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明朝扁舟去

  夜色無涯。
  籠在罩中的燭火隔紗透出一線微黃的暖。朦朧望去,一切均是水月鏡花。
  游女手中的花燈織就令人迷失的星海,他與她,人群中,緩緩擦肩,相逢在賣雜貨的小攤前。
  布衣男子推開斗笠,露出淡漠的容顏,卻有雙烏黑的眼。
  夜空的顏色,悲傷的溫柔。
  在當時尚不知名的男子那裡,感受到同類相近的物質。
  但是,究竟是什麼、又存在於哪裡呢?
  是眉眼、是手臂、是唇角……她搜尋不見。
  一直到後來的某個夜晚,在溫泉水汽繚繞的小院落中,她才恍然了悟,所相似的,竟是那樣名為傷口的東西。
  葦八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從邂逅的那晚起就不斷思索,旋即否定推翻。他不喜歡說話,異樣沉默卻並非不善言談。偶爾,他也會講一些特別打動人心的句子,只是,說話的時候,他總是蹙著眉峰,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他像懷抱一個巨大的秘密,被它壓得喘不過氣,無法過著想要的生活,因此一言一行也都經過重重枷鎖的限製成為了隱秘的暗喻。
  當他撿起那顆石子投向天空,打斷那根牽扯紙鳶的線時。她想,也許,那並不單純是為了自己…那是否,也包含葦八本人的心願呢。
  她與他,是一對紙鳶。
  即使想要比翼,也總得先回眸看看繫在身後那根若有若無的絲線。
  縱為聯理枝,安得並蒂開。
  低下頭,花如雪落寞地微笑了。
  是現在就去質問,質問他究竟是誰,來這裡抱有什麼目的,還是什麼都不問,就這樣漠然地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呢……
  如果她是水月宮主,她必須要令自己做出第一個選擇。
  但同時她也是花如雪,她眷戀那份不想失去的溫柔……
  哪怕這份溫柔,是精心算計的陷阱與刻意施予的誘惑。
  抬起斗笠邊沿的男子,一雙沉靜的眼毫無防備地裸露。
  「送你。」他說。
  「哎呀。葦八!你不是沒錢嗎?」商人快嘴地插話。
  「沒關係。反正跟著你,包吃住。要這些也無用……」他自懷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幾枚桐板叮噹掉出,勉強夠付一朵絹花的價格。
  「送你。」他的眼神帶著難以形容的執著。
  「為什麼?」
  「你和它很襯。」那眼睛低垂著,難聽的聲音卻說得無比認真。
  ……
  「宮主。」瘖啞的嗓音渺渺的,像風裡散落的花,營造綺色的夢,「我不會騙你。」
  「如果騙了我,你會怎樣呢。」
  「騙了你,葦八死。」
  ……
  「你並不狠毒。並不。」
  「我就像那個紙鳶,不管飛得多高,看起來多瀟灑,也還是逃不開一根線。」
  葦八彎腰撿起一顆石子,朝空中用力一擲。
  「……線斷了。」
  他靜靜地望向她,溢出一絲微笑,「可以飛了。」
  ……
  驟然摀住臉,她把頭深深埋入臂彎。
  閉上眼睛摀住耳朵,但只要沒辦法關閉心靈,那些錯落的畫面,那副低啞的嗓音,那些只要感受過一次就食髓知味的溫柔……
  鋪地蓋地。
  她握拳擋眼,沒辦法控制酸澀的液體流竄其間。
  其實,她只想得到一個不抱持任何目的,只單純因為她是她,而停留在她身邊的人。
  等了那麼久,終於她以為這樣的人出現了,又怎麼能控制自己的心不奔向他呢。
  「為什麼……」
  驟然揚袖一捲,她拂滅搖曳不定的火燭。
  靜靜佇立在黑暗的角落,一行清澈的碎鑽在臉上慢慢劃過……
