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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林晰躺了十来天,除了骨折还需要时间愈合,其余已无大碍。他坚持离开了校医室。学生宿舍的入口是两扇沉重的青铜铁门,林晰一只手拎着杂物有些不便,他停下来,正巧有人替他推开了门。

林晰抬眼一望,是个陌生的俊美少年,制服上的级任徽章显示刚入学不久。点点头算致谢,林晰走了两步,蓦然掌中一空,他提着的东西已经到了对方手里,少年淡淡地解释,“我帮你,廊上还有几道门。”

林晰竟没觉察出对方是用什么手法,微一僵怔,少年已向前走去。一路上所遇的学生对林晰投来各异的目光,窥探、嘲讽、轻蔑、幸灾乐祸……无论怀着怎样的意味,林晰一律视若无睹,直至回到寝室才略微放松。

“谢谢,我到了。”

少年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开口,“其实你干得不错。”

林晰再次怔住,“什么意思?”

少年目光掠了一圈,停在书柜的某一格,那里放着一枚带有林氏族徽的胸针,“假如不曾迷失方向而撞上陷阱,你应该能躲过伏击,出口只剩十米。”

“试炼已经结束,事实是我失败了。”林晰冷淡地回答,“很感激你的安慰,还有什么?”

收回目光,少年正式邀请,“不介意的话,我想与你私下较量。”

又是一个愚蠢自大的挑衅者,林晰冰冷以对,“我没兴趣。另外告诉你,学院中的竞斗输赢是常态,打倒林家的人并不足以成为你炫耀的资本。”

“你和那位教官力量上有差距,但有种手法,能在他扭断你的胳膊前击中他脆弱的左肋。”少年的回答出乎林晰的意料。

林晰眼神变了,停了一瞬才开口,“你不过是个一年级新生。”

“或许你愿意试试,伤好以后练习场见。不用担心我蓄意逢迎,我对公爵毫无兴趣。”少年拉开门,话语中带着不易觉察的锋锐,“这是谢礼,答谢你让我看到试炼之路的全程。”

林晰再没有一丝力气,放纵自己瘫在地上。汗从脖颈淌下,肢体遍布着力竭的酸乏,烈日映得桐木地板反光,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一个身影遮没骄阳,唰地拉上纱帘,刺眼的光顿时柔和起来。

“还好吧?”

林晰努力想撑起身体,但身体的每一寸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相较之下,对方的游刃有余简直成了讽刺,他忍不住咬牙,“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少年笑起来,低低的笑声听起来竟像一个成年男子,“你学得很快。”

借对方的拉扯坐起来,林晰靠着墙壁才没倒下去,牵动了瘀伤咝地吸了口气,“你在哪儿学的这些招数?”

修纳在他身边坐下,“没必要管来自何处,它很有效。”

林晰喃喃地不甘心,“真不公平,我已经够拼命地训练。”

“以你的年纪而言很不错了。”传闻并没有夸大,林氏子弟素质之强,确实令人钦叹。

林晰翻了个白眼,“别让我觉得你是个老妖怪,修纳你到底多大?十五?十六?”

身边的人笑而不答。

自觉问题毫无意义,林晰揉着酸软的胳膊换了个话题,“你打算参与下一次试炼?”

“嗯。”

林晰长吁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出话,“如果是你,或许能成功。”

修纳望了他一眼,“你只差一点。”

“一点已经完全不同。”林晰神色消沉,声音低下去,“为这一天我准备了几年,还是输了。”

修纳没说话。

林晰喃喃自语,“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说我不配做继承人,说我是一无所有的乡下小子,根本不算真正的林家人,能被叔父选中是出奇的幸运。从我被带到帝都起我听过无数次,现在我的失败成了最好的证明。”

那些轻蔑鄙视的眼神毫不遮掩,曾经让林晰的内心激愤欲狂。他倾尽全力让自己变强,同学的眼光终于逐渐改观,却输掉了最关键的试炼。破灭的希望比骨折的剧痛更让他难以忍受。每一个夜晚沮丧和自责啃啮着灵魂,几乎让他心神崩溃。

修纳并无过多同情,“比起你终将得到的,眼前的挫折不值一提。”

“你也嫉妒我未来能当公爵?”林晰笑出声,控制不住肩膀抖动,一只手捂住了眼,指缝中露出的眼瞳幽暗,“知道吗,其实我更嫉妒,像发疯一样嫉妒一个人。”

修纳看着他。

“你一定猜不到是谁。”失去冷静自制,林晰罕见地袒露心事,“是我堂姐,那个失去继承权的公爵小姐。”

修纳沉默了许久才回问:“为什么?”

