟她爸都拿她一点儿办法没有。可她心软,啥事儿都自己扛着,心里有苦从来不对我们说,怕我跟她爸担心,就会报喜不报忧。她有时候也跟我抱怨,说不管她怎么做,在我嘴里怎么都不念她一声好呢?唉,怎么可能呢?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其实我挺为我姑娘骄傲的,觉得她特别棒。”

“是,她真是一个特别好的人。阿姨,我跟大叶在一起时间不长,虽然流产这事儿……但是您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要是您放心,以后让我来照顾她,我保证,把她照顾得好好的,一点儿委屈都不让她再受。”

何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这汤光小火炖,不加作料啊?”

“我什么都没加,食物的鲜味一出来,火候一到,加点儿盐就行了。”张猛想想,又补充一句,“什么事儿都是这样,火候到了,不加盐,味道也好。”

咚咚咚,何妈三下两下就把东西都切好了,她擦擦手,淡淡地说:“我手艺不比你差吧?”

“瞧您说得,您动手,我只有看的资格了。”

何妈也没说啥,就从厨房区出来了。张猛起了热锅,准备炒菜,油刚热的时候,何妈转身跟张猛说:“记着去超市给她买双棉拖鞋吧,她体寒。”

油锅里开始爆葱姜蒜,“唰”的一声,张猛觉得心里踏实极了。

卧室里,何大叶睡得香甜。

这一觉,不香也得甜,睡醒后,肯定又是一番暴风骤雨,何大叶觉得烦透了,睡不着也硬睡。

睁开眼,看见何妈正坐在床边看着她,跟怨灵一样。

何大叶吓得都快秃顶了,可也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不宜发火。

她闭上眼,呼唤,神啊,这一切都是梦。

但神斗不过全身都是戏的丁香女士,她用手指推了推她:“别睡了,你亲妈我大老远来北京看你,你就是装,也给我装得热情一点儿。”

何大叶闭上眼,嘴里不闲着:“丁香,你能不能改改你不打招呼就坐床边的习惯!从小我半夜一醒,你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的胆子就是这么被你吓大的。”

何妈翻了个白眼:“谁让我肚皮不争气,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醒的时候准张牙舞爪地不听话,只有睡着了才招人稀罕。不多看看,我怕我活不了那么长。”

何大叶举手投降:“行行行,我不睡了。让我睡的是你,不让我睡的也是你。我的亲妈啊,您让我消停会儿不行啊?”

何妈上下打量一下,捏捏何大叶的脸:“还行,长了点儿肉啊,他还挺会伺候人的。”

何大叶捂脸:“真的?胖这么多?本来我就遗传你的大脸盘子,以后怎么见人啊。”

“唉,先把身体养好吧,我是过来人。你记得你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阵子都是你爸做饭吧?”

何大叶歪头想想:“是有这么回事,我就纳闷我爸那阵子表现得那么好,天天买羊肉馅做羊肉汤,虽然膻,但放点儿萝卜丝儿,还挺香的……等会儿,丁香,你那阵子生病,不会也是……”

何妈倒是宠辱不惊:“避孕环儿不知道怎么坏了嘛,突然就有了。那时候咱家条件好点儿了,我和你爸一商量,罚款咱们倒是也能交得上,后来冬天路滑嘛……医生说可惜了。是女孩,要是生下来,都大学毕业了。”

何大叶拉拉妈妈的手:“丁香,我真不知道……唉,我要有个弟弟或妹妹,肯定不像我,肯定特听话。”

“算了,都过去的事儿了,唉,咱娘儿俩这命啊……这孩子跟咱们没缘分,以后还会再有的,你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就行。”何妈摸了摸何大叶的头发,“瞧你这头发厚得,跟我一样。”

“您不生我气?”何妈没爆炸,何大叶觉得奇怪。

“医生不是说了让我少生气嘛,再说生气有什么用。”

“我就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没把自己给销出去,挺对不起您的。”

“嗨,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说妈把你养这么大,图啥?不就图你能过得好吗?你啊,从小自理能力就差,虽说学习好能力强,但是丢三落四,连扣扣子都能一个礼拜扣错三回。你上大学那年,我担心得呀,就怕你啥事儿都做不好,所以就一直着急,想你赶紧找个称心的人嫁了,来代替我跟你爸照顾你。”

何妈握着何大叶的手,缓缓地说。

岁月夺走了她身上大部分的胶原蛋白,连手掌也变得有些粗糙起来。

何大叶眼眶酸胀,有点儿想哭,假装若无其事地把手从何妈掌心抽出来,笑了笑说:“我也想嫁,但是哪有你那么好运,遇见我爸这样的好男人,对你无微不至了一辈子,连大气儿都不敢在你面前喘。”

“哼,你爸那人跟头闷驴似的,跟我发脾气的时候一个礼拜不搭理我,我看他就是皮痒痒想挨打了。”何妈气愤地说,眼睛里却满满都是爱,“你啊,这倔劲儿就随你爸,你还跟我叫嚣说直接生个孩子给我,没想到你倒是说到做到……唉,都怪我,老催你。”

这样真好,何大叶想。

日子这样过才会有意思,你急我缓,你快我慢,就像拼图里紧挨着的两块,缺着的,另一块补上去,就完美了。

她突然想起张猛,不理她也有一个多礼拜了吧,跟何爸一个德性。

“妈,你觉得,张猛怎么样?”何大叶问。

何妈挺意外,没想到女儿会主动跟自己谈起张猛,在过去的那些年,感情一直都是母女之间的敏感话题,每次谈必翻脸。

何妈觉得欣慰,贼笑了一下,放低声音说:“个头真不错,就是眼睛小点儿,不过挺耐看的,果然当明星就是不一样啊……”

“能别这么肤浅吗?您都多大年纪了,还追星?而且,他星什么啊,您真是没见识,拍个照片上个电视就是明星了?”

“人人都有欣赏美的权利,这跟年纪无关。”何妈不高兴,抬手不轻不重地冲着何大叶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我是说,人品!”

“当然不错,会做饭,会照顾人,关键是,他傻乎乎的,这样的男人不会欺负你,净是你欺负他。”

“嗯,看出来了,您没少欺负我爸。”

“你妈看人很准的。”何妈飞去一个凌厉的眼神,没接她的话茬,继续说,“张猛这孩子挺老实……但是决定权还是在你。大叶,结婚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换一种生活方式,爸妈只希望你能幸福。不过,你可不能因为人家待你好,你就任着性子来啊,可以撒娇,但不能欺负人啊,这不是咱们老何家的作风。要是你觉得不行,趁早跟人说,别让人在你这儿瞎费工夫。”

“妈,你知道他有个儿子吗?”

何妈冷笑:“这小子,这点儿倒是不傻,我这一点点问呢,他倒是都招了,还给我看他儿子照片,弄得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何大叶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何妈什么态度。

“反正你自己考虑好,嫁过去就是后妈了,他我也看出来了,没什么钱,工作也不稳定,就是人好……”

“丁香,我跟你实话实说,近五年之内,我肯定赚钱比他多,你也别在我这里绕圈子,你说说你啥态度吧。”

何妈叹了一口气,问何大叶:“你知道你爸怎么跟我好的吗?”

何大叶蒙了:“不是相亲认识的吗?”

