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譜(1)

  「你告訴我,中國歷史上有那麼多皇帝,你裝瘋的時候,為什麼偏偏要做建文帝?」

  1

  羅開懷回到家時,差點以為進錯了家門。上次離開時滿室狼藉還沒來得及清理,這回卻是截然相反,一推門,眼前空蕩蕩的——畢竟砸壞了許多傢俱,一一添置也需不小一筆錢。

  她環視一眼空蕩蕩的屋子,一陣酸澀泛上心頭,這麼一套屋子,他們也很快就要失去了。

  小臥室裡飄來煙味,這代表爸爸已經回家了,她酸澀的心放了放,朝臥室裡走去。剛抬起手,門卻自己開了,露出爸爸蒼老了許多的臉。爸爸看著她有點討好,有點膽怯,又有點愧疚。

  「開懷,你、你回來啦。」

  羅大笑也嬉笑著跟出來:「姐,怎麼沒跟姐夫……多玩一會兒?」後面的幾個字在看到她表情的一瞬間,生生壓低了下去。

  羅開懷想自己的表情一定難看極了。她騙了他們,巨額的損失不會有人承擔,房子也要被收走,甚至連她的工作也丟了,這些真相要怎樣一一告訴他們?

  爸爸扯了扯嘴唇,臉上又裂出幾道皺紋。「呵呵,那個,乖女兒呀……」

  她不忍再看下去,把心一橫,直說道:「爸,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們剛才是騙你的。」

  爸爸像沒聽清似的,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良久緩緩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啊」,之後便不再作聲,整個人彷彿又乾癟了一圈。

  沒有預期中的激烈反應,她反倒更加不安,正想安慰什麼,卻見爸爸擠出一個苦笑,點頭說:「我就說嘛,哪兒有那麼好的事,賠掉那麼多的錢,馬上就有人眉毛都不皺一下地來還。剛才我在樓頂是太高興了,就一下子什麼都信了,可回來的路上我這心裡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總感覺不像真的,你這麼一說,我這心倒是放下了。」說著又長長地歎了歎。

  爸爸的平靜反倒讓羅開懷一顆心高高懸起。「爸,對不起,我們剛才也是一時情急才騙了你的。」

  「乖女兒啊,不怪你,說到底是爸爸對不起你,難為你連那樣的法子都想出來了。」

  「爸,你真的不生氣?」

  爸爸扯了扯嘴角,搖著頭後退了兩步,背靠在門邊上,慢慢蹲了下去,喃喃著:「不生氣,我有什麼資格生氣。」說罷,頭埋在膝蓋上良久,雙肩聳動,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羅開懷小心地也蹲下去:「爸?」

  爸爸肩頭聳動得更厲害了,雙手抱頭,嗚咽著:「你放心,我不去自殺了,不再去給你添麻煩……只是可憐你們姐弟跟著我,卻連房子都被我敗光了,我這個爸爸做得丟人啊!」

  羅開懷聽得心中酸澀,一時也無語。這房子裡有她的童年,有媽媽在世時一家人的歡笑。有時我們怕失去一樣東西,並不是在意這樣東西本身,而是在意它所承載的意義。

  她忍住酸楚,笑著說:「房子沒了人還在呀,以後我和弟弟會努力,把這房子再買回來。」

  本是句安慰的話,卻像碰潰了爸爸心中的堤壩,爸爸肩膀猛地聳動幾下,放聲大哭起來。羅大笑也手足無措地蹲下來,看看爸爸,又看看姐姐,喃喃地說:「爸,你放心,以後我也不好吃懶做了,我和姐一起努力。」想了想,又從衣兜裡翻出幾十塊錢。「姐,這是上次從你錢包裡偷的……就剩這麼多了。」

  羅開懷看著那些錢,眼中強忍的淚終於流出來,她沒去接錢,反倒揉了揉弟弟的頭髮,唇角彎起來,撞破一滴淚珠。

  待一家人終於止住眼淚,爸爸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好一會兒,終於站起身,叫羅開懷和弟弟稍等,自己回到臥室,一會兒捧了個大紙箱出來。