  消失在唇齒間的話語是:為什麼,即使親眼所見,你是一個分明有問題存在,我卻依舊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打賭。賭那一晚,你曾對我說「騙了你,葦八死」時,堅毅的眼神,淺淺的溫柔,都並不是我一廂情願的錯覺呢……
  輕風過後,桌上的燭飄浮起一縷火光熄滅後的青煙。
  而那個倔強到凶狠的女子,已做出不容後退的抉擇。
  「你記住,當你動心的時候,也就意味這是危險正距離你最近的時候。」
  大大的手按在她的肩上,說話的人耐心反覆地叮囑:「你不是為你一個人而生,所以你沒有權利任性。」
  站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暗中,女孩平靜地頷首,發角串系的五彩碎珠隨著低頭的動作磨蹭耳畔,殘留下異樣冰冷的觸感。
  其實她一直都想問——
  為什麼我不可以任性呢……
  為什麼我不是為我自己而生呢……
  為什麼,一定要無視她的喜好,做出配合大局的選取呢……
  她一直很想叛逆一次。
  因此明知烏羽的身份,在她動手觸犯到她之前,她都忍耐著。她不想和一枚棋子計較的理由是因為她自己也只是一枚棋子。
  然而棋子,也擁有靈魂與名為心的東西。
  只要付出的夠多,就可以把別人的棋子變成自己的。她如此相信。
  儘管在烏羽那裡,她輸了。
  但在葦八這裡,她還要賭。
  只是花如雪沒有想過,她輸得起烏羽那一盤棋,並不意味她輸得起葦八的這一局。
  這一局中有一朵紅花,過早地種下孽緣。
  它時時迷炫她的眼,讓她看不清所謂的前緣只是個迷魂的陷阱。
  踩過紅錦地衣,黃色的絹裙冰冷地迤邐。她像一縷幽魂,帶著倔強的表情,煙一般拂過重重閣宇。
  千步長廊,月淺燈深,手指碰觸到那扇雕花門。推開之後,她會不會無法回頭,她會不會失去不可能再挽回的東西……而她已沒有猶豫的時間,熟悉的聲音已近在耳畔:「宮主?」
  側臥的男子若有所察,警覺地睜眼,挺身躍起,卻發現站在門前的,是他意想不到的人。
  虛幻如煙的微笑,清瘦卻不覺纖弱的身體,發似流泉,優雅如蓮,淡定通透又有一雙囂張鳳眼。這個一直以來都慣常自我壓抑的女子有種驚人的魅力。
  那是屬於毀滅性的禁斷的甜蜜。
  雙眼開闔間,彷彿做了什麼決定,瞬息萬變的黑瞳閃爍出煙朵般明明爍爍的美麗,令保持開門動作的男子瞬間屏息。
  喉結滾動,他知道一定要說些什麼才能打破這個她設下的魔法。但受過傷的喉嚨異常幹噪,凝望她美麗到驚心的眼睛,他發現,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正如他面對她時,他所能做的,通常只有沉默。
  「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好嗎……」
  歪過頭,她略偏著臉,微笑著對他說。一如某個大膽的平常女子在邀約心儀的男子。
  「春天的晚上,不知為什麼,總是很難入睡,而在這樣的夜裡,我不想一個人。」幽涼的音調,飄飄渺渺。伸出的手,白玉一般,卻因練武而骨節分明。
  修長卻並不纖弱的手,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失神地望著它,葦八想,如果一生,他只遇到過一次邀約,該有多好。定定地抬眼,他看著花如雪的臉。如果,先遇到的是她,或許自己會得到遙遠的幾乎不可能屬於他的幸福吧。
  然而有些事已經注定無法改變。
  所以他也只好默然地握住她的手,默然地取下外衣,披上她的肩。