“唉,你爸那条件啊,太差了,兄弟多,家里穷。你大爷就是当地的一个流氓,天天跟人打架。你爷爷觉得自己有点儿文化,脾气不好,那人缘处得啊,可差了,三十多岁就在家不干活儿了。你爸成绩本来挺好,但连个高中都没钱上。就这条件,谁家姑娘能看得上?你爸遇到我之前都相了两次亲了。第一家,人家连面都不见,你爸委屈得嗷嗷哭。你大娘长嫂为母,心疼她小叔子,就介绍了她一个亲戚。这家也穷,勉强跟你爸见了一面,那家桌子上放了一本书,你爸就爱看书啊,拿着书就在那儿闷头看。你大娘就说,哎,兄弟,给人拿烟,他拿着一包烟,往桌子上一扔,低头接着看书。你大娘指点他,哎,给人家倒水啊,你爸就呼啦一下倒杯水,水都溢出杯子了,还在那里看书。后来人家父母就觉得,这小孩太不会来事儿,这门亲事也黄了。实在没办法了,你奶奶就想到你姥爷家姑娘多,我好像跟他同岁……”

听到这儿,何大叶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我知道,我奶奶跟我姥爷是亲表兄妹,我姥爷死的时候,我奶奶哭丧说我的表哥哎……你们知不知道近亲结婚,孩子会傻啊?”

何妈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乐意啊,但你爸相了几次亲后,学聪明了。在你姥姥姥爷家,进屋就干活儿,扫地,帮忙喂鸭子。本来你姥爷不同意,觉得你爸家人口多,太穷了,怕我受委屈。但你姥姥相中你爸了,觉得勤快,长得也好,就定了。我当时能说啥啊,那就定呗,结果这可好,十七岁定的亲,二十五岁结婚,中间就见了一次面。还是有次赶集,你二姨骑着自行车驮着我,看到你爸了,你二姨跟他说话,我坐在后座上,连面都没好意思看一眼,稀里糊涂就嫁过来了……可后来吧,亲戚们都说,这是一门好亲事,两家里最靠谱的俩人在一起了。”

何妈说:“我也希望你找个条件好的,但我也没离婚又再婚,就这一次结婚的经验,我也给不了你太好的建议,还是看你自己吧。他的不足,在你这儿能补齐,你的缺点,在他那里能填平。觉得跟他在一起有奔头,有话聊,即使你们混成了亲人,你也想着他念着他,这才是好伴侣。什么爱不爱啊,合不合适啊,都是扯淡,等老了有个看不厌的伴,这才是实的。”

何大叶挺感动,一番掏心掏肺的谈话后,何妈都会尊重她的选择了,真是历史性的进步。

沉浸在感动里还没回过神,何妈又说:“慢慢挑吧,反正你也剩了这么久,都老皮老脸的了,能嫁出去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儿,嫁不出去,妈也不觉得意外。”

瞧,人们就是这样终止温情脉脉的谈话过程的。

何妈住了两天,就起程回去了。

这两天,张猛跟导游一样,带她逛各大超市和菜市场。

何妈在厨艺上压不过张猛,依然靠卖场经验丰富扳回一城。

回去那天,她还是执意让罗畅去送,她说既然他没福气做我女婿,那就做我司机,语气凌厉如女版霸道总裁,让张猛有一种不受重视的后宫妃子的失落感。

何妈走的第二天,何大叶睡了一个踏实的觉,早晨还赖了一个漫长的床,等她起来时,已经快中午了。

从房间披头散发地走出来,睡意还没完全散尽,就被正躺在沙发上睡觉的张猛给吓了一跳。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张猛面前,仔细地看他睡着的样子。

这张脸越来越熟悉了。

眼睛太小,闭眼跟睁眼差不多,睫毛倒是令人意外地长,如果长成双眼皮,肯定就是金刚芭比。

鼻梁很挺,皮肤也很好,男人就是老得慢,张猛也三十多了,脸上连条细纹都没有呢。

看得正入迷,张猛醒了。

睁眼就看见蓬头垢面的何大叶,贴在自己脸跟前儿,如同女鬼。

一声尖叫!

俩人同时弹起来,捂着颤抖的小心脏。

“喊什么喊,你想吓死我啊?”

张猛定了定神,没理她,并回了她一个“谁吓死谁啊”的眼神,接着看了看表,急忙冲进厨房,自言自语地说:“炖着汤呢,差点儿睡过头了。”一边说一边拿汤勺搅拌着砂锅。

蒸汽徐徐上升,弥漫成一团腾腾的雾,香气随着雾飘过来,像张猛温暖的怀抱,把何大叶整个人包裹起来。

她慢慢走过去,倚在厨房门口看着张猛忙碌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她很想上去紧紧抱住他,感谢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还没把她这张脸看得厌烦。

这样看来,她的觉悟还算高,明白得还不算晚。

“别再给我煲汤了,你看看我,这几天都胖了。”何大叶说。

张猛还是不理她,自顾自地搅拌着。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话?心眼儿怎么小得跟针尖儿似的?”何大叶倚着门,嬉皮笑脸地问。

“差不多炖好了,赶紧拿碗盛汤,愣着干吗?”张猛没搭话,只是瞪了一眼愣着的何大叶,嫌弃她没眼力见儿。

何大叶乖乖拿出两只碗想过去盛汤,张猛一把夺过来,说:“去坐着吧,回头烫着了再怨我。”

张猛把汤端到她面前,她喝了一口。

汤有点儿烫,烫得何大叶双眼酸胀发红,有点儿想哭。

“烫着了?慢点儿喝。”张猛紧张地看着她问。

何大叶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汤勺跟张猛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叫他:“张猛……”

“嗯?”

“我嫁给你吧。”

这问题把张猛给问住了,他愣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相识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有跟何大叶示过爱求过婚,可都被残忍地拒绝了。

张猛还本着越挫越勇的心准备等何大叶心情平复后展开新一轮攻势呢,没想到却被她抢了先机。

见张猛半天没说话,何大叶不高兴了,小手一挥不耐烦地说:“愣什么呀?行不行给个准话儿。别摆出一张便秘脸给我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逼婚呢。”

“好好喝汤,别说话。”张猛假装调皮,想把这茬蒙混过去,摆了个鬼脸之后低头刺溜刺溜地喝着汤。

“因为我不想再错过你了。”何大叶认真地说。

张猛手上的动作变得迟缓了一些,抬头看着何大叶。

他大概没想到何大叶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满满的感动。

“我知道,你这种死板又传统的人肯定觉得求婚这事儿应该由男人来做比较合适,但是我等不及了。我这人你也知道,阴一阵晴一阵的,万一哪天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把你给吓跑了可怎么办。”何大叶说。

“大叶,这事儿你得想好,我是个二婚的,三十多岁,又刚刚转行,连房子都没有,就天天在电视上卖东西,而且还有个六岁的儿子。”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婆妈了?你没有的,我有就行了,我没有的东西,你又正好给我补上,多好啊。我经历过这么多年被人踢来踢去的岁月,现在总算独立了,我现在拥有的这些,都是我自己赚的,没人能夺走。以前我对这样的自己特满意,觉得没人爱我也不要紧,我自己爱自己就行了。我就这么带着这点儿卑微的不甘心、不将就,一直拖着,拖走了我身边一个又一个爱我的人,现在看看,就剩下你了,所以我怎么能再轻易让你走呢?”

何大叶的一番话把张猛说得热泪盈眶的,原以为他接下来会感慨万千地拥抱何大叶,然后絮絮叨叨地说我愿意我愿意。

但别忘了,何大叶的生活剧本跟别人的永远都不一样。

一向都走寻常路的张猛从感动中回过神,桌子一拍,竟然不寻常地翻脸了。

“何大叶!我就特烦你这样!”

