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告白(1)

  「我知道你就在這個世界上,在上天安排好的某個角落,等著我來找到你。」

  1

  羅開懷與朱宣文趕到停車場時,Dave也剛到,桃子被同事一通十萬火急的電話叫走,車裡只剩Dave、朱宣文和羅開懷。

  「呃,我讓大夫通知了賢妃的家人,」Dave斟酌著說,「然後看她沒什麼大礙,就過來伺候您和皇上了。」說完緊張兮兮地瞥了眼朱宣文。

  羅開懷淡笑了笑:「你做事還真周到。」

  「呵呵,奴才應該的。」

  「你們家少爺這麼及時趕到,也是你通知的吧?我得謝謝你。」

  「呵呵,不謝不謝……少爺?啊?少爺!」Dave一下摀住嘴,朱宣文給他一個「是的,我們敗露了」的眼神,Dave一瞬露出驚恐的神情,旋即又放鬆下來,眼中是終於不用再裝的輕鬆,「羅醫生,你都知道啦?」

  「你們兩個也真是厲害,我一個心理醫生,一進朱家就被你們耍得團團轉,真不知該誇你們演技好呢,還是該檢討我自己醫術不精。」

  「哪裡,哪裡,」Dave不好意思地搖著蘭花指,「您醫術沒問題的,是我們演技好,演技太好了。」說完忽然發現朱宣文在瞪他,急忙又閉了嘴。

  地下停車場的光線很暗,車裡更暗,一時沒人說話,沉默籠著昏暗,像在孕育什麼東西。Dave透過後視鏡,一會兒看看朱宣文,一會兒看看羅開懷,手扶在方向盤上聚精會神,只是忘了開車。

  「對不起,」終於是他先開口,「這些天,我不是故意要騙你。」

  熟悉的聲音裡有陌生的語調,與之前裝病時不同,與剛剛在樓頂不同,與以往任何一次的語氣都不同。羅開懷交握起雙手,第一次聽他這樣說話,有些不適應。

  「沒關係,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因。」她低聲說,「再說,你為了救我爸爸,不惜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了裝病的真相,我真的,不知該說什麼好。」

  說謝謝太輕,不說謝謝,又說什麼呢?

  「如果是為了這個,你完全不必有壓力,」他輕鬆地說,「總歸不能一直裝下去,我原本也打算要告訴你真相的。」

  她一下想起早晨的情形:「早晨送Linda時,你說有話要對我說,就是要告訴我你其實是裝病?」

  「不只是這個,」他頓了頓,「還有為什麼裝病,以及,關於我的很多故事,只是不知道,你願意聽嗎?」

  徹底的坦白,意味著一段關係的開始,或結束。羅開懷更緊地握了握手,微微點頭:「嗯。」有些東西並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同樣,也不是想拒絕就能拒絕。

  又一陣短暫卻像是很漫長的沉默。她想起桃子說有人在暗害他,以為會聽到一個豪門闊少身處險境、為躲避殺機不得不裝病偷生的故事,卻沒想到他一開口,竟與這些都毫無關係。

  2

  「我父親是爺爺的長子,也是我爺爺心目中事業的接班人,從我小時候起,他就總是和爺爺一起忙工作,他身體不大好,藥也總是不斷。」他語調淡淡,波瀾不驚中卻有種奇妙的感染力,彷彿話音落處便是一幅畫卷。

  「我母親擔心他的身體,常要他多休息,可那時恰逢TR從普通品牌向奢侈品轉型,他忙得根本停不下來。我十五歲那年,他因為一項工作連續加班,一天晚上,突然一個人猝死在辦公室裡。我母親因為傷心過度,不久之後也因為心臟病去世了。」

  他頓了頓,呼吸像語調一樣平靜,羅開懷卻不由得手指又緊了緊。資料裡說過他父母早逝,可並沒有說得這樣詳細,聽他親口講出來,感覺更加不一樣。

  「後來我便跟在爺爺身邊生活。我二叔作為爺爺唯一在世的兒子,自然成了最合適的接班人。他並不是我奶奶親生的,之前一直生活在我父親的光環下,我父親去世後,他彷彿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朱家的意義,開始很努力地工作,比我父親在世時更努力。坦白地說,我二叔這些年的確為公司立下許多功勞,今天的TR,有一半榮光是屬於他的。」