  「那麼葦八,就陪宮主走一走吧。」
  兩個人,乘著夜風,飛馳碧野清宵。由近郊至城內,雖然沒有說要去哪裡,卻都自覺地奔向同一個目的地。
  「葦八的輕功真好……」
  「不!我學的是刀法。輕功在同門中最差。」
  「刀很霸氣,又很決絕。為什麼你會喜歡刀呢?」
  「我不喜歡刀,宮主。」
  「那你喜歡什麼呢?」她駐足回問。
  「我喜歡安靜。」
  他回答,眼眸裡流露某種看不透卻深重的感情。
  「我想找到我夢中的地方。我常常做那樣的夢——夢裡,有麥田,有稻草人,有溪水,有……」
  驀地睫毛一顫,目光暗淡下去,他閉上了嘴。
  夢中還有一把從背後斬向他的鋒利彎刀。
  他的記憶就像水中的魚與外界只隔一層薄薄的冰面,卻無法穿越脆弱的空間。但他還惦念著曾經感受過的溫暖,因此,有所執著耿耿於懷。
  髮絲吹起,拂過依舊沒有表情的臉,帶出彷彿落寞的軌跡。
  花如雪伸出手,在意識到之前,已將指尖停留在他的側面。想要撫平的是他眉宇間莫名的憂傷,還是他心中不可能言明的鬱結呢……
  「失落的東西,是尋不回來的。但是我們可以找到新的東西來代替。」
  望著他,她竟說出令自己心驚的話語:「也許有一天,我們兩個人,能找到一個葦八夢中所見的安靜的小村落,然後讓腳步永遠停留……」
  無法抑制澎湃的心情,她逕自越說越快,用甜美的話語編織成恍惚的夢境。也許這不是在寬慰葦八,說得如此順暢的理由,只是她在不覺中也墮入了葦八的夢……
  想要很安靜。
  這是那些渴求轟轟烈烈的人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心情。
  她癡癡地望著他。
  被她的目光膠著,他便也只好望向她了。
  眼前的女子錦衣長髮,他們在不覺中,又回到初相遇的街口。夜色蒼茫,不見遊人如梭,綺麗繁華的中都也像只有他們二人醒著。
  但周邊卻有無窮幻影,穿梭往來,將他們重重包裹。
  在幻影交織的喧鬧聲裡,突然爆響有誰放煙火的轟鳴。
  兩個人同時抬頭。
  天空散落紛紛艷艷的煙火迤邐綻放似揚揚灑灑的藕花。那一朵朵繁複的煙花、在夜空劃出明亮、爍動的曲線,卻殘忍地驚醒有著不同立場的她與他。
  於是有些原本終生也不會說的話,雖已滾到嘴邊,卻終究還是成為了終其一生也不會說的話。
  煙花過後使人愁。
  涼涼的夜風拂起女子要漫揚到天際的發。
  花如雪低頭微笑了。
  撩起耳邊的碎發,固定住它飛揚的慾望,她說:「天快亮了,葦八,我們得回去了。」
  潔白的指尖以綰髮的動作遮擋住眉目間的一縷淒然,回去……如果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心也回得去……
  榆葉梅是稀疏的花,但種植稠密,交錯的枝條便搭出火紅的漫天花網。梳著低低宮髻的少女,手捧香爐垂容斂立。飄來的芬芳香卻驅不散前方的官裝麗人一臉凶狠的煞氣。
  抬手搭上一簇開得正艷的花枝。
  水雲紗層層褪至肘部,露出一截完美無瑕的手臂,手臂的主人輕柔地撫摸沾染露水的花瓣,瑩白如玉的臉龐卻看不到絲毫憐愛花朵的模樣。
  「娘娘……」捧著一件絲綢斗篷的小宮女怯怯地邁上一步,「春寒風涼。還是披上吧……」
  手指一顫,幾片花瓣自指縫間輾轉飄零,神色陰霾的女子毫不理會來自身後的叮嚀,垂睫,望著緩慢飛落的花瓣,唇角揚起一絲鬱悒的弧線。
  「不必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再等下去,烏羽大概也是來不了了。而水月宮亦未見傳出任何消息。若是花如雪出了事,此刻一定不會如此安靜。想來只有一個原因,是烏羽輸了。深吸一口氣,肺腑中全是沁涼的花香。遠處燦爛的雲霞映著赤紅的花簇,為女子妍麗的容貌平添一抹赤色的陰影。
