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苟延殘喘

  本以為歇斯底里的妒婦樣子一逼一鬧,兩個人已經算是一拍兩散了,卻沒想到丁未出差後又回來了,破天荒地應著情人節的氛圍,送了她一朵水晶玫瑰,一看就價值不菲。以往他送過她什麼啊,去海邊就是貝殼小掛件,去西藏就是藏飾,要不然就是不知道哪個展會送的紀念品,手錶啊、筆啊,五花八門,既不用心,也不費錢。這次肯花點兒血本來哄她,的確是很出乎她的意料。
  按說她應該很有骨氣地拒絕他獻的慇勤。可是他在情人節送她禮請她吃飯,事先托人訂好位子,是不是他有什麼話要說?
  所以陸卷爾同學再次被她自己的期盼打敗,乖乖地換好衣服,跟他去吃了這頓等位的人多得出奇、菜貴得離譜的晚餐。但物有所值,聽了音樂,喝了葡萄酒,僅僅是氣氛已經讓人覺得無價。
  「陸卷爾,你要是喝醉,以後別想我再帶你出來。」
  丁未見她把酒當水一樣和,以為她還在鬧脾氣,語氣不自覺地有些沖。
  卷爾放下杯子,看看酒瓶,似乎是喝得急了些,轉眼就喝了半瓶。剛剛做了一本樂享葡萄酒的書,所以她點了一瓶澳大利亞產的葡葡酒。不用丁未舉杯,她一個人品著,回想書中的文字,不知不覺喝得有些多了。
  「我沒事。」卷爾手撫住額頭,沖丁未笑了一下,「這個的風味,果然跟書裡描述得十分吻合。」
  她做的書,他都沒有看過呢!這是她做的第幾本書了?她自己都不十分記得。想當初丁未的每一條新聞她不僅標記好播出時間,連重複播出的次數都要一一標出。有條理的陸卷爾,那個時候可真是永不知疲倦。丁未起碼應該頒個最佳觀眾獎給她,不枉費她一直堅定地只支持他。
  提到書,卷爾其實希望丁未多少能關心一下她。工作一年半了,她步入了第一個倦怠期。
  辦公室裡的人走了大半,原本帶著她的那個師姐的朋友,早就跳槽了。那個師姐的朋友走的時候,問過卷爾願不願意跟著她走,可卷爾考慮一下還是婉拒了。公司雖然不以出版為主,但是由於掛靠在國有企業之下,卷爾他們部門是撐不到也餓不死。公司的福利待遇很好,去年所有人都輪班去新馬泰玩了一個星期。卷爾沒去成,她的戶口凍結在學校,沒有辦法辦護照和簽證,只能領了些錢,一個人苦哈哈地加班。在她看來,別人不上班,她一個人堅守崗位,加班。留在公司主要的一個原因,是為了戶口。國企每年還是有留A市的指標的,儘管機會渺茫,她也要等一等的。剛畢業,頻繁地換地方,並不是好的選擇。
  卷爾在上司走了之後,被提了一級,變成版權經理了,賺的卻還是助理的錢。上面還不知從哪裡調派來了一個主管,對版權這塊完全不懂,卻整日裡指手畫腳,讓卷爾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被折磨得夠嗆。她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的時候了,偶爾不顧那個老女人的呼來喝去,直接找老總攤牌,畢竟她自己負責一攤事,已經有她的步驟和節奏,別人插手的話只會添亂。
