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 第十五章

正月剛過,顧昕那套兩室一廳晾得差不多瞭。擇個吉日,搬進去。白雲公寓到萬紫園,隔一條馬路,高暢從廠裡叫瞭幾個小兄弟,加上老黃,再借輛卡車。全傢出動幫忙,一上午便搞定。細致整理總還要個好幾天。平常不覺得,一到搬傢才發現東西實在太多,犄角旮旯裡都是過日子的碎屑,掃瞭一層又一層,沒個盡頭。偏偏又舍不得扔,打包和整理都在萬分艱難的取舍中進行。卡車上最後搬下的是一隻痰盂罐,蘇望娣寶貝似的捧在手裡,像拿個獎杯。說是當初父母給的嫁妝。龍鳳呈祥的大紅花樣,色彩分明,倒也不顯舊,隻是突兀。幾個打工的外地小兄弟見瞭,都朝高暢笑,“高師傅,蠻有意思的。”高暢解釋:“紀念品懂吧,意義不一樣的。”老黃道:“放、放在以前,這都是好、好、好——”半天出不來,高暢接口:“——好東西!”老黃使勁點頭:“對、對!”

顧士蓮破天荒沒有嘲笑嫂嫂,說:“我上次搬傢,連糧票都翻瞭一堆出來,全國糧票、上海糧票,還有肉票。”蘇見娣一聽,心疼得跺腳,“要死要死,吃不消你,放在當年都是口糧啊,又不是現在。作孽。”顧士蓮道:“當古董留著,一樣是銅鈿。”蘇望娣感慨:“你說給現在那幾個小的,他們隻當神話故事聽。”

午飯設在附近的本幫菜館,慶賀喬遷之喜。小詠霖被葛玥抱在手裡,長得硬質許多,眉眼間像爸爸更多些。蘇望娣看孫子,越看越歡喜,挑瞭一塊魚肉,細心把魚刺剔瞭,放進小嘴裡。小傢夥舌頭一卷,一口吞下去,咂巴幾下,吃得很香甜。“你小時候,喜歡吃五香豆,我拿嘴嚼碎瞭,吐出來往你嘴邊一送,‘張嘴!’你舌頭一卷,立刻就吃進去瞭。”蘇望娣對顧昕道,“吃相跟你兒子一模一樣。”顧昕搖頭:“細菌過來過去。”蘇望娣嘿的一聲,“那個時候不管這些,有得吃就不錯瞭。別看你現在頭皮喬(滬語,指做人拽),小時候也就是一攤肉,讓你怎樣就怎樣。你以為你生下來就會自己吃飯洗澡上馬桶?”顧昕笑笑,拿筷子夾菜。馮茜茜坐在邊上,低頭啃一根鴨翅。新上的雞湯。顧昕先給葛玥盛瞭一碗,又拿瞭馮茜茜的碗,“吃點湯——”馮茜茜道:“阿哥,我自己來。”他不停,盛瞭滿滿一碗,“坐得近,總歸要照顧好的。”馮茜茜道:“阿哥,隻要湯,裡面東西不要。”他又把那些雞肉冬菇揀出去,隻留湯水,遞過去。馮茜茜接過,“謝謝阿哥。”

顧清俞買瞭蛋糕,點上蠟燭,“大伯父許個願吧。”顧士海啞然失笑,“又不是過生日,許什麼願——”死活不肯,讓蘇望娣來。蘇望娣也不客氣,抱著小毛頭坐在腿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裡念念有詞:“保佑我們寶寶健健康康,傢裡太太平平——”顧昕道:“媽,不好說出來的,自己知道就可以瞭。”蘇望娣道:“許願又不是放屁,暗戳戳見不得人。”顧昕不作聲,幫著切蛋糕。口袋裡手機振動瞭一下,拿起來,見是馮茜茜發來的信息:“你媽有瞭孫子,就不喜歡兒子瞭。”他不動聲色,正要把手機放好,又收到一條——“阿哥,我那塊奶油少一點。”

寶寶到瞭認生的月份,除瞭極親近的人,誰抱瞭都要哭幾聲。說來也怪,顧昕平常不太帶孩子,寶寶卻不怕他,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在他臉上轉來轉去,由他抱著,不哭不鬧。葛玥感嘆“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傢人總歸是一傢人”,這話有些嚴重,不善言辭的人想說些道理,就容易豁邊。寶寶伏在顧昕肩頭,暖暖軟軟的小身子。葛玥說下去:“我媽讓我們再要個孩子。”顧昕怔瞭怔,“寶寶都沒滿周歲呢。”她道:“也不是說生就生,前後總要個一年多。差兩歲,正好。”顧昕遲疑瞭一下,“——再說吧。”葛玥瞥見他的神情,便也不再提。其實那話也隻是一說,元氣都沒恢復呢,哪有心情生二胎。也不是她媽媽說的,是她自己編的,就看他怎麼回答。前幾日,她拐彎抹角問他張曼麗的近況,兩三下便被他岔開話題。愈是這樣,便愈是不踏實。這次拿話試探,猜他也是察覺的。他比她要聰明得多。做人累,這話以前聽人說過無數次,木篤篤沒啥感覺,現在才真切體會到。父母隔三岔五便問她這邊的情況,小毛頭好不好,你好不好,傢裡好不好。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她有時候也挺迷茫。她不是一個擅長歸納總結的人,過日子該怎麼樣,男人該怎麼樣,她心裡完全沒數。放在外頭人眼裡,有吃有穿,丈夫是公務員,公公婆婆非但不用服侍,還反受他們的照顧。該是不錯瞭。葛玥倒不像父親那樣心比天高,隻求個穩當便好。放在以前,葛局長的千金求“穩當”,這是境界,要讓人蹺大拇指的。現在,便完全是無奈瞭——除瞭“穩當”,你還想求什麼。葛玥再木訥,這層意思還是懂的。形勢比人強。看顧昕的態度便知道。以前也是淡淡的,但那是清淡,吃口淡,不像現在,真正是從裡面“淡”出來,淡得讓人心冷。他從不與她起爭執,她說的話,他不支持也不反對,隻當沒這個人似的。連敷衍的過程也省瞭。他把她當傻子。倘或她真是傻子倒也罷瞭,偏偏又沒傻到傢。便更難受。傻姑娘現在也會偷偷摸摸觀察丈夫瞭,留意他打電話和刷微信時的神情。但憑她的道行,又能看出什麼。