  「花如雪,你敢動我的人。」眉間擰起一道煞氣,金國皇后抬起漠然的眼,倏地吹散掌中的碎花,「就莫怪我讓你付出代價……」
  「娘娘……」
  兩個小宮女提著裙角跟上來問:「回赤松殿嗎?」
  「不。」浮起一絲冷笑,女子幽然回轉,「去參見咱們大金皇帝陛下。」
  「這是什麼?」
  花如雪放下手中的書卷,微挑的鳳眼直直射向用雙手遞過一樣物什的白衣少女。
  少女小嘴微翹,十分不滿地暗中叨咕,據說烏羽被宮主派去執行什麼特殊任務,自己的工作憑空多了一半的量。那幫堂主啊香主啊簡直聯合起來欺侮她比烏羽好說話嘛,連這種明顯吃力不討好注定要挨罵的事都交給她來做。
  「我在問你——」花如雪加強語氣,眼中明顯射出凌厲的光耀。
  「真是的,不是明明看到了嘛……」少女更小聲地嘀咕,旋即雙腿微曲,擠出一朵燦爛的笑花,「稟報宮主!這是皇宮裡面傳來的令牌!皇帝老兒……嗯,是皇帝陛下,要和我們暫借一個人。」
  「什麼令牌?」花如雪氣惱交加,「他怎麼不親自來和我說!」
  「宮主……」少女眨眨眼睛,費勁地吐出結巴的句子,「您沒事吧……」水月宮原本就是皇帝直屬管轄嘛。他想從這裡調個人,不是輕而易舉嗎?還需要親自來和她打招呼?哦,她懷疑宮主哪裡不正常了。對,反正沾上韋總管的事,宮主一向都很失常……
  「我知道他欣賞葦八,但葦八已經當面拒絕過一次了。」花如雪把手指握得咯咯響,她知道這其中一定另有緣由。自己對葦八另眼相看已不是秘密,完顏雍沒理由不知道才是……明知如此,還是執著要從她這裡調走葦八。甚至沒有和她事先招呼,而下達了公式的要人令牌,完全不給她拒絕的餘地。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知道這是那位一直以來把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皇后娘娘的報復。
  她殺了皇后派來監視她的心腹,所以皇后要奪走她垂青的男子。
  而顯然,一直以來偏寵側妃的完顏雍這次出於愧歉的心理同意了皇后少見的請求。
  「要葦八去當她的侍衛……」花如雪想要冷笑,牽動唇瓣,卻因太多複雜的心緒變成了唇邊的一抹苦楚。
  如果這就是皇后想要的目的,那麼,她達成了。
  握緊手中的令牌,花如雪茫然地轉身,窗外飄落一地白花,取代它綻放枝頭的,是如火如荼的隸棠。
  「葦八。」
  「宮主。」
  春日的午後,兩個人一起漫步荷塘。
  穿著淺色衣裳的女子微笑著信手灑下零星魚食,「你的名字很怪異呢。怎麼會起得這般古怪?」
  見到她難得一見俏皮的一面,男子陽光下的容顏也似乎多了抹溫暖。他靜靜垂睫,任由陽光在眼皮跳躍灑下淡淡金芒。
  「我受傷之後就忘記以前的事。救我的那個人是從蘆葦叢中撿到我,於是他就讓我姓了葦。其實他不擅長起名字,卻總要給別人起名字。他說每個人都有一種命運,而那命運不見得就都適合我們。他如是,我也如是。所以,叫什麼都無所謂。只要他願意那樣叫就好……」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嗎?」
  她偏頭,看著他的臉。
  「嗯?」他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
  「你在提起他的時候,會有一種很溫暖的表情。」低頭,拉過一條綠色的垂柳,她問:「何時呢,當你想到我的時候,如果也可以露出這種溫暖的表情……」
  「我……」他怔了怔,想要說話。
  一隻手卻先掩住他的口。