这一嚷嚷,把何大叶吓了一跳,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张猛,心想不对啊,这是哪一出啊,不是按照剧本走的呀。

张猛指着她继续说:“你总是这样,给块儿糖再给一巴掌,每次我刚刚看到点儿希望,你就又亲手给拍散了,顺序反了你知道吗?这种大喜大悲的感觉不好受你知道吗?你这人怎么这么反复无常啊?”

“现在是谁无常啊?”何大叶也急了,跳起来要跟张猛理论。

张猛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示意何大叶闭嘴,接着说:“你的求婚我不答应!”顿了顿又说,“没错,我就是死板又传统,求婚这种事应该男人来。”

说完,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开,清了清嗓子,笨拙地开始念:“其实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人去了解一个人,而你了解我,我知道自己不完美,其实大部分时间我很讨厌我自己,但是跟你在一起,我不讨厌我自己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何大叶想笑,被张猛一个手势制止住,他放下手里的纸看着她,然后认真地说,“我就知道,从医院回来你得作一次,其实,我挺希望看到你这样的,我怕你又装坚强,把事情憋在心里。只有你跟我作这一次,作不走我,我才能认定,你把我当自己人了。这话我从没跟你说过,何大叶,我爱你。”

何大叶笑了,走过去搂住张猛的脖子,像树袋熊一样赖皮地挂在他身上。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何大叶轻声问。

“早写好了,本来刚才想念给你听,结果你又出口伤人。”张猛嘟着嘴说。

“以后别写了,真心烂。”

“心情好点儿了吗?”沉默了一会儿,张猛问。

“哪儿那么容易好,可是生活总要继续向前走,总不能守着伤口患得患失地过日子。”

“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何大叶笑笑,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这一年,何大叶哭得特别多,几乎把一生眼泪的量都哭完了。

这一年,她三十二岁的生日变成她未出生的孩子的忌日,想起就哀伤。

不过还好,这一年,她送走了罗畅,又遇见了张猛。

辞旧迎新,终归是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人生就像是一张打折的机票,不能改签,也不能退订。

所以,保险起见,我们应该自己开车上路,设好GPS,选好音乐,让独行的路途能舒服一些。

中途如果有人要上车,我们也做好对方只是搭顺风车的准备,有缘分一起到终点当然是最好,可就算只能一个人抵达,也该在目的地,感恩沿路风景。

这是何大叶以前不懂的道理,现在她懂了,所以她终于能敞亮地让张猛上车,她还在想,如果张猛中途想走,她也会锁上车门,把他绑在座椅上,一路往终点开去。

当然不是离开男人不能活,她只是不想依靠男人活。

这趟人生旅行,她依旧希望,她的主动权能泡在福尔马林里,永久保持。

06

时间过得飞快,仨月又仨月,转眼就是一年半。

生活,就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北京这个城市再次迎来了大风凛冽的季节,结合雾霾,到了呼巴掌的时候了。

不过还好,风到夜晚总会停,这勉强算是甜枣。

深夜的路边卤煮摊位,开在劲松桥下面,每到深夜都有一堆豪车在这里堆积。

基本上没有位置坐,但在大风之中吃着一碗卤煮还是让人感到幸福的。

感谢城管大人不杀之恩,让伟大北京还有点儿人情味,来给人气力,来应对这寒冷带来的沮丧感。

今天的卤煮摊位没地儿坐的人特别多,有一伙长腿男人黑压压地围坐在一起,吸引着来往路人的目光,有几个混夜店的小姑娘还半路停车,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

哟,劲松桥下面也有站街的了?质量真不错。

一个小姑娘嫌弃同伴拍的照片不好:“唯一拍的正脸,还是那个最丑的。”

另一个姑娘不太同意:“我就喜欢小眼睛的,一看就是好男人,要不然咱们问问多少钱?”

张猛打了个喷嚏,擦擦鼻涕,他混在一群年轻的超模之中,默默怀念当初自己还是鲜肉的时光,还没追溯够,就被烧烤摊主给认出来了。

摊主倒也热情,送了二十几串五花肉过来当作对一个偶像基本的崇拜。

张猛自嘲,自己混得真好,价值二十五串五花肉呢。

“我媳妇儿特别爱看你的节目,回回都得买点儿啥,不过你推荐得够诚心,东西都特别好用,以后也得多推荐点儿实用的东西,别跟别的电视购物似的,净骗人。”

张猛尴尬地笑笑,点点头说好,一定一定。

摊主走后,张猛脑袋不好,刚刚的话题被打乱了,他问:“刚刚说到哪儿了?”

几个嫩模拿张猛开涮,接话茬,说刚刚说到,我媳妇特别爱看你的节目。

是啊,都这么红了,怎么单身派对还在地摊儿上开啊。

张猛白眼一翻,说:“哪儿那么多废话,待会儿我还得录节目呢。你以为这钱好赚啊,我就是反面教材,以后你们几个都给我好好当模特,别将来混成我这样,一个大男人跑到电视上卖女士内衣。”

张猛只觉得最近白眼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有何大叶的神韵了。

众小弟点头称道,是是是,猛哥教训得是,我们一定多面发展,四处开花,不负恩泽。

“哥,你现在都是婚庆公司老板娘了,还把自己说得这么惨,要脸吗你?”一个刚走完纽约时装周的男模打趣说。

“那哪叫婚庆公司啊,常住人口就俩人,家属没事还得当免费劳动力去,都是你嫂子张罗的,我就是入个股。”张猛谦虚地挠挠头。

“有钱入股又不用操心,哥,嫂子她有表妹什么的吗?介绍我们几个认识。”

“行了你们,别埋汰我了,转着弯儿骂我吃软饭是吧?你们吃软饭的梦想,你们自己去实现。”张猛话锋一转,突然严肃起来,“你们啥意思吧?我都舍下重金请你们吃卤煮了,你们还考虑什么啊。”

众男模面面相觑,不说话,其中一个带头说:“哥,你也太强人所难了。”

张猛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觉得丢面子是吧,哦,对,你刚刚去米兰走过秀……你终于打进全球男模前五十了……你要去拍戏了……你参加真人秀,粉丝涨疯了,人气特高是吧……哦,你女朋友是那个谁谁谁,俩人现在捆绑销售是吧……”

说完这些,他突然表情变得很沉重,手放在桌子的啤酒瓶上,慢慢地开始撕瓶子上的商标,语气幽怨:“唉,孩子们都翅膀硬了,不需要我这个哥了,弟弟们都红了,都不爱我了……”

跟一线女明星谈恋爱的某小鲜肉最近正在热恋,受不了任何悲欢离合,心有不忍:“猛哥,你别这样,我们都有合约在身。再说了,每次你节目里卖的东西我们都成批买,你粉丝后援会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我们冒充的,我们这还不爱你啊……”

张猛突然被戳破真相,恼羞成怒:“跟这个没关系……”

想想,他闭上双眼,突然四十五度望天,眼含热泪,使出必杀技:“我知道我不如以前了,不再是帮你们扛事儿的猛哥了……”

大家集体“唉”了一下,心说猛哥为了省钱,估计把我们卖了的心都有,十分不齿,又无可奈何。

“下次能不能在那种有房顶的饭店请我们啊?这也太没诚意了。”

