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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眸

叮当的街车从卡兰城街道驶过。过期的旧报纸在空中飞舞,随着风打了个旋,落在地上,被一只纤细的手拾起。

头版粗黑的大字印出了街巷热烈传播的消息——帝国军神大获全胜,冷血屠夫战败身亡。作者以激昂的笔调颂扬了修纳执政官亲征的辉煌战果,对败阵的林公爵极尽挖苦之能,并对修纳执政官的仁慈大加慨叹——他竟然不曾将民众的公敌暴尸示众,而是以军礼掩埋。

看完满篇文字,长长的睫毛静滞了一刻,折起报纸放在随身的提篮中。从喧嚷的大街走回窄巷,进入一间低矮的小屋,径直走进了厨房。

“奥薇,你总算回来了。”五十余岁的妇人莎拉回过头,埋怨的话语带着笑意,“再拖下去晚上没有汤喝,艾利会抱怨我的。”

“那家店没有香草了,我走到另一条街才买到。”吻了吻妇人的颊,女孩放下了篮子,“我来削土豆。”

除掉兜帽长披风,女孩从门边摘下围裙,拎起细带绕到腰后打结,莎拉含笑替女儿拨开一缕散落的长发。

女孩的脸颊带着淡粉,鼻尖微翘,小嘴莹润,肌肤洁白无瑕,像蔷薇花瓣一样娇嫩。这可爱的孩子是她至爱的珍宝,在失去多年后复得,尽管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但能恢复健康快乐的生活,莎拉已经无比感激神的恩赐。

好容易忙碌完毕,门外传来响动,是收工回家的艾利在叫唤,“累死了,妈妈,晚饭还没好吗?”

厨房里的两人相对一笑,奥薇扬声,“等一等,今天有好吃的炖肉。”

艾利欢呼,似乎拍了拍谁的肩,“听见了?拉斐尔你真有好运。”

说完艾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妈妈,多切一点面包,有朋友到家里吃饭。”

莎拉应了一声,艾利随手把新交的朋友按在椅子上,走去倒水,愉快地吹着口哨等候晚餐。

拉斐尔是一个瘦削结实的男人,相貌英俊,微勾的鼻子给人以敏捷果断的感觉。他正环视着所处的房间——光线暗淡,门窗破旧,墙角带着潮湿的印痕。住在这里或许不会舒适,但内屋隐约传来汤盆的轻响,加上艾利的口哨,渲染出一种轻快活泼的气氛,让人情不自禁地放松。

一个女孩端着托盘从里屋走出,身姿优美,异常轻盈,美丽的眼眸竟然是火一般的绯红。她对着客人浅浅一笑,暗淡的屋子仿佛突然亮起来。

拉斐尔忘了回礼,等醒过神女孩已经回到了厨房。“那是……”

“我妹妹奥薇。”艾利把手压在他肩上,不无得意地咧嘴,“漂亮吧?她的美貌简直可以匹配伯爵。”艾利颇为遗憾地感叹,语带玄机地睨着拉斐尔,“真不知哪个傻瓜有好运娶到她。”

谁能想到狭窄的陋室竟有如此美人,仿佛海上泡沫中孕育出的精灵。拉斐尔有一刻的失神,听到艾利的话语后立刻清醒,转为礼貌性的夸赞,“确实让人惊讶,尤其是眸色非常少见。”

“红色的眼睛在边境很常见。”艾利立刻替妹妹辩解,“只是这一带不多而已。你不认为很美?”

