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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荼靡

十二郎卫如今虽食了威宁侯府的俸金,根底上还是江湖人。

他们皆是一方之雄,被薄侯以各种手段收服,历尽十余年,仅留了十二人。这群人被薄侯赐姓郎,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所行所做均为秘事,在今日的江湖中湮灭无闻,然而若有人能认出一二,必会哗动江湖。

十二郎卫,前者为尊,这一次领队出来的是郎三,他是个中年人,脸长而目狭,目色凶戾,是郎卫中心最狠的一个。杀人的时候不会有丝毫变化,即使在十五年前,在伏波山下杀死铁甲凌家满门,其中一个不足百日的婴儿的心头血溅在他脸上,他的手也没有半分犹豫。

这一次出门,他第一个挑了郎九。

郎九最擅长的是探痕追踪,于细微处辨识易容伪装。他最厉害的战绩是捉住了无影盗谢离。如果不是他从一筐梨子上发现了蛛丝马迹,一路紧迫追伏,让谢离最终现出了形迹,只怕这名即使废了武功,仍从三重深牢中越脱而出的惯贼已然逃出生天。

郎三挑的第二个人是郎七。

郎七是个看起来病怏怏的瘦子,善使刀。郎七的刀很奇特,是一把剔骨刀,这把刀可以完美地剥下一张人皮,也可以细如毫发地剔出一根腿骨。他最喜欢的除了杀人就是刑求,只要人是活着落在他手上,保管祖上三代的秘密都会吐出来。当然,刑求时如何让人不死也是一门学问,他们都清楚这次要捉的飞贼,藏着很多薄侯感兴趣的秘密。郎七在,可以确保哪怕飞贼连皮都没了,依然能活着带回金陵。

郎三挑的第三个人是郎五。

郎五精熟大开碑手,长年戴着一双独特的缅丝手套,这双手套色泽如乌钢,为一处上古遗墟所得,哪怕是鸦九神兵也难以轻易毁伤。他指力雄浑,配上手套可以击碎坚石,正克制一寸相思这样奇特的软兵。当年谢离落入他掌中,全身关节的骨头均碎在他指下。

除此之外还有郎十及十一,各有所长,无一不是好手。关于胡姬的所有消息线报也已被反复熟知,留在金陵的郎四与郎八全力搜拿百晓公子文思渊,断了她所有助力,这一番出手势在必得。

一行人一路顺畅,这一日抵达了一个镇子,镇上为数个郡县交汇之点,往来客旅极多,正是街市最热闹的黄昏,六人在客栈安歇下来,要了三间上房。按规矩两人同宿一间,但凡有任务在身,出入必须两人同行,不可落单。

待几人用过膳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郎七好色,进镇时见红桥上一名妖媚的烟花女子飞了个眼波,按捺不住要去花楼,与他同住的郎五只好跟了去,郎十和郎十一自行回房歇宿。

郎三与郎九结伴,郎三自律,习惯每日晚间必练功,他嫌客栈吵,顺着店伙的指引去了河畔,多年如一日地习练刀法。郎九挑着一盏风灯在河堤的短亭内等。夜渐渐沉了,风轻轻晃动亭角的铃,洒下零星的声响。

郎三一路刀法使到尾声,一只野狗跑过短亭,仿佛闻到什么,一路嗅到郎九面前,忽然哀鸣一声,夹着尾巴逃走了。

郎三蓦然停下了刀,他清楚郎九幼时被恶犬咬过,养成了一个怪僻,碰上野狗必会打杀。那只狗靠得极近,险些蹭上郎九的膝,亭中人竟然纹丝不动,明显不对劲。

风无声,铃轻响,四周突然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郎三不由自主地握紧刀柄,唤了一声。

郎九依然一动不动,手中的风灯晕着一团光,映得他低垂的面孔渗白。

郎三稳了稳神,以刀背托起了郎九的脸,随着举动,忽然有两行血从郎九鼻中溢出,他的眼睛还睁着,放大的瞳眸犹如灰珠,唇角勾起,带着奇怪的笑。

这已经是一个死人,郎三手一颤,倏地退后。

四周一片空寂,不见半个人影,河岸的风幽冷。

郎三的眼眸迸出恶狼一般的杀气,蓦地折身向客栈的方向纵去。

被抛下的郎九依然静静地坐着,挂着僵冷的诡笑,一丝蜿蜒的血缓缓从耳洞渗出。

偌大的客栈彻底乱了,不停有宿客惊骇地逃出,在他们身后,两个人在拼死搏杀,从二楼到客堂,一路砸得稀烂,飞溅的鲜血残肢溅了一地。

郎三掠进来瞥了一眼,如坠冰渊。

那两个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郎十和郎十一。

他们本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这一刻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眼眶眦裂,眼珠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红翳,犹如吞噬一切的凶兽。