仿佛有些话憋了太久,无法再用理智隐藏,“别人都以为她是性别原因才被叔父取消了继承权,只有我知道根本不是。她从小受最好的教育,最严格的训练,彻底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她很聪明,也很出色,从来没让叔父失望——搏斗射击,军事战策,甚至社交打猎跳舞样样都是一流,而且……轻松地通过了试炼之路。”

或许是过于激动,林晰隔了片刻才又说下去。“虽然林家权势非凡,但家族中却有不成文的规定,军中晋升全凭自身能力。她十八岁进入军队,二十岁已是少校,所有人都认为她前途似锦。”少年的脸庞多了一丝冷嘲。“可她放弃了,只因为她讨厌军队。她违抗叔父的安排转成文职,无论叔父怎样斥责,她宁愿当个低级士兵也不愿做校官。我拼命求取的一切,她却毫不在意地抛弃。荣誉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却是别人遥不可及的梦。光是追赶她我已经透不过气,有时我真不懂,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练习室中的声音越来越低,未来的林公爵陷入了完全的静默。覆住双眼的掌下坠落了两行清泪,无声地跌碎在地板上。

或许是因为全力以赴的就学态度,又或是相似的独来独往的习性,林晰与修纳成了朋友。他与这个一年级的学弟接触越多,越觉得其难以捉摸。

修纳话很少,两人之间更多的是对课业的交流,从不涉及私事,这反而让林晰安心。见惯了各种心怀目的的人,修纳是罕见的例外。时间久了,林晰渐渐放松,有时甚至会开起玩笑。

“苏菲亚今天没缠着你?”戏谑未落,林晰手上的剑猝然被修纳一记花式挑飞,再次输掉了一局。

修纳扔下武器,扯了块布巾擦手,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你不该分心。”

在修纳手中落败,林晰已习以为常,一边回想方才的较技,一边打趣,“苏菲亚的热情还不够融化你的心?她可是学院出名的美人,父亲又是伯爵。”

“她找错对象了。”

林晰耸肩,“那只能怪你在升级考试时太惹眼。”

在年级考核中修纳直接撂倒了教官,不到一天已传遍了整个学院。令人侧目的实力加上惑人的外貌,纵然他出身平民,仍无法冷却贵族小姐倾慕的芳心。

“不过我能猜到原因,你在试探教官的实力,为将来的试炼铺垫。”林晰看着朋友的侧脸,神色复杂,“坦白说,我很希望你失败。”

修纳毫不意外,“我知道。”

“为什么这么着急,你一开始就打算两年内毕业?”

“也许是因为我付不起四年的学费。”

学院每年学费的确非常惊人,这一回答似真似假,林晰一时难以分辨,“我一直好奇,你入学的钱是从哪来的?”

“我受男爵推荐。”

林晰暗中调查却一无所获,索性直接道:“我不认为吉赛男爵会如此慷慨,除非你们有私下交易。”

“或许。”修纳笑了,对少年警惕的心性相当赞赏。

敷衍式的回答令林晰难以忍受,“修纳,我当你是朋友,你能否像朋友那样坦诚?”

“我以为朋友该期望对方获得胜利。”修纳轻易地把话拨回。

林晰一窒,半晌才道:“我只是想,假如你有什么麻烦,或许我能帮忙。”

“谢谢,不过很可惜。”拎起掉落地上的剑,修纳唰的一声插回剑架,眼神转为冰冷,“除非你已是公爵。”

林晰皱起眉刚要说话,突然一个甜脆的娇音插口,“比起距离爵位遥遥无期的人,我父亲会给你更有力的帮助。”金子般的卷发披落肩头,娇俏的脸庞青春无瑕,一个动人的少女大大方方地走进了练习室。

“苏菲亚!我以为你至少该懂得敲门的礼貌。”林晰冷下脸。

“林晰?”苏菲亚故作惊讶,“抱歉,我以为你已经不在学校了。”

林晰声音一沉,“你什么意思?”