她知道顧清俞也認識張曼麗,吃飯時借著敬酒,坐到顧清俞身邊,壓低聲音:“阿姐——”明白這個大姑子是最精細的,遮遮掩掩也沒用,索性直說,“阿姐,我總覺得,顧昕跟那個張曼麗還沒斷。”顧清俞一怔,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識朝顧昕看瞭一眼,“——怎麼會呢,你不要多心。”葛玥說:“我沒有多心。阿姐要是知道,就告訴我。我聽過算過,又不會跟他離婚。”老實人說話,自有一番笨拙的力量。顧清俞更是局促,做賊似的聲氣:“人都出國瞭,他就算想也沒用啊。”葛玥神情愈發黯淡下來,“阿姐的意思是,他們倆雖然人不在一起,但心裡還是有那意思的。虧得他是公務員,出國受限制,否則也跟出去瞭。”顧清俞吃癟,跟一根筋的人講話,不能點到為止,非要說清楚才行。幹咳一聲,換個坐姿,“結婚瞭,就算是天仙,也都死心瞭。何況張曼麗也沒到那個地步,性格也忒招搖,談談戀愛可以,時間一長就沒勁瞭。顧昕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從小到大一路學生幹部,講話比我爸還正經。他是一門心思要走仕途的,你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在外面胡鬧。”說著,在葛玥肩頭拍瞭拍,“所以啊,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不要胡思亂想。”

飯桌上居然又聊到顧清俞的婚事。話題是蘇望娣帶起來的,問顧清俞:“要不要幫你介紹一個?”顧清俞心裡有數,之前單身多年,傢裡人從未露過這種意思,現在大咧咧地提出來,自是因為她離瞭婚。在上瞭年紀的人眼裡看來,給離婚女人做媒,就像丟塊肉骨頭給小狗,三分示好七分逗趣,再隨意不過的。“條件肯定比不上你,”蘇望娣說下去,“不過也不太差,年紀也比你大不瞭幾歲,沒有小孩。”顧清俞隻是笑笑。蘇望娣竟又想起老黃,“我看老黃也不錯,蠻老實,又沒結過婚,住得也近——小高你說是吧?”看向高暢。高暢吃不消:“阿嫂,老黃隻比我小半歲。差太遠瞭好吧?”蘇望娣道:“清俞也不小瞭呀,男人大一點,知道疼老婆。”顧士蓮說她:“你不要亂點鴛鴦譜,瞎三話四。”蘇望娣道:“怎麼是瞎三話四呢,女人不比男人,離過婚總歸——”說到一半被高暢打斷,拿瞭她的碗去舀甜湯,“阿嫂你吃點酒釀圓子。”蘇望娣兀自不停,問顧清俞:“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大伯母幫你留心。”顧清俞不理,徑直說瞭要去新加坡的事,“——我準備找個當地的男朋友。”

顧士蓮朝二哥看,吐舌頭:“女兒白養。”顧士宏道:“好兒女志在四方。”顧清俞道:“兩三年就回來瞭。再說也近,飛機五個多小時,去杭州都要三小時呢。”顧士蓮問她:“這次又是先斬後奏?”顧清俞叫屈:“我跟爸爸商量過的。”顧士宏糾正:“不是‘商量’,是‘知會’。‘商量’是雙方的,‘知會’是單方面的。用詞要準確。”高暢拿酒,給顧士宏杯子加上,“阿哥,有出息的孩子才有這種煩惱。清俞是去新加坡又不是去非洲,派出去當一方諸侯,好事情。”顧士宏拿起酒杯,與妹夫一碰,又跟旁邊的大哥碰杯,嘆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既然管不瞭,就不去管。我們幾個老的自己喝酒。”又問高暢,“朵朵那邊好嗎?”高暢提到女兒,神情頓時飛揚起來,給大傢看手機裡的照片,朵朵在古堡似的公寓前與一眾室友合影,許是陽光太強,眼睛瞇縫著,像翻白眼。還有一張吃牛排,一手拿叉,一手對著鏡頭做勝利手勢,嘴角全是醬汁。“每天都跟她媽媽通視頻,開口閉口就是‘想死你瞭’,我這個爸爸是假的。”顧士蓮斜眼過去,“誰不知道女兒跟你最親,從小到大一句重話都不說,惡人我做。我是晚娘,你是親爸。”