  羅開懷眼前又浮現出那張堅毅的臉,那張臉讓她想起開疆拓土、戎馬征戰,如果TR是一個國,他的確比較像是戰功赫赫的那種人。

  「可我爺爺卻始終沒有讓他接掌TR的意思,反倒比較著意培養我。我以為爺爺是出於對父親的思念才對我比較偏愛,誰知我出國留學前,他竟立下遺囑,除了分給我姑父一小部分外,將名下所有股份都留給了我,我二叔什麼都沒有得到。」

  「怎麼會呢?」羅開懷脫口而出,「他不是為公司立下很多功勞嗎,就算你爺爺再偏愛你,也不該這麼做吧?」

  「是啊,所以那時我想,大概二叔做了什麼事惹爺爺生氣,等過段時間爺爺氣消了,自然就會取消這份遺囑,可直到我在國外接到爺爺去世的消息,匆匆趕回來,那份遺囑都沒有改動過。」他停了停,終於微不可聞地歎息。

  羅開懷沒有插言,只是暗暗想,老董事長只手創辦TR,一生經歷何其多,不大可能因為一時衝動就立份荒唐的遺囑。

  「後來我才得知,爺爺臨終前曾見過幾位董事,希望他們在他過世後,能支持我做總經理。」

  「看來,你爺爺的確是想把公司交給你。」

  他點頭:「也許他是太過思念我父親,所以,就把這份愛轉移到我身上了。」

  「我倒不這麼認為,」羅開懷斟酌著說,「TR是你爺爺一生的心血,他為TR選接班人必然是慎之又慎的,絕不可能因為疼愛誰就把公司交給誰,他選你,定是有覺得你最合適的理由。」

  朱宣文怔了怔,似乎這一點是他未想過的,不過稍後還是苦笑:「也許吧,但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

  「比如說你二叔?」

  「對。」

  羅開懷恍然,之前籠罩的迷霧似乎一下子全都散開了,所有想得通、想不通的問題,彷彿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所以你回國繼任董事長不久,就遭遇了那次車禍?你早就知道那是你二叔干的?」

  「如果我說我不恨他,你會不會覺得我在撒謊?」

  她思索一會兒,搖頭說:「不會,我信你。」

  他微微揚眉,接著是一聲歎息:「其實想一想,我做這個董事長,就好像憑空得到一件不該屬於我的東西。不知爺爺為什麼一定要選我,但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二叔,也許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他說這話時目光有些虛空,側臉籠在暗光裡,鼻樑與下頜連成柔和的輪廓。她看著他的側臉,心想佛說相由心生,的確是智慧的。

  「你不會。」她說。

  他怔了怔,淡笑著不置可否:「也許吧,但我想二叔那麼做,畢竟不是那麼難以被原諒。」

  「所以你就原諒了他,甚至假裝得了妄想症,想把公司拱手相讓?」

  「不是拱手相讓,是把本屬於他的東西還給他。」

  「嗯,」她點頭說,「以他的心思,你若明裡相贈,反倒更引他懷疑,所以你就乾脆假裝得了妄想症。你本以為過段時間,等他順理成章取代了你,你再假裝康復,一切就圓滿了,卻沒想到他又勾結一家心理診所,給你派了個心理醫生過來?」

  她想起自己剛進朱家時遇到的種種遭遇,原本以為是Dave在搞鬼,卻沒想到幕後真正的「鬼」竟然是他。

  「對不起,」他抱歉地說,「那時我不確定你到底是普通的心理醫生,還是他們派來害我的,保險起見,只能先想辦法把你趕走。」

  她自嘲地笑:「可是我怎麼都趕不走,這也讓你很頭疼吧?」

  臉上雖笑著,心裡卻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本以為自己和Linda是不同的,卻沒想到最大的不同只是Linda到來當晚就有所察覺,而自己則是任人家招數用盡都渾然無覺,簡直是笨出了心理學界新高度。