  她不完全忍氣吞聲,並不代表她的心情就會好,大部分的時間她還是要給主管面子,還是要聽人吆喝。不對也得聽,最鍛煉人委曲求全本事的就是工作。再者有的時候,反抗後的感覺並不是暢快,反而有些許的惴惴。很久以後卷爾才漸漸懂得,原來她明面上的抵抗,對人家來說根本不值一提,傷不到別人分毫,她的那點兒良善,完全是用錯了地方。職場就是這樣的地方,上面的人怎麼整你都有人家的道理,她也不過就是一個卒子,沒有任何神通,只能一步一步地挪,而且只能前進,不能後退。
  她工作上的事情只有跟小羅能聊聊,可是小羅卻是個忙人,沒有多少能用於開解她的時間。范菁芒已經禁不住「月下」的哀求,直奔大洋彼岸了。少了這個閒人的陪伴,卷爾真正是形單影隻了。
  卷爾曾經試著跟丁未聊起他的工作,但是由於辦公室裡面都是女同事,丁未對於她們之間的紛爭,很迅速地歸結於女人間的勾心鬥角,很有些不屑一顧。他的建議就是那兩句話,「幹好你的工作,別的事情不要參與。」
  果然丁未對卷爾提到的書沒有任何反應,反而很果斷地找來侍者,結束這次看來有些風險的晚餐。他可不想卷爾的強脾氣被他買的酒勾上來。
  不談情,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直接而純粹。卷爾不會再處處小心討好,畢竟她工作已經很累,拿不出多餘的精力再供起一個上司。
  菜做得不合他口味,沒吃幾口?但是她再不會有馬上進入廚房變著法補救的情形出現,愛吃不吃,誰餓誰受著。家裡沒有電視,想用電腦?沒問題,等她處理完工作上的事情,他愛用多久用多久,大不了不跟他計較電費。嫌屋子亂?沒問題,她亂她的,週末她自然會收拾,不用他幫忙。他要是看不過眼,兩個選擇,要麼不看,要麼不來。
  她是在跟他發脾氣!就因為他跟女同事吃個快餐,氣足半年,鳴金收兵已經毫無希望,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勢。丁未過了好一陣子才覺出來不妥。可卷爾不再發脾氣,倒也讓他想不出什麼好轍來打破這個局面。兩個人的力量對比似乎掉了個個,換他在她這兒委曲求全了。
  而今她甚至對他漠不關心,竟然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他不知道,除了走、除了離開,還能有什麼辦法。
  這次由卷爾徹底忽視而導致的冷戰,一經爆發就變得無法收拾,因為似乎沒有人採取了什麼有效的辦法去試圖收拾。
  「那場直播我都看了,你竟然沒看?」羅思繹在一個月後終於瞭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儘管她覺得對朋友有些疏於關心,但是還是先表示了一下驚訝。
  「是啊,沒看。」卷爾回答得理直氣壯。心呢,會不會因為空了下來,也虛起來呢?摸一摸,好像還行,還在那裡。隱隱作痛的地方,還是會疼,但大部分的疼痛似乎都被壓了下去,壓實在心底。只是在一個人走漆黑的樓道、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入睡的時候,會突然鑽出來刺她一下。然後,流著淚醒來,試著說服自己。別離,總是要到來的,她只是讓它提前了一些罷了。
  「放得下?」
  「放不下我也要自己捂著。」求他回來,繼續這麼不清不楚地住著?圖什麼?就圖有個伴兒,緩解下寂寞?緩解的那一點點,怎麼解得了渴呢!纏也纏了,他能給的,她也都得到了。還巴望著什麼呢?
