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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煤黑(1)

  10月底,校园里挂出条幅:“携笔从戎,报效祖国”“欢迎广大应届毕业生踊跃报名应征入伍”“常怀报国之志为民为中华,坚持依法征兵强军强国家”……征兵办公室的地址和电话被贴在了每一栋男生宿舍楼的显眼位置上。

  我赶过去报名的时候林安邦和欧阳俊的名字已赫然在目,办公室里一个穿着制服,肩上扛着两道杠、两颗星的老兄热情地接待了我,“还好你来得及时,就剩两个名额了——今年报名的学生特别多。”

  走出办公室,我长吁一口气,有种给大学生活做个了断的悲壮感和豪迈感。10月底的阳光依旧灿烂,像金光闪闪的刀子一般明亮刺目,这些刀子扎在人身上让人有些燥热,让人无端地想在哪个地方抓一把、挠一下。我坐在足球场看台上,高大的法国梧桐顶在头上,筛下明晃晃的光斑,打在身上像给我披上一件迷彩的外衣,南风拂过,树枝摇曳,光斑也随之抖动,让人感觉温暖又有些眩晕。

  “嘿,帅哥,帮忙传下球!”一只皮球滚到我脚下,我站起来拉开架势一脚把球踢回场中。

  “嘿,帅哥,帮忙把这个行李接一下,谢谢!”2004年的秋天,留着中分的欧阳俊闯进宿舍,面容俊秀,笑声清朗,“这是你的铺吧?我就住你这头了,多关照啊!”彼时的林安邦穿着素洁的的确良白衬衣和挺括的深色裤子,三节头皮鞋油光发亮,能照见影子,他一进来就把一套《毛泽东选集》摆在书桌上,跟“毛选”一起的,还有一对花岗岩的镇纸,上书“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易子梦脚上是一双土黄色塑料拖鞋,上身一件紧巴巴的大红色假冒品牌短袖,一个巨大的白色耐克钩钩起于左边的乳头,止于右边的乳头,像是专门告诉别人:这娃是“对”的。“兄弟,你好!我叫易、易子梦,以后多、多关照!”易子梦手里拿着四块钱一包的“红旗渠”挨个敬烟,笑容宽阔得把眼睛的位置都挤没了。

  彼时的夏拙生怕别人不知道其学美术一般,成天背着画板,拎着颜料箱,满脸写尽中华五千年沧桑。混熟之后欧阳俊告诉我,他一看见我便想起金庸笔下的侠客,带着称手的武器牛×闪闪地行走江湖——那时军训还没结束,已经有两个女生栽在他手里。其中有一个还是我(当然不仅是我)的暗恋对象。

  生命中有太多这样没头没尾的故事,它们就像在漫漫的生命旅途中开的一个个小差,其全部意义就在于让你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多一些可以反刍的东西。三年时间委实让我忘却了许多,有一些当时印象深刻的片段在数年的时光里终究像热带的水果,通通腐烂在某个角落。

  晚上,易子梦请客喝酒。这厮的钱包比贞女的裤带还紧,通常情况是只进不出,一毛不拔,让他出个血比让个绝经的女人怀孕还难,这次他主动请客,要不是福彩中大奖了,要不就是有事求我们。六点左右,我们几乎同时到了,一上桌,易子梦就质问我有什么事情瞒着哥儿几个。

  “老——老实交代!不然这顿饭就、就、就你请!”易子梦说得义愤填膺、义正词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笑道:“想让我请客直说就是嘛!何必呢?这是……”

  “我操!还不老实。”易子梦掏出手机,给他们俩看了看。安哥和欧阳俊看完手机上的内容后死死盯着我,看得我脊背发凉。

  “怎么了这是?”

  “你也准备当兵了?!”安哥和欧阳俊问得异口同声。

  “对啊,”我抢过手机,屏幕上是我的应征入伍报名表照片,人证物证俱在,“三个小时前报的名,正准备告诉你们的,没想到这小子嘴巴更快一点。”

  “为什么呀?受刺激了?”

  “你现在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吗?”

  “烦了,腻了,行不?”我有些不耐烦,给他们满上小杯的“邵阳大曲”,“喝酒!”

  他们仨迟疑地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干完。

  喝完第一杯,易子梦说:“拙子的新闻播送完了,现在到我了。”

  “你怎么了?跟‘朋克’散伙了?”