  「還好你沒走,」他卻沒配合她的笑話,低聲說,「否則趕走你,就是我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

  低的聲交織暗的光,還有那暗光下幽潭一樣的眼睛。她的心忽地就顫了一下,只是此刻,她對自己判斷力的自信已降至谷底,再怎麼顫悠也實在不敢存非分之想。

  「怎麼會?」她笑嘻嘻地說,「我確實是他們派來害你的呀。」

  「可你自己並不知情。」

  「你怎麼知道我不知情?」

  他面露無奈地看著她,像在面對一個頑童。

  好吧,她也覺得這個玩笑很無趣,想了想,又問:「那你是怎麼在我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看出那藥有毒的呢?」

  他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說:「送去化驗。」

  「……」

  她忽然很想捂臉。自己上一次智商在線是什麼時候來著?

  「那……後來那些天,你就沒有再趕我走了,是為什麼呢?」話落她忽又心念電閃,忙又問,「還是說,其實你一直在努力趕我走,只是我沒看出來?」

  他的唇邊抿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以為,你知道答案。」

  我知道……她撓了撓頭,有點心疼自己急速降落的智商。「啊!難道是因為你演皇帝上了癮?」

  他撫額,笑意更濃了:「其實這些天,我並不是刻意在演皇帝,而是一見到你,就覺得自己應該是皇帝。」這話說得好像有點欠揍,他忙又改措辭,「呃,我是說,你總是讓我有種自己是皇帝的感覺。」好像更欠揍了,他罕見地抓耳撓腮,她卻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能明白他的意思,隱隱有種感動,她深深吸了口氣,還是把感動壓下。

  「是嗎?」她仍笑嘻嘻的,「那你果然是演皇帝上了癮,可惜以後我不能再陪你演了,既然你沒病,我這個心理醫生也就沒理由再留下來。」她越說聲越小,到最後都不確定他能不能聽見。

  「開懷……」他忽然說。

  「嗯?」她冷不防打了個寒戰。聽慣了他叫她「愛妃」,突然聽到這個,還真是有些不適應。

  他低聲問:「我以後,可以這樣叫你嗎?」

  「……你可以和Dave一樣叫我羅醫生。」

  他沉默片刻,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氣:「開懷,你還不能離開我。」

  「為什麼?」

  「你的所長秦風,他是朱力的人,從今天起,你怕是不能再回診所了。」

  ……

  她慢慢靠在椅背上。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從Linda中毒,到爸爸跳樓,再到知曉他的故事,以至於和他說了這麼多,竟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如此明顯的問題:她失業了。

  看,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叔侄大戰,兩個人都沒什麼事,受傷的卻是她。

  「對不起,」他看著她難過的樣子,「這件事因我而起,我會負責任。」

  「亂講,和你有什麼關係?」她扯起一個笑,「再說不過就是另找份工作,也沒什麼難的。」

  「不如,你來做我的生活助理如何?」

  「咳,咳咳!」駕駛位傳來一陣咳嗽。

  他笑了笑,補道:「和Dave一起,做我的生活助理。」

  「謝謝你的好心,」她也笑著說,「不過我有我的人生,你總不能因為我這一次失業,就承擔起我接下來的人生吧。」

  「為什麼不能?如果我願意呢?」

  「嗯?」她抬眸,看見他灼灼的目光。

  「剛才在樓頂對你父親說過的話,我是認真的。」他與她近在咫尺,氣息拂在她的臉上,吹得她嗡地一下整個人都酥了。

  在樓頂,他說什麼來著?說承擔爸爸的損失?說我是他女朋友?