  「你們這麼僵著不是事兒。」以羅思繹的性格,分分合合都得要個說法,她不贊成拖拖拉拉。
  「我們不是僵著,我們是分了。不,似乎叫分了並不恰當,我們是關係終止。」至於是什麼關係,卷爾已經不想去定義,反正是散伙。
  「要不要相親?我們部門有幾個小伙兒都不錯。」羅思繹不想她們來之不易的小聚兩句話就陷入低潮,也就不再深勸,轉移了話題。
  「結了婚的人是不是都喜歡當媒婆?」
  相親的話題,如今對卷爾來說,可以算得上是老生常談,沒有任何刺激性。別的不說,連房東都給她提過好幾個人選了。父母那邊由操心她的學業、工作,已經很與時俱進地進入到為她的婚事操勞的階段。他們先是明示、暗示地告訴她,如今畢了業,有合適的可以處處。而後在卷爾遲遲沒有動作的情況下,他們已經發展到發動所有熟的、不熟的朋友給她介紹了。多的時候,一周有三個人選可供她選擇。當然她都沒選就是了,沒需要也沒必要,不知道爸媽急什麼。
  「你以為我願意啊,換一個人我才不管。這麼大的城市,你自己沒人選,自然要靠介紹認識了。認識了,覺得不錯,常來常往地才可能有發展。我呢,就做好你們常來常往的媒介。」
  「再說吧。」卷爾不置可否。如果真的要被介紹,朋友介紹總是比長輩介紹要自然些。小羅是好意,她不會不識好歹地表示自己有多反感。
  「別拖拖拉拉的,不為了把自己嫁出去,也為了認識個新的人,談一場正常程序的戀愛啊!」
  「我現在的心態,談出來也是黃昏戀的感覺。」卷爾沒辦法配合小羅調動她的情緒,所以只是扯了扯嘴角,呼應一下。
  「不用這麼悲觀吧,依我看丁未未必就離得了你。」
  以她對丁未的瞭解,如果他對卷爾一點兒沒感情,那就根本不可能跟她在一起這麼多年。但這話羅思繹本是不想說的。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這兩個人有個完滿的結局,可這兩個人就沒讓她踏實過哪怕一天。她認識的這兩個人,對感情認真,對彼此在意,可又不是常規的認真和在意。卷爾要的,丁未不肯給;丁未要的,卷爾遲早也會拿不出。在感情這塊,誰也做不了活雷鋒不是。所以對這兩個人的事情,她只能是袖手,儘管她很想乾脆勸分不勸合。
  還真讓羅思繹給說中了。丁未在一天夜裡,突然出現在卷爾的床上。
  卷爾對他是怎麼進來的,一點兒沒有察覺,只是在翻身的時候,發覺身邊有人。她迷迷糊糊地想,他又是半夜到家,也不知道吃點兒東西沒有。把自己身上的被子向他那邊拽了一些,確定蓋在他身上了,卷爾才翻過身,繼續睡去。
  突然,她猛地坐起來,異常清醒,他怎麼又回來了?不需要打開燈,卷爾完全可以確定,這會兒躺在她床上的就是丁未,帶著些風塵僕僕味道的丁未。微微的鼾聲說明,他很累,他睡得很實。
  在黑暗中,卷爾坐了很久,一動不動。叫醒他,趕走他,一切就再難挽回了。可是,就這麼任他隨意來去嗎?走的時候,沒個交代;回來的時候,堂而皇之。
  卷爾坐到身上有些冷了,才又躺下來。算了,忍不下心來叫醒這麼累的人,也狠不下心來,親手切斷彼此微弱的聯繫。隨便他吧,就算是任他來去,一年他又能在這兒待上幾天呢。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都很有準備地、盡可能地表現得若無其事。卷爾呢,早起了一會兒,做了早飯;丁未呢,強挺著起來陪卷爾吃過早飯才繼續補覺。
  可是她表現得若無其事,並不代表真的什麼事都過去了。當矛盾曾經化為衝突之後,就很難讓其永不升級。很小的事情在心裡的疙瘩上面顛一顛可能就會壓不住勢頭地竄起火來,再難壓制得住。
  壓制不住燃燒起來的戰火,對卷爾來說,只是自焚,因為丁未很少有時間能參與整個過程的始終。前半程兩個人還吵得熱火朝天呢,他突然就有任務走了,怎麼辦?只能是她自己降溫。
  她打電話過去理論,在數次拉鋸中尋求解決辦法未果的情況下,丁未會問:「我承認我全錯,你全對,你還是生氣,你說怎麼辦?」
  「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