拉斐尔只能微笑,接下来的用餐他绕开任何近似的话题,艾利的东拉西扯暧昧凑趣全部落了空,他兀自不死心地坚持,暗示越来越直接。

“艾利,难道汤还不够好喝吗?”女孩的声音柔和悦耳,秀眉微蹙,像无奈的姐姐在看着弟弟胡闹。

艾利呛了一下,对妹妹的警告颇为忌惮,端起汤识趣地改变了话题。拉斐尔松了口气,终于顺利地吃完了饭。

喝完茶送走客人,奥薇瞪着艾利还来不及责备,莎拉适时地呼唤道:“奥薇,把椅子上那件衬衣洗一洗,艾利后天要穿。”

艾利在母亲的帮助下躲过一劫,探头做了个鬼脸,快活地闪到内室洗澡去了。

莎拉收拾完桌子,望向低头搓衣服的女儿,“别怪艾利,他是为你好。”

“他总想把我推出去。”奥薇已经懒于对此生气。

“你是该嫁人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艾利。”母亲显然与艾利持有同样的观点。

奥薇并不在意,“我现在已经很快乐。”

“但你终将结婚,艾利也会有妻子,而我则日渐老去。”莎拉温和地劝说,“这就是生活,奥薇。”

女孩缄默不语。

“别担心,会有男人懂得欣赏你,爱上你。”擦干手,莎拉抚摸爱女微卷的长发,带着身为母亲的忧伤,“对不起,如果不是这双眼睛,你早就有个好丈夫了。”

绯红的眼睛就算在边境都极为少见,在城市中更受排斥,被视为血色的不祥。尽管有过人的美貌,奥薇仍然不时为此受累。

“可我很庆幸。”奥薇绽开一个微笑,真诚而明亮,“我得到了生命,还有很好的亲人,这不值一提。”

忍住泛起的泪,莎拉接过衣服拧干,抑住愁绪打趣,“好了,去晒起来吧,别把衣服搓破了,现在可没钱替艾利买新的。”

奥薇将湿衣搭在屋外的晾架上,惹起麻烦的艾利又晃过来,不死心地探问:“你觉得拉斐尔这个人怎样?”

奥薇反问:“你和他怎样认识的?”

“他是工厂的分区管事,头脑和人缘都很棒,与我这样的粗工不同,很受工厂主器重。”见妹妹似乎有兴趣,艾利沾沾自喜,“他来自尼斯,薪酬可观,每天都有人约他用餐以推销自己的女儿。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回来的。”

“你工作的地方究竟是做什么?”艾利刚要大谈特谈,奥薇已经转到了另一个问题。

“是处理一种特别的晶石。执政府出资建的,规矩非常严,好在薪酬比其他工厂要高。”好不容易从数百人中通过了甄选,艾利引以为豪。

“什么样的晶石?”妹妹似乎对工厂更关注,艾利略感失望,但还是有问必答,“我以前也没见过,一种淡蓝色的能量矿石,每道工序要十分小心,车间也管得很严,不许工人随意走动。”

奥薇沉默了许久,抬手抚平湿衣上的褶痕,“艾利,以后最好离拉斐尔先生远一点。”

“为什么?”艾利不明所以。

绯红的眼眸抬起来,奥薇没了笑容,“我不喜欢他。”

走过一楼门厅,年轻的拉斐尔先生向房东太太问了声好,接过一壶奶茶,爬上楼梯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反手锁好门,为自己倒了一杯香浓的奶茶,拉斐尔抽出笔灌满墨水,想了想,在精致的信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母。

我最尊敬的朋友:

我得报告一个不那么美妙的讯息,恐怕我们最担心的那件事已经成为了现实。

那个不可思议的方案并不仅仅停留在虚无缥缈的构想,它被强有力的命令赋予了生命,即将在帝国各地盛开。我亲眼见识了它所带来的惊人的能量,比此前预想的超出一百倍。我敢断定在不久的将来,西尔会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如我们曾经谈及的,这种变化导致的未来令人忧心。我将尝试进一步接触,取得少许核心的奥秘,当然这并不容易。西尔的执政官十分警惕,用严厉的措施防范意外,或许必须用一些冒险的方法,我会尽一切可能。

祝安好

您忠实的 拉斐尔

午休时分,艾利在休息区用毛巾拭汗,正和工友谈笑,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过头一看正是拉斐尔。“拉斐尔?”尽管奥薇一度叮嘱,但拉斐尔的亲切早让艾利将提醒抛到了一边。

“方便的话,下班后我再去你家吃饭?”