  她平靜了好一會兒,終於緩緩地說:「我父親的損失不必你來承擔,大不了,房子就讓貸款公司收走好了,我們租房子一樣可以過日子。」

  「你們不必租房子,我說過承擔,就會承擔。」

  「真的不必,其實今天這件事對我爸爸來說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他買股票的癮太大,如果不經歷這一次,只怕很難改。至於自殺,經過這場虛驚,他應該也不會再嘗試了。」

  這些並不是她欲迎還拒的說辭。她堅信完整的尊嚴來自獨立的人格,而一個人格獨立的人,是不會依賴別人來解決自己的人生問題的。她沒有很好的家世,也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如今連工作也沒有了,但所幸,還有一個獨立的人格。

  她說完看向他,撞上他複雜的眼神。

  「還有呢?」他問。

  「……」

  「我還說,你是我的女朋友,那並不是為了哄你父親的一時權宜之計,你願意和我一起,把這句話變成事實嗎?」

  3

  車內空間太小,空氣太少,她突然感到有些窒息,好一陣子沒出聲。他便默默看著她,極有耐心地等著她出聲。

  「朱宣文,你若是一定要把我失業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那也可以,但你也救了我爸爸,咱們就算扯平了,好嗎?」

  話落有一瞬的安靜。她的心跳提到喉嚨口,想像著他說「哦,那好吧」。

  他看了她一會兒,開口卻是無關的話題:「我決定把公司讓給二叔,不是因為我怕他,而是因為我覺得應該這麼做。」

  她一怔,聽他接著說。

  「假裝得妄想症,和你扮皇帝妃子,也不是因為迫不得已,而是我想這麼做。同樣,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也不是因為要承擔什麼責任,而是因為……你真的不知道因為什麼嗎?」

  他目光灼灼,視線如同兩束光柱,穿透她的身體,照進她的心裡,快要讓她燃燒起來。那些夢境,那些現實,那些真真假假攪合在一起,她看著他,雙手緊緊交握,迫使自己冷靜。

  「不是責任,那是什麼?」

  「你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他的聲音低沉沉的,像從另一個時空傳來,「那些博物館、那些展覽、那些拍賣行,過去的那些年,我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尋找你的痕跡,生怕錯過一場展覽,錯過一場拍賣會,生怕那樣就會錯過了你。Dave以為我瘋了,可我知道我沒有,我知道你就在這個世界上,在上天安排好的某個角落,等著我來找到你。」

  他的眼睛在暗光下越發明亮,他抬手握住她雙肩,掌心傳來暖暖的溫度。

  「害你丟了一份工作,再幫你找一份就行了,那是多麼簡單的事,我怎麼會把那點責任和對你的感覺搞混?過去的那些天,你我之間到底是假戲還是真情,羅開懷,你真的分不清嗎?」

  「……」

  「羅開懷,你聽好了,」他越發握緊她的雙肩,「請你做我女朋友,和其他任何事情都無關,只是因為我愛你,我認定了,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他緊緊地望住她,雖然離得那麼近,卻彷彿還是怕一眨眼她就跑掉了,讓他再翻一遍全世界才能找到似的,「現在,你聽明白了嗎?請你再認真地回答我一次,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他的目光不再灼灼,而是變得和車裡的暗光一樣柔和,和著肩頭他掌心的溫度,幾乎要織成一張溫柔大網,將她網在裡面,生生融化掉。

  她咬住嘴唇,克制住就此淪陷下去的慾望,眼裡有淚流出,她忍了忍,又忍了忍。

  「認識你之前,我只是心理診所裡一名微不足道的實習醫生,爸爸剛欠下一大筆債,家裡被砸了個稀巴爛,老闆又給了我一份很頭疼的工作。」她淡淡地說著,唇角的笑容也淡了淡,卻變得更自然。他揚了揚眉心,聽她繼續說。

  「可那卻是我當時人生中最順遂的時光了,在那之前,我的生活更糟糕,有一個隨時要操心的弟弟,和一個更加要操心的爸爸,我一直很努力,可生活一直都不容易。」她苦笑,「老天對我好像格外苛刻,可我還是感謝他,因為他給了我足夠獨立的人格,不管遇到任何問題,我都相信自己能扛過去。」

《我的妄想症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