苏菲亚偏着头打量,半晌才慢吞吞道:“林公爵出事了,你不知道?”

林晰霍然起身,目光逼人。

见修纳几乎同时望过来,苏菲亚笑容更甜,“林公爵镇守的休瓦出了意外,皇帝陛下十分震怒,不仅收回了两块本来属于公爵的领地,更对其削爵降级,恐怕你未来只能成为侯爵了。”

林晰的脸庞蓦然苍白,“不可能!”

苏菲亚肯定而自信,“绝不会错。朋友给我的信里说得很清楚。”

林晰盯了她一刻,苏菲亚不安地朝修纳的方向挪了一步,正待再说些什么,林晰突然走出了练习室。苏菲亚松了一口气,望向修纳,“他一定是回去求证了。”

修纳沉默了一瞬,“我很怀疑,什么样的过失能让百年世袭公爵降为侯爵?”

被那双漂亮的眼眸凝视,苏菲亚脸颊微红,指尖无意识地盘弄卷发,“听说事情发生在一年前,但因涉及机密没有对外公布,加上审查和弹劾费时良久,皇帝陛下近期才给出了裁断。”

“没有更多信息?”

苏菲亚摇了摇头,暗恼朋友的来信细节太少,“我父亲或许知道,但校规禁止离校,如果你想了解,我可以向父亲打听。”

“谢谢,苏菲亚。”修纳扯出一个微笑,“你知道,我很担心林晰。”

从未见冷漠的修纳如此温和,少女的心头盈满了喜悦,仿佛小鹿般跳跃。

待苏菲亚终于离去,修纳凝立良久,僵冷的指尖痉挛地握紧。

被伊兰送离休瓦,正是在一年前。

不顾校规强行外出给林晰的记录上留下了一次警告。从公爵府返回后林晰很沉默,似乎未能探听到内幕消息,苏菲亚同样一无所获。尽管林氏被降爵一事传遍帝都,具体缘由却因涉及帝国机密而被彻底封闭。

焦灼的等待持续了两个月,从南方传来了信息,修纳终于等到了秦洛的回信。

苏菲亚说得没有错,起因确实在一年前,他离开休瓦的那一夜。被伊兰杀掉的博格军衔准将身份极高,更是帝国研究中心的核心人物。重病的皇帝陛下对灵魂转换的神之光期望极高,博格的突然死亡令项目遭受重挫,皇帝恼怒万分。更为震怒的是杀人者竟然是公爵的爱女,事件被上升为宫廷阴谋,甚至牵涉林公爵一派所支持的皇储一并受疑。

这起惊人的案件由林公爵的政敌维肯公爵主理审查,耗时良久仍无法查出实据,让皇储逃过了一劫。事件最终归结为林氏家族因继承人更动而生出的祸乱,皇帝对林毅臣以降爵为惩,林伊兰则被判处监禁,终生不得释放。

据秦洛分析,林氏降爵的惩戒并不像表面那样严重。此次意外替皇储解决了神之光带来的隐患,得利者不言而喻。皇帝沉疴难起,新君指日可待。林氏一族世代从戎,林公爵实质上依然全面控制着军队。新朝交替更迭之后,林氏必然复爵,荣宠与威权只会比昔日更盛。

详尽地剖析完首尾,秦洛除为过去的隐瞒致歉之外,反复叮嘱他谨慎行事。休瓦一案涉及宫廷,稍有差错,林公爵及未来的新君都会背上谋篡的罪名。层层压制的枷锁不仅有皇权御令,更有帝国军队及铁血公爵本人。现实已经彻底埋葬了公爵小姐重获自由的可能。