  “错!”易子梦的“错”说得豪气干云,“我失业了!我把电脑城那****老板给——给炒了!”

  “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就他妈太累了!太不是人干的活了!”易子梦举起杯子抱怨道,他每天早上六点从学校宿舍起床,搭一个半小时公交(需要倒一趟车),七点半去电脑城开门打扫卫生到八点。上班后就不停地给人装机、维修、杀毒、坐公交给人送货上门,一直到下午六点下班,再坐两趟车回来。

  “月薪一千五,老子累死累活连房子都——都不敢租。”说话间,两杯酒已经下肚,易子梦愈加愤慨,脸上红得一塌糊涂,脖子上青筋暴起,“妈的!早餐连碗米粉都不敢吃,电话连个长途都不敢打,就连跟女朋友出去开房,还得挑个便宜的,真他妈憋屈!”

  我拍拍易子梦的肩膀。

  “上次给她做人流,因为没钱不敢去大医院,找了个小诊所,结果弄得发炎了,好长时间没利索。”又一杯酒下去,可能是喝急了,一下把他眼泪给呛了出来。

  “那事完了后,她就不怎么理我了,一问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易子梦眼泪汪汪地环顾一周,从我们脸上挨个扫了一遍。

  “她说,跟我谈恋爱连尊严都没有,她说跟我谈恋爱连他妈的尊严都没有!”把话说得这么顺溜对于易子梦来说十分难得,我们静静地看着他,听他发泄,“尊严是什么?!尊严不他娘的就是钱吗?!这个社会没钱你谈什么屌尊严?这个社会你没钱谈什么屌恋爱?!”

  “所以——那事之后,我们就散了。”话刚说完,又是一杯酒下肚,易子梦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和欧阳俊左右各一边使劲拍着他的肩膀,安哥抢过他的酒杯,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易子梦再次站了起来,说:“下面我宣布第二个消息——兄弟我也报名参军了!”

  “啊!”

  “‘啊’什么啊?!最后一个名额被我抢到了,排在拙子后面,哈哈。”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刚好啊!一起上学,一起当兵!”

  “好!一起上学,一起当兵!”又是一杯酒下肚,这酒真辣!

  “我可是听说部队里不让看A片呢,你这……行吗?”

  “我去、去你大爷的!”易子梦的拳头向我招呼过来。

  “话说回来,”欧阳俊问道,“拙子,你这当兵又是为何啊?!”

  “我就说嘛——工作不错,月薪几大千,女朋友长得不错性格又好,家里还巨有钱!”

  我笑着背起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标语,嘻嘻哈哈地把他们搪塞了过去。

  “那,刘菁怎么办?”

  “你不认为,她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归宿吗?”

  “夏拙,你这话真浑蛋。”听我说完,安哥不动声色地骂了我一句。

  “我也这么觉得。”欧阳俊附和道——连欧阳俊这样的都说我浑蛋了。

  老实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这个时候,短信铃声响起,我打开手机:“明天会降温,要记得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啊。”

  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顷刻之间洇湿了衣襟,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但终究还是发去了回复的短信:

  “分手吧。”

  我关掉手机,干掉了一大杯白酒。

  第二天早上,刘菁跑来104宿舍(这时我已搬回来住),红着眼睛质问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从我们家出来就感觉你变了,变得陌生和不近人情,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们家给你压力了吗?”

  “是的!你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你爸爸也应该选一个更好的女婿继承他的事业。”

  “可是我爸很喜欢你、很看重你啊!”

  “可我对这些不能接受!”我撒起谎来真有一套,连自己都觉得像真话。

  “夏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别的女孩了?”

  “是,认识有一段时间了。”我几乎听见自己的心如同一块块脆弱的玻璃被我这句硬邦邦的话砸得粉碎。

  刘菁像个木偶一般待在那里,等她抬起头,已是泪眼蒙眬:“她——对你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

  她的泪水洒出眼眶,“滴答滴答”地砸在我心底。

  我看着她的背影夺门而出,想张嘴叫她回来,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声。

  第二天,体检。

  “B4”的四名成员连同近二十个响应祖国号召准备精忠报国的“有志青年”被剥得精光,围成一圈站在学校门诊部的会议室,二十多具男性裸体像后现代行为艺术一般陈列在会议圆桌的外围,接受军医们的检阅。