  「爸爸沒用,把家都敗光了,現在咱們家最寶貴的就是這些東西了。」爸爸一邊說,一邊打開紙箱。羅開懷和弟弟圍過來,見裡面是幾本他們幼年時的影集、媽媽的首飾包,還有幾冊線裝書。都是些經年不碰的東西,如果不是爸爸拿出來,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屋裡還藏著這麼個紙箱。

  羅開懷拿過一本影集慢慢翻看,心裡湧動著暖暖的酸澀。

  爸爸拿出一本線裝書遞給弟弟:「大笑,這幾本是咱們羅家的家譜,你聽好了,以後不管咱們把家搬到哪裡,這幾樣東西都絕對不能丟的。」

  弟弟「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地接過來。羅開懷一聽「家譜」,正翻影集的手一頓,不由得也看過去。

  「爸,這就是你之前在電話裡和我說的那個家譜?」她一邊問,一邊也拿了一本出來。

  「是啊,以前總覺得你們小,就沒拿給你們看,」爸爸歎著說,「現在這個羅家是交到你和你弟弟手裡了,這東西,也是時候傳給你們了。」

  羅開懷輕輕翻開一頁紙,一串串繁體字現於眼前,筆鋒蒼勁有力,彷彿那上面每一個名字都有著不屈的性格,只是紙張略顯暗淡,細細嗅來,有種紙墨久存的味道。她深深嗅了嗅,胸中湧起奇異的感動。

  「爸,咱們家那時候姓劉?」

  「是啊,隱姓埋名嘛,劉是大姓,不引人注意。」

  弟弟聽不明白,好奇地問為什麼,爸爸便將那段家史又講一遍,羅開懷的思緒也隨著爸爸的講述又一次回到了幾百年前。她輕觸紙面,指尖傳來沙沙的觸感,彷彿能感受到那字與字的留白間沒有寫出來,卻代代銘刻在羅家人心裡的隱秘情感。

  胸中忽然激盪莫名。孤軍奮戰的將軍、舉兵謀反的皇叔、年輕的皇帝、多情的皇妃、樓頂上駭人的朱力、夢裡自盡的自己,還有那一枚艷若滴血的玉簪、那與朱宣文有著一模一樣面孔的皇帝……

  夢中的、現實的、故事裡的、想像中的,層層疊疊交織在一起,胸中湧起千層浪,一浪一浪沖擊著心志。倒並不是因為那個夢,也不是因為那前世今生的猜想,事實上自從那次經受了方教授的教誨,她反倒慢慢不再糾結於那個猜想了,所謂一心一世界,你信它,它便是真的,你不信它,便到哪裡都找不到證據。何況就算是真的,人世倏忽幾百年,過去的早過去了,今人卻自有各自的生活,糾結那些又有什麼意義?

  只是這一次,這個猜想卻不同。她緊緊地攥著家譜,胳膊都微微發起抖來。

  「姐,你怎麼了?」

  弟弟的聲音把她喚醒時,她已不知自己發了多久呆,整個人有種被從另一個時空拉回來似的恍惚。

  爸爸也擔心地看著她:「開懷,你哪裡不舒服嗎?」

  她急忙應著沒事,把家譜放下,轉身回到房間裡去。爸爸以為她為家中變故難過,倒也沒有喚她,她此時心中想的全是另一件事,也未注意到身後爸爸低低的歎息。

  2

  對著手機,已記不清是第幾次猶豫,窗外暮色低垂,提示這漫長的一天即將過去。羅開懷握著手機的手狠狠緊了一緊,終於按下去。

  「Dave,你家少爺今晚有時間嗎?我想見他一面,有要緊的話要對他說。」

  電話裡靜了一會兒,響起的卻是朱宣文的聲音:「對你我永遠有時間,你在哪裡?我去見你。」

  「我……在家。」

  「那十分鐘之後,你家巷口外左邊的那家茶樓,我們在那裡見,好嗎?」

  「十分鐘?」

  從他送她回家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個多小時了,他還在距她家巷口十分鐘車程之內?那他這三個多小時都在做什麼?還是說,一直什麼都沒做,哪裡也沒去?

