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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望京的宜家那么大,绝望过后,总伴随萤火虫的光

1

苏青下楼时,见识到刘恋把两个不到二十的小保安伺候得心花怒放,给她硬挤了个别人的停车位,还见义勇为把后车座的一堆纸箱子搬到没有电梯的楼上。

“没事儿,姐,你们可劲儿见吧,车我给你好好看着。”河南口音的小保安平时可没这么如沐春风,在苏青央求他们帮忙收快递的时候,他们可是另外一副嘴脸。

刘恋也没多说什么,笑笑,关上门之后,一副“后娘脸”:“妈的,今天涂的粉底液比他们月工资都贵。”

“早干吗了,为了个停车位至于卖笑吗?”

“不卖笑能行吗,咱俩从小区外面把这堆纸壳箱子抱回来啊。”

“得得得,让你拿个东西,瞧你委屈的。”

“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穷×!你搬个家就买几个箱子呗,还得让我拉下脸管销售部那帮宅男要十个大箱子,楼下杂货店没有卖的啊!”

“一个箱子十块钱呢,十个箱子一百块钱呢。”

苏青在这房子住了两年,懒得搬家,即使室友不爱干净,她要把堵在下水道的头发捞出来才能洗澡,她也能忍。

猫厕所在阳台,为了不让晒着的衣服满是酸臭味,她每天动手收拾猫粪,白凯南每次都劝她搬出去,她也不乐意。

直到有一天她加班到早晨才回来,一打开卫生间,一个长头发裸男在里面刷牙,苏青愣在那里,第一反应是一大把年纪发出少女的尖叫是不是有点儿太矫情了,她又不是第一回见男生裸体,结果室友跟另外一个裸女从房间里跑出来。

苏青不反对人在肉欲上太过放纵,即使跟李川苦恋的时候,她也早不是处女了,白凯南虽然人长得高大,在床上却是个快枪手,心理和身体都对这个男人极端失望。

但你要是3P,也拽两个男人过来啊,俩女的伺候一个男人,他金城武吗?值得吗?床上都不能占据主动性!

室友养出来的那只猫在她脚下蹭来蹭去撒娇,苏青低头看着一脸卖萌的喵星人,她明白,她这辈子跟别人合租房子的日子到头了,应该搬家了。

刘恋嘟哝着,看着苏青满屋的东西:“你这满屋是什么东西啊,你也不是乱买东西的人啊。”

刘恋一眼就看到她送给苏青的那件小黑裙子:“没出息的玩意儿!标签还不舍得剪掉,你准备遗体告别那天穿上直接火化吗?”

“太贵了,再说我也没有机会穿,要不等你死了我穿去给你遗体告别。”

“滚!你都投胎了老娘还会好好活着。这裤子你妈穿都过时,怎么不扔啊?”

“我不是不舍得嘛。”

“不舍得就捐掉,这样的囤积是一种近乎犯罪的浪费你知道吗?”

刘恋翻来翻去,翻出一个方便面箱子,刚打开,苏青眼尖,一把夺过,用手重重合上。

刘恋抢过来:“是不是偷藏的震动棒?”

一打开,一本发黄带有油污的理工科系发的笔记本,一管用光的理肤泉洗面奶,已经停产的KENZO的AIR香水瓶,德国巧克力的包装盒……

唯一明显昭示物品主人身份的物品,是一个照片已经粘在玻璃上的相框。

皱皱的照片,李川揽着年轻而土气的苏青,两个人都笑得毫无负担。

那是另一个世界,照片上的男女,永远不会知道,他俩的关系最终将有一个可笑而无法收尾的结局。

刘恋的第一反应是:“不要脸!我呢?你怎么把我给剪掉了,明明咱们仨人一起拍的啊。”

苏青把照片归到原处:“我和他连张合影都没有,要不是你在,我也不敢跟他一起照相。”

刘恋想想觉得刚才没说到点儿上:“这些东西你八百年前就该扔掉,知道咱们现在为啥都还处在‘发展中’?就是你们这帮人不把心思放在有用的地方,你准备以这份痴心到痴呆的演技拿明年金马奖吗?”