张猛眼见他们松口,嘴角咧到太阳穴:“下次一定带房顶,一定带房顶。”

“猛哥,下次再请,身份可就不一样了,要再混到这个点,嫂子肯定得跟你急。”

“她敢跟我急?我说了算她说了算啊?”张猛横眉冷对,拍着桌子逞强。

超级鲜肉们贼贼地笑了,互相看了一眼,都心知肚明。

张猛还在那儿装大哥,觉得自己威风凛凛到不行,一点儿都没察觉。

电话响,他接起来,态度立刻转成温顺模式。

铁打的雾霾,流水的婚礼,可以法定过性生活的男女又像雨后春笋一样,鼓起勇气用一场精彩或者乏味的婚礼的仪式感,来为不知道结果的婚姻打打鸡血了。

健一公馆的草坪上聚满了人,搭起的高台上,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穿着礼服的孕妇,如果你刚好路过,兴许会以为这是一场准妈妈研讨会。

事实上,这是女王何大叶的婚礼。

从这一天起,女王虽然还是女王,但卸下了不婚的帽子,正在新娘休息室里对镜贴花黄。

激动吗?真不激动,把自己嫁出去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多的兴奋感,她惯性地拿着对讲机,跟灯光啊舞台啊各部门人员商定最后的流程,同时还要阻止化妆师跟扫雷一样的双手,把她描绘得面目全非。

化妆师Kevin老师不乐意了:“你再跟我啰唆,老娘甩手就走。”

何大叶振振有词:“你别把我化得我妈都不认识……你少找借口,我知道,您是觉得平时都给冰冰啊子怡化妆,给我化妆掉价是吧?”

“掉价?姑奶奶,你给我价了吗?我一场新娘妆收费八千呢!你给我什么了?今天我自带助理,还自己打车过来,我还搭钱给你化妆,传出去我在这个圈里还干不干了?”

何大叶倒是理直气壮:“没让你掏份子钱就不错了,还想拿钱?你也不想想,咱们一起经历过多少生灵涂炭的婚礼?这么深厚的阶级感情,提钱多伤感。”

Kevin撇了撇嘴:“那是,你仗着大家都是你亲生的朋友,从舞台到灯光到摄像,都免费给你干活儿,算盘打得真精。”

何大叶的对讲机那边的舞台监督小王不乐意了,透过对讲机说:“李振国,你甭抱怨了,你不拿钱就不错了,何大叶还逼着我掏了一千块钱的份子钱呢,出钱又出力,我找谁说理去?”

Kevin抢过对讲机大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我Kevin,别他妈的叫我李振国!你掏一千块钱还少呢,你结婚生孩子哪次我们没掏钱?离婚还办典礼让我们随份子呢。何大叶这是给肚子里的孩子积福,换成是我,你敢掏这么点儿,我拿钱砸你脸上!”

何大叶夺过对讲机:“吵个屁!你们天天说希望我嫁出去,好不容易我嫁出去了,你们一点儿都不支持我。”

很不幸,何大叶的婚礼策划公司并没有发展得多好,在蛋糕越来越少,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婚庆市场,她只能算是混了个脸熟,但就凭这点,她已经很感恩自己口碑还累积得不错,起码每月都有活儿干。

身旁的伴娘刘丹已经胖走样了,倒是挺清闲,挺着肚子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伴娘服,时不时还偷偷往嘴里塞点儿吃的。

张阳阳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现场可真够乱的了,他用iPad给美国的舒颖直播这一切。

一年半的时间,他只长高了一点儿,还是过去的人精样。

在机场接他的时候,何大叶原本还做好了他已经长成巨人的准备,连惊喜寒暄的表情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从出口走出来的,竟然还是个小矮人。

何大叶有点儿担心,问张猛阳阳怎么没长高,你跟舒颖都不矮啊,他不会是侏儒症吧?

结果被张猛臭骂一顿。

还以为这会是一场感人肺腑的久别重逢呢,没想到张阳阳见面就指着何大叶说:“你怎么又胖了?”

何大叶也不示弱,指着他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矮?”

俩人都被戳中了要害,回家的路上怄了一路的气,谁也没搭理谁。

张猛直摇头,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整场婚礼最不高兴的就是罗畅,站在一旁耷拉着一张脸,絮絮叨叨嘀咕说:“凭什么不让我当伴郎啊?给我安排的是什么职位,伴娘的用人兼保镖?什么呀,为什么不让我当伴郎啊?”

起初何大叶不准备搭理他,带着假笑站在台上准备迎接自己帅气的新郎入场,但罗畅实在是哔哔得太多,终于还是把她给弄烦了。

何大叶侧了侧脸,嘴角带笑咬牙切齿地说:“叫你来参加婚礼就不错了,还让你当伴郎?全天下有谁让前夫当伴郎的?找不自在吗不是。再说了,你最多算是我娘家人,张猛的伴郎是名模!一出场就闪瞎万千少女的狗眼那种,你五五分的身材,肩膀就到张猛腰那儿,我和张猛这郎才女貌的一对,你一入镜,破坏画面感。”

罗畅假装干呕:“就张猛那笨样,才在哪儿?就你那长相,貌在哪儿?你说得我好想吐哦。”

刘丹也不高兴,赶紧站出来护着罗畅:“哟,这话说给谁听呢?觉得罗畅碍眼,还找我干吗?”

“啧啧,行啊你,不但人胖了还长能耐了,学会护食了都。今天是我的婚礼,我乐意咋样就咋样!”何大叶傲娇地把头一昂,没好气地说,“还有,你生完孩子后赶快回来给我上班,白吃白喝养你半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找不到人替你,还是觉得我不敢扣你的工钱?”

刘丹嘟嘟嘴,没搭腔,反倒回头对站在一旁的张阳阳说:“阳阳,以后你得好好学习,别像我命苦,找这样要钱不要命的老板!”

张阳阳翻了个白眼,拿着iPad对舒颖说:“他俩都这么笨,好担心他们的将来……”然后小大人一样叹口气,“妈妈,你看何大叶都结婚了,还跟以前一样。唉,以后我得操多少心啊。”

何大叶转过身,跟舒颖打了个招呼,并没有那么开心。

视频里,舒颖也大着肚子,预产期跟何大叶差不多,可她除了肚子大胸部大以外,身上没一块多余的赘肉。

最可气的是,舒颖站着说话不腰疼:“哎哟,我胖好多哦。”

唉,同样是女人,差别竟然这么大。

何大叶暗自感叹,并感谢张猛能在爱过舒颖之后又爱上她,想必一定是真爱。

舒颖抱怨何大叶怎么偏偏挑今天结婚,自己怀着孕回不去,问她都快生了还不好好在家养着,而且今天还是愚人节。

何大叶心里惦记着舒颖给张猛包了巨额红包,无奈地笑笑说,北京酒店不好订你也知道,就今天有空余,虽然是愚人节,但好歹是个节日,好记,也挺吉利的。

这谎话编得何大叶自己都嘴软了,真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简单说,就是为了省钱。

大家都不爱在愚人节结婚,总觉得这婚结得跟闹着玩儿似的,这家酒店就把这一天的婚宴打了八折,再加上何大叶跟这儿的经理熟,折上折,更加上她恩威并施,叫了一堆相熟的同行免费干活儿,这样的便宜何大叶当然要捡,不然怎么对得起当初她因为十块钱而失掉的孩子。

台下其乐融融,台上却悄然剑拔弩张着。

这场婚礼的流程原本就是剑走偏锋,何大叶说是她先开口求的婚,所以应该由张猛从红毯上徐徐走来。一开始张猛死活不愿意,何大叶就假装动了胎气,躺在沙发上打滚。

“我是女王!你竟敢忤逆我?我是女王啊!”