  此时已到了11月初,虽然没有下雨,室内的温度也不过十来摄氏度。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军医们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像搞食品检疫一般扒拉着二十多具瑟瑟发抖的裸体,这个在胸前画一道杠,那个掂起你的“老二”看看形状,这个让你下蹲起立,那个让你掰开屁股看看有没有痔疮。

  “尊严”二字,早他妈连同衣服被剥个精光。

  “像不像生猪屠宰厂?”我悄悄地问旁边的欧阳俊。

  “说什么呢?!”一声大喝从我们身后传来,我旁边一个可怜的正在遵照指示抱头做蹲下起立的兄弟受了惊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真是“两股战战”。

  “你,穿衣服,走人。”军医的语气不容置喙,得瑟得像刚配完种的母牛。

  房间里噤若寒蝉,大家想看又不敢看地瞟着那哥们儿,穿上裤衩、秋衣秋裤、毛衣毛裤、外套、鞋子……看着他从原始生物进化成文明人,大家突然觉得有衣服穿,真好!

  体检过后,面试,政审。11月中旬,“B4”成员分别领到盖着大红戳的入伍通知书和肥大的绿色冬训服,并被通知11月25日在市人武部集合。在此之前,我辞掉了“尚荣国际”的那份工作。荣涛单独请我吃了一顿饭,餐桌上我问荣涛是谁向他推荐的我。“我答应了人家不能说的,”荣涛笑着说,“人家说了,我要是告诉你,那个《中国偶像》的大单子就泡汤了。”

  “颜亦冰?!”我无不惊诧地看着他。

  “这可不是我告诉你的啊!”

  “呵呵,知道。”我跟他碰了杯。荣涛叹了口气,“老实说还真得感谢她,你小子一走可是我们公司的损失啊!以后谁能顶得起来呢。”说着荣涛背起了那句“国有疑难可问谁”,我笑着说别咒我啊!前面那句可是“君今不幸离人世”呢。

  荣涛一再叮嘱我在部队好好干:“以后要是想回来,有我荣涛一口吃的,就有老弟你一口吃的!”我跟他碰了碰杯表示了谢意。

  11月22号,永康。

  到家(严格来说是夏跃进的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推开锈迹斑驳的大门,走进荒草萋萋的院子,看见夏敏正蹲在地上玩玻璃球。“夏敏!”我努力做出友善的表情冲着自己的妹妹喊道。

  “哥哥。”夏敏迟疑地应着,她竟然能想起我——半年多没见,夏敏高了,也瘦了,如同一颗小小的豆芽菜。

  “妈妈呢?”

  “妈妈去买米去了。”正说着听见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我回过头去,一个瘦小、佝偻的身体踉踉跄跄地闯进我的视野,一个二十公斤左右的米袋压在她的肩膀上,她整个人便失衡一般向一侧弯去,她的脖子因为被米袋压着已经抬不起来,只能低头看着地蹒跚前行。恍惚间,我想起了当年她穿着鲜艳的运动服站在永康中学操场上带操的场景,那时的叶馨,如同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般朝气蓬勃,而现在……

  我跑过去卸下她的米袋,扛在自己肩上,这时她才直起腰来,喘着粗气看着我,“夏、夏拙,你怎么回来了?”

  我盯着她:她的头发显得枯黄又毛糙,有几根因为汗水而凌乱地黏在额头上,眉毛纠结在一起,下面是两个松松垮垮的眼袋;眼中全然没有当年的神采,像有一笼雾气罩在她的瞳孔之外,使这双眼睛看上去呆滞又充满无望感;她的眼角有尚未清理干净的眼垢,鱼尾纹深深地向太阳穴延伸;那张曾经白皙如羊脂的脸庞早已褪尽在漫长的时光和苦难的生活之中,如今让我看到的只是一张布满黄褐斑的、不修边幅的脸。

  我怔在那里,不知该说点啥。

  “快进屋坐吧。”叶馨似乎也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她脱下厚重的棉衣——看得出这是一件质地和款式都不错的棉衣,只是现在已被磨破了袖口,背上也留下刚才米袋压过的灰白痕迹。

  我回过神来,进屋卸下米袋。“我马上要去当兵了,回来看看你们,”我看着让我无比陌生的叶馨,“可能这两年都不能回来看你们了。”

  “真的啊!你爸一定要高兴死!”叶馨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神采,“对了,你去看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