苏青一件件地把盒子里的东西翻出来:“这些作业本是我跟他上自习的时候偷过来的,你看,他人长得人模狗样的,写出的字却像毛毛虫扭来扭去……那时候我长痘,他把自己用的理肤泉洗面奶给我,理肤泉对刚毕业的我来说是天价,我就用这个药妆牌子用到现在……这款AIR的香水,我记得他特别爱用,喷在身上可好闻了,像是刚洗过澡一样干净的味道。后来他知道我喜欢,就送了我半瓶,我从没舍得用,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它竟然挥发没了,我蹲在地上哭了好久……”

刘恋心疼了:“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苏青蹲下来,把箱子合上,用胶带封死,脸上一笑:“我怕你见到这些骂我,就想在你来之前把这些藏好。可是你来之前,我翻了翻这些东西,忽然好舍不得。我最美好的年华,都一丝不挂地耗在这个男人身上。我知道他一直不爱我,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人。他冷漠、绝情,这么多年也不正面拒绝我,狠狠给我一刀,让我有个再生的机会。我没那么深情,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还像模像样地交过几个男朋友,连第一次都是跟别的男人在学校外面小旅馆的床上发生的。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啊,他连碰都不要碰我。可是赌了这么多年,我下不了赌桌了,凭什么让我满盘皆输,一点儿翻盘余地都没有啊?”

刘恋说:“有男朋友,就该忘记他了。”

“你见过白凯南了?”

“北京城能有多大呢,我听到风声都派人打听完他了,我知道你耳根子硬不听话。可是苏青,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还是要跟你说,以我了解的情况,这个叫白凯南的男人……”

“不适合我是吧,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了,你要是前阵子跟我说,我可能说就这么认命了,有人要我就不错了,起码他带出去挺有面子的。但现在你不用跟我说你听到的那些传闻了,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更让我恶心。”

“亲爱的好姐妹,我们分手了,还是我提出来的。”苏青说。

多么可笑,按照他俩的约定,恋爱三个月了,可以告诉身边的朋友了,苏青却提出了分手,哈!

苏青这几天找房子找得大姨妈都推迟了,白凯南不爱戴套,苏青还杯弓蛇影地买来验孕棒,结果虚惊一场。

在找房子这件事情上,白凯南置若罔闻,苏青倒也不在乎。这么多年了,她早就自我进化成了她想要的那种男人,她能搞定。

昨天的例行电话中,白凯南说他下班后跟朋友吃饭去了,苏青没多想,随口问了跟谁吃啊,哪知道白凯南特别老实说,跟个他刚认识的黑人老外吃饭。

白羊座的优点是,他永远光明磊落地出去交际,苏青知道这黑人男人是个基佬,一直想找个中国男朋友,看上了白凯南。

苏青当时还调笑说他魅力已经大到男女通吃了,这个时候却觉得不对劲了。

“你一个离开女人就不能活的直男,明知道他喜欢你,也别给他机会啊。”

“他不是一个4A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嘛,我觉得他能帮我,给我介绍工作机会。”

苏青脑子嗡的一下,她愣在那里,任由绝望的感觉翻云覆雨,仿佛某种自我凌迟。

“刘恋,你知道吗,我人生当中绝望的时候没有那么多。”

小学时一次学校大型会演,除了她和一个残疾的女同学,其他女生都被挑去排练节目,她发现自己又丑又笨又不招人喜欢。

上高中时,青春的苦闷,让她只能以学习退步来引起父母的注意。

她甚至写了一封长信,准备交给父母告诉自己这段时间有多难过,只等着父母说对不起啊女儿我们做得太不对了,她就奋起直追豁出命去考北外法语系,为父母增光添彩,为家庭书写荣誉诗篇。然而等那封信交给父母,母亲看信太长,不好意思地跟她说,舅妈还等着她和爸爸打麻将呢。

她知道自己不是玫瑰,但是亦舒小说里,不是还有一型长相不出色但是工作努力的女主角吗?