张猛没辙,只能顺了她的意。

自从何大叶再次怀孕之后,脾气越来越乖张,在家就像只挥舞钳子的螃蟹,横着走。

婚礼开始了,为了省钱,何大叶连主持人都没请,她说她干的就是这行,知道行情,司仪都是些坏事的主儿,没必要请。

张猛问那谁来主持啊。

何大叶拍着胸口说,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当然由本王亲自来。

她提着一口气,穿着婚纱,直接上台,艰难地跟大家鞠躬。

“在座的,都是我亲生的亲朋好友,我知道,你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昨天晚上好多人都没睡着觉吧,在被窝里感动地流下眼泪,觉得何大叶终于嫁出去了。”

说真的,何大叶主持得不差,跟单口相声似的,逗得现场观众一波一波地乐呵。

“我和张猛,在红尘中转悠,因为各自的一段婚姻,耽误到了今天。但可能是我俩天赋异禀,却最终把各自的前任都混成了亲人,我感谢他们。”

此时,何大叶使了个眼色,单照灯聚集在罗畅身上。

刘丹害羞地还以为要让自己讲话,何大叶说刘丹没你的事儿,我让罗畅站起来。

罗畅满脸通红地跟大家摆手。唉,早知道有这环节,他就不来了。

另一束灯光照在张阳阳身上,何大叶说错了错了,看大屏幕,结果浪费了一个张阳阳耍帅的表情。

iPad被连接到大屏幕上,惹得舒颖十分含羞捂脸,闭月羞花之态,让大家真心确认了两件事情。

新郎的前妻还真是美啊。

虽然何大叶是咱们亲生的何大叶,但不得不说一下,前妻和何大叶对比一下,真心感觉新郎对何大叶确定一定肯定是真爱。

“都说能做朋友,那何必分手,中国人最喜欢跟旧爱划清界限,但分手后,他俩都不计前嫌地一直帮衬着我俩,而且他们俩,也算是我俩的媒人。”

是啊,罗畅在那么多租房子的人当中,怎么就选择的是张猛呢?

罗畅那时回忆,所有租房子的人看完房子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砍价,但张猛那天刚走完秀,器宇轩昂的,看房看得仔细,结果检查卫生间时,淋浴喷头得前列腺炎了,罗畅逞能要去弄,结果喷了自己一身水。

张猛觉得这哥们儿的动手能力太少爷姿态了,翻翻卫生间里还有半卷防水胶带,他把西服一脱,穿了件白色紧身T恤就动手把喷头修好了,修完后嘴还一咧:“北京的水质太差了,喷头老堵。”

那八颗牙白得,虏获了罗畅的芳心,一锤子定音,哥们儿,这房子我决定租给你了。

张猛说自己有个孩子,这房租也有点儿贵,但他觉得房子挺好的,自己也不好意思砍价了。

罗畅一激动,便宜了五百……

分分秒秒,起承转合,如果有一点连不上,那人生就是另外一个光景了。如果说罗畅是在人群之中把张猛给找出来,那何大叶就是完完全全地猛追舒颖了。

舒颖是婚庆市场难得的回头客,第四次婚礼即将举办的消息一出,高端婚礼策划界的朋友纷至沓来,婚礼现场搬到火星上的提案都有。

何大叶咬着牙对舒颖的人生倒背如流,觉得都结第四次了,省心最重要吧,谁没事还跑去巴厘岛啊塞浦路斯啊之类鸟不生蛋的地方结婚。

她咬咬牙通过关系在长城公社那里要了一晚上的空当,堵在舒颖家门口,就把这案子递过去了……

舒颖说本来最烦你们这帮搞婚礼策划的,满脸写着“钱给我”。但何大叶都快在小区门口扎帐篷了,那股虎劲儿,挺像自己第一次离婚后那状态的,心就软了。

过往旧事历历在目,何大叶有些感慨:“谢谢你们容忍了我们这么久,谢谢你们在选择还是做朋友之后,给予我们那么多帮助。今天,你俩和我们的至亲好友都可以放心了,我终于找到了可以容忍我缺点的男人。我们相互了解,相互包容,有商有量,再也不会因为现实压力而放弃对爱情的追寻。想想过去,我俩真是一条路走到黑,跌跌撞撞的。对于未来,我们都三十好几了,也不准备学乖,我们会继续这样。你问我为啥这么执迷不悟,为什么不认命,为什么不卖乖,为什么不走得更轻松?”

何大叶热泪盈眶:“因为我有他。他嘴很笨,不会每天都说我爱你,但他每天都记得第一次对我心动的感觉,把它变成了习惯。他不会每天都把我哄得很开心,可在我哭的时候,他会让我破涕为笑。他并非多有钱,可我相信有了他之后,我今后的日子绝不会为钱苦恼。简单地说,他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作幸福,而我,也尽我最大的可能,想要他幸福。”

轻松地呼了一口气,何大叶觉得好爽。

她想办什么样的婚礼?

见识过太多的婚礼了。

把钱不当成钱的,潮汕风俗,婚礼到最后,新娘红色的中式新娘褂被各种金链子挂着,变成黄金甲,可以当场表演天马流星拳;把浪漫当成墙纸的,晚上拆台子,将要枯萎的碗口大玫瑰散发着一股邪气,三百平方米的大厅被漫天的玫瑰阵渲染得跟杀人现场一样;把不着调当成别具一格的,就差跟水族馆长睡一觉了,结果还是办成了,新郎新娘在水下觉得可浪漫了,最后亲嘴的时候,两个人的呼吸管缠在了一起,双方父母吓得够呛;非要学西方,在草地举行户外婚礼的,婚礼结束,新娘的白色婚纱被雾霾染成了焦黄色,分外狼狈。

其实无论是哪种婚礼形式,我们都应该抱着感恩的心虔诚祝福,但何大叶见过太多种被表面文章绑住的婚礼,本来的主角渐渐面目模糊,最后观礼变成了看马戏。

所以,何大叶想要一场,我要的婚礼。

她不想有那么多无聊的细节。

时光多短,反正在记忆的洗刷下,那些繁冗细节都会忘却。

但我想跟你们聊聊,谈谈我,谈谈他,谈谈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想看脱口秀,给你个枣,但我还想给现实几个巴掌。

想起这一路走来,有过浪漫,有过温情。

但是支撑她和张猛走过来的,不是这些东西。

她多想传道授业解惑啊。

大家受到爱情电影和悲欢情歌的影响太大了,在现实的洪流中,能够手拉手不被冲散的力量,是那股气。

即,无论现实有多艰难,我都想与你一起往前走,不用你帮我承担,我们彼此的肩膀靠在一起,不必创造太多花前月下,让我们把头低下来,埋到土里,最终开出一朵花吧,然后笑对生活中的魑魅魍魉:好好活着,气死他们。

包袱抖完了,何大叶的表情柔和下来,一段熟悉的音乐声响起。

咦,不对啊,不是婚礼进行曲啊,怎么好像是一首老歌的前奏呢?大屏幕上为什么出现了一个MV的画面呢?