手機振動瞭一下。顧清俞瞥去,是“施源”。屏保下,微信內容隻閃瞭兩秒,便隱去。頭幾個字是“那天我不是——”,她沒動,愈發拿瞭一條小黃魚,用手撕著吃——那日吃的也是魚。Sindy電話裡約她吃飯,“都升做海外主管瞭,替你慶祝一下。”她詫異這事竟傳得這麼快。推不過,便去瞭。陸傢嘴一傢吃河豚料理的店。很精致。Sindy為的其實是公事,卻不直說,夾在一堆寒暄裡,裡三層外三層,猜她應該也明白。原料公司與進出口公司,上下遊關系,這圈子說到底還是人情網,誰都不能得罪,誰也不能相信,亦敵亦友,變得也快。早些年顧清俞在Sindy底下做事,見過她的手段,剛柔並濟,用的是巧勁。Sindy教瞭她許多。相比之下,顧清俞還是忒直來直去瞭些,魄力倒有些像男人。Sindy升職前,誰也沒想到最終她會上位。原先那個華東區主管,早揀定瞭接班人,比她年輕幾歲,劍橋的MBA,硬件軟件都更勝一籌。關於上位的過程,有好幾個版本,俱是隱秘而驚心動魄。以顧清俞對Sindy的瞭解,更偏向於最溫和的那版:Sindy與大老板夫婦在同一傢高爾夫俱樂部打球,球場上建立的友誼,傢常而不著痕跡,話也容易說得妥帖,水到渠成。至於那些寫告密信、施美人計拖對方下水之類,顧清俞並不相信。Sindy早過瞭用那種伎倆的段位。球卡還是顧清俞替她張羅的,那樣的頂級俱樂部,以Sindy的薪水也是勉強,顧清俞托瞭朋友的朋友,插隊打瞭折。還是兩年前的事。未雨綢繆,早作打算,這才是Sindy的風格。說是師徒,平常也多是微信聯系,見面隻是偶爾,顧清俞每隔幾年便升一級,唯獨這次她主動約飯。自是覺得這小徒兒已到瞭那個份上,值得鄭重邀約,聊些要緊的話。

那晚Sindy到瞭最後,說起她新交的男朋友:“他也在附近,介紹你們認識——”說著便撥手機。顧清俞心裡咯噔一下,慌得差點把水杯倒翻,要推辭已是不及。隻幾分鐘,那人便到瞭——與Sindy年齡相仿的一個壯碩男人,名片遞上,也是圈內同行。顧清俞驚魂未定,話反倒比平常多些,巧也是巧,那男人也有意買世紀尊邸的房子,向顧清俞請教“好不好”,顧清俞回答“裝修和物業都不錯,就是房型偏大,不符合中國人的習慣,180平方米兩室一廳,老人來瞭都沒地方住”,那男人哦的一聲,朝Sindy眨眼,“那我們就買三房——”顧清俞道:“別墅也有,獨棟疊加都有,就是第一批全賣完瞭,現在再買就是二手房,稅繳得多。”男人笑笑,“這倒問題不大。”顧清俞暗暗揣測這男人的身傢,名片上級別比Sindy稍低些,但也算匹配。衣著偏老派,休息天也是正裝西服,中規中矩看不出端倪。“幾時吃你喜酒?”她問Sindy。Sindy笑而不答,反問:“你呢?先吃你的喜酒,再吃我的不急。”結束時,男人說要送顧清俞回傢,一個浦東一個長寧,顧清俞婉拒瞭:“我叫出租吧,反正也近。”Sindy打電話給助理:“你開到商場門口——”對顧清俞笑,“你坐我的車回去。難得把你叫出來,怎麼好讓你自己一個人走。”Sindy與男友直接坐電梯去停車場,顧清俞到一樓,出瞭大門,見Sindy那輛黑色奔馳打著雙跳燈,上前,開車門那瞬,瞥見駕駛座上是施源。她一怔,下意識地,竟想要奪路而逃,手發顫,腳也軟瞭。聽他道“這裡有電子警察,不好停車的”,怔瞭幾秒,隻得坐進去。

小黃魚煎得剛剛好,外脆裡酥。顧清俞又拿瞭一條,撕著吃。比那日的河豚更入口些。食物是個好話題。那晚便是這麼聊起來——施源問她“吃河豚不怕嗎”,她道“又不是野生的,早就不是以前的品種瞭”,又問他“你怎麼當Sindy的助理瞭”?這種情形下,問這話也是再自然不過。他停瞭停,“世界真小。”她點頭,“就是。”

那晚後來Sindy打電話給她,問她是否平安到傢。她直言,“你這個助理,我以前就認識,老鄰居,好久沒碰頭瞭。”Sindy道:“那天年會上的司儀就是他呀,你沒看見?”顧清俞一怔,竟忘瞭這茬,愈發做出驚訝的神情,“真的嗎,我沒註意啊——”Sindy問她:“他帥還是Leon帥?”Leon便是剛才的男人。顧清俞笑瞭笑,放慢語速,故意讓電話那頭聽出曖昧的意味:“師傅,我懂瞭。”Sindy嘿的一聲,“你懂什麼,別想歪瞭,他幫過我一個忙,我推薦他進公司。這人挺能幹。”顧清俞那瞬想起施源的回答——“盧總很關照我。大公司,發展機會也多。”他居然主動說要買房的事,“我爸媽那邊的房子要拆遷瞭,等拆遷款拿到,就買。”顧清俞問他:“在哪個區?”他道:“還沒想好。遠一點也沒事,隻要交通方便。”她哦瞭一聲,“蠻好。”他笑瞭笑,“被你表揚,挺不好意思的。”她問:“為什麼?”他道:“就像一個大學生誇幼兒園小朋友,你這篇作文寫得不錯。”她沒笑,朝他看,“幼兒園小朋友不寫作文的,小學三年級才有作文。”

那晚快到傢時,他邀她去附近的茶室,“就這麼走瞭,感覺真像車夫瞭。”他自嘲,又加上一句,“——再幫你醒個酒。”她道:“小看我,才兩杯清酒。”心裡竟有些甜。到茶室點瞭一壺菊普。他為她倒上茶。她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沒忍住,“有新女朋友瞭?”他愣瞭一下,“嗯?”她胡謅:“身上有香水味。”他竟也真的舉起袖管聞瞭聞,“沒有啊,再說我女朋友不塗香水。”她看出他在開玩笑。這樣的情形下見面,氣氛倒是不壞。真有些老朋友的意思瞭。“你呢,最近好不好?”他問她。她道:“下個月去新加坡。”他一怔,“出差嗎?”她搖頭:“工作調動。起碼兩年。”