她在第一个公司里,任由老板骂她 “我花钱雇你来当打字机的吗”“你看看你写出来的东西是不是一坨屎”……

终于熬到升了职,却又要开始忍受甲方的各种无理要求,得每天回家听大悲咒,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得癌。

即使公司来了新人,她也得负责给老板洗咖啡杯磨咖啡豆买蓝色万宝路。老板不舍得请保洁阿姨,每周六下班前她都戴着胶皮手套,把厕所马桶刷得比她出租房的洗脸池还要干净,结果努力了半年,工资只涨了三百块。

后来认识刘恋,人生境遇就顺利了很多,也知道打扮自己不再那么邋遢。

跳了两次槽,工作顺心了好多,但人也奔三,仿佛没什么机会认识新的男人了。

她一门心思等李川发现她的好,然而李川玩消失,把她扔在工体的国安队主场的绿色海洋之中,任由她变成行尸走肉。

原本以为这把年纪了,别林黛玉一样脆弱到动不动就咳血玩绝望,她也决定走出来,选择了白凯南,然而不到三个月,她就发现这个男人不简单……

白凯南在这三个月一直以单身的身份骗吃骗喝,不断接受各路无知少女送他的礼物,最近还接到了一个单反相机的馈赠。

而且白凯南只是他在外面玩的名字,有几个人知道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杜明啊。

平时利用别人的好感取一些蝇头小利也就罢了,但至于为了一个工作机会就玩弄别人的感情吗?

分手的决定终于在这个电话里提出,苏青自己都想笑,她是多想演面对面的分手戏码。

可是人生难得的几次分手都是在电话里,只不过上次是李川主动提出,这次换到她。

“我们分手吧。”这句话说出来后,她自己都觉得解脱了。

三个月的恋情,在这个城市森林的快餐式感情模式中仍显得郑重。

但对苏青来说,余生都不会有如此荒谬的时刻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儿恶心,之前究竟是有多放荡,荡到毫无底线地忍受了白凯南三个月。

忍着白凯南把她的自尊一次次地摘下,然后由高处释放,坠落,伤痕累累碎成几瓣。

自己默默在黑暗中苦苦爬起,低头次次拾得那原本就已经很卑微的自尊,放回不为人知的衣袋。

犯贱高杆如张爱玲,遇到胡兰成,低到土里,最终还能开出一朵花来。

可自己呢。

却只能像是修建成吉思汗陵墓的匠人,自参与其中那天开始,就注定埋葬后尸骨无存,还会连累周围的土地寸草不生。

2

苏青像是对刘恋讲别人的事:“白凯南不是坏人,他只是空长了那高个子,内心没有足够成熟的三观来支撑。他当然不会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对,一如往常认为自己无辜如小白兔。他当然不同意分手,他要见面谈。然而我说出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却一直逃避说别说了我脑袋疼……我很傻×吧,不会慧眼识人,忍到自己都被他同化了,却没想到他不堪到即使发现问题也逃避。”

他跟李川相像的地方,不光是那薄薄的嘴唇,还有逃避,只空留她苏青在名副其实的独角戏里承受这份不知所措后的不堪。

苏青最近的难过不是为了白凯南,她更多是为了自己认识他那天他穿格子衬衫就此认了命而感到不争。

“没办法得到自己喜欢的,那我放低标准,找个稍微看着顺眼的就行了,没想到老天爷并不把选择权交给我。我认真挑选了白凯南,可是他越浑蛋,李川在我心里就越是屹立不倒,最后竟硬生生站成了钉子户。”

原本就不甚整洁的小屋子,并未打包的物品让整个环境,宛如一个失落人的心,没有章法,把一切整理完毕仿佛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唯有大刀阔斧,把一切丢弃。