众人还在愣神的工夫,歌名显示出来,徐小凤的《顺流、逆流》。

大叶在歌词跳出来之前拿着话筒解释:“既然来的都是亲人,就别嫌我唱粤语歌不专业了啊,我一定得唱这首歌,你们都懂的,请留意歌词!谢谢!

“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

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不知不觉全溜走。

不经意在这圈中转到这年头,只感到在这圈中经过顺逆流。

每颗冷酷眼光,共每声友善笑声,默然一一尝透。

几多艰苦当天我默默接受,几多辛酸也未放手。

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愿去走。

不相信未作牺牲竟先可拥有,只相信是靠双手找到我欲求。

每一串汗水换每一个成就,从来得失我睇透。”

大叶每唱一句歌词,就仿佛有一段往事在她脑海中显现。

这么多年,这么多的爱和恨,这么多的人和事。

还好,还好她走到了今天。还好,还好她没放弃。

的确,她唱得好差啊,粤语不标准到完全可以当国语听都毫无障碍,走音就算了,还破音!

可那些台下坐着的人们啊,多谢你们跟我保持在同一个频率当中,我们没有把对方从彼此的生活当中,新陈代谢出去。

多谢你们容忍我,来参加这一场,我要的婚礼。

当然,也没那么感同身受,何大叶听着自己生灵涂炭的唱功,佩服自己好在有先见之明,这场婚礼压根儿都没让爹妈参与。

就让我撒个欢吧,回自己和张猛的老家各办一场婚礼时,她才会安分守己地扮演一个听话的女儿,或者知书达理的儿媳。

放心,演技精湛,经验丰富,实战场面见得太多,她一定会对得起亲戚及即将成为亲戚的各位的份子钱,不负恩泽。

大叶边唱边望眼欲穿地看着舞台尽头那扇宴会厅的红色大门,仿佛能穿过门板,看见门那边她最爱的人一样。

仿佛是在唱给他听。

呵呵,她记得,当时她记得自己的求婚,“让我嫁给你”,而不是“请你娶我”。

尽管意思一样,但在何大叶这里,却是天壤之别。

一曲唱毕,现场安静下来,宾客们跟着何大叶一起整理好了情绪,只听她说:“谢谢大家忍受我近乎恐怖的歌声……能有今天,我挺惊讶也挺庆幸的。惊讶的是,我当初的冤家如今竟然要变成我名正言顺的丈夫。庆幸的是,这一路走来,不管多艰难多坎坷,他都从来没有放开过,我那有几次已经不再用力抓紧的手。我要谢谢他,没有放弃我。

“我快要三十四岁了,这三十四年我活得不容易但是挺快乐的,我爱过笑过哭过,满足过失落过,却从未后悔过,因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是的,有那么几次,我遇上了难题。可我吞下它们,昂首而立。

“今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跟过去的那个自己告别。

“这些年,我过得很完整,我很幸福;因为爱上了一个对的人,我很幸运。

“下一段人生路,我还会是那个完整的女王,只是更惜福,更感恩。

“谢谢大家。

“今天,我,何大叶,因为真正爱一个人,一点儿将就都没有地,要——嫁——了!”

何大叶尽最大的努力,弯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现场安静了片刻,从阳阳的iPad里传来一阵掌声,随即,全场掌声雷动。

大家是长见识了,没见过这样的婚礼。

可何大叶就是办婚礼的,把自己的婚礼办成其他人那样,多没劲啊。

刘丹轻轻地擦了擦眼角晕开的泪,顺手又擦了擦罗畅的。

张阳阳打着哈欠,只希望婚礼赶快结束,因为现场已经有三位小女孩主动搭讪他了,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吗?

宴会厅门打开了,张猛穿着笔挺的西装迈着老模步伐器宇轩昂地走进来。

宾客们不少翻白眼,何大叶都脱口秀半个小时了,男主角才入场,这场婚礼是不是奠定了这场婚姻的基调,女主外,也主内,男的在一边待着就行了?

何大叶只觉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只希望岁月静好,她和张猛都晚点儿老。

可还没乐够呢,就见走到红毯中间的张猛突然来了个猛回头,向着门口,逃了!

刘丹愣了,心想现在的男人怎么都一个德性啊?

罗畅也愣了,心想这哥们儿怎么copy我的风格啊?真没个性。

熟悉何大叶前世今生的亲生的损友,一边高兴一边垂泪,何大叶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还有,交过的份子钱能不能退啊?

何大叶自然不用说,站在台上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没想到人生的第二场婚礼就像一部翻拍的电影,分毫不差地又重新演绎了一遍,让她突然就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了。

刘丹向前走了一步,小声问:“姐,跑了!怎么办啊?”

此时两个永不相干的平行空间穿插,回到第一次的婚礼现场,罗畅跑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怎么让自己下得了台。

她看了一眼台下的罗畅,罗畅也大眼瞪小眼连忙站起来。

何大叶嘴角带着笑意,今时不同往日,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何况是这一个呢。

“还能怎么办,追!抓回来!老娘的第二次婚礼说什么也不能再窝囊了,记得留活口!”

说完,何大叶抓起裙子,小心翼翼地往前冲。

宾客们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惹得何大叶深觉交友不慎:“你们还愣着干吗啊,追啊!”

众宾客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跟被呼唤的战士一样,纷纷冲出。

然而依然有眼尖的八卦群众,看着何大叶婚纱下,穿的是喜庆的大红色crocs洞洞鞋,挺着肚子笨拙地冲下了舞台。

罗畅站着没动,自尊心貌似受到了打击:“哎,什么意思啊,什么叫窝囊啊?!”

追到门口,打开宴会厅的门,刘丹和何大叶先是一愣,紧接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只见张猛领着一群长腿男模,穿着背心紧身裤,围住刘丹和何大叶大跳艳舞,整个就是一出高档猛男秀。

看过一张又一张的脸,何大叶相信,如果今天这个会场建筑突然倒塌,无人生还,那明天那些大牌那些封面那些代言,就没什么男模可用了。

当然,脸好看,但长手长脚的,大家动作明显不齐。

但是看客们谁也没想起,今天的舞姿也是猛男秀的一部分,因为众位小鲜肉倒是各有奇招,撩骚人的功力相当不凡,跳得如何,仿佛不那么重要了。

而张猛跳得……

上学时,老当劳动委员的那个孩子,老师是怎么评价的:认真是认真,就是成绩不怎么好,但你也不好意思说他,毕竟他又蠢又认真的,你能说啥啊。

跳着跳着,张猛一个转圈转得不稳,单膝跪在何大叶面前,还有点儿喘。

“年纪大了……舞步真记不住了,还行吗?”