  「沒關係。」抬眼,她粲然一笑,「不要可憐我。你明白我想要的,一直都是別樣的東西。」
  他訥訥別眼,躲避這個女子清澈的視線。
  「那樣東西,葦八並不是不願意付出,只是有些東西,我付不起……」
  「你付得起的,這件東西,是你所擁有的。」女子微笑轉頭,將淡定的目光投向綠柳下粼粼的水面,「只是你並不願意。」
  「宮主,你誤會了……」
  「我一直都誤會了太多事,但我知道,這件事卻並沒有誤會呢。」
  她逕自蹲下去,托著腮,像個小姑娘似的撿起石子擲向水面。
  「葦八隻是個鄉下人,不擅長打啞謎。」他複雜地注視她的背影,「宮主有話,可以直言。」
  「我已直言了太多,但是並沒有得到過直言的回應。」
  花如雪逕自微笑,卻微笑得異常寂寥。
  「葦八,你想進皇宮吧。」
  「葦八不願意。」挺直的背將頭扭向另一方,「葦八早已說過,只願在宮主身旁做事。」
  「那麼,就當成是我讓你去吧。」她歎了口氣,深邃幽寂的目光下,是一直蕩漾著深深微笑的面頰,「是我讓你去的,是我送你去的,這樣就可以了吧。」
  「葦八聽不懂……」
  「你只是聽不懂我的話,我卻不明白太多事。」花如雪寂然回首,「比如擁有一切的人為什麼要和我爭我僅有的東西,比如我付出的心為什麼可以被漠視到如此地步,比如究竟要怎樣才能打動你。」
  「宮主與葦八是雲泥之差,不需要誰來打動誰。」
  「呵呵……好狠的一句。」她把手浸入水中,撩動那冰冷的物質,漫在唇邊的儘是嘲諷,「不需要誰來打動誰……那麼,你又為什麼要打動我呢?」
  無比淒冷的一句過後,有人憤然一掌拍擊水面,毫無預兆地倏忽起身,抱住了身後如影隨形的男子。
  萬千柳絲垂覆早春荷塘。
  此季不是盛夏,此時沒有蓮香。
  只有柳絮成團,盈盈似夢,香球無數,才圓卻碎。
  交匯的眼波,剎那凝佇。
  於這個午後,看到無法迴避的真實。
  比如某個女子睫上的眼淚。
  比如某個男子沉默的痛楚。
  她曾把他想得太過簡單,以為在中都自己可以隻手遮天,給這個男子以幸福曾是她心中輕而易舉的事。
  「葦八,」臉孔貼上他的胸膛,她閉上眼,不想再看他固執的容顏,「葦八……」一遍遍叫他的名字,縱然連這個名字也許都不是真實的。
  「葦八……若你是個鄉下人,我與你一起去做村婦好不好……」
  「你累了。宮主,這樣的話,平常的你是不會說的。」而他試圖推開她。
  「是的……」她垂頭抓緊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我累了……我一直都太累了……請你送我回房間,韋總管。」
  「是……」輕而易舉地打橫抱起她,他僵硬地走向她的住處,一直看著遙遠的前方,不敢也不想低頭看她的臉。
  「進宮以後,打算做些什麼呢?」她用唱歌似的聲音很輕很輕地問。
  「做我應該做的事。」他毫不動搖地如此答。
  「你該做的事,如果會傷害到我,你也會做嗎?」
  「若我做的事要傷害宮主,宮主就不該給我做的機會。」
  「我想給……」
  「那便不要問……」
  「我想知道……」
  「你太倔強……」
  「你終於不叫我宮主了嗎?」
  一雙手緊緊抓住他肩膀的頭髮,迫他低下頭,懷中的女子像憑空縮小,再不復初相識時凜冽淡然的模樣……
  「宮主……你變了。」
  「但是,你卻沒有變。」她幽幽別開眼,「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一頭熱更讓人難堪的事了。」
  「……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
  失落的喃語像風一般消失,卻溫柔地觸碰她的耳鼓。