可是,苏青不舍得。

椅子上已经堆满了东西,人没处坐,刘恋就坐在大箱小箱上,默默地听着苏青不动声色的讲述。

苏青那么淡然,仿佛在讲跟自己没有关系的女人的故事。

看她被感情弄到灰心丧气,看着原本那一点儿有希望的星星之火,最起码可以自我取暖的爱之暖光,忽明忽暗,最终归于一片寂静的黑。

刘恋的心上腾起了雾气,这雾气,不会上浮到眼前。

她是刘恋,刘恋流血不流泪。

刘恋此次来,带来的不光是一堆打包用的纸壳箱子,也带着满肚子的气愤,诸如你谈恋爱为什么连我都不告诉。

甚至,刘恋扪心自问,她内心深处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得意感:看吧,你不让我帮你找男人,最后肯定没有好下场。

然而这是苏青啊,她又蠢又笨的好姐妹,这样的好女人,应该配得上这世间所有的温暖的幸福啊。

伊丽莎白·泰勒一生可以嫁七次,可有的女人却要终身做老姑婆。

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自信地解释这种不公平。

唯有认命,在苦海里,挣扎出一丝自我燃烧的希望之光。

刘恋从包里翻出一包烟,内心翻江倒海,自己却像个细口瓶子,不知道该是倒点儿无关痛痒的心灵鸡汤给予安慰,还是果断来一剂毒舌辣椒水灌醒苏青。

沉默了半根烟时间,那半截的灰白色烟灰摇摇欲坠。

刘恋找地方弹烟灰,刚站起迈步,却不小心被脚下杂物绊到,烟灰连着未燃尽的烟头掉落身上。

苏青赶快帮刘恋把烟灰拍到一边,胸前的蕾丝立刻烧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刘恋骂骂咧咧的:“三千块钱的衣服就这么报废了!真丝跟男人一样靠不住。”

她手脚利索地把衣服脱掉,看到胸口皮肤被烫了一个红点:“这下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重口味玩烫烟头呢。”

苏青给她找来一件外套穿上,套上运动服的刘恋把头发扎起来,少有的少女模样就显露出来了。

不过这位“少女”叹了一口气:“刚才好好的一出煽情戏,我培养了半天情绪刚要开导你,一个烟头都给我烫忘了。苏青,你要嚷就嚷,要哭就哭,要撒欢就赶紧,要买凶拍人就赶紧攒钱,祥林嫂的唠叨就是憋太久憋出的后遗症。这个北京城,我就只你这么一个姐妹,我希望你好。”

苏青听话,想挤出几滴眼泪了,可是发现自己情绪还真挺平静的:“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值?”

刘恋接着说:“值与不值,全看当事人的感受,你乐意痴情也好,把心里的李川守成一座贞节牌坊也好,以后变个大淫娃也成,还找个白凯南这样的贱人遇人不淑也行,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你看你,多么懂事,可是老天爷会因为你懂事赐给你一个好男人吗?男人们不给你机会任性,自己任性点儿怎么着吧,人还不能有点儿情绪地活着了?”

苏青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大骂我一顿呢,找个男朋友也不让你过过眼,最终落得这样的结局。”

“知道为什么咱俩性格爱好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我能这么喜欢你?是因为你既不是靠智商也不是靠情商,而是靠直觉活着。你这种人的好处啊,是既不神神道道,又没聪明到不接地气,但坏处就是固执。我知道我后半辈子是没办法让你忘掉李川了,但你别因为一个白凯南就觉得自己红颜薄命情路坎坷,你这手里正经才两个男人,要是直接能遇到Mr.Right,你怎么不买彩票呢?下一个男人可能也是人渣,但不经历人渣怎么能遇到金城武,谁不是一路爱一路贱呢?等咱们死了,墓碑上要写‘活过,爱过,贱过’,那才是一个女人最无上的荣耀。”

苏青苦笑:“我可真厌倦暧昧、约会、确定关系、期望又失望这一套了,真想赶快定下来。”

“定下来又如何?定下来有定下来的苦,人得自己找乐。运气既然拼不过,咱们就拼概率了。”刘恋用双手捂着苏青的脸颊,“这么看脸也不是很大,我家青青还是能卖出去的。”

“你准备把我卖给谁?”