仿佛幸运突然降临,艾利喜出望外,“当然!欢迎之至。”

“谢谢,我知道这很冒昧,可炖肉太美味了,奥薇又是那么可爱。”拉斐尔微笑。

“很高兴你喜欢,奥薇一定也会高兴的!”艾利简直心花怒放,打定主意回去说服妹妹改变心意,难得拉斐尔不介意眸色,这么好的男人绝对不能放过。

上工的汽笛响了,工人陆陆续续进入工房,无法再多说,艾利边走边兴奋地回头,“就这么说定了,放工后我等你。”

艾利没等到晚餐。踏出工厂大门的一刻,尖厉的警报突然响起来,警卫冲过来压倒了懵懂无知的艾利。排队离厂的人群一阵混乱,纷纷哄嚷议论,将门堵得水泄不通。工头喝骂着关掉了报警器,从捆得结结实实的艾利口袋中翻出了一枚小小的、引起大祸的淡蓝色晶石。

“混账,规定过不许偷晶石,违禁者一律扔进监狱。等你被砍掉双手就明白什么叫后悔!蠢材!”

艾利的脸庞血色尽失,思维一片混乱,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到了自己的口袋。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可以求助的人,却只看到一张张围观的脸。艾利无力地翕张着嘴,被粗暴的警卫拖了出去。

“艾利!”

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艾利看见妹妹的脸在铁栏外。见到绯红的眼眸,仿佛塞满乱絮的心一下被冲开,他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声音都变了,“奥薇!”

“艾利,告诉我怎么回事?”女孩半跪在牢边,从提篮中取出粗面包和切好的肉干递进去,“别担心,妈妈很好,我请了邻居嬷嬷陪她说话。”

艾利眼眶一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奥薇你相信我。我根本不知道那块该死的晶石怎么会到我身上。或许是工作的时候掉进去的。我真的没有偷。他们都不相信,说一定有人指使……”

艾利又急又快的话语紊乱不清,奥薇耐心地劝慰,“好的艾利,我知道。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你先吃东西,慢慢告诉我怎么回事。”

柔和的安抚让艾利稍稍平静了一点,他这才觉得饿得发慌。抓起面包边啃边说,最后艾利才想起来,“奥薇,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贿赂了狱卒。”听完来龙去脉,奥薇垂下眼眸思考了一会儿,“那件衣服你一直穿着?艾利,今天有人接近过你吗?”

“只有几个一起干活的工友。对了,还有拉斐尔,他中午来找我,说晚上到我们家吃饭。”艾利沮丧极了,“对不起奥薇,我搞砸了,拉斐尔本来对你很有好感,现在全完了,都是我的错。”

听着艾利懊恼的自责,微冷的眼眸转暖,奥薇越过栏杆拍了拍他的手,抚慰情绪低落到极点的人,“这不怪你。别怕,我会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是个女孩子。”艾利已经对现实绝望,“奥薇,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顾……”

“别说傻话,你不会有事。”奥薇立即打断他。

“他们说会绞死我,一旦证明我是间谍。”想起恐怖至极的刑具,艾利丧失了所有勇气,“今天就要审问,说不定我根本无法活过今晚。昨天有一个人受刑,全身都被烙铁烫烂了,那样子太可怕了。”

“听着!”奥薇握住铁杆后的双手,“艾利,接下来你照我说的做,记住每一个字。”

艾利愣愣地望向她,那双绯红的眼睛清冷锐利,仿佛换了另外一个人。“晚上受审时你告诉他们,你确实受人指使——三天前有人许诺给你一袋金币,让你从厂房里偷晶石。那个人系着连帽披风,所以你没有看见他的脸,他似乎略带尼斯的口音。你们约好一周后在街角酒吧交易,他先付了两枚金币的定金。他们如果再追问,你就说金币交给了我,明白吗?”

