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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熟褐

  2007年湘城的秋天跟往常没有太大分别,黄叶满地,风沙迷眼;每天都有新的楼盘竣工,每天都有旧的民房被捣毁,打桩机的声音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写着巨型“拆”字的破旧建筑在苟延残喘;医院里人满为患,太平间里每天都会有新的尸体,数小时前他们还是一个个带着温度的生命,数小时后将会变成一堆骨灰;产房里不时传来啼声,声音或明亮或嘶哑,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幼小的生命降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这或许决定了他们的未来:医生、农民、教师、艺术家、警察、黑道人物、性工作者……富二代、官二代、星二代或者农民工二代等这些身份,在脐带剪断的那一刻便已注定。有人贫穷、有人富有,有人奋斗一生也抵不过别人一顿饭、一瓶酒、一款送给女友的包。

  当兵后的欧阳俊说:生命不过是一发意外上靶的子弹。这话听着玄乎,想起来倒也实在。

  欧阳俊遇上了点麻烦,准确地说是他的家里遇上了麻烦。欧阳俊的老子因为在某个大工程中存在经济问题被“双规”,祸不单行,其母也因涉嫌违规放贷被停职查办。事实上,他们涉及的是同一个案子。老公负责工程,老婆提供经济支持,听起来有点像开人肉包子店的张青和孙二娘。虽然平时大家都是“愤青”,特别是安哥,一听到贪官便怒发冲冠,恨不得拿个炸药包要跟谁拼了(要真能实现,中国早已流血漂橹了),但这事毕竟是落在欧阳俊头上,搞得我们都很是同情。

  所幸结果没想象的那么严重,欧阳俊老爸调离原岗,退居二线,升迁基本无望;他老妈提前办了内退,每月领取一笔可观的退休金。

  倒是欧阳俊的毕业去向,一下成了未知。

  “安哥,我可能要跟你干了。”喝酒的时候欧阳俊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因为上一个项目赚了点钱,加之工作后跟宿舍几个人联系更少,便叫上他们几个聚一聚。

  “您这是几个意思啊?”我大着舌头问道,“他马上就要去当兵了。”

  “对,当兵。我也去当兵。”欧阳俊像个武功盖世的武林侠客,他只消一开口便封住了我们所有人的穴道,让我们动弹不得,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欧阳俊似乎很是满意这效果,他夹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再慢条斯理地抿一口酒,“我爸的意思是,我去部队待上两年,混个‘退伍军人安置卡’回来,就可以直接当公务员了,连考都不用考——到时候,我爸这边的风头也算是过去了。”

  “你自己怎么想的呢?”我问道。

  “挺好的!比直接上班要来劲,”欧阳俊看看我,再看看大家,“其实我也有过当兵的梦想,只是过去没机会而已。”

  “你知道当兵意味着什么?”

  “吃苦受难。”

  “还有呢?”

  “被人约束,没有自由。”

  “还有呢?”

  “意味着要禁欲,听说那里面一个女的都没有,欧阳俊你扛得住吗?”易子梦确实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过他说得确实在理——尤其是对于欧阳俊来说。把一个天天荤腥的人改变成素食主义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安哥狠狠地剜了易子梦一眼,义正词严道:“意味着奉献,意味着牺牲,牺牲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

  欧阳俊笑着拼命摇头、摆手,冲着我说:“你告诉我,当兵意味着什么?”

  “改变自己。你要尝试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跟你的现在没有半毛钱关系。人进了部队就得像打碎自己重新捏过一般,那会是脱胎换骨的变化。”

  欧阳俊笑笑说,没那么邪乎吧。

  我说你等着吧。

  10月,“尚荣国际”又接到一个某知名化妆品牌的单子,荣涛交给我,几个通宵之后,初稿获得通过,荣涛狠赚了一笔,我也顺便接了点汤喝。

  10月,颜亦冰的第一场演唱会在省体育馆举办,演唱会的主题便是《飞翔》,据说万人空巷、一票难求,效果非常之好。

  10月,易子梦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他搞大了“朋克”的肚子。据我们估计,很有可能是这小子抠门儿舍不得买套子,一不小心就让人中弹了。几番忐忑几番彷徨几番纠结他还是找我借了两千块钱,带着“朋克”去了电视里一直宣传“三分钟、无痛”的那家医院。