那晚他去瞭她傢。或許是那句“起碼兩年”,讓氣氛變得不同,平添瞭些離愁別緒,還有軟化劑。給瞭人借口,後面再怎樣,也似是順理成章。Sindy打電話來時,他站在陽臺上抽煙,披著她的粉色睡衣,畫風清奇。她嘴角帶笑,聽Sindy在電話那頭道:“耶魯的高才生,長相不錯,傢世又好,小顧你怎麼不早點把他拿下?”她一怔,Sindy說下去,“到底是大傢子出身,氣質不一樣。你這鄰居,很不簡單——”隔著一道陽臺門,顧清俞瞥見施源身體微佝,一手執煙,一手扶著欄桿,眺望遠方。淡青色的煙霧,輕薄又纏綿,將他的臉微微裹住,遮瞭倦意,五官更深邃瞭,輪廓也分明。他抽煙時的神情有些嚴肅,似在想心事,一側頭,與她目光相對,笑瞭笑。她也笑瞭一下,聽電話裡Sindy說得愈發曖昧:“Kendy也很喜歡他,他球打得也不錯,你說,這算不算男女通吃——”Sindy應該是有些喝醉瞭,話說得稍稍過頭。Kendy便是Sindy公司的大老板,顧清俞見過一次,五十多歲便白瞭頭發,眉眼卻清癯,舉止溫文,說話輕柔。偏女性化。“你這個鄰居啊——我問他要什麼獎勵,他胃口比我想象的還要大,給自己開瞭個很高的年薪。”Sindy說到這裡,顧清俞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想。剛才吃飯時,說一半留一半的,生意場上,便是師徒好朋友,也不好一股腦掏個幹凈,各人底牌還不知道呢。後面這一半,或許便是交給瞭施源。由他來搞定。Sindy自是不知道她與施源的關系,但“長相好、不簡單、男女通吃”這些,該是足夠瞭。替老板做事,何況還有那麼高的年薪。再說男人也不吃虧。“幾時教我打高爾夫?”掛掉電話,顧清俞對著開門進來的他笑。反比剛才在床上更嫵媚。他動作稍有些停滯,“你說幾時就幾時。”她又搖頭嘆道:“耶魯的文憑,我竟然不知道,你這人啊,忒低調。”

“阿姐喜歡吃小黃魚?”冷不丁,馮曉琴插上一句。顧清俞眼也不抬,嗯瞭一聲。又拿瞭一條小黃魚。跟誰較勁似的。手機又亮瞭一下,依然是施源的微信。她不理。其實也談不上多生氣。至少那晚,她是忍住瞭。他說文憑還是史老板替他備下的,硬塞在他手裡,說有用無用先拿著。其實教小朋友外語,單他以前那些證書便夠瞭,這個忒誇張,鎖在抽屜裡隻當笑話。誰知竟派瞭這個用處。“文憑是硬指標,尤其那種大公司。”他道,聲音很輕,唇齒間卻用力,一字一句地。她暗自嘆口氣,後面奚落的話便說不出口。戛然而止。那晚她留他一個人在傢,自己走瞭出去。恨不得桌上再留幾張鈔票。嫖資不好賴的。虧得忍住瞭。遇見展翔也是後面的事。“去我那裡坐會兒?”她想也不想便答應瞭。兩杯清酒也是酒,何況她酒量不算好。再加上施源的事,沒抑制住,說話便不是平常的風格。莫名地,竟扯到馮曉琴,“那種女人——”罵的是別人,心裡想的是施源。真正是指桑罵槐瞭。“垃圾,做得出——”罵完很痛快,又是別樣的窩塞。“本就是收錢假結婚的模子——”這話居然也差點蹦出來。心裡一遍遍地念,到後來竟有些想笑瞭。遇到施源後,過程像一條幾番曲折的拋物線,上去又下來,觸底再反彈。又像股市的走勢圖,最後是一敗塗地。翻不瞭身的架勢。

“阿姐果然喜歡吃小黃魚。”馮曉琴兀自說這個。又替顧清俞加上茶,“阿姐吃茶——”停頓一下,“前幾天我經過阿姐小區,看到門口中介掛出的牌子,嘖嘖,豪宅就是豪宅,一般人想都不要想。”顧清俞沒搭腔。馮曉琴說下去,“前姐夫好像也對那小區有興趣——”顧清俞一怔,眾人也都驚訝,“真的?”馮曉琴呀的一聲,做出“你們居然都不知道”的神情,嘆口氣,格外地把“前姐夫”仨字加重語調:“巧也是巧,正好讓我碰見前姐夫,在跟中介咨詢。我上去問他,姐夫你要買房子啊——”說著故意停下來,伸筷子夾菜。顧清俞追問:“他怎麼說?”馮曉琴笑笑,不慌不忙將一條牛蛙腿吃凈瞭,吐出小骨頭,才道:“他說,就是看看。我說,大老遠跑過來看看?他說,不是大老遠,順便。我說,姐夫到附近辦事?他說,也不是辦事,就是看個朋友。我說,看什麼朋友——”顧清俞聽到這裡,立時明白瞭,這女人是在促狹她。也不吭聲,徑直看她演戲。果然馮曉琴說到最後,倏地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阿姐,你不要怪我刨根問底,我就是替你氣不過,想看看他是不是還在做那種生意。”蘇望娣一旁問:“什麼生意?”馮曉琴立刻捂住嘴,訕訕地:“哎呀,我不該講的。阿姐對不起——”蘇望娣更好奇瞭:“到底什麼生意啦?”馮曉琴漲紅瞭臉,朝顧清俞看,“阿姐,可不可以說?”顧清俞微笑道:“說呀,有什麼不能說的。”馮曉琴便朝向大傢,比畫著手勢,“喏,就是那種,一是單身,二是上海戶口,三是名下沒房,遇到客戶買房限購,就跟中介聯手,假結婚,等客戶買好房再離婚,按房子成交價收手續費,一個點也有,0.5個點也有,婚前協議寫得清清楚楚,凈身出戶——阿姐,我講得準不準確?”她看向顧清俞。顧清俞點頭,愈發笑得溫柔,“很準確,一點不錯。”