“你跟时一鸣有后续没?”

“倒是一直约我出去吃饭……白凯南这事儿我倒不伤心,但有点儿内伤,我得恢复几天啊。”

“相信姐,新鲜的货色永远是最好的狗皮膏药,贴瞎眼也能重见光明。”

狗皮膏药也许在某些方面是万能的,但它依旧解决不了单身大龄女青年的房子问题,刘恋的人脉让苏青以一个适当的价格租了三里屯海底捞对面的老楼,尽管搭上刘恋的人情,但是房租也得三千五百元。

肉痛了几天,一向勤俭持家的苏青觉得不过了,开始破罐子破摔找人收拾这个房子,甚至想把那个油迹斑斑的厨房重新贴上瓷砖。

当然不能免俗要去宜家,号称最便宜最温馨的家居场所,苏青当然很没志气地希望自己的新家像其中一个样板间就好了,然而计算了一下一个样板间的价格,她真想拦下一个顾客。

1/妈的,你知道吗,宜家连纸桌子的腿都单独收钱啊!奸商啊奸商啊!

2/妈的,你知道吗,宜家的设计师说,他们店内的参观路线是故意让顾客绕路,这样可以让顾客花更多的钱。

3

苏青这个时候开始惦记起白凯南的好处了,现在她不少还能见人的照片还都是白凯南在宜家帮她拍的,PS一下加一个滤镜就能勉强当微博美女。

做设计师他不行,但是拍照和挑家具的品位还行啊,起码他那大个子扛家具上楼很孔武有力啊。

苏青坐在一个沙发上计算,租完房子后多买个大书柜的钱都紧紧巴巴的,A计划是不行了,只能实行最适合穷×的B计划了。

隔板区。

满脸是痘的宜家店员热情洋溢地介绍了所有的隔板,甚至每种隔板托儿的承重能力和搭配组合都事无巨细了,但眼见苏青这位奇异的妇女不停点头之余,只是默默买了一车最便宜的十五元塑料隔板托儿。

“您是干淘宝代购的?”

“我自己用。”

苏青面无表情地推车,突然回头跟店员说:“赶紧去皮肤科挂号,查肝功能,然后让大夫给你开一种叫泰尔丝的西药,三个月要是还长痘你找我。”

宜家店员愣在那里,下意识捂着脸上的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等苏青背着蓝色宜家袋赶到四惠建材城的时候,场内弥漫着一股盒饭的味道。

苏青假装见多识广的样子,终究还是被店主识破,人家没计较,直接把话说清楚:又不是量有多大,稍微给便宜点儿就行了。

价格谈不成,苏青将各种长方形正方形的木板尺寸说给店主听,店主皱眉头:“你这是拼七巧板呢。”

最终价格谈拢,苏青把三里屯海底捞对面的地址写下来,交完钱,还有点儿不放心,“木板边缘别太粗糙啊,我当桌面使用呢。”

店主嚼着一个牛肉丸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您等好吧,你这点儿生意都没啥可唬你的。”

苏青在瓷砖店前面徘徊,心想厨房的瓷砖要不要换成马赛克的时候,手机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声音可不陌生,白凯南在电话里说,一起吃顿饭,要把欠的钱还给她。