哎哟,这个时刻哪有说这个的,可真老实。

“你跟谁学的,还玩惊喜?咱们领证多久了?”何大叶撇着嘴说。

“那是咱们人民内部承认的,太私人,现在是昭告全世界的时刻,从现在起,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老婆,谁也别想再惦记你,就算惦记,他们也抢不走,因为我会对你好,比任何人都对你好。”

这场婚礼是双主角,何大叶刚刚说得可爽呢,没想到张猛在这儿还留了一笔。

唉,好在他有经验,摸准了她的脾气,不然一般初婚的新娘肯定得哭晕在现场了。

何大叶感到后背接收到了无数双眼睛的注视,脸皮特别厚的她,也有点儿不知所措。

毕竟张猛给的这个惊喜,打乱了她原本计划的婚礼节奏。

“行了,赶紧起来吧,地上凉,别跪了。”

“等会儿再起,先让我把话说完。”张猛清了清嗓子,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高高举起在何大叶面前,继续说,“大叶,虽然咱俩求婚来求婚去了好几回,但其实都不够正式。婚礼你总说一切从简,我知道你是怕我太辛苦,但是你知道吗?能娶到你,我的人生有多圆满,怎么可能会觉得辛苦呢?婚礼太简单,我不想在你嫁给我的第一天就委屈着。以后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我希望有一天,我们都白了头发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时候,还能握着彼此的手,想着曾经一起走过的风雨,咱们都会笑,都会觉得这辈子有了彼此,值了!婚礼我听你的,但我还欠你一个于心无愧的求婚,我要正经八百地跟你求一次,才觉得没有亏待你。所以,何大叶,你愿意嫁给我,与我携手走完人生漫长的旅程,不离不弃白头到老吗?”

何大叶迟疑了一会儿,很为难地跟张猛说:“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张猛说十件也答应。

“以后再给我玩惊喜这套,家法伺候!”

宾客们听到后,一阵哄笑。

唉,至于家法是什么,何大叶还没有想好,至于这场婚礼怎么收尾,何大叶也没想好。

但这是我的婚礼,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何大叶夺过钻戒,自己戴上:“我愿意!我十分愿意!”

现场一片欢呼声,张猛身后的猛男们不知道何时开始拉响礼花。

何大叶很想来一个自己特别擅长的翻白眼,这群四肢发达的嫩肉们,浪漫的招数好俗气啊。

她的目光越过张猛的肩头,落在众猛男身上,突然想起些什么,小声地带着哭腔问:“请这些人,花了多少钱啊?贵吗?”

张猛无奈地笑笑,拍拍她的背安慰说:“贵,以后他们来咱家吃饭,咱们得随时候着,你说这条件贵不贵?”

这句话让何大叶觉得十分安心,又十分感动,她蹦起来抱住张猛,要猛亲他一下。

但她低估了自己的体重,以及她和张猛的身高差,亲倒是没亲到,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张猛紧张,何大叶笑笑,没事没事,事情哪有那么凑巧。

低头一看,却是一片湿润。

第一时间冒出心底的话,竟然是一句“他妈的”。

何大叶自诩身上流淌着一股见谁撕谁的热血,没想到羊水也是如此气派蓬勃。

张猛倒是反应快,横着一个新娘抱就把何大叶抱出去了。

何大叶心说也好,这个婚礼在近五年之内,应该会是宾客们印象最深的婚礼了吧。

嗯,不会有之一。

不少宾客也出去帮忙,罗畅拉着刘丹,着急地说你在这里愣着干吗呢?

刘丹有点儿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迟疑地看着罗畅,突然哭了。

这可把罗畅心疼得,刘丹哪是随便哭的女人啊,她一定是担心何大叶吧,姐妹情深啊。

他把她搂进怀里:“没事,没事啊,大叶没事的。预产期就是这几天,应该是要生了。”

没想刘丹哭着打了罗畅一拳:“她当然会没事的,但我也不能有事儿啊。”

罗畅一低头,发现刘丹裙摆下,也出现了一摊可疑的液体。

罗畅干脆也学着张猛,把刘丹抱了出去。

07

现场乱成一片,十几分钟后,两辆救护车到了,手忙脚乱地把两个孕妇抬上车,朝医院开去。

躺在救护车上的何大叶哭丧着脸跟张猛抱怨:“你说多新鲜啊,我这是结婚,竟然弄了个救护车车队,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张猛握着她的手也抱怨:“我早说等生完再办婚礼了,你非不听。”

“不是便宜嘛,以后是要过日子的,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节省?”

两个人抓紧斗嘴,张阳阳一直很尽责地拿着iPad直播。

何大叶恼羞成怒,喊破了喉咙:“张阳阳你个没良心的,这时候也还拍,我这么丑,拍什么……”

阳阳觉得自己该出场了,他一双小手拉住何大叶安慰:“别紧张,何大叶,有我在呢。”

那双手虽小,却跟他爹一样,特别温暖。

何大叶心里觉得好受了点儿,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张阳阳耐下性子:“都行。”

可能是长期跟张阳阳的战斗,何大叶一直落于下风,情绪稍微稳定一点儿,也自甘堕落,蠢上加蠢。她紧握着张阳阳的手,跟托孤一样:“答应我,阳阳,以后要对弟弟妹妹好,替我照顾好他们。”

张猛一直帮何大叶擦汗呢,听到她这么说,有点儿急:“你跟孩子说什么呢,没事没事,刚刚他们都说了,这种现象很常见。”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爱加一个“最”字,来衬托自己的与众不同,希望人生过得不寻常一点儿。

然而吃过几次亏后,必然懂得,卓尔不群的人生,需要颠沛流离的命运来配合。

何大叶对人生的野心不大,知道自己运气一直欠佳,只愿在人生各个十字路口上,能跟大多数人一样,拥有平平淡淡的真。

然而现实种种情况并不遂心,何大叶也想梨花带雨地跟苍天哭诉一下,很多人生孩子都跟上个厕所一样容易,为何她生孩子一波三折呢?

可是酝酿了一下悲伤的情绪,她觉得除了阵痛之外,好像状况也还行,自己也别小题大做了,她只能开始骂肚子里的孩子:“你怎么还没出生,就这么能折腾呢?”

下救护车的时候,何大叶才注意到刘丹在鬼哭狼嚎。

唉,她们这对苦难姐妹花,命运都这么惨。

不过她觉得躺在救护车上的刘丹,是胖了不少。

以前那是胖着玩的,现在却胖得很认真很严肃。

罗畅和张猛俩人倒是默契,一下车就互相通报说,一切安好,只欠孩子出来。

罗畅还见缝插针地问张猛要注意什么,这把张猛问愣了,看着张阳阳:“生你时,我也没注意什么啊,应该注意什么啊?”

张阳阳炸了:“你问我,我问谁?”

也可能是为了表示对前妻的鼓励,何大叶进手术室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竟然是罗畅。

罗畅也一愣:“大叶,你怎么在这屋?”

何大叶被阵痛弄得说不出话来,心想多新鲜啊,我跑这儿生孩子,你明知故问个屁啊。

罗畅刚要开口,就被医生骂:“当老公的,握住她的手,站在那儿当吊瓶架子呢?”

罗畅说我媳妇应该在旁边那屋呢,她老公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当然,比阵痛更为可怕的是,今天负责手术的医生,竟然是告诉她怀孕的那个急脾气医生。医生看看她,又看看登记表,把何大叶认了出来。

她看了看旁边的男人,咦,这女人换男人了?

此时,何大叶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跟这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医生解释一下:“这情况吧,有点儿复杂……”

还好张猛及时跑了进来:“弄错了,弄错了,罗畅,咱俩弄错屋了,你快去找刘丹。不过我提个醒,刘丹的手劲儿真大,刚刚都快捏碎我了。”

医生大喊:“还有空唠嗑呢,你们都给我安静点儿!”