艾利不解,“奥薇……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暂时躲过受刑。”奥薇简单地解释,“不论是什么惩罚,从法庭宣判到行刑至少有七天,七天内我会想办法让你出来。”

“奥薇!你不可能有什么办法。”艾利更加迷惑了。

奥薇侧了下头,微微一笑,“别担心,我会向合适的人寻求帮助。”

“你……”

“艾利!”奥薇稍稍加重了语气,“我是你妹妹,不会害你。相信我,一定会让你安全地脱离监狱。”

奥薇神色镇定而自信,让艾利不由自主地点头。明知柔弱而需要保护的妹妹或许仅是口头安慰,他仍萌生出了一线获救的希望。

结束探望,奥薇披上长斗篷离开监狱,向几名工友打听出拉斐尔租赁的寓所。

远远观察了一下,奥薇转过街角,绕到了老房子背面。四顾无人,她脱下斗篷,像一只灵巧无声的猫,沿着排水管翻上了三楼。

半敞的窗内一片黑暗,显然主人外出未归。

奥薇徒手攀附着窗台,并未急着跳入。她的指尖沿着窗沿略为试探,神色微动——看似平凡的窗口竟然拦着数根极细的钢丝,足以把冒失的闯入者切成重伤。她小心地拆掉两根钢丝,用备好的旧布裹住鞋子,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房间。

空无一人的屋子异常整洁,完全不像一个单身汉的住所。奥薇从壁炉里挑出几片未烧完的纸,扯下空白信笺本最上方的一张,故意留下一些翻找的痕迹,又在找到的一袋金币中抓了一把藏进怀里,再度从窗口溜出了房间。

莎拉被深夜闯入的警备队吓得魂飞魄散,由奥薇扶着才没倒下去。很快,警备员在放钱的铁盒里找到了目标——两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金币。

穷凶极恶的搜查者走后,望着一片狼藉的家,想到身陷狱中的儿子,莎拉又一次无助地哭泣。奥薇却很淡定,她劝走了围观的邻居,顶住被踢坏的门,用热巾为莎拉拭脸。“妈妈,艾利不会有事,我拜托了上次来过的拉斐尔先生,他答应帮忙。”

莎拉愣愣地抬起头,难以置信,“他真的愿意帮忙?他能救艾利?”

“拉斐尔先生在监狱里有朋友,会在行刑之前放艾利逃出来。”奥薇揽住母亲单薄的肩膀劝说,“所以为了艾利,我们必须离开卡兰城,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逃?让艾利做逃犯?”莎拉本能地感到恐惧,“天哪……”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能让艾利受刑。只要小心一点,到其他城市就能重新开始生活。别怕,妈妈,为了艾利,我们要勇敢一点。”

“我们该怎么办?”莎拉不知所措,可怜的妇人被飞来横祸折磨得心力交瘁。

“明天您对邻居说被搜查吓坏了,不敢住下去,要到城郊的亲戚家。收拾两件衣服,其他的什么也别带。”奥薇把十个金币放在莎拉手中,不等母亲惊呼,她已经压低声音解释,“这是拉斐尔先生借的,您带上钱去伊顿城,在那里等我和艾利。”

“奥薇,你怎么办?”

“我和艾利一起。拉斐尔先生说分批走较好,不然警备队会起疑。”奥薇把谎言说得毫无破绽,“他会在救出哥哥后安排马车让我们逃走。”

“噢!”莎拉涕泪涟涟,满心庆幸,“拉斐尔先生真是个好人。”

“是的。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个人去伊顿城,妈妈你能做到吗?”