吃完飯,顧清俞收到李安妮的短信:“親,我離婚瞭。”

她猶豫是否要打個視頻電話過去,誰知李安妮接著發消息——“我在上海,聚一下?”她想也不想便答應瞭。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老朋友,聊天、撒潑、罵人,什麼都好。小老虎要小便,馮曉琴帶他去廁所。其餘人坐著,聊些沒緊要的話,神情局促,顧左右而言他。她都替他們難受。一會兒馮曉琴回來,目光與她相對,隻一下,便各自散開。都從對方眼底察覺到一絲冷,直透到心底。顧清俞記得,兩人這樣短兵相接,是第一次。也不知是誰沒摒牢。其實也是早晚的事。她拿起外套,對顧士宏道:“爸,我去見個朋友。”

李安妮與丁啟東坐在一起。顧清俞跨進咖啡館大門那刻,便知道今天這場見面,完全不是預先設想的那種。路上,她連安慰的話都想好瞭,就像李安妮第一次離婚,哭得眼睛腫成桃子,她一遍遍地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還年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本想著再說一遍。李安妮這個人,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二婚比起一婚,就像女人生二胎,想必也是更利落,痛得少些,時間也短——可眼前的場景,詭異得竟像是某部懸疑電影的開頭。數年未見,丁啟東還是老樣子,優點缺點都是李安妮說的那些,長得精神,智商比情商高,頭腦發達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他居然說顧清俞胖瞭,強調“別的沒變,就是胖瞭”。顧清俞撇瞭撇嘴。他連忙補救:“胖一點好,不顯老——”

顧清俞點瞭咖啡。瞥過李安妮的手,結婚戒指摘掉瞭。她恍惚記得,上次李安妮回國奔喪,戒指好像就已經不在瞭。李安妮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自己先坦白:“這段時間我都在國內。”顧清俞哦的一聲,“上次你怎麼沒說?”

她頓瞭頓,“——那時還在打離婚官司。”

顧清俞點頭,又哦瞭一聲。

李安妮朝顧清俞笑,拉起她的手左右晃動,做撒嬌狀,“不好意思啊親——”

丁啟東話不多。當年他與顧清俞其實也挺熟,到底許久不見,生疏瞭。何況還有李安妮這層關系。陡然這麼坐在一起,顧清俞也不知該對他持什麼態度,是褒是貶。連李安妮也有些尷尬,屁股挪瞭又挪,調整坐姿,話說得不倫不類。她竟然提到丁啟東的前妻:“抽脂,把肚子抽得凹凸不平,一個個麻坑——”顧清俞朝她看。她覺得不妥,推瞭一下丁啟東,“是吧,是你說的吧?”丁啟東先是看顧清俞一眼,再看向她,眼底滿是“拿你沒辦法”的意思。李安妮笑起來,在他胸前一捶,嗲嗲地:“——就是你說的呀!”

丁啟東是半年前離的婚。有個四歲的女兒,本來跟媽媽,丁啟東花瞭些心思,托關系找熟人,把女兒的監護權爭瞭過來。關於這點,李安妮非但沒意見,還覺得挺好——“我都這個歲數瞭,生不出瞭,有個現成的女兒也不錯。”顧清俞揣測她的語氣,應該不是反話,也不像在丁啟東面前故作姿態。趁丁啟東去衛生間,問她:“是不是Frank外面有女人?”李安妮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噗——”隨即告訴她:“離婚是我提出來的。”顧清俞追問:“為什麼?”李安妮逗她似的:“你猜。”顧清俞細看她神情,停頓片刻,“——回頭草好吃嗎?”李安妮忽的嘆口氣,又笑笑,“顧清俞,你真是越來越可愛瞭。”

咖啡原來也會讓人喝醉。至少今日如此。喝得極慢,話其實也不多,斷斷續續,像杯中四散遊走的幾絲拉花。話頭也不用刻意去接,這場聊天本就沒有主旨。離婚的事反倒提得不多。丁啟東坐得遠些,頭朝著窗外,留兩個女人說體己話。他該是被李安妮硬拖出來,亮個相,像活動開幕式,當事人都非出席不可。自始至終都有些別扭。顧清俞也別扭,尤其李安妮說到她與Frank的財產分割:“我不算黑心的,房子和股票沒動他的,除瞭他送我的那些首飾,就要瞭他斐濟那個小島,他說賣瞭折現給我,我說不用,留著挺好——”又道:“換瞭他以前那些女人,看不把他皮扒掉一層!”丁啟東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外,仿佛外面有什麼趣事,移不開眼睛。到後來腦袋幾乎都湊到玻璃上瞭。不停抿嘴,一遍一遍地。身體雖是不動,看著卻總像在使勁似的。

一杯咖啡喝到近六點。李安妮說:“索性一起吃晚飯。”顧清俞推辭瞭,撒謊:“傢裡還有一頓,今天我表弟搬傢,中午連晚上。不捧場不行。”

