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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落

“你让我们主动进攻基地?”第二次面谈,听完修纳的计划,潘顾虑重重,“面对军队我们力量太弱,根本没有胜算,假如当年的一幕重演……”

“没有假如,我的军队会战胜林公爵。”

潘一阵沉默,“菲戈,你变了。你要用我们的鲜血替你开路?”

时光改变了许多,潘已经不再是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修纳反而更欣赏他,“你希望休瓦永远保持现状?”

“这里是地狱,但你的建议并不意味着光明。”

修纳目光一闪,“潘,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潘一怔。

“永远像不见天日的耗子一样待在贫民区,活在公爵的阴影下,除了喝酒和对贵族马车吐口水之外一无所能?除了舍弃自尊过完漫长卑琐的人生外,还有什么值得回忆与骄傲?”修纳凝望着昔日的伙伴,字字犀利,“这是皇室仅存的堡垒,大军正在城外血战。那座压制休瓦的堡垒只要一点助力就能让它崩塌,想报多年的血仇,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潘脸色变了,似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点亮了神采,“你是说我们能彻底埋葬铁血公爵?”

年轻的执政官微微一哂,冷峻的脸庞生出一种睥睨的锐气,“这是休瓦人对皇室和公爵的复仇。相信我,你会看到这场杀戮的终结。”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执政官在与一群人商谈,这已经是第三拨,这些人全部是由潘找过来的。

“你在想什么?”达雷声音压得很低。

威廉同样极低地回答:“我在猜那天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让大人脸色那么难看,我从没见过他那种表情。”

“我也没见过,路上还……”达雷忽然想起悬而未解的疑惑,“威廉,你知不知道林公爵有个女儿?”

话题突然拐弯,威廉莫名其妙,“你想让公爵的女儿给你煮汤补衣服?恐怕不合适,说不定她连土豆都没见过。”

达雷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和大人有关。”

威廉仍然不解,但稍稍收起了调侃,“我听说是有个女儿,不过在上流社会极少露面,据说因继承人之争犯了重罪,被秘密处理,其他就不清楚了。”

继承人之争?这与他听到的说法似乎有出入,“秘密处理是什么意思?”

“就是内部处置,不对外公布,可能是流放监禁或处死一类。”威廉耸耸肩,“大概是为了保全林家的颜面。你问这个干什么?”

“大人想要公爵的女儿。”

静了一刻,威廉揽住了同僚的肩,夸张地感慨,“亲爱的达雷,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居然会开玩笑了。”

达雷气结,“这是真话。”

威廉翻了个白眼,拒绝相信,“别骗我了,大人不喜欢女人。从学院起我就认识他,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多看一眼,就算联姻也不会挑林氏的人。”

达雷没有再搭腔,不仅是威廉,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几乎怀疑起那些片段仅是梦境。

“你说真的?”见达雷沉默,威廉开始动摇,狐疑地望向屋内的执政官。自见过潘后,那张俊美的面孔像结了冰的岩石。

会议结束了,里面的人一一走出,最后是修纳与潘。等其他人都离开,执政官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那个地方还在?”

潘点点头,“在,没人想到你会把东西放那儿。”

那是哪儿?东西是什么?达雷和威廉的迷惑很快有了解答。

某个废弃的矿道深处起出了成箱的枪支弹药。防潮的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历经数年仍保存完好。最兴奋的人是潘,他曾听说菲戈偷出过一批火器,可谁也不知在哪儿,这批军方制式装备相当精良,令人爱不释手。

修纳拎起一支枪打量。盗出军械后他并未分发,为免肖恩冲动行事,他一直藏得很隐蔽,没想到时隔多年后又派上了用场。火器数量不算多,但足够达成他的目标。

刚走出矿道,一个女人挡住了去路。低胸长裙裹着丰满的身材,成熟冶艳,媚色动人,好一个天生的尤物。

威廉心底吹了一声口哨,惊讶于小城竟然有如此丽人。尽管她年龄稍长,却更有一番撩人的风情。勾魂的美目一一打量,最终定在潘身边的人——年轻英俊的执政官上,仿佛想说什么却难以出口。

气氛明显紧张起来,潘来回张望着两人。修纳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过。

“菲戈!”

这句呼唤令修纳停下了脚。

潘带走了其他人,仅剩两人单独相处,沉默了一阵,丽人终于开口:“潘……告诉我……”乔芙咬了咬唇,试图寻找昔日的痕迹,“你真是菲戈?”