莎拉点了点头,将金币握在手心,再度有了勇气。

艾利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觉察审问官对他失去了兴趣,他被甩在监狱里无人问津。

工厂中的私下议论却沸腾一时,难以平息。深得厂主赏识的拉斐尔突然失踪,在这个敏感时期引起了警备队的重视。详细调查身份来历后,他被怀疑为利兹国间谍,受到了全面通缉。

既然间谍是拉斐尔,可怜的艾利无疑成了被连带的倒霉鬼。可惜纵使如此,艾利仍被判有罪,数天后将被砍掉双手。西尔的刑法一向严峻,判决的结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不过没人能想到,这个倒霉鬼居然会逃狱。

买通狱卒得到了换班时间,奥薇成功地劫走了囚犯,连人都没看清的艾利一并被打昏,被拖上每天例行出城的牛奶车,不等警卫发现已与奥薇双双逃出了城市。

从刻意留下闯入痕迹,惊走拉斐尔开始,一切都照奥薇的预定目标完成。奥薇替昏迷的艾利贴上络腮胡子,用染色剂更换肤色,被通缉的逃犯立刻换了一个人似的。换了几次马车,混在一群旅行者中间,兄妹二人终于逃到了与母亲约定的伊顿城。

看见心爱的一双儿女安然无恙地出现,被焦灼折磨的莎拉惊喜地叫出声来,搂住两人失声痛哭。绝处逢生的艾利同样激动,奥薇微笑着吻了吻母亲泪湿的颊。

伊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统领这座城市的是索伦家族。这个家族把持整座城市已有近百年,产业遍布工厂、剧院、商业作坊、手工店铺等各类行业,即使在帝国最动荡的时刻,索伦家族仍然稳如磐石,连强势的执政府都不得不暂时对其放任,这种半独立的境地正是奥薇选择这里的原因。

一家人在城市中安顿下来。艾利积极寻找工作的机会,这个实心眼的小伙子对欠下的金币愧疚难安。莎拉也在考虑替人洗衣,以便在最短时间内偿还拉斐尔先生的恩情。对此奥薇正在设想合适的理由劝阻,毕竟过于辛劳无益于莎拉的身体。

平静的生活似乎再度来临,但一场意外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变数。

色彩斑斓的皮球滚到脚下时,奥薇正在佣工处询问。碰撞让她低下头,发现是一枚孩子的玩具,不由微笑,拾起来递给几步外的物主。

接过皮球,小女孩仰起头,黑亮的眼睛宛如葡萄,张着花瓣一样的唇惊叫出来,“你的眼睛是红色的!”

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低议,奥薇退了一步,拉低了兜帽。在外的时候她习惯垂下眼避开人们的视线,却被小小的孩子发现,无意中叫破。

不理会她的退避,小女孩兴奋地追上来,“珍妮你看,好漂亮的颜色。”

孩子身后的伴妇赶上来,看见奥薇,一把抱住孩子小小的身体,“芙蕾娜小姐,别看,那是不祥的眼睛。”

“怎么可能?”芙蕾娜扭动身体,试图摆脱伴妇的控制,“珍妮,我就要她。”

“芙蕾娜小姐。”妇人试图劝说任性的小主人,“她不行。爵爷不会同意的,她是会带来厄运与不祥的人。”

“我不!”芙蕾娜任性地尖叫起来,“父亲说我可以自己挑选女仆。我要她!”

珍妮额头渗汗,被蛮不讲理的孩子弄得束手无策。

“谢谢你,我真的不合适。”奥薇蹲下来,平视着年幼的女孩,微微漾起笑意,“抱歉,祝你挑到一个更好的侍女。”

美丽柔和的笑容令芙蕾娜呆了一下,她挣脱珍妮抱住了奥薇的脖子,像一只黏人的小狗,“不,我要她,珍妮我要她!你说过这里的人都可以。”

这儿确实是雇佣所,可芙蕾娜小姐却偏偏选中了最不合适的一个。珍妮怎样哄劝都无效,求助地望向了远处的马车。马车里的人显然发现了异样,车门开了,走下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他一把抱起芙蕾娜,相似的轮廓使人轻易就能辨认出这是一对父女。

“我的小公主怎么了?”男人疼爱地打趣,“瞧瞧你的红鼻子。”