密密的长信嵌入心底,修纳幽深的眼眸燃烧着寒芒,激生出无法遏制的狂念。假如森冷的威权禁锢了希望,那么或许只能尝试另一种解法……

轰然巨响撕裂了耳膜,坚硬的巨石炸裂四射,刺鼻的硝烟令人窒息,漆黑的午夜拉开了厮杀的战幕。这是一场血腥的硬仗,双方倾尽全力。

面对边境蛮族的暴乱,西尔国使用三十门大口径火炮,向被蛮族夺走的棱堡猛烈轰击。一排排炮弹掠空而过,阵线顷刻之间变成了火海。

霍恩将军指挥士兵从南北两翼攻击,碰上了超乎预计的激烈抵抗。尽管如此,骁勇的士兵仍然突破了敌人第一道防线,但很快遭到敌方炮台的猛烈射击。转眼大批士兵倒在血泊中,后续部队赶到后再次发起冲击,却又一次被敌人的火力压制。进攻困难重重,颓丧的情绪弥散,士兵们开始张皇失措。

一支小队突然迂回前进,出敌不意地从后门攻入棱堡,给后续部队打开了一个缺口。炮兵以交叉掩护配合,突击队趁势而起夺占了敌人的炮台,士气为之大振。

敌人屡次夺回炮台的强攻均被击退,顽强的士兵寸步不让,台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激烈的战斗持续良久,天色渐渐泛白,大势已去的敌人扔下无数尸体颓然退败,西尔国的旗帜再度在棱堡上方飘扬。

丢失了坚固的棱堡,对蛮族而言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它意味着后方大片阵地完全暴露于敌人炮火之下。不等西尔军队再度出击,叛军便全线逃离,远远躲入了苦寒的深山密林。

全线胜利的消息传至西尔帝都,引起了哗然热议。自林公爵离开边境后,这还是首次对蛮族赢取重大胜利。

年迈的皇帝惊喜不已,立即宣召将军带着俘虏回程,下令以盛大的欢迎仪式迎接勇士归来。

彩带和气球在天空飘扬,雄伟的凯旋门铺上了红毯,精致的花台盛放在道边,银亮的长号整齐地吹响,拉开了欢庆的序幕。

长街上挤满了欢呼的人群,人们争相一睹英雄的风姿。无数少女尖叫着抛上鲜花,对年轻的士兵飞吻,人们陷入了空前的兴奋。

一架精致的马车缓缓驶过帝国大道,车内的霍恩将军挥手向人群致意。

六匹雪白的骏马随在其后,马背上的骑士身姿挺拔,英气昂扬,足以满足人们任何对英雄的幻想。走在最后的是垂头丧气的俘虏,与意气风发的队伍形成了鲜明对比。

皇帝陛下接见及嘉奖抚慰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奢华的宫廷晚宴。金色的香槟无限量供应,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摆放着御厨精心制作的点心,巧克力上有糖霜绘就的西尔国旗。盛装的贵族男女优雅谈笑,皇家琴师奏出浪漫美妙的音乐,华美的舞步蹁跹飞扬,这是一场属于胜利者的欢宴。

衣着考究的男人谈论着战争的各种趣闻,女人们穿着华丽的蓬蓬裙,浓烈的香水随着裙摆盈散,敷粉的肌肤白如大理石,鲜红的唇在扇子后窃窃私语。

拉克丽伯爵夫人谈兴十足,“霍恩将军怎么还没到?最近的宫廷舞会太无趣了,真希望他能带来一些新鲜的风气。”

瑞蓓卡男爵夫人暧昧地轻笑,“霍恩将军这次获胜,让维肯公爵非常得意。我听安妮夫人说公爵阁下近期心情极好,有求必应,瞧她今天的首饰。”

几个女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不远处的安妮夫人身上。美艳的女人正与人闲谈,颈上戴着一条惹眼的项链,硕大的绿宝石色泽鲜丽,极为夺目。

拉克丽伯爵夫人冷哼一声,“公爵阁下当然高兴,他一直希望趁陛下仍然康健,尽可能地削弱林氏在军中的影响。”

“那件事之后林公爵很少在帝都露面,抱歉,我忘了他被贬成了侯爵。”瑞蓓卡男爵夫人用羽扇掩了掩嘴,眉梢带着幸灾乐祸,“他或许是怕见到其他贵族太丢脸,就索性躲在休瓦。”

“蔷薇世家已经风光不再,如今是维肯公爵独受陛下倚重。”梅蜜夫人插口。

无聊的政事引不起拉克丽伯爵夫人的兴趣,她重又起了话头儿,“有人见过那个受陛下额外赏赐的幸运儿吗?据说他很年轻?”