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望着她。

“别这样看我。”乔芙按了按额头,声音微微发颤,“我比谁都希望你活着,我以为……”

隔了很久他才回答,“即使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该伤害她。”

“她是公爵的女儿!”乔芙带着哽咽为自己辩白,“我只是太恨他,又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唯一让他痛苦的方式。”

“只为仇恨?”他的语调冷淡如冰,“乔芙,问问你的心。”

空气寂静了片刻,乔芙突然笑起来。一滴眼泪滑过她艳丽的脸,“对,我嫉妒她!”红唇被咬得发白,乔芙再也没有一丝顾忌,“我嫉妒她能得到你的爱,嫉妒你不计后果地保护她,嫉妒你看她时温柔的眼神。她明明是那个魔鬼的女儿,是你的敌人,你却爱上了她。我嫉妒到想毁掉她的脸,毁掉她的手和脚,毁掉吸引你的一切!”

乔芙绝望地笑,又一串眼泪落下来,“……为什么你会爱她?为什么你死了,她还活着?为什么她能拿掉你的孩子,若无其事地做公爵小姐?为什么我那样爱你,你却视而不见……”

冰冷的眼神多了一分难言的痛楚。

“我知道你恨我。”渐渐从失态中镇静下来,乔芙擦去泪,回复了骄傲,“没关系,恨比遗忘好。”

“对不起,我无法爱你,也无法原谅你。”对着多年前的好友,修纳淡淡道出的话语,宛如一场告别,“比起你,我更恨我自己。是我带给她所有的痛苦、屈辱和伤害,但愿我能用余生去补偿犯下的过错。”他低沉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变得极冷,“而你……不再是我的朋友,希望不会再见。”

风干的眼眶又有泪落下来,但这次没有被人看见,只是无声地坠落尘埃。曾经爱过的那个男子已经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去。纤细的肩膀不停地颤抖,乔芙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执政军与皇家军队的血战仍在胶着,耗时良久。

士兵在枪林弹雨中拼杀,递补上去的援军很快被死神消耗殆尽。血腥的战争如同绞肉机,轻易吞噬了无数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牺牲愈加惨烈,源源不断投入的兵力瞬间挥洒为血泥。双方都对地缘了如指掌,常规战略不起任何作用。在林公爵老练的指挥下,战争的天平逐渐向皇家军队倾斜,就在此时,迎来了战争的转折点。

第三个月的某一天下午,远方的休瓦升起了浓重的黑烟,在晴朗的天空下极为醒目。出其不意潜入敌后的执政官率领休瓦叛乱组织攻陷了防卫空虚的基地。

后方被敌人夺取,皇家军队陷入了难以遏制的恐慌,动摇的士兵开始溃散。像坚固的堤坝出现了裂缝,执政军一方气势霍然高涨,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击。慌乱和颓丧犹如洪水在皇家军队中扩散,就算是铁血公爵也无法逆转。

休瓦之战,在这一刻决出了胜负。

纵然在激烈的战争中,雪白的手套仍然干净如初。林毅臣冷定地拔出枪校验子弹,确定无误后压上弹匣,给副官下了最后的命令。

“把残余的士兵组织起来撤退,必要时可以投降,请皇帝陛下原谅我的无能。”

“将军阁下!”汗流浃背的副官拒绝执行,“请您继续统领,我们需要您。”

“我与阵地同在。”即使到了生命尽头,林毅臣的脸庞依然严厉逾恒,“走吧,这是命令。”

“将军!”

砰的一声尖啸,一枚打在脚边的子弹止住了副官的劝阻。见形势已无可挽回,副官含泪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退出了指挥帐。

刺耳的枪声越来越近,林公爵有条不紊地烧掉一应文件,戴上军帽,提着剑走出了军帐。

接到公爵的死讯,修纳并不意外。

林公爵苍白的遗容没有恐惧,也没有败阵后的愤懑,只余平静和疲倦。这位曾经的帝国军神杀死了七十多名敌人,最后还用剑刺穿了一名士兵的胸膛。比起在民众的围观咒骂声中上断头台,死于战场似乎更符合林氏的铁血军魂。

曾经高不可仰的对手倒下了,修纳却没有半点欣喜。

继位不久的皇储缺乏抵抗的勇气,十余天后便在大局已定之下选择了投降。皇家军队的士兵在枪口下被解除武装,被执政军分区监管。修纳将追击残部的任务交给达雷,直接进驻了休瓦基地。