主人出面,珍妮松了一口气,“爵爷,芙蕾娜小姐坚持要选一位不适合的女孩做贴身女仆。”

“芙蕾娜为什么选她?”男人扫了一眼裹在长斗篷内的女孩,低头询问小女儿。

芙蕾娜抽抽搭搭地回答:“我喜欢她,她眼睛很美,看起来又很干净。”

奥薇失笑之余又有些温暖,除了家人,这天真的孩子是第一个赞美这双眼睛的人。

“爵爷,她的眼睛不……”珍妮坚持说明。

见奥薇脚步移动,已经要钻出人群,芙蕾娜大哭起来。男人打断珍妮,一句话拦住了引起争端的女孩,“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脸。”

两名侍卫拦住了奥薇的路。

豪华的马车,强势的命令,不容拒绝的贵族,奥薇静默了一下,掀开了遮脸的兜帽。

长睫下一对绯红色的眼睛,引起了一片哗然。片刻之后,在周围充斥的不祥、灾难、鲜血等字眼中,奥薇再度罩上了斗篷。

“父亲,她很漂亮,对吗?我可以要她吗?”芙蕾娜满怀希望地看着父亲。

“如果芙蕾娜真的想要,”男人揉了揉小女儿的头,“有什么不可以呢?”

一旁的管家不赞同地劝谏,“爵爷,传说红色的眼睛会招来灾祸与厄运。”

男人笑起来,把破涕为笑的女儿高高抛起又接住,漫然的语调带着傲慢的自信,“只要芙蕾娜喜欢就好。至于厄运,索伦家不怕那种东西。”

索伦公爵是个三十余岁的英俊男人。他智慧狡诈,心机深沉,平素宽和待人,必要的时候又冷酷无情。同时风流自赏,爱好鉴赏名马和美人。妻子病逝后他有情人无数,宅邸整日宾客盈门,舞会欢宴不断。芙蕾娜是他最小的女儿,颇得他的宠爱,衣饰饮食几乎可以比肩公主。

在伊顿城的统治者家做女仆,奥薇并不情愿,但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好在她的工作只是陪伴芙蕾娜,索伦身边美人众多,夜夜新欢,几乎难得一见,这让她略微放下了心。

“奥薇,我想穿那条蓝色的纱裙。”

“奥薇,我讨厌吃苹果派。”

“奥薇,我想到园子里去摘花。”

“奥薇,我一点也不想上钢琴课。”

“奥薇,奥薇……”

……

不到一个月,索伦家上下都清楚地知道,芙蕾娜小姐喜欢新雇的女仆。渐渐地,人们见惯了绯红的眼睛,私下的议论逐渐消退。

奥薇折起公爵小姐换下的衣裙,端起用完的餐盘,芙蕾娜已经拉着她,“奥薇,陪我去钢琴课。我讨厌若拉老师,过一会儿我装作晕倒,你就把我抱出来,然后我们去花园玩。”

奥薇啼笑皆非,半蹲下去替她整理发饰,“为什么?你不喜欢钢琴?”

芙蕾娜喜欢奥薇这样平视,仿佛被视为成年人般对待,“我喜欢。可若拉总是说,小姐,你的手指应该再跳跃一点,背挺直,你节奏太快,你又弹错了……”老气横秋地模仿完女教师刻板的腔调,芙蕾娜皱了皱可爱的鼻子,“她总是挑刺,真讨厌。”

奥薇莞尔,“这样的话确实讨厌,可放弃练习又很可惜。我觉得你那首舞曲弹得非常动听,半个月后的聚会一定能让莉丝小姐大吃一惊。”

芙蕾娜睁大了眼,“你觉得我能胜过莉丝?”胜过那个鼻子翘到天上的二姐?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见若拉私下夸你很有天分,是她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奥薇看看左右,压低声故作神秘,“就是不太认真。”

芙蕾娜涨红了脸,得意又略为惭愧,“若拉真这么说?”