瑞蓓卡男爵夫人卖弄着刚听来的八卦,眼波瞟了一眼门口,“确实很年轻,将军家的女仆端茶时看过,听说他的长相……”

她欲说还休的姿态更激起好奇,吊了半天胃口,瑞蓓卡男爵夫人才在密友的催促中噙着笑说下去,“据说像神祇一般英俊,举止又安静有礼,完全没有军人的粗鲁,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他在战场上的勇猛。”

一群贵妇发出了讶异的惊叹。

“不可能,我听说他在凡登之战杀死了数以千计的敌人,砍下了几百个野蛮人的脑袋。这狂暴可怕的家伙一定长得非常凶恶。”梅蜜夫人拒绝相信。

拉克丽伯爵夫人下意识地抚了下发髻,刚要开口,门边一阵哗然,人群骚动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

宴会的主角——霍恩将军终于降临会场。神采飞扬的将军成了焦点,被一群男士围住问候寒暄,女士们的目光却落在勋饰鲜亮的将军身后那位沉默的跟随者身上。

瑞蓓卡男爵夫人没有说错,女仆也没有夸张,那张俊美的脸庞宛如神祇,颀长的身形英姿焕发。他站在将军身侧,无需笑容,仅仅是目光扫过已令所有女人心跳不已。

安妮夫人也不例外,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忆起关于对方的种种传说,竟然微红了脸,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摇着扇子移开了视线。

修纳少校,数年前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尉,今天却已是霍恩将军的得力下属,凡登之战的杰出英雄。他在短短数年间战绩非凡,犹如一颗闪亮的新星在军中升起。受维肯公爵青睐,更获陛下宣召嘉奖,以一介平民出身被破格提拔为少校,其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绝无梅蜜夫人预想的粗鄙,修纳少校举止优雅,但在合乎风度的绅士外衣下,又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气质。混合着非凡的外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魅力。再加上他种种极富传奇色彩的传闻,足以激起每个女人内心最隐秘的情愫,自然而然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

修纳按礼仪逐一向女士们致意,回答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问题。

“全仗全军将士的努力才能赢得胜利……”

“我尚未娶妻,但已有意中人,谢谢夫人的好意……”

“那里地形复杂,士兵们非常艰苦……”

“那些是夸大其词的传闻……”

数不清的问题终于被打断,一个成熟英俊的男人在几步外对他举杯,“敬战场回来的英雄。”

不等修纳询问,瑞蓓卡男爵夫人便热心地代为引见,“这位是秦洛上校,去年才从南方调回来,一向是舞会的风流人物。他最爱结交朋友,少了他我们真不习惯。”

“光荣属于帝国。”修纳少校从侍从托盘上拈过香槟,点头致意,“很高兴认识秦上校。”

剔透的酒杯倒映着舞会绚丽的华光,交互一碰,撞出了轻响。

所有人都被舞会吸引,幽静的庭院空无一人,小巧精致的圆亭视野开阔,正适合进行隐秘的谈话。

避开喧闹的舞场,矜持的浅笑变成了不加掩饰的狂喜。

“我简直无法置信,听他们叫你什么?战神修纳……”秦洛一拳打在挚友胸膛,“你都干了些什么?”

莱锡之战、利马之战、安塞河谷之战、泰安围城之战……一次比一次辉煌的战绩铸就了修纳的传奇,勇猛顽强的英雄与士兵并肩作战,面对任何敌人都战无不胜,军中甚至悄然衍生出一股狂热崇敬的风潮。

秦洛热情的一拳引起了始料未及的后果,修纳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喑哑的咳声令秦洛一惊,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修纳咳了一阵,逐渐平复下来,“凡登之战时中了一枪,子弹穿过了肺,几乎已经痊愈。”

秦洛懊悔不已,“怎么不提醒我?你应该能躲开。”

修纳微笑起来,深邃的眼眸盛满温暖的情谊,“见到你,我很高兴。”

秦洛看了他一阵,复杂的神色难以言喻,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没必要这么拼命,她……”蹙了下眉,秦洛没有再说下去。

“放心,我不会死,她还在等我。”修纳笑了笑并不在意。

秦洛胸口一阵窒闷,只觉得嗓子发苦,“你已经是少校了,接下来还想怎样?她犯了重罪,就算你成为公爵也救不了。”

“总会有办法。”修纳倚着亭柱,遥望着远处舞会的灯光,“洛,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帝国越来越多的动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光速升迁的根源。”尽管为重见挚友而欣喜,却又难平隐忧,郁结的心事压在心底,秦洛一时无精打采,“但你应该明白,你的仕途到顶了,霍恩不可能把将军的位置让给你。”

“总有一天,叛乱的狂潮将不再是军队所能压制的。”修纳转过视线,黑暗中的眼眸闪闪发光,“那时你怎么办?秦家会怎么选择?”