  反正想也想不出,她心裡還裝著更大的事,索性直接應了,立即動身去茶樓。

  她趕到時,他已經在門口等她了,笑容有點神秘,又有點期待,好像有話想說。只是她心情急迫,顧不得別的,一見面便說:「我有話要問你。」

  他微微一怔,倒也沒立即追問,只是把她帶進已經準備好的茶室。她連奉茶的女孩子也支走了,Dave見狀說喝不慣這茶,也找了個理由出去,一方雅室只剩兩個人、一盤茶。許是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他也面露疑惑地看著她。

  「你告訴我,中國歷史上有那麼多皇帝,你裝瘋的時候,為什麼偏偏要做建文帝?」她開口便是這個問題。

  他當即一怔,臉上的疑惑僵住又慢慢淡去,最後淺笑了笑。「隨便一想,就是他了,也沒考慮太多。」

  「真的嗎?」

  她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讓他想起「洞若觀火」這幾個字,彷彿心中最隱秘的角落毫無防備地被人窺見,不過倒也並不狼狽,因為窺視的人是她啊。與其說他害怕被窺見,倒不如說,他等著被她窺見,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

  那是個反覆癡纏的夢境,夢裡她清晰無比的臉、眷戀又絕望的眼神,還有她揮簪自盡,頸上噴薄而出的那一抹鮮紅,都如魔咒一般烙在他心裡,讓他夢著醒著都無法忘記。

  他也曾以為那是噩夢,想盡辦法試圖擺脫,可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許是夢得久了就習慣了,抑或是夢裡她的眼神叫他留戀,他漸漸地便不再害怕那個夢,反倒開始期待在夢裡遇見她,又漸漸地,那期待也變了感覺,他覺得她應該和自己一樣,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做著同樣的夢,等待著同一個夢裡人。

  他曾經把這想法告訴了Dave,Dave嚇壞了,操著蹩腳的英語幫他找來一位精神科醫生。

  當時他在英國留學,Dave被爺爺派來給他當保鏢。他沒辦法,只好見了那位醫生,假稱自己只是開玩笑,精神科醫生反覆測試,終於確定他神志正常可以繼續唸書,這才抬手放行。從那以後,他便再沒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甚至自己都開始覺得這想法大概真的瘋狂。

  直到在那場拍賣會,他見到了那幅畫像,還有那枚玉簪。當時他整個人都呆了,甚至連拍賣師口中的話都沒聽清,價也忘了出,只呆呆地看著畫中的她出神。只是最後錘子落下前那一瞬間,他終於猛然醒轉,高舉牌子,叫出了一個叫所有人低呼的價格。

  從此他再也不懷疑那個夢境,也不懷疑自己的身份,更不懷疑這世上,還有一個她。

  回國後那場車禍,他固然沒有真的撞壞腦子,昏迷數日卻是真的,在那數日裡,之前蒙太奇般的夢境奇跡般地連貫起來,彷彿一場生動的前世回放。那回放那麼真切,以至他醒來的第一瞬,是真的誤以為自己還是皇帝。

  這就是他選擇做建文帝的原因。

  他有一瞬的衝動,想要把這些都告訴她,可話到嘴邊還是沒勇氣。萬一她沒做過這個夢呢?萬一她也以為我是瘋子呢?商場上,他最討厭那些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的人,此刻卻忽然明白,那些人並不是天生懦弱,他們只是背負著太沉重的負擔,每一次失敗的背後,都有他們無法承受的後果。