  10月,安哥和吴曲如胶似漆,堪称模范恋人。吴曲说,一想起他再过几个月就要享受“非人”待遇后,她就心疼得要命,所以她要抓紧时间对安哥好点,让他尽情享受生活的美好。这些话非但安哥听了受宠若惊,就连我们都感动不已。

  ……

  10月的一个周末,刘菁拉我陪她逛街买衣服。说是买衣服,其实并非她自己要买,是要为我买——还要买正装。

  “我买什么正装?傻不傻啊!”我对西服领带皮鞋那一类玩意儿向来极不感冒。

  “怎么就傻了?街上这么多人穿,他们都是傻子吗?”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坚决抵制资本主义腐朽文化的入侵!”我学着安哥的样子义正词严道。

  “那好,那我就给你买中山装去。”刘菁头也不回就往商场里面冲。

  “哎哎哎,”我一把拉住她,问道,“干吗非要给我买正装啊?到底什么企图?”

  “呵呵,带你见家长,可以吗?”

  “啊?!”

  “我爸说了,周三让我带你去家里吃晚饭。”

  “啊?!”

  “你去不去?”

  “不去!也没见你跟我商量一下,你懂不懂得尊重别人?!”我火冒三丈,正在宣泄中,猛然刘菁的眼眶里便有泪水集结。

  “夏拙,下周三是我的生日,你真的忘了吗?还是你压根儿就不想见我家里人?”

  我恍然大悟,但已经有些迟了。我赶紧跑过去连哄带骗,总算是堵住那即将溃坝的洪水。遵照她的指示安排,买了一身稍微休闲的西装和皮鞋,总算是不用买领带什么的。

  “要不要给你爸妈带点什么?”

  “不用,家里什么都有。”

  “对了你爸做什么的?”

  “什么都做:酒店、期货、房地产……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我明白了,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哈哈,虽然刻薄,但也确实是这样。”

  “那我去中东买一块油田送给他吧,否则真是没什么可送的了。”我不无沮丧地说。

  “这个。”刘菁笑着戳了戳我的胸口。

  “唉,我要是长两颗心就好了。”

  “为什么呀?”

  “因为唯一的一颗已经给你了啊!”

  “切!”尽管看上去是明显的心花怒放,刘菁还是捶了我一下。

  看来,打人不见得非要等不高兴的时候。

  湘城有一个地方叫紫竹湖,那里有占地一百四十万平方米的高尔夫球场和中南地区最高档的商务会所,还有依山傍水如桃源村落一般错落有致的别墅群,里面全部是起价一千万的独栋别墅,小区里连清洁工都是大专学历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女孩子,其胸围不能小于九十厘米腰围不能大于六十六厘米身高在一百六十五厘米至一百七十厘米之间。那里汇集了湘城最有钱、最有权和最有名的人。说白了,那是这个物竞天择的社会上精英人士的聚集地。

  刘菁开着她的宝马“迷你”带着我进入小区的时候,门口高大威猛的保安冲我们敬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保安胸前的金利来领带让我突然明白刘菁逼我买衣服的良苦用心。

  曲径通幽,刘菁开着车七拐八拐,总算是在一独栋别墅前停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踮着脚下车,左顾右盼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那是一幢位于小山坡上的三层意式风格别墅,庭院面积在一千平方米以上,尽管已到了秋天,院子里还是生机盎然,绿草青翠;紧挨着别墅有一棵高大的女贞树,树干挺拔枝叶繁茂,树龄至少有三十年,树下是一张简约的咖啡色小方桌和四把靠背椅,院子的一角是一座假山小桥流水景观,池子里似乎还种了几棵睡莲;站在花园里刚好可以鸟瞰不远处的十八洞高尔夫球场,还有远处碧波荡漾的紫竹湖。

  我心生感慨:这就是富人的生活……

  “走吧!”刘菁挽着我的胳膊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有些抗拒,刘菁愣了一下,还是挽着我进了门。

  “阿姨,我们回来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应声而来,迅速递来两双拖鞋。我道过谢,趁着换鞋的空当悄悄问刘菁。

  “你阿姨?”

  刘菁扑哧一笑,说:“保姆。”

  我抬起头来再看了看,那个女的正规规矩矩站在那里冲着我微笑。

  其实她的神态更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

  “那你爸妈呢?”