“你是指……”听出了修纳的认真,秦洛严肃起来。

“时代或许要变了,如果我是你,会早做准备。”

秦洛本能地嗅出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你疯了!你已经是少校,还妄想什么?”

“这远远不够,我要她获得自由、要她属于我、要在众人之前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泻落的月光如银,幽深的庭院异常静谧,修纳的声音极其坚定,蕴藏着铁一般的意志,“离开休瓦的时候我就发过誓,哪怕实现誓言的代价是让这个世界翻天覆地。”

秦洛头痛地扶额,“别再做傻事,放弃吧,我告诉你……”

修纳并不想听劝告,“三个月后,蛮族会卷土重来。”

“你说什么?”秦洛愕了一瞬,扫了一眼周围压下声调,“你确定我没听错?夺取空前胜利的英雄告诉我敌人根本没有被打垮,很快有下一场战争?”

“不止如此,他们会强力攻击凡登左翼防线,防线一定会失守。凡登陷落之后帝国必须大举调兵,而此前的军费耗光了国库,所以皇帝陛下必须筹集更多的金钱用以应付新的战争。他只能向富商和工厂主加征重税,这些人长期对贵族特权不满,想让他们掏钱必须有相应的交换条件。皇帝还有什么能拿来交换?削减特权?议会那群蛀虫不可能通过。”修纳冷冷一笑。

秦洛震惊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你在中间做了什么?”

“你以为需要我做什么?”修纳声音极低,甚至低过了草丛中的虫鸣,“攻下棱堡之战是真的,但给养跟不上,后续防守非常危险,所以霍恩用假币收买蛮族退兵。等对方发现后一定会愤怒地还击,时间应该是在收割完春季粮食之后。筑造防线时霍恩的监察官收受了大量贿赂中饱私囊,墙体仅仅是用薄石板砌成,绝对扛不住重击。”

“霍恩怎么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面对秦洛的怀疑,修纳并不否认,“我利用了一点贪婪,告诉他蛮族根本分不清真假金币。”

“顺便将左翼的弱点不留痕迹地透露给敌人。”秦洛吸了口冷气,心头翻涌难平,“你没想过最坏的结局是……”

“一切责任由霍恩承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总得为自己的贪欲付出点代价。”修纳轻描淡写。

“你知道这有多大风险!”秦洛几乎想掰开修纳的脑袋,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半点理性,“万一霍恩发现是你搞的鬼,你十条命都不够用!”

“他本来就打算干掉我,可惜我比他更快。”修纳望着草坪上弯曲的白石小径,安静了一刻,“洛,你甘心吗?明明出身相同,却因没有继承权而被那些一无所能的权贵压制,忍受霍恩之流的混账颐指气使。像你这样的精英有多少,你愿意永远在阴影下生活?”

秦洛沉默了。

修纳了解秦洛的野心,就如同了解他自己,“这幢房子早有裂痕,垮塌仅仅是时间问题,你认为该怎么做?拆掉它重建,还是徒劳地支撑断裂的屋梁,直至被一同埋葬?”

秦洛摸出一根烟点燃,夜色掩去了他神情细微的变化。

“听听外边的呻吟和诅咒,想想我们曾经生活的休瓦,人人都在期望一个更好的世界。只需一点火种他们就会燃烧起来,皇帝和议会已经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新的帝国……新的时代……

修纳按住朋友的肩,郑重地询问:“洛,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试试?”

时间过了许久,秦洛终于开口,“假如到头来一切徒然落空,你会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永不!”修纳斩钉截铁地回答。

秦洛的眼睛闪了一下,最终一言不发,灌下了整杯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