回到父親那裡。算好馮曉琴帶小老虎去上英語課,這時是個空當。顧士宏問她:“下點餛飩好不好?”她點頭。看父親從冰箱拿出一排蝦肉餛飩,放進燒滾的水裡,激起一圈漣漪,很快平靜瞭。蓋上鍋蓋。顧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裡瞭?”她回答:“真的是去見個朋友。”顧士宏沒多問:“要不要再炒個蛋?”她說不用。一會兒餛飩撈出來,碗底放香菜開洋,現成的雞油,也挖瞭一小勺放進去。湯頭嫩黃。顧清俞嘗瞭一個:“爸爸燒的餛飩,比外面的滿漢全席還要好吃。”顧士宏嘆口氣。顧清俞做好準備,猜想後面必是跟著老父親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總之有一番往來。誰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顧士宏說是吃飯時,漏出來的。顧士蓮最近舌根處長瞭個瘤,PET-CT做瞭,顯示癌細胞擴散,活檢報告還沒出來,但也八九不離十。“這頓飯吃的——”顧士宏搖頭。高暢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勢緊迫,亦不會在傢庭聚餐上提這個。歸根結底還是經濟原因。醫生粗粗替他們算瞭筆賬,是個天文數字,而且不打包票。到頭來可能還是一場空。顧士蓮應該是關照過老公保密,因此高暢這麼冷不丁說出來,她沒撐住,當場便翻臉,差點掀桌子。高暢倔強道,自己人,說瞭又怎麼樣。也不是平常的灑脫模樣。酒喝瞭不少,旁人愈是勸,他愈是喝個不停。顧老太挑饞嘴牛蛙裡的絲瓜吃,年紀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腦筋不如從前,也不知小輩們說的什麼,隻覺得氣氛不對,也有些慌張起來,“咋啦咋啦——”顧士宏問高暢“缺多少”,他還沒開口,顧士蓮板著臉大吼一聲:“不用你管——”顧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頭,顧昕叫服務員買單,蘇望娣挑囫圇的菜打包,顧士海端坐著,不悲不喜的模樣。一如往常。顧士蓮先是不動,木然對著桌面,忽地,哭瞭出來。聲音尖厲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劃過,吱——聽著讓人起雞皮疙瘩。很快轉為嗚咽,哭聲凝成瞭一片,仿佛頭頂的烏雲,低低回旋。片刻後,顧老太去撫她的背,沒頭沒腦地勸:“好瞭好瞭——”一桌人都安靜下來。

顧士宏其實還瞞著後面那截,不方便對女兒說。飯後一傢人往回走,他與顧士海走在最後。兄弟倆平常也話不多的。這次是顧士海先開口,夾著怨氣:“到底想我怎樣?”顧士宏一怔。顧士海說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說,我就把錢拿出來瞭。可我是嗎——我是癟三,徹徹底底的癟三,垃圾癟三,上海灘有幾個人混得比我還慘?”喉嚨口似是包著一口痰,雖然含混,卻自有一番沙啞的勁道,透著不平和悲憤。太陽穴邊的青筋隱隱閃現。顧士宏沒料到大哥這麼激動。原先想好的話,此刻一句也說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曉得的,曉得的——”前面幾人聽見動靜,回頭看。顧士海表情收勢不及,僵在臉上,瞧著更是古怪。便低下頭,把力氣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勁。顧士宏很少見他這樣,說話時連嘴唇都發顫。像是積瞭許久,一下子倒出來。話少的人偶爾開口,後面便不聽使喚,愈發惡狠狠地:“我曉得,她心裡怎麼看我。別說她瞭,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窮光蛋一個回上海,還要靠妹妹接濟,真正是垃圾癟三,不要臉瞭——”說到這裡,一口氣岔瞭,劇烈咳嗽起來。前面幾人又回頭看。顧士宏做出兄弟間閑聊的模樣,挽住大哥臂彎,“春天瞭,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氣裡花粉太多,容易過敏,鼻炎、咳嗽、打噴嚏——”

“我明天劃十萬塊給姑姑。”顧清俞說,“本來再多一點也沒什麼,就怕顧昕他們更難看。”顧士宏搖手,“你姑姑不會收的。”顧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現在哪裡還有錢?房子賣瞭給女兒留學,手裡能剩多少?再說朵朵還沒結婚呢,將來有的是地方要花錢——總不能看著她等死。”停瞭停,又問,“——大伯那邊怎麼說?”顧士宏道:“你大伯也沒錢。”顧清俞嘿的一聲,沒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誰傢裡憑空放幾百萬閑著?不都是擠出來的?以前那幾十塊錢工資,還能養活一傢老小呢。姑姑現在是生病,又不是拿這錢出去旅遊——”瞥見父親的神情,隻好停下,搖頭,“姑姑可憐。”顧士宏嘆道:“都可憐。你姑姑可憐,你也可憐。”顧清俞失笑:“我有什麼可憐的?”顧士宏道:“自己不覺得自己可憐,才最可憐。”顧清俞朝父親撇嘴,“爸你搞來。”