  他猶豫一會兒,終於笑著說:「當然。如果一定說有原因,可能是我一直比較喜歡這個皇帝吧。」

  「是嗎?」她仍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並沒有戳破他的意思,「我也很喜歡這個皇帝,據說他是朱元璋最疼愛的孫子,生性仁厚,勤政愛民,繼位以後施行了很多仁政。我想,這大概也是朱元璋執意立他做皇太孫的原因吧,他很適合守江山。」

  他神色微動,移開視線看著眼前的茶盤。

  她便開始泡茶,邊泡邊說:「只可惜,後來他遇上皇叔燕王謀反,在位只有短短四年,如果他能在位久一點,明朝也許會更好。」她倒好了茶,把茶杯遞給他。「你說,如果再給建文帝一次機會,他還會不會輸給燕王?」

  他已經接過茶杯了,沒拿穩,險些將茶水灑出來。

  「哪兒有那麼多如果,」他淡笑著說,「都幾百年過去了,輸就輸了。再說燕王也不錯,後來做了永樂帝,建了許多豐功偉績。」

  「皇帝功績多,不代表百姓生活好,如果是建文帝,也許會做得更好呢。」

  他沉默一會兒,忽而笑了:「你今天找我來說有要緊事,就是為了談這段幾百年前的皇家舊事?」

  她卻並不笑,近乎固執地凝視著他,許久,徐徐問:「那你相信人有轉世,命運天定嗎?」

  他正在舉杯喝茶,聞言茶水全都嗆在嗓子裡,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她並未追問他為何如此反應,只是等他平復好了,自顧自接著說:「我相信。你知道嗎?我從小常做一個夢,夢裡我總是用一枚玉簪自盡,我一直以為那是個古怪的噩夢,直到有一天,我在你的家裡親眼看到了那枚玉簪。」

  他聽得呼吸都要停止,睜大了眼睛看著她。許久許久,終於幾分欣喜又幾分期待地問:「所以,你是想說,你我是前世注定的緣分?」

  「不,不只有我們,還有你的爺爺、父親、二叔,我們每個人都在冥冥中被安排好了位置。你的爺爺是朱元璋,父親是太子朱標,二叔是燕王朱棣,而你,就是那個只在位四年便遭皇叔謀反的建文帝——朱允炆。」

  他這回是真的驚訝了。前世今生,他隱隱琢磨過,可若是把家裡每個人都對應上,那也未免太離譜,他從未想過,也並不相信。

  「你在開玩笑嗎?」他頗感荒謬地笑著問,隨手端起茶杯一飲,卻發現杯子空了,只好放下,「總不能因為我家姓朱,就把明朝皇家那些舊事都硬扯到我家人身上吧?」

  「這不是硬扯,你好好想一想,你父親英年早逝,不正如當年朱元璋的太子病逝?朱元璋明明有朱棣那麼個能幹的兒子,卻執意把皇位傳給孫子,難道不正像你爺爺一定要選你做接班人?你二叔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正如燕王謀反?」

  她說完停下來,殷殷地看著他,似乎在給他時間思考。他轉著手中茶杯,良久,卻只是淺笑了兩下。

  「若這麼說,那朱元璋其他的兒子都在哪裡?燕王是皇四子,我二叔卻是爺爺的次子;朱允炆不是皇長孫,我卻是我爺爺唯一的孫子。這些細節都對不上,怎麼能說不是硬扯呢?」

  她一怔,還真是一時被他駁得沒話說。畢竟前後差著幾百年呢,什麼都變了,哪兒能一一對上?