  「好聽的!」
  丁未很配合。可是這種配合,只會讓卷爾覺得她是通過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的方式在向他撒嬌,而他並不想說什麼、做什麼來哄她。不過神奇的是,她竟然也開始不那麼受傷了,掛斷電話,該幹嗎幹嗎,好像之前傷痛欲絕、淚流滿面的不是她?他們打著打著,誰都皮實了,誰都不可能還那麼把對方當回事兒了。
  「你最近別過來了。」
  「你不是說你不去嗎?」卷爾公司組織去青島旅遊,她說了不去,丁未以為她臨時變卦。
  「不去,我爸媽要來。」不去青島,是因為手上接的私活兒快到截稿日期了,必須趕出來。她接的活兒是月下幫忙聯繫的,在報紙上連載呢,壞了信譽以後再想攬活兒就難了。工作以後,她日益嘗到生活的艱辛。當學生的時候,她覺得身不由己,覺得被約束、被支配。等工作了,她才知道,那些真的什麼都不算。那時候沒有人會真正跟你計較,約束管教的同時更多的是維護,有很多人都對你負責。工作中卻只有你自己在對自己負責,為自己的現在和將來負責,需要無比的慎重。這以後再沒有人包容小孩子般地包容你的毛躁,再沒有人會帶著治病教人的態度幫你糾正、幫你提高。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這個時間?」丁未有點兒驚訝。不年不節的,醫院應該不會這麼容易請假啊!卷爾工作快三年了,她爸媽也不過來過三次而已,就是因為沒有假期。
  「最近不是有房展會嘛,他們要來看看。」卷爾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了。
  爸媽想在A市給她買處房子,他們說與其付房租,不如還貸款了。但以目前的房價,卷爾覺得很難買得起。有心問問丁未能不能幫上忙,卻一直都沒能下決心開口。
  他們兩個的關係又近又遠,求他會讓她特別不自在。她心底最深處的渴求太過卑微,使得她要盡可能地掩飾自己的想法,表現她的獨立。如果她最想要的他給不了,那麼其餘的她都不要。這不是故作清高,這是卷爾對於她感情的純粹的最後一分堅持。這種想法,別人知道了也許會覺得特別可笑吧。只為了排遣寂寞住在一起的兩個人、對彼此盡量不聞不問的兩個人,還談什麼感情純粹?可在卷爾心裡,一切的一切根源都在這保留的一點點的純粹了。如果這個都不存在,她真不知道在這種關係中她應諺如何自處。
  「哦」丁未僅僅是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便再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表示。房子的事情,他幫不上忙。幹了這幾年,認識了不少人,但真正能指望得上的朋友其實是很難交下的。如果是利益交換,行裡的人都知道,好處拿不完,可在那之前,你也得掂量掂量,長沒長能拿得起好處的手。所以他規矩得很,想往長遠了干,就得守規矩。
  卷爾雖然沒指望他有主動幫忙的表示,但對於他這種不冷不熱、事不關己的表現,還是難免有些失望。這兩年每次爸媽過來的時候,他都會迅速消失,而且消失得那叫一個徹底,總給她一種他隨時準備完全撤走、不會再回來的錯覺。
  倒是已經不怎麼私下聯繫的曾毅,每次聽說她父母過來,都要張羅著請他們吃頓飯,很記著當年他們的熱情款待。弄得媽媽疑神疑鬼地問她,是不是曾毅對她有什麼想法,還很是得意地說,早幾年她就看出來了,沒想到這孩子這麼心誠。卷爾生怕媽媽由這種猜測胡亂表示出什麼,只好很嚴肅地拒絕他們的胡亂推測,講明自己同曾毅同學純友誼得不能再純了。
  在爸媽那兒,顯然她乖巧的優點已經成為極大的缺點,他們認為她至今還乏人問津,是情商不高的表現。歸結來看,以往的聰明都是小聰明,這孩子還是笨,不開竅。
  等爸媽真的搬過來,她想不開竅也得開竅了吧。她的任性只能到那個時候為止吧。

《一意共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