回去時,樓道口遇見馮曉琴。小老虎英語課忘帶卡片,她折回來拿。兩人打個照面,互不說話。到瞭樓下,沒走幾步,便聽到後面馮曉琴叫她:“阿姐。”顧清俞停下,卻不回頭。馮曉琴走近,手裡拿著英語卡片,稍有些喘。應該是跑瞭幾步。顧清俞想,這是尋事來瞭,嘴上道:“幹嗎?”馮曉琴道:“阿姐中午飯都沒吃飽,就急匆匆走瞭。”顧清俞冷笑,果然是尋事。馮曉琴停頓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顧清俞想起父親那句“你最可憐”,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嗎?那也沒辦法,老天爺待我好。”馮曉琴道:“阿姐這種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個性,倘若放在我們老傢,還沒等冒出頭來,就被人拿剪刀咔嚓一下,剪個幹幹凈凈,一點脾氣沒有。”顧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來瞭?難不成你是好欺負的?祥林嫂?尤二姐?”馮曉琴笑笑,“爺叔總說,我是孫二娘裝小白菜。”顧清俞知道這個“爺叔”是誰——“怎麼,老板娘還沒當上?都忙瞭這麼久瞭,效率不如以前啊。”馮曉琴又笑笑,“阿姐吃醋瞭。”顧清俞不動,“還沒淪落到吃你醋的地步。”馮曉琴道:“阿姐今天講話沖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瞭。”顧清俞嘆口氣,“有些人不識相,隻好挑明瞭,點點她。”馮曉琴徑直問:“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該提前姐夫的事?”顧清俞提醒她:“老早分開瞭,不要一口一個‘姐夫’。女人一把年紀結婚又離婚,講起來總歸難為情。不能跟你比,十幾歲就出來混,經歷得多。豁得開。”馮曉琴停瞭停,“阿姐你不要用‘混’這種字,難聽。”顧清俞嘿的一聲,好笑:“不叫‘混’,難道叫‘體驗生活’?”馮曉琴朝她看。顧清俞搖頭,說下去:“我是不想說出來讓顧磊失望,不想讓我爸白頭發再多幾根。你還真以為能瞞過去?我也算想得開瞭,話說妓女從良都能再嫁人呢,何況又是新社會,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歡,又有什麼辦法——”話愈是激烈,語氣反倒愈是平緩。她從口袋摸出煙,扔給馮曉琴一根,自己點上,“我弟弟到死都沒見過你抽煙吧?蠻好,能騙一輩子就不叫騙瞭。”

兩個女人在樹下抽煙,背朝外,路燈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張阿婆傢那次失竊,是不是跟你有關?”顧清俞問她。

馮曉琴沉聲:“你不要瞎講。”顧清俞詫異:“警察問你,你也這麼回答嗎?”馮曉琴看瞭她幾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歡瞭半輩子的男人是個垃圾癟三,混得比我們這些鄉下人還不如。心情怎麼會好呢?”也不待她開口,徑直說下去,“上海人是瞭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間相處也很瀟灑的——姑姑得瞭那種快死的病,大伯白拿瞭人傢的房子,揩瞭幾十年的油,也不見他吱聲,就跟聾瞭似的。瞭不起啊。阿姐,放在你們這裡是洋派,是瀟灑,如果換瞭我們,你就又要罵我們垃圾瞭,做得出瞭,對吧?所以阿姐,我這些年在上海,也沒啥別的收獲,就是學會一點,不管哪裡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鮮還是邋遢,不管有沒有文化,隻要是人,上面進下面出,其實都差不多的。罵人傢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阿姐,我這麼講,你肯定聽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麼會跟你們一樣呢,我這麼高貴這麼有錢,住豪宅開進口車,我是人上人啊,你們算什麼東西——可是阿姐,有時候我真的挺可憐你的,老女人整天裝啊裝的,話說一半留一半,看人也隻用一隻眼,斜過來橫過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腳下,其實別人看著特別可笑,當面奉承你,背後恨不得一腳踢過去。裝×跟傻×就差一個字,這道理你大概不懂。”

馮曉琴做好準備。小老虎那邊時間還早,就算打一架過去,也來得及。

顧清俞明白瞭。那天晚上與展翔的對話,必然被這女人聽瞭去。她竟有些想笑。這種誤會為此刻局面的發展,提供瞭好幾種可能性,每一種都讓她躍躍欲試。老天爺很有意思,每次總在她憋悶得要發瘋的時候,迅速為她找到突破口。雖然有些殘忍,還可能兩敗俱傷,但很爽。就像皮膚被刀尖劃破,看著血一點點從裡面溢出來,悄無聲息,疼歸疼,卻是酣暢淋漓的破壞感。她不記得是誰說過——所謂悲劇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

“你弟弟什麼時候來上海?”顧清俞問她。

她一怔,“幹嗎?”

“你打算讓他一輩子叫你姐姐嗎?”顧清俞說完,看見馮曉琴臉色倏地變瞭。停頓一下,嘴角擠出一個弧度,笑得很曖昧,“我蠻好奇的——十五歲生小孩,是什麼感覺?”

這晚是滿月。顧清俞回到傢,倚著躺椅,看窗外那輪明月。樹影搖曳。一近一遠,視角上有參差,多瞭些浮凸的立體感。不似中國山水畫,竟有幾分像西洋油畫。雖然夜深,色彩也是艷麗分明。看久瞭,像要把什麼吸進去,沒頭沒腦的。顧清俞記得,馮曉琴最後說的一句是——“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到這步,反不如前面那般劍拔弩張,聲音輕下來,一點點往裡收。力道卻依然在,每個字都清清楚楚。鼻尖也有些紅,不像傷心難過,倒似是憋著勁,生悶氣那種。她看著她。其實這話又有什麼要緊呢,她是哪種人,顧清俞一點也不關心。便是顧磊活著那陣,她也沒放在心上,入職這些年,到底不是白混的,查個小地方女人的底細,難不倒她。她替弟弟盯著她。也是抓大放小。隻要大致過得去,她也不會真怎樣。有個私生子什麼的,放在這女人身上,其實也是意料之中。隻要沒殺人放火——現在人都沒瞭,便更無所謂瞭。便真是殺人放火,也不打緊瞭。顧清俞嘆口氣。她終是落到與這女人一般的境地。否則便該一笑瞭之,又何必說那番話。