  他給她倒了杯茶,又給自己也倒上,笑著說:「我知道,你和許多人一樣,都為我在公司的退出感到不值,可那畢竟是我的選擇,選了就選了,總不能因為一件皇家舊案,就改變初衷和我二叔爭鬥。那樣也太荒唐了,不是嗎?」

  她咬唇沉默著,知道憑這些猜想難以說服他,畢竟連她自己一開始都難以置信。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想了想,也一飲而盡。

  「好,那就不說什麼前世今生,只說你二叔。梅總和那些老臣力勸你回公司,固然有他們的私心,可朱力那個人,你難道就真的覺得可以把公司托付給他嗎?」

  「過去十幾年,他在公司的表現應該就是最好的回答。」

  「過去十幾年,是你爺爺在主導公司,不是他。」

  「這有什麼關係?」

  「這當然有關係,」她身子向前傾了傾,「你爺爺當年一手創辦TR,一生見人見事何其多!如果朱力真的可堪重任,他又為什麼執意把公司交給你?」

  朱宣文放在茶盤邊的手握了握,突然起身離席,幾步走到窗邊。這代表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羅開懷的心稍稍提了提,猶豫片刻,還是起身跟上去。

  「我爺爺為什麼選我,我之前已經對你解釋過了。」

  「那只是你的理解。你繼任TR董事長以來,朱力對付你的手段一次比一次狠辣,試問這樣一個自私狠毒的人,如果TR是你的孩子,你放心把它交到他手上嗎?」

  他的喉頭滾動,雙眼專注地盯著格子窗,可這茶室古色古香,窗上並無可觀風景的玻璃,只是一張紙而已。

  「還有我爸爸,」她接著說,「他今天差點從TR大廈的樓上跳下去,而讓他如此絕望的,正是TR集團漲跌異常的股票。你大可以說股市有風險,我爸爸他又蠢又貪,落到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可是他沉溺股市這麼多年,雖然賠過很多錢,卻從來沒有一次這麼慘。同一時期、同一板塊的股票,也沒有哪一隻漲得那樣厲害,又跌得那麼凶。你難道真的以為,像我爸爸那樣的小股民,在這次股票異動中所受的損失,是他們應該承擔的嗎?」

  「我說過,你爸爸的損失我會承擔。」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她的聲音高了點,為他的固執感到不可思議,「你可以救我爸爸,可是有多少人的爸爸是你救不到的?有多少人的損失更大、境況更慘,而你卻根本無從得知?」

  「我是人,不是神,本來就不負責拯救萬民。」

  「可你原本可以讓這一切不發生。」

  他一手抬起扶在窗格子上,緊緊抓住,側頭看著她。她目光灼灼地迎視回去,一分也不退讓。

  「如果車禍之後你沒有裝瘋,如果你沒有不負責任地把TR推給朱力,也許這場股票災難就不會發生。我不知道朱力在整件事裡扮演了什麼角色,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清白的!」

  「是梅總請你來做說客的嗎?」

  「不,是我自己決定來勸說你。」

  他凝視她許久,終於收回目光。「不管怎樣,這件事我已經做過決定了。」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冷淡,「我原以為你會支持我,原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她怔了怔,一時無言。相處這麼久,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冷淡的態度對她。她有些後悔,這個決定是不是做錯了?

  他走開幾步至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一氣喝下,卻發現擱置太久,已經涼了,還有些苦。

  「我還有事,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我就先走了。」他說罷頓了頓,似乎在等著她回答,等了一會兒見無回音,終於向門口走去。

  「等一下!」她終於說,「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

  事實上,這個問題才是她約他見面的真正原因,也是她決定勸說他的真正原因,只是從頭到尾,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也仍然不想問出口。

  他已走到門邊,聞言立刻就停住了。

  「哦?」

  「你父親……當年是不是心臟不太好?」

  他蹙了蹙眉:「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你先告訴我,是還是不是?」

  「……是。」他頓了頓又問,「你怎麼知道?」

  她不知道,她只是猜測,她多麼希望自己猜錯了,然而似乎並沒有。

  她並不理他的提問,只是自顧自說:「我的所長秦風,叫我給你吃的那種藥,嚴格來說並不是毒藥,只是能害人性命而已。所以如果當時你吃了,就算藥發身亡,屍檢結果也看不出什麼,至多檢出你服用過抗幻覺的藥,而你本就有妄想症,那樣的結果簡直太正常了。」