踏入一片混乱的基地,执政官首先打开了地牢。这一被后世理解为高贵仁慈的举动,被学者们载入史籍赞颂,唯有在场的达雷和威廉知道事实有多么离谱。

“没有是什么意思?”冰冷的低吼正出自高贵的执政官。

威廉冷汗淋漓,他宁可面对一千个敌人也不愿面对盛怒的修纳。赢了决战,俊美的面孔却是一片沸腾的怒焰。

威廉已经把地牢翻了几遍,几乎扒开地缝搜寻,根本找不到一个叫林伊兰的人。别说女囚,连男人他都一一看过了,没有一个是绿眼睛。

跟林公爵一样的绿眼睛……

威廉曾将同僚的话语视为天方夜谭,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他极其后悔没从寡言少语的达雷将军嘴里挖出更多内情,“彻底查过,属下以性命为证,地牢里绝对没有将军要找的人。”

“不可能!秦洛说过她被囚在休瓦。”修纳烦躁地否定,无法抑制地恐惧。打下帝国,进入基地,却依然找不到牵挂的身影。反复搜寻无果,他极想把远在帝都的秦洛揪出来询问。

双手撑着桌面沉默良久,修纳突然开口,“去找离林公爵最亲近的人,把仅次于公爵的将领带上来。”

执政官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投降时试图自杀的穆法中将被带到了修纳面前。可怜的中将肩膀上还裹着染血的绷带,被牵动了伤口,疼得脸色发青。

如果当时不是副官撞了一下,穆法中将必定已追随林公爵投入了死神的怀抱。威廉尊重真正的军人,对受伤的俘虏以礼相待,但此刻他很庆幸有人能转嫁修纳的愤怒,迫不及待地把中将从担架上拖了起来。

“杀了我!你不会从我这得到任何东西。”尽管虚弱,中将依然有贵族的矜傲,态度极为强硬。

被焦躁折磨得失去耐性的修纳濒临爆发的边缘,“假如你不说,我保证你的家人会逐一死在你眼前,以你绝不愿意看到的方式。”

穆法中将轻蔑地冷笑。

修纳闭了闭眼,忍下施暴的冲动,“我只问你一件事,与皇室及军事密要无关。如果你依然选择沉默,我会把你钉住手脚倒挂在休瓦街头!”

森寒的杀气令人窒息,穆法中将却毫无畏惧,眼中冷笑更重。

“林公爵的女儿林伊兰少校在哪儿?”

匪夷所思的问题令中将目瞪口呆,纵然决意求死,却仍无法摆脱好奇这一人类天性。穆法中将忍不住好奇脱口而出,“你问的是谁?”

“林伊兰!”

“伊兰?”中将喃喃地复述,难以理解,“你跟她……”

“别管我跟她是什么关系。”修纳咬咬牙,“告诉我,她被囚禁在何处?”

“囚禁?”中将迷茫地重复了一遍。

“伊兰没有被囚禁?”修纳敏感地觉察到端倪,“她到底在哪儿?”

无须询问,穆法已从敌人牵挂的神情看出了端倪。错愕之余他禁不住苦笑,伤感的脸庞充满无奈,“是的,没有囚禁。”不再回避,中将的答案简短而直接,“她死了。”

飞驰的马车在基地门口戛然而止,骏马沉重地喘息,口鼻冒出了白沫。跳下来的是帝国首席大法官秦洛,威廉快步地迎上来,仿佛见到了救星,“欢迎抵达休瓦,我们非常需要阁下。”

抑下长途跋涉的疲惫,秦洛把副手甩在身后,走得飞快,“他怎么样?”

“不知道。”迎视着秦洛的目光,威廉苦笑,“大人从得知死讯的那天起,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秦洛从接到决战胜利消息的当日从帝都动身,半路上又遇到威廉加急的信使,换了数次马车,不眠不休地赶路,体力几乎已消耗殆尽。

一路到房门前,护卫的达雷行了个军礼,尽管没说话,忧急的目光已露出了殷切的盼望。跟随修纳多年,达雷很清楚双方有着怎样的交情。

秦洛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摘下帽子递给威廉。“在外边待着,不管发生什么……都别进来。”

甫一进入房间,秦洛被地面凌乱的物件绊了一下,反手关上了门。

“修纳?”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出一个倚墙而坐的轮廓,秦洛踢开杂物走近。

“洛。”沙哑的语声轻而危险,“告诉我伊兰到底在哪儿。”

秦洛苦笑,揉了揉自己的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

“帝都平民公墓。她六年前就死了,我一直没敢……”