然而罗畅“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晕血,没办法。

张猛开始摇他:“你醒醒啊,刘丹那边不能没人啊,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正在此时,外面有个护士进入手术室,说外面有个小孩,找他爸,说他妈现在也不舒服了。

手术室里张猛的个头鹤立鸡群,听完后也晕了,女人啊,连生孩子都要抢谁第一个生,一点儿都不考虑男人的感受。

张阳阳在刘丹的手术室门口的小窗户那里,举着ipad,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加油”俩字。

刘丹肯定是看不到,但阳阳觉得这算精神鼓励。

他听着手术室里的鬼哭狼嚎,也不知道是何大叶还是刘丹的声音,开始觉得自己责任太重大了。

他琢磨,要不然还是回来上小学吧,实在是担心这几个大人的智商照顾不好要出生的小朋友。

就在刚才,可能是张阳阳的现场直播太有感染力,舒颖也觉得自己有点儿不舒服,连忙召唤丈夫王海涛,赶快找医生。

眼见张阳阳眉头紧锁,舒颖开始不开心,跟自己的儿子撒娇。

“妈妈也要生了,你就不关心我吗?”满脸娇嗔的不高兴。

阳阳赶紧说好话,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了都,妈妈也开始不省心了。

08

张阳阳躺在手术室的长椅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张猛满身是汗地抱着自己,在默默地流眼泪呢。

张阳阳觉得情况不对,赶紧用手擦了擦老爸的眼泪:“何大叶她……”

哪想到张猛是太激动了:“她生了,女孩,七斤八两,你有妹妹了!”

吓死少爷我了,张阳阳觉得这个生产的下午,简直快把他催成年了,老爸的一举一动,都幼稚得很,不过他还是挺高兴的,第一时间,张阳阳觉得要告诉妈妈。

Face Time那边,舒颖已经躺在病床上,皱着眉头听着张猛啰唆何大叶生孩子多么伟大,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你家何大叶生孩子叫生孩子,我生张阳阳那会儿,怎么没见你表扬我?我现在还怀着呢,我还要生呢。”

张猛连忙哄前妻:“全世界就属姑奶奶你最伟大了,行不?”

舒颖又开始赞颂自己多伟大:“你说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不好,非要赶在我预产期这几天。瞧我多懂事,把张阳阳放回去,还给你包了一个大红包……”

张猛与张阳阳俩人对视了一眼,张阳阳很默契地把音量给减低,然后俩人每隔几秒钟,点一下头应付。

或许是唠叨很费体力,视频里,舒颖说到激动处,忽然停了一下,很快开始嚷嚷着说羊水破了,随着她大叫一声老公王海涛的名字,通话断了。

张猛着急,夺过黑屏的iPad,晃着问:“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啊?”动作幅度之大,如同马景涛教主在琼瑶戏中晃女演员的肩膀,好像多晃动几下,iPad就会自动亮起来一样。

看着他拿着平板电脑瞎晃的傻样儿,阳阳彻底服了,他拍了拍脑门感叹道:“唉,你们这些大人哪,真不让我省心……”

此时,另外一个手术室里的护士在外面喊:“刘丹的家属!刘丹的家属!怎么没人啊!让孕妇一个人生孩子啊,谁家这么浑蛋?”

张猛叹气:“你罗畅叔叔才浑蛋呢,刚进手术室就晕血,刘丹可真命苦,要不我去陪她吧,不过大叶……”

张阳阳拉了拉张猛的手:“没事,她还有我呢,你陪刘丹阿姨,我去陪她。”

张猛仔细地看着张阳阳的脸,想在他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自己如何能生出这么一个气人时会把人气死,但贴心时又让人直呼受不了的小帅哥呢。

情绪上来了,张猛要抱一下张阳阳,张阳阳此时却没注意,转身就走了,脑袋一晃一晃地,还朝身后仍然处在拥抱姿势的张猛摆摆手:“我是男人啦,要对我有信心。”

张猛笑骂:“这个小兔崽子。”

张阳阳去病房的路上,看到一个有着玻璃窗户的房子里,每张婴儿床上都放着一个婴儿,他特高兴地趴在玻璃上,想找出自己的妹妹在哪儿。

想想何大叶和张猛的长相,他觉得自己的妹妹应该是个小眼睛的。

他饶有兴趣地找了一圈,发现刚出生的小孩都皱着脸,跟小老鼠一样。

忧国忧民的张阳阳又开始担忧妹妹的命运,爹妈的智商都不高,万一长得不好看,长大后该怎么办呢?

对比一下,三十四岁的何大叶,此刻什么都没想,麻药没退,她睡得深沉,又发挥了自己喜欢占便宜的特点,借此机会,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其实内容没有多甜美,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阳光正好,鸟语花香,还在计较为什么这次生产也这么麻烦时,一个小女孩拉了拉她。

何大叶一下子就认出她了,这就是那个,跟她没缘分的孩子。

何大叶内心一片凄楚,连忙抱过这小女孩:“你跑谁家去了?”

小女孩身形很小,说话却清晰,絮絮叨叨地说:“这家人望女成凤,老让她学小提琴,可真烦。”

大叶越来越难过了,说:“妈妈才不会逼你干什么,对不起啊女儿。”

女儿宽慰她:“不是谁的错,是缘分阴差阳错罢了,请妈妈你也多保重,照顾好妹妹,听说妹妹在三岁之前都是个巨婴,不过不用担心,她很聪明,专门挑你和爸爸外貌上的优点来长,是个长腿小美女,不过你切记,一定要让……”

女儿说了好多对于妹妹人生的预言,何大叶努力记下,背诵。

然而大叶重复过一遍之后却又都忘了,她沮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女儿,妈妈太笨了。”

女儿笑笑,说:“记不住也没事,只要你爱她就行。妈妈,我要走了,你放心,我在那一家生活得也很好。”

何大叶舍不得,拉着女儿,摸遍了全身,却发现自己身无长物,只有头上戴着的一个粗糙皇冠。

她摘下,递给女儿,说妈妈没有别的,就送你这个吧。

女儿小小的身体,声音却像个小女人:“妈妈,你顶着这皇冠辛苦了这么多年,终成正果,难道生了小妹妹就要变成死鱼眼睛,丢掉不婚女王的架势了?”

何大叶想想,内心却一片澄净,她对着女儿轻轻摇摇头。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好运,如此理想地结束了前半生。

至于后半生呢?

哪有什么选择,也许大同小异。

所不同的是,她不会因为身份变成人母或者人妻,就将就地过着后半生。

想到这儿,她见自己的女儿拿过那个粗糙的皇冠,像是给她加冕一样,为她戴上。

“妈妈,既然你还是那个骄傲的女王,那就继续努力地生活,努力地爱人吧,像没受过任何伤害一样……”

何大叶只觉泪盈于睫,而女儿的脸,也随之越来越模糊。

她不甘地伸手去抓,手中却只是一丝渺渺的空,耳边依稀飘过一个声音:“妈妈,你会幸福的……”

睁开眼,张阳阳正煞有介事地用毛巾给她擦着汗。

麻药药效退去,但身体依旧虚弱,张阳阳看何大叶醒了,连忙交代状况:“张猛回家去拿你的换洗衣服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见过你妹妹了?”

张阳阳说没见到呢,他问何大叶:“刚刚你怎么在睡梦中哭了呢?做噩梦了?”

何大叶起身拥抱张阳阳,张阳阳热烘烘的小身体里,散发着温暖的味道。

“没有,我做了一个美梦,你没见过的那个妹妹原谅了我。她说,以后我就不是不婚女王了。”

“那你是什么女王,胖女王?”

大叶笑了:“新女王的称号,得咱们一家四口一起商量呢。”

张阳阳也笑了,此时,张猛拿着何大叶的衣物,进了门。

“有什么事儿要商量?”

这一刻,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