  “爸上班还没回来,我妈去外面了。”

  “外面?今晚回来吗?”

  “呵呵,她去国外了,旅游。现在就她会享受生活——我领你上楼吧,去我房间。”

  老实说这算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别墅,内心的忐忑不言而喻。我飞快地一眼扫过:一楼主要是一个大客厅,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硕大而精美的吊灯,跟地上铺的中式宫廷风格的地毯十分搭配,厅里的红木沙发反射着暗红的华贵的光泽,沙发背后是一幅巨型的山水画,上题:湘水一派锦中流;电视机旁边摆着博古架,上面放着些石头、铜器和坛坛罐罐。

  “走吧。”刘菁拉了拉我的袖子。

  “哦。”我赶紧跟上,沿着螺旋状的木制扶梯上楼。

  二楼有六七个房间,最左边阳面的便是刘菁的闺房。

  房间里面倒是布置得十分清新,跟大厅的华贵截然不同。北面的墙上是刘菁的巨型写真照,西面是床头,床上放着半个人那么大的毛绒加菲猫(这看来是闺房里的必备品);床尾是一架雅马哈立式钢琴,上面搁着一本厚厚的琴谱;南面是落地的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整个别墅区坐落在起伏十分平缓的丘陵上,童话里才有的城堡一般的房子就像一颗颗漂亮的糖果落在草丛里,而一条条车行道便如同一根根蜿蜒的丝带把糖果穿起来;远处便是紫竹湖,湖心的小岛上露出亭子的一个角来,像一幅妙不可言的国画。

  我去过湘城面临拆迁的老街,里面的房子破败不堪,巷子又黑又深,路上污水横流,垃圾池里堆满了一个星期的垃圾,里面臭气熏天群蝇乱舞。只要你去过那样的地方,见过那样的场景,就实在是难以忍受现在窗外的这片美妙景色。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在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湘城,欣赏过这样的风景后只会让人感觉失落和绝望。

  “爸爸回来了!”刘菁喊了一声。

  一台黑色“路虎”停在了门口……

  当兵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是不是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前女友做了别人的小三,而这个“别人”正是现女友的老子。即使再烂俗的电影里也不会出现这么操蛋的桥段,可是这竟然发生在我的身上!FUCK!

  远远地看着他矮胖的身形挪下车来,我情不自禁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自己也分不清这算是苦笑还是冷笑。或许,这也是一阵热烈的笑——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戏剧场景,为上帝天才的导演天赋。

  下楼,跟刘菁的爸爸、颜亦冰的男友、我叫“叔叔”的那个人在客厅里寒暄了片刻,我始终颔首微笑,表情怡然,周到得如同接见外宾。到了开餐的时候,我们一起为刘菁点燃了二十二根蜡烛,甚至还十分默契地唱了《祝你生日快乐》歌。

  刘菁双手放在胸前,十指交叉顶着下巴虔诚地许了一个愿,完了还深情款款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生惭愧——亲爱的,如果你的愿望跟我相关的话,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小小的生日宴会结束,他拉着我在奢华的客厅里聊天,问了毕业之后有什么理想之类的,并劝说我早日改行学经商和管理。他语重心长,道貌岸然,说了一堆要好好照顾刘菁之类的话,并暗示如果我们在一起,这一切都将是我们俩的。我则始终保持微笑,做出很虔诚聆听的姿态。

  告辞的时候,他把我和刘菁送出门外,“Mini”发动之后,我跑到他面前轻声说道:“您知道吗?颜亦冰是刘菁的室友,也是我的前女友。”

  我看见他的表情慢慢凝固,脸色在夜色中幽幽地泛着青光,如同一块冷却的金属。

  我悠然地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位子,按下车窗向他挥手作别。

  哈哈,真过瘾!

  “刚才你跟爸爸说什么了?”刘菁开着车,脸上还洋溢着甜蜜的笑容,仿佛蛋糕的奶油在脸上还没有化去一般。

  “嗯?”

  “就刚才,上车之前。”

  “哦,我说,他一个人在家要多保重身体。”

  “呵呵,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刘菁调皮地看了我一眼,撇撇嘴笑道,“看得出我爸挺喜欢你的。”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