苏青叹了一口气,多希望白凯南不还她这五百块啊,这样他还能维持一个贱人的美好形象。

她本来想给他一个银行账户,让他直接打过来,可话到嘴边,又转了。

她知道白凯南想见她。她决定赴约,她希望能有个仪式化的结尾。

或许还有一丝留恋,她讲不清。

苏青出现在金鼎轩的时候,依然是晚饭的饭点儿,人声鼎沸,白凯南一米八五的身高,立在桌子与桌子之间像个棕色的电线杆子。

当然,热恋期的时候,苏青会说他像一棵英俊的树。

白凯南脸色不太好,天津杨柳青的年画娃娃化了烟熏妆的效果。

如果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

苏青心里好受一点儿,觉得自己点菜时表现得还挺落落大方的。

但是想起自己刚满北京城拎着宜家蓝色购物袋,戴了副眼镜,满头大汗的样子,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样子。

苏青从来没有觉得金鼎轩的上菜速度这么慢,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很尴尬。

不过想想也是,分手男女说“你好吗我很好”的戏份只出现在爱情电影里,他俩都没有美好到像是戏中人。

在苏青看来,这段荒唐的恋情起码到目前为止,没什么值得让她怀念的,因此见面时也没什么旧好叙。

且苏青也不想扮成临水照花人的自恋型怨妇,连呼吸都是“你负我”。

凡事讲究姿态的苏青,依旧还是想留个光芒万丈的形象给前男友,在他受难之时,也会想到过去的日子那么美好,有这么正的妞儿曾经爱过他。

真的爱白凯南吗?难说,但一想到白凯南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不忘帮她捂手的事情,再加上他壮汉面具下孩子气的眉宇,她心头也一阵热。

真有那么几秒钟,白凯南要是开口说复合,苏青觉得自己会立马答应。

但是食物端上来后,她恢复了理智。

都是挎着这一堆隔板托儿,满北京城跑了一天给饿的,苏青点的营养杂粮粥和芝麻糊很快见底,待她吃完第一个虾饺,白凯南点的炒饭还没上来。

苏青擦擦嘴,准备开始跟这位前男友友好会晤一下,打哈哈说说废话,即使她不是那种敷衍的人,也跟那帮傻×甲方客户学得太多了。

“你工作怎么样?”

“我准备辞职了,去上海做教育。”

此教育非教书育人,家长的钱好赚,课余时间送孩子去补习班,于是眼尖的商人就把这所谓的补习班变成了补习集团。

白凯南之前跟她说过,说他朋友做教育咨询这一行,光靠提成,每个月两万多呢。

苏青一向不太喜欢靠形势、靠运气吃饭的职业,总要有一技之长傍身啊。

不过两人已经分手了,苏青也不愿再废话了。

再体己的话,当关系不同,亦不方便再讲了。

“有没有问过你的朋友?”

“我没跟他们说。”

“也是,就你那些酒肉朋友……你还是小心点儿吧。”苏青还是没忍住,小小地吐了个槽。

白凯南消灭了那盘炒饭,也没动别的,苏青看他盯着宜家的购物袋,想起上次去宜家,还是白凯南带着别人送他的新单反,给她拍照片呢。

“宜家的东西真贵啊,不搬家收拾新房子不知道。”

白凯南问:“还是跟别人合租吗?”

“我受够了室友天天带不同的男人回家了,我搬出去自己住。”

白凯南笑笑说:“那时候叫你搬出去,你不搬。咱们分开了,你反而搬了,你还是不想跟我一起住。”

情感专家们都说情侣住在一起,没有私人空间,难免有龌龊的事情发生。

所以即便开始交往了,也最好各自有一个空间,别一下子就同居。

这样各自相处厌了,还能回到自己的小窝待待,总算是有条退路。

理儿是这个理儿,但苏青相信,如果当时她被新感情冲昏了头,搬到一起住,也许两人有了点儿相依为命的意思,自己提分手,也不会那么决绝。

如果自己傻一点儿,反应迟钝一点儿,多容忍一点儿,也许也不会过得那么辛苦。

也许下一段恋情,苏青会试着不那么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也许,也许……

苏青苦笑:“我是想相处一年后,咱们再说住到一起的事儿。没想到三个月,咱俩就分了,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爱情中,所有的计划,都会在爱情结束之时,变成一记记响亮耳光。

毫不留情。

用力程度,同计划美好度,基本成正比。

白凯南想想:“有三个月吗……咱们不是八月末才在一起的吗?”