  他的眉毛蹙得更深了,似乎意識到什麼,又似乎完全不明白。

  「你到底想說什麼?」

  「治療精神病的藥物,有的能夠誘發心衰,如果患者本身就有心臟病,趁他勞累的時候給他吃上一兩粒,很容易要人性命,神不知鬼不覺。」

  他一下反手扶在身後的門上,緊接著整個人靠上去,發出一陣荒誕的大笑:「繞了這麼大個彎,難道你是想說,我二叔十幾年前就勾結了秦風,他們聯起手來在我父親的藥上做文章,所以,我父親其實是死於謀殺,而不是過勞猝死?」

  「能推理得這麼清楚,看來你也不是沒這麼想過。」

  「我當然沒這麼想過,因為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朱力為了得到公司,現在能對你下手,當年為什麼就不能對你父親下手?你也說過,你爺爺一直想讓你父親做接班人。」

  「那不一樣!」他大聲說著,似乎想找一個證明那不一樣的理由,想來想去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他背靠在門上呼吸急促,整個人與這清幽的茶室極不協調。

  她心裡一半不忍,一半刺痛,可既然開始了,就回不了頭。

  「再想想你爺爺那份遺囑,是什麼樣的理由,讓他把所有股份都給了你,卻一丁點都不留給你二叔?那樣的遺囑,真的合理嗎?」

  他冷笑:「難道你是說,我爺爺知道我二叔當年謀殺了我父親,所以才不把遺產分給他,以示懲罰?」

  「這很可能,不是嗎?」

  「不是!如果我爺爺早就知情,他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還留他在公司裡?他以為只是不分給他遺產,把股份都留給我,這樣就夠了嗎?」

  她並不回答,因為這並不是需要她來回答的問題。她有些悲憫地看著他,等著他自己慢慢平復。

  「你告訴我,」他終於平復了一些,又問,「你今天所說的這些,證據在哪裡?」

  「我沒有證據,」她如實說,「這些全都是我的猜測。」

  他怔了一會兒,接著發出連續不斷的低笑,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

  「猜測?」

  「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又或者,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再決定信還是不信。」

  他終於止住了笑,眼中森寒冰冷,是她從未見過的眼神。

  「羅開懷,梅長亭他們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如此煞費苦心地勸說我?」

  「他們沒有找過我,我並不是在幫他們。」

  他沒心情聽她辯解,反手打開茶室的門。「今天真的夠了,夠了,你說得夠了,我也聽夠了。」他一邊說,一邊倒退著出去,「就這樣吧,羅開懷,我很後悔來見你,很後悔。」

  伴隨著關門聲,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只剩一雙眼睛,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一個人的茶室陡然安靜,他用過的茶杯空置在桌上,杯旁一串水漬。他信了,她知道,此刻她卻很後悔,正如此前她曾那樣迫不及待。

  他說他後悔來見我,很後悔。

  我錯了嗎?一縷疑惑自心中滋生,宛若雨後滋生的籐蔓。我那樣猜測真的對嗎?又或者,即便是對的,又真的應該對他說嗎?

  3

  餘暉已暗,一日的喧囂卻遠未結束。茶樓一側是回家的小巷,另一側商舖林立,彷彿一間一間排開去,永遠都走不到頭。羅開懷心神不定,下意識地朝回家的反方向走去。

  火鍋店裡傳出熱氣騰騰的歡笑,咖啡館門口裝飾著艷色鮮花,前行不遠有一家汽車4S店,寬大的玻璃窗宛若一面水晶巨幕,裡面是弧線流暢的最新車型。

  羅開懷沿途默默走著,漸漸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錯了。六百年物換星移,什麼都變了,前世今生,那是多麼荒唐的想法。前陣子診所有位醫生得了抑鬱症,當時她想自己專業過硬,心靈強大,絕不會被患者拉下水,如今看來全不是那樣,才治了個假精神病,反倒差點把自己弄得真神經。

《我的妄想症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