她給顧士蓮發消息:“姑姑,賬號給我,否則我送現金上門,也難看。”半晌,沒回音。她又發一條:“你侄女我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錢。你們不是都知道瞭嘛,假結婚,不缺錢,就缺個老公。等你病好瞭,替我找個男人,全在裡面瞭。”去陽臺抽根煙,過來依然是沒動靜。再細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剛才消息竟是發在“自傢人”群裡。驚得整個人一震,呆住瞭。顧士宏打電話過來:“你怎麼回事——”她忙不迭掛瞭,想把消息撤回,早過瞭時效。窘得呼吸都不順暢瞭。大伯一傢四口此刻也不知是什麼表情。又想起馮曉琴。要命。再一想,天,竟還有施源——之前一直忘瞭把他移出群。她先是怔著不動,隨即大喊一聲,無意識地一腳踢出去,雪白的墻壁上頓時多個腳印。仰天倒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吊燈,忽地,手機狠狠扔過去,落下來,正中她下頜骨。疼得噝氣。

迷迷糊糊睡瞭一會兒。電話響瞭,她拿起來:“喂?”李安妮的聲音:“到傢沒?”她怔怔地,嗯瞭一聲。電話那頭停瞭停,“顧清俞,你覺得我和丁啟東再在一起,好不好?”她把手機調到“免提”,坐起來,身後墊個枕頭,“——你自己覺得好就行啊。”李安妮道:“丁啟東說你現在氣場越來越足瞭,都不敢跟你說話。背上直冒冷汗。”顧清俞好笑:“他做瞭什麼虧心事嗎?再說閨蜜是派什麼用的,就是幫你盯著臭男人,你自己當局者迷,色迷心竅,全靠我替你把關,別糊裡糊塗又被騙一次。”李安妮嘿的一聲,“就他現在那副面孔,還色迷心竅——”顧清俞問她:“你原諒他瞭?”李安妮一怔:“嗯?”顧清俞道:“當年是誰說的,一次出軌,終生不用。”李安妮沒吭聲,半晌,莫名來瞭句:

“你當‘出軌’是‘出恭’,屁股一撅誰都可以啊?”

顧清俞放下手機,繼續睡。提示燈亮瞭一下。通電話時有微信進來。她又拿起來翻看。一條是姑姑的:“乖囡,好意心領瞭。”她被這聲“乖囡”逗得莞爾,姑姑從不叫她“乖囡”,猜想現場必然是怒喝一聲“跟她說,錢太多用不掉就捐出去”!當事人口述,再由姑父高暢執筆,便委婉得多。然後是顧昕:“姐姐,你替我拿主意,出多少比較合適?”還有大伯,從不發微信的,今日是破天荒,還發在群裡:“我是惡人,你們都是好人!”

不知怎的,顧清俞竟有些想笑瞭。說不出的別扭的情緒,湊起來反覺得滑稽。索性也不顧瞭。閉上眼睛,眼前忽又浮現馮曉琴,雙手背後交叉,脆生生站著——“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眼底什麼閃瞭一下,似是淚光。她應該還想說些什麼,嘴唇動瞭幾次,反反復復,卻沒說出來。顧清俞就那樣看著她,也沉默。那瞬想,顧磊當初要是討瞭別的女人,不知會怎樣。尋個本分的上海姑娘,模樣差一點,人也笨一些,不會算計,日子平淡得沒有指望。但至少沒那麼早死。又想,這種假設完全沒意思,時間不會倒轉回去。李安妮也說,世界上最難買的就是後悔藥——“要真有,也不用多,買三粒。一粒放在十年前買房子,豁出老命,就算賣血借高利貸也要買,能買幾套就買幾套。一粒放在我爸腦溢血住院那時候,我能親自陪著他。還有一粒,”她停瞭停,似用瞭很大的力氣說出來,“——那年我要是沒做流產手術,把孩子生下來,現在都快滿五歲瞭。也不曉得男是女。”

顧清俞是第一次聽李安妮哭得那麼聲淚俱下。隔著電話,依然能感覺到那頭的崩潰。與白天的她判若兩人。她說壓根沒有出軌的事,丁啟東連別的女人一根頭發絲都沒有碰過,什麼抓現行、捉奸在床,全是假的。離婚是因為她去醫院把孩子流瞭。五個月的胎兒,已有些成形瞭。醫生勸她考慮清楚,她不理。“我不想和你過瞭。”她虛弱地躺在床上,這話卻說得斬釘截鐵。丁啟東氣瘋瞭,打瞭她一巴掌。那陣,她仿佛一眼看到日子的盡頭。絕望到無法忍受。兩個人,被詛咒似的,錯過一波又一波。不隻是房子。學生時代的誓言、理想、憧憬,那些閃著光的東西,一點一點,消磨殆盡,成瞭幹巴巴的灰燼,什麼也不剩下。還有曾經屬於兩個人的驕傲。一切都成瞭笑話。她感覺自己像站在流沙中央,慢慢陷下去,一點力也用不上,最終人就沒瞭。她害怕那樣。流產是給自己下個死招,沒有退路,隻能往前。她怕自己一旦心軟,便又會陷在這泥沼般的一潭死水中。她瘋瞭似的,辦簽證,出國,還有再嫁。她像躲避瘟疫一樣,想要完全抽離。哪怕後悔終生也在所不惜。

“丁啟東還愛我,這麼多年瞭,虧得他還愛我——”她在電話裡泣不成聲。

顧清俞眼圈也紅瞭。為這個一言難盡的夜晚。想象那些黑暗中各自沉默的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虧得這黑暗,遮住瞭一些東西,撫平瞭捋直瞭,草草掩飾——辜負與被辜負,虧欠與被虧欠,放在當下,也真正是說不清的。直如這月亮,再皎潔光艷,終究也隻是配角。錦上添花是往好裡講,黑白分明也是一時的,久瞭,隻是個含混的影子罷瞭。

小老虎早已睡瞭。馮曉琴醒著,凝神看天花板。手機振動瞭一下,她拿起那瞬,有種不好的預感——是姓劉的女人打來的:

“張老太不行瞭。”

《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