他的话就像是开启平行空间的咒语,让处在十月空间苏青,瞬间回到了两人第一次吃饭时的金鼎轩。

她看到那个空间的白凯南和苏青,两个人点完菜,就这么傻看着。

白凯南说原来两个人就这么看着,也这么好玩。

苏青看到当时的自己一直在傻笑,仿佛中了福彩大奖,白凯南说你怎么这么爱笑,我以后叫你乐乐吧。

那时的苏青点头,丝毫没注意自己的手机在振动,手机的一角写着七月十七日。

“八月末?!你觉得我是坐时光机器到王菲的演唱会现场打电话给你的?!”

八月末的时候,隐退的天后王菲出来圈钱,满北京城一票难求。

那时刘恋不知道白凯南的存在,只搞到了一张票给苏青。

在瘦得没有胸部的王妇女唱《催眠》时,苏青想起李川的偶像王菲这么多歌,她只有这首歌唱得没那么难听,难过得泪流满面。

打电话给白凯南,他静静地在电话那边默默学会了这首歌。

这是“感动——白凯南十大事件”之一啊,那时他们都在一起一个多月了……

“你连我们哪一天在一起都不记得……”

人声鼎沸的金鼎轩,恋人分手后再见面的戏份,真心不适合在这里拍摄。

太市井和嘈杂,太容易让北京城中这群神经无比脆弱的可怜人崩溃。

话噎到喉头,苏青说不下去了,她抓起宜家购物袋,转身就走。

“你等等……”身后是白凯南虚弱的声音。

苏青没等,大步流星。

她怕自己一停,一不小心就再演成了欲拒还休的戏码。

4

走到地坛公园附近,冷风一吹,苏青脑袋清醒了很多。

手上提的东西开始重起来,她暗暗自嘲,你还真是临危不乱啊,这种时刻还不忘拎着这堆宜家的隔板托儿啊。

有的时候感情真经不起考验,对于某些人来讲,在一起的纪念日如此微不足道,还不如这些隔板托儿有情有义有担当,购物单子上时间地点每分每秒白纸黑字,绝无忘记可能。

在这个偌大城市里,一段感情还不如一个十五元的塑料隔板托儿耐用,这不是笑话。

苏青走到地坛对面的小区,真不想就这么丧气地回家继续收拾行李,她真想对着旁边的路灯撒娇。

可能是刚刚得知自己是个连在一起的日期都不值得记住的女人,震惊太大,苏青的胃翻江倒海,她扶住路灯一阵反胃。

未消化的食物仿佛也会从眼睛流出一样,苏青吐得酣畅淋漓,若她在拍周星星的电影,大概周星星也会分配给她一句台词,“好久没吐这么爽了”。

别人特别难过时,会大哭,苏青特别难过时,会吐。

上回这么专心致志地吐,还是李川把她一个人扔在工人体育场,李文博把握了机会从李贱人升级成李骑士之时。

苏青不知道苦胆在哪儿,但是估摸着苦胆此时也全身开动输送出苦水了,整个身体弯成了一张弓,一双手触碰了这根“弓弦”。

白凯南吗?苏青此时多希望是李川一把抱住她,摸摸头说乖,不要难过,这一切只是梦,我从未离开你。

抬起头,生命里的两个男人都消失不见,一个非主流打扮的男孩尴尬地递过一瓶水。

男孩身上质地并不良好的瘦腿裤紧紧包着小细腿,头发梳成鸡冠头,发梢挑染成金黄色,“你没事吧?”