一记重拳打掉了秦洛接下来的话,又一记落在他的腹部。秦洛痉挛地弯下腰,放弃了格挡,任暴雨般的拳头落在身上。当眼前阵阵发黑,他由衷地感到庆幸,成功地昏了过去。

睁开眼,刺痛唤醒了神志,房内依然黑暗,可见自己昏迷后一直躺在地上乏人问津。秦洛叹了口气,撑着坐起来,像身边人一样倚坐墙畔。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青肿的脸颊一阵牵痛,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腥气,他没话找话地抱怨,“成年后你揍过我两次,每次都是因为她。”

身边的人仿佛凝成了一座僵硬的铜像,很久才有嘶哑的回应,“……你说过她还活着。”

秦洛无声地苦笑。

“……你说她是公爵的女儿,不会受刑,更不会……”修纳的声音颤抖起来,把脸埋入掌心,无法说出那个冰冷的字眼。

“对,我是说过。”秦洛勉强伸直了腿,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打火点燃,“前提是她仅仅是利用神之光救一个死囚,又只杀了一个小小的技术员的话。”

烟雾从受重击的鼻子里呼出,秦洛的话语也似带上了香烟的涩意,“可她干的远远超过了这些。她杀了博格准将,帝国天才级的研究者;焚毁了储备区,令千辛万苦研究出的净化封存技术和完善的后备库化为乌有;还烧掉了神之光的手卷……她做得很成功,甚至利用博格在事发前毁掉了所有誊本。没有人能干得更彻底了。帝国投入两代人,耗时六十年的神之光研究中断,整个项目废弃,你说,这样的罪行会有什么下场?”

无人应答,秦洛只能自言自语,“没人发现博格那个怪胎竟然研究成功了,你很幸运,是神之光唯一的受惠者;更幸运的是迄今都无人知晓这点,否则谁知道世界会乱成什么样。上了断头台的尊贵的皇帝陛下对这项技术期盼已久,你能不能想象他有多愤怒?”

依然是一个人的独白,秦洛仿佛在对着鬼魂说话。“皇帝怀疑这是林氏的阴谋,下令彻查,维肯公爵如获至宝,不惜任何代价要撬开她的嘴。许诺只要她承认受林公爵指使,就可以避过死刑改为流放……”

凝定的黑影动了一下,僵硬的骨节发出一声轻响。

秦洛靠着墙苦笑,神色复杂,“她拒绝了,是不是不可思议?她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却拒绝背叛家族,宁愿忍受酷刑。”

沉默了一会儿,秦洛才继续陈述:“为免在押送的路上丢失了重要罪犯,维肯公爵特别从帝都派遣了审判官,审讯的地点就在休瓦基地。维肯算准林公爵会放弃她,为洗清嫌疑,甚至不会让审讯出任何意外……或许他更希望林公爵冲动行事,可惜什么也没发生。六个月的审讯没有任何进展,维肯非常失望,最终她被判处死刑,枪决于休瓦地牢。林公爵表现得就像从来没有这个女儿,行刑前还是穆法中将去看了她,安排了殓葬。”

“我不敢告诉你真相,你对她太执着,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可我没想到你会为她做到如今的地步。”秦洛艰难地道歉,发自内心地愧疚,“看你不惜一切向上爬,曾经有几次我想坦白……抱歉,是我利用,利用你实现我的野心,给了你谎言。”

修纳默默地听,黑暗中有什么滑过冰冷的脸颊,带来陌生的潮湿。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那朵美丽的蔷薇已悄然凋谢。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爱恋,全部落入了虚空。他失去了她,失去了铭在心头、刻入灵魂的爱人,再也无法挽回。纵然赔上帝国,赔上无数人的命,也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秦洛看不见朋友的脸,但他有一双好耳朵,足以听见液体跌落衣襟的微响,竟也觉得鼻子发酸。

“伊兰她……有过我的孩子……”修纳突然哽咽地开口,几乎说不下去,“……不得不去找街头密医……差点死在肮脏的手术床上……我竟然让她……”想到她一度承受的屈辱和痛苦,他恨得想杀掉自己。

“……我知道,我曾要她把孩子生下来,但没告诉她我和你的关系。”秦洛僵硬地回答,他很清楚自己当初有多糟糕、多卑劣、多么自私冷酷,以至她到最后都不曾向他寻求帮助,而是独自承担了一切。

痉挛的指间渗出了血,锥痛压倒了理性,修纳极想疯狂地破坏,毁灭所有的一切。

沉寂维持了很久,秦洛按住自己的眼,尽力让声音显得平静。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是的,这个世界……对她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