“当然。”奥薇牵着小女孩在琴房外停下,“上课时间要到了,需要我告诉若拉你近期身体欠佳,请她缩短课时吗?”

“呃……”芙蕾娜改变了主意,声音细如蚊呐,“还是不用了。”

绯红的眼睛盛满了笑意,替孩子打开了门。

奥薇静静地在琴房外等候,走廊经过了几个贵族,奥薇依礼屈膝等候对方走过,一个女人却停下步履,“你是那个不祥的女孩?”一把扇子抬起了奥薇的下颌,美艳的贵妇似乎是索伦公爵众多的情人之一,“的确是一对让人厌恶的眼睛。”

奥薇没有说话,女人语气不善地质问:“你是哑巴?”

“抱歉,让夫人不快。”奥薇习惯了冷漠与敌视。

贵妇眼神轻鄙,“在你招来灾祸前,我会劝爵爷把你扔出去。”

“谢谢提醒,你可以出去了。”索伦公爵自走廊另一头走来,语气慵懒,“这里不欢迎你。”

“你赶我走?”贵妇不敢置信。

“我说过我们已经结束。”变了心的男人十分无情。

“你又看上了哪个女人?”原本想以温柔和蜜语挽回,却被爱人的率性刺伤,贵妇变得激动起来,“盖丽,依琳,还是朵蒂那个贱人?”

索伦公爵略一皱眉,相当不耐烦,“与你无关,请注意你的身份和用词。”

显然昔日的爱人已经满心厌弃,贵妇人眼中盈满了泪,一腔愤怒却无法发作。瞥见一边的奥薇,她迁怒地甩了一掌,“都是你带来的厄运!”

一声脆响,而后是一声尖叫。

尖叫的是芙蕾娜。她听见外边吵闹而拉开门,正看见心爱的侍女被打,公爵小姐愤怒欲狂,“你竟然打奥薇!”狂怒的小女孩抓乱了贵妇的衣服,扯掉了她高高的假发,惹来贵妇的连声尖叫。混乱的场面令公爵头疼不已。

直到被奥薇抱回房间,芙蕾娜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她噙着泪摸着侍女的脸。“可怜的奥薇,那个假惺惺的女人真恶心,下次遇见我一定撕烂她的衣服。”

“谢谢你,芙蕾娜。”奥薇轻柔地安抚,尽管平白被卷入了一场风波,心底却因孩子的举动异常温暖。

哄得芙蕾娜睡着了,奥薇返去收拾遗落在琴房中的曲谱。

琴房空无一人,钢琴老师已经离去,她微倦地在琴凳上坐下,目光掠过光滑的黑白琴键,泛起了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

大理石桌上的水晶瓶盛开着大捧郁金香,色泽娇艳缤纷。一个女人在窗前弹琴,精致的花边衬得肌肤犹如象牙,指尖轻快地跳跃,悦耳的琴声如泉水流泻,时而抬起眼看着她微笑。她趴在软椅上听,心情甜蜜而安适。她甚至还记得母亲发上的香气,与明媚的阳光同样美好。

琴房的阳光渐渐转暗,一如那些美丽的日子在时光中无声地流逝,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她合上琴盖,回复到了现实。

“你喜欢钢琴?”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奥薇的思绪,索伦公爵不知何时倚在琴室门边。

奥薇微微一惊,起身行礼,“我来替芙蕾娜小姐拿曲谱。”

索伦公爵沉默了一会儿,叩了叩琴盖,“你可以在其他人不用时使用琴房。”

奥薇婉谢了意外的施恩,“多谢爵爷,我不会弹琴。”

公爵手动了一下,仿佛想抬起她的脸,奥薇立即退了一步,“之前的事很抱歉,如果需要,我可以去向那位夫人致歉。”

无形的拒绝令气氛僵了一刻,索伦公爵冷笑了一声,“致歉?你做过什么?”沉寂了一会儿,公爵若有所思,“你倒很明白自己的身份,看来我雇到了一个聪明的女仆,这可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