苏青拿过水,漱漱口,才记起路灯旁边是理发店,店内已经没人了。

苏青笑笑,问他:“你还没下班吗?帮我剪个头发吧。”

男孩很迟疑地看着苏青,分不清她脸上的笑容是开玩笑还是精神失常,苏青拍拍肚子:“我是吃坏了,不是怀孕了。”

是,她刚刚吃掉一段腐败的恋情。

男孩拿不准苏青说的剪短是有多短,苏青随手翻起桌上的杂志,指着一个男孩的发型,就这么短吧。

男孩点点头,话并不多,正合苏青意。

理发店的电视机,洪兴十三妹跟着方中信到内地跑路,苏青心想,那时的方中信真好看啊,电影还没演完,苏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是一个小男孩般的发型,苏青感觉整个头轻了好多。

结账的时候,苏青才发现手机、钱包都落在了金鼎轩,她这个守财奴只惦记那袋子宜家的隔板托儿,哈哈,这多像是她的感情,主次不分,但最次等的尊重也不会给她留。

苏青掏出了兜里为数不多的现金,全堆在了前台上,男孩连忙摆摆手,说用不了这么多,20块就够了。

“留给你买水吧,下回再遇到女孩不舒服,别忘了再帮她递过去一瓶水,这瓶水很重要。”苏青也知道男孩没听懂,笑笑,摆摆手,背着宜家袋子回家。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苏青哼着歌,想想自己这无比荒唐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初秋的夜刮着小风,苏青短得像男孩的头发略微昂起。

是呢,本想靠白凯南在这个夏天在感情上扳回一局,没想到连赌本儿都赔上了。

原来在感情上,还是不能有任何的投机性。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使占据一阵子,依然强求不来。

她是两手空空的苏青,可她输得起。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整个楼住的多是老人,入夜了,大多数窗口都暗了,只残留了几盏灯,其中一盏灯是苏青房间的灯。

因为太渴望有人专门为她晚归留一盏灯,愿望太难达成,她每次临走前都不关灯,制造有人在的温暖假象。

这个城市,只要有人为我留一盏灯就行啊,多么卑微的愿望。

弱水三千,苏青连一瓢都不敢饮,她不要消耗品,她只要万古千秋,小小虚幻安稳。

开门,房子内一片慌乱,自从苏青开始整理东西搬家,这个两居室就没人管了,根本下不去脚。

听到开门声,室友怯生生地伸过头,自从上次被苏青撞到她带人来3P,室友就一直小心翼翼的,但苏青那次过后也没说什么。

胖丫头的黄头发许久没染了,发根处已经渐黑:“姐,刚才老白来了。”

苏青把手机钱包都落在了金鼎轩,白凯南因为要结账,没追上苏青,在苏青到理发店剪短头发的时候,白凯南刚好跟她在楼下错过。

上楼敲门,室友见过白凯南几次,尽管她挑选自己男人的眼光很烂,但旁观者清,对白凯南印象很不好。

“等会儿我要出门看演出,我就跟老白说要不然他把东西留下,写一张字条吧。老白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钱包、钥匙压着五张粉红色人民币及一张字条。

苏青还是第一次见白凯南写了那么多字。

“乐乐,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你快乐的、难过的,都已经过去了,希望你向前看。希望你一切都好。老白。”

话很直白,字迹写得一笔一画,跟字的主人一样,多情而忧郁。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儿闷,苏青没打开空调,而是打开了铁窗,初秋的夜风微微吹进屋里,霉味稍微减轻了。

苏青关了灯,将白凯南的字条再用心看了一遍,然后慢慢地将字条撕成了碎片,扬向窗外。

苏青想,自己的道行终究是太浅,她的心还是受伤了,这段恋情的ending,以挫骨扬灰之姿,摧毁了她最后的风度。

还以为因为李川,她早已刀枪不入,但白凯南随便一个忘记何时在一起,就已经让她毒至攻心,而下一剂猛药还不知道藏在多久的未来,她会痊愈吗?

仿佛深海般的黑暗中,苏青笑了。

那一抹笑,那么美好,仿佛幽暗森林里小小萤火虫的绿光,振臂燃烧,无人所见,无人能懂,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却因不自知,胜却了这世间,光彩夺目的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