  乍然抬眸,撞入視野,是男子溫柔如夜空的眼眸。
  側肩撞開那扇門,他認真、鄭重且輕柔地將她放在床上,慎重得像懷抱著的是一個寶藏。
  「宮主,不是一頭熱。」
  一步步地後退,在退開房間之前那男子回眸苦笑,「不是的……」
  「那麼你以為,你還可以這樣抽身而退嗎?」任由眼淚剎那縱橫,把一個枕頭狠狠摔來,她驀然衝來從背後抱住了他。她的手在他的胸前十指交織,緊緊地緊緊的禁錮了他,限制他的離去。
  「不許走、不許走……請不要這樣離開我。我會很害怕,葦八,請你不要就這樣走。」讓人無法拒絕的脆弱的話語伴隨滾熱的眼淚淌下。
  僵硬的背停止一切動作,他說:「宮主不願意的話,我就哪也不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把頭扎入那個厚實的背,「我不要勉強你留在我身邊。我從來都沒有做過一件任性的事,而你……」她強迫他轉身,捧住他的臉,灼熱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說:「你就是我這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任性!」
  即使明知他有問題,明知他來到她身邊,原與旁人無異,也是抱有企圖與目的。她依然只是一個跳板。明知不該送他進皇宮,明知他一定會傷害到自己,但是、但是,為什麼即使明知如此,還是想要任性地相信……
  相信他曾對她說:「騙了你,葦八死。」
  因為那樣絕烈的誓言是出自他的口中,所以就信了。根本就不想懷疑。從來沒有一個人,肯對她這樣立誓。
  「葦八……」
  她望進這個男子弱水般的眼眸,那不管她付出什麼都會轉瞬沉沒的眼睛,怔怔地說出:「我想要你……」
  眼淚怔然地劃破姣好的面容。
  她說著花如雪這一生最激烈的告白。
  他們沒有明天,也沒有未來。
  明天他將入宮,去做他一定要做的事。
  而她不能也完全不想阻止。
  她在和自己打賭,她在和命運任性,她想向某人證明,卻抓不住可以相信的任何一點憑證。
  「你曾經愛過某個人嗎……」
  當他的髮絲摻入她的髮絲時,她輕輕蹙眉問。
  那雙盯著她的眼睛,一瞬間,亮若秋星。
  重重幕帷下的旖旎,把複雜的事變成更加複雜,卻把複雜的感情變得很單一。髮絲相繞,頸頸纏綿。他一直凝望她的眼,像要把她的形容從此嵌入靈魂深處。
  「若是愛過,她便是花如雪了……」
  那個告白之後緘封的吻,吻住她的回應,似乎他從來不需要回應,似乎他拒絕她的回應。而那個女子枕下一朵灼然明艷的紅花,依然刺痛他看似無波的眼睛。
  「……萬事請斟酌。」
  於是,在天明之際,當他將要離開的時候。
  穿著潔白的單衣坐在床上的女子,掛著淺淺的笑,伸手遞來的正是那朵紅色絹花,她說:「不論你打算做什麼,現在我都不會阻止你了。只是不管你要做什麼,請你看它一眼,再想想我。」
  那是一種浸入靈魂的渴盼,它寫在花如雪美麗的臉上。
  她是在懇求他了。
  這風華彰顯的傲然人物,變成平凡女子。然這平常女子卻比風華彰顯卓然華美的她,更讓他縈繞牽掛。
  那一朵花,比任何兵器都來得更加鋒利。
  只消望一眼,就會讓他想起自己的卑鄙。想起她淺淺的笑意,想起自己即將的背棄……但即使如此,也還是不足以改變他一早做出的抉擇。
  所以,宮主……
  「對不起……」
  這是隨著她眼前漸漸合攏的木門,即將消失在一線晨曦中的身影,離開前,最後留下的三個字。
  對不起……

《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