郎十的左手已经断了,郎十一右肩被刀劈开,两人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仍在血淋淋地对砍。

郎三冲上去,刀尖一挑一压,试图将两人分开,却瞬间成为两人攻击的目标,一溜腥咸的血珠溅上郎三的脸,疯狂的攻势迫得他不得不退开,好在两个人并未追击。

郎三胸膛起伏,脑子几欲爆开,直直地瞪着两个红着眼的人继续残杀,血肉四下飞溅。场面诡异而残虐,仿佛一场不死不休的僵局,郎三蓦然转掠出去,疾奔向远处的花楼。

花楼静悄悄的,唯有楼外红灯高悬,悬在夜空宛如一颗滴血的眼珠。

明知异常,郎三仍然控制不住,一头冲了进去。

楼里应该是宾客满堂,然而所有的客人是那样安静,在楼梯、桌案、门槛、廊下或歪或倚,或倒或伏,似乎前一刻还在宴饮,后一瞬已被抽离了神魂。

倾倒的银壶泻了一案,滴滴答答地淌落。

空气中有一种发腻的香,像脂香又带着腥气,笼罩住了口鼻,郎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伫立了一瞬,从崩乱中冷静下来,敛刀于侧,一步步上楼,找寻同伴的踪迹。

他的脚很轻,手很稳,哪怕出现一只恶鬼,他也能立即将其斩却。

当终于寻到最里面一间房,他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郎五已经死了。

尸体倚着墙半瘫地上,腰以下的骨头软碎如绵,这是大开碑手的威力,这样的形状曾在郎五无数对手身上呈现,而今却落了他自己身上。郎五一双戴着乌色缅丝手套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喉结上,双目翻白,脸色黑青,面目肿胀扭曲,看起来竟是自扼而亡。

数步之外是垂落了红幔的绣榻。

一只染血的手从帐内探出,骨节突露,痉挛地半弯,仿佛想抓住什么。

郎三定了半晌,挑开了幔帘。

床内躺着一个半身赤裸的烟花女子,细嫩的皮肉在昏黄的烛光下粉白刺目,凌乱的黑发覆面,不知是昏是死,同样赤裸的郎七就趴在她身上。

轻轻一挑,郎七被翻了过来。

郎七的另一只手抠在嘴里,大片的鲜血顺着下颌淌出,顺着胸膛流了一床。一块东西掉落下来,软软的,混着淋漓的血水,那是郎七的舌头,被他自己活生生拔出。

床榻边有几个沾着血写的字,幽暗地看不清。

郎三脑中一片昏乱,晃亮了火折,火苗呈现出奇异的幽绿,他立刻屏住了呼吸,然而已经晚了,那种腻柔的香气已丝丝渗入肺中。

他的手开始发颤,掐熄的火折跌落在地上,他痉挛地抠住发紧的胸膛,无论怎样运功,不知名的毒依然一丝丝蚀入血脉。

隔室的桌案响起了倒酒的微声,郎三蓦然转头,一个俊美的青年在腥气扑鼻的房中安然而坐,神色自如,轻巧地搁下酒壶,仿佛全未见两具可怖的尸体。在他身后,一名随侍垂手而立,沉默地守卫。

郎三被惨景吸住了心神,竟不曾注意到隔室有人。这个人他不算陌生,然而此时此刻出现于此地,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忍不住激声道:“是你?你……”话未说完他突然哑住了,刹那间想起了什么,目光瞬间迸出了无边的恐惧,“不,不是你……是……你是……”

清逸的俊颜一无波澜,优雅的托起酒盏,望空一划。“你的兄弟在奈何桥上等,这杯酒,算我为你送行。”

郎三额角发青,青筋棱起,血从喉间漫出来,心口剧烈地搐痛。“为什么……你怎么会是……你与侯爷……究竟有什么恩仇……为了那个胡……”

对方似乎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待清亮的酒液从半空泻尽,他淡然起身,从容而去。

郎三大口大口地呕吐,黑色的血液中夹杂着破碎的脏腑,他双眼暴突,用最后一点力气拎起刀,匍匐地向门口爬去,他很不甘心,很想告诉千里之外的侯爷,这是一个极可怕的秘密,靖安侯公子……然而他的意识停滞了,再也无力动弹,眼前一片昏暗,明晃晃的光蹿起来,带着异样的灼热与焦烟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