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 第十六章

“妹妹,我害怕有一天,我會把老頭子忘瞭。”

馮曉琴記得,這是張老太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前一秒還在說“張衛國喜歡粉紅色,屁精”,後一秒陡地眼淚便下來瞭,落到手頭正在織的帽子上,一滴,又一滴。馮曉琴沒提防,隻當這老太又作妖,哭哭笑笑,日子過得奇形怪狀。便給她出主意:

“拿支筆,統統記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腦子裡的東西會忘,寫在紙上的東西,白紙黑字,永遠都抹不掉。”

這老太也真的照做瞭。拿瞭本厚厚的簿子,帶鎖的,專門用來寫日記的那種。時不時寫上幾筆,一隻手攏著,不讓人看。一筆一畫,小學生寫字的架勢。馮曉琴偷瞥過幾次,俱是些沒要緊的話,天氣是主角,“好像要下雨”“春冷最難受,濕氣浸到骨頭裡,要拿艾條灸一灸”“這兩日熱得不正常,有妖怪”……也有關於心情的,完全是少女視角瞭——“8號裡那個女人,一天到晚盯著張衛國看,隻當我是瞎子”“今天我偏不主動開口,看有幾個人會請我跳舞,論身材還有氣質,小區裡我認第二,誰敢認第一”“剛才一陣暴雨,馬路上全是櫻花的花瓣,一腳踩上去,粉色變灰色。唉,美麗的東西都不長久,老天爺忒殘酷”——馮曉琴忍著笑,吃不消這老太。便也由著她。

張老太說:“張衛國是個脫頭落襻(滬語,指丟三落四)的,我要是走在他前面,也不曉得他將來怎麼辦。”擤瞭一下鼻子,又嘆氣。馮曉琴說:“阿婆你這是杞人憂天,張爺爺明明比你精細得多。”張老太皺眉,“瞎講,你不要看他樣子比我穩重,其實相當不牢靠。傢裡這些年有多少東西丟在他手裡,你都不曉得。”馮曉琴順著她,“有多少東西,說來聽聽?”她扳手指,“一隻上海牌手表,一隻金戒指,一副羊毛手套,兩副walkman耳機,三把陽傘,還被沖手(滬語,指小偷)沖掉五六個皮夾子——”馮曉琴聽得直笑,“阿婆你倒是記得清楚。”張老太嘆口氣,“所以啊,傢裡沒我可怎麼辦,要出亂子的。”

“失竊事件”是張老太自編自導自演,目的是要引起張老頭的重視——“讓他提高警惕,傢裡東西要心中有數。”她悄悄拿走瞭一些金貨,還有部分現金。“看他幾時才發現——”事實證明,張老頭的警覺性確實不高,一連幾天都未察覺。還是張老太摒不住,提醒他:“哎,我們前年買的建設銀行的賀歲金幣,怎麼隻剩下一塊瞭,明明有三塊的——”,又道,“抽屜裡好像不止這點鈔票啊,你動過瞭?”張老頭這才慌瞭,急匆匆報瞭警。馮曉琴說張老太:“阿婆你做戲做過頭瞭,這是浪費警力,開國傢玩笑。被人發現要吃官司的。”張老太哪怕這些,“吃官司就吃官司,我這把年紀瞭,風也吹得倒瞭,他們敢拿我怎麼樣?”

東西暫且交給馮曉琴保管,放在一個黑色垃圾袋裡。“不好讓老頭子知道的,否則有得鬧瞭——等風聲過瞭,你再給我。”馮曉琴起初不依,“萬一給人瞧見,我渾身是嘴也講不清。”張老太斜瞥她,“膽子這麼小——看你也不像良傢婦女。”馮曉琴反擊:“阿婆你也不像良傢婦女。”張老太被懟得瞇起眼睛,笑得曖昧無比,“良傢婦女有啥意思,無聊透頂!”問馮曉琴:“談過幾個朋友?”馮曉琴扳手指,一隻手扳完,再扳另一隻,感慨:“手指頭不夠用啊,要加上腳指頭才行。”張老太哈哈大笑,“好啊,要是還不夠,我的也借給你。”

“阿婆,我鄉下有個小孩。”說這話時,張老太正低頭織帽子的沿邊,手腳不協調,眼睛都快湊到棒針上瞭。話一出口,馮曉琴也呆瞭呆。她也算是謹慎的,這些年,除瞭父母,沒人知道。對著這老太,卻不自覺地說瞭出來。“阿婆,我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加上一句,“也不許記在紙上。”

“曉得瞭,”她註意力集中在帽子上,“——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那不錯。”她拿剪刀,對準紛亂的線頭,一刀下去。抽空給瞭馮曉琴一個微笑。

孩子是一個初中同學的。闖禍後便轉學瞭。說實話,馮曉琴並未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年紀小,還沒到知道利害的時候。再加上性格又那樣。本就不想再念書瞭,趁勢休瞭學,跟著媽媽到外地待瞭大半年,回來時抱著個才滿月的嬰兒,“馮傢添瞭老三”。也沒人懷疑。她父母對這事的處理還是很果斷的。既替女兒解決瞭麻煩,傢裡也多瞭男丁。兩全其美。馮大年,起名字時她爸爸問她“好不好”。她點頭,“你們說啥就是啥。”那年她才剛滿十五歲。肚子裡掉瞭塊肉,多個弟弟。就這麼簡單。後來出去打工,每次回老傢,都會特意給馮大年買份禮物。越往後面,禮物便越是不敷衍,是用心挑的。幾歲的男孩,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心裡總要過幾遍,斟酌再三。馮大年的臉,也是一次比一次看得久。嬰兒那陣,本該最是母子連心的,偏偏沒什麼感覺,反倒是歲數上去瞭,竟漸漸看出些意思來。五官是這樣的,手腳是這樣的。迎風長。這次看著比上次又高瞭些,臉倒是拉長瞭些,肩膀也寬瞭。再後來,說話聲音又變瞭,一聲“姐”不再是嬌嬌糯糯,粗獷得像被砂皮磨過,聽得雞皮疙瘩也起來瞭——懷著小老虎那陣,她一直回想,當年那塊肉在肚子裡是什麼感覺。孕吐是幾時,胎動是幾時,肚皮上看出小手印又能是幾時。記憶的碎片,努力想拼湊起來。更多的還是內疚。欠瞭這孩子。叫瞭十幾年“弟弟”,連抱也不曾好好抱一下。倏忽一下就長大瞭,想彌補也不知從何做起。每次回去,面上沒什麼,其實卻有些手足無措。臺面上是姐姐,心底是媽媽,不好做得太過頭,又不甘心什麼也不做。擺正位置是個技術活。她爸媽對這孩子也是尷尬,講起來是兒子,其實倒是隔代親,不知該怎麼教。反正就是寵。結結實實養瞭個傻兒子。馮曉琴每次看到他,都會想到顧磊。不管上海還是鄉下,男孩子一寵就成傻子,屁用沒有。要捏把汗的。這兩年馮曉琴對他嚴厲瞭些,真把他當兒子看瞭。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劈頭蓋臉的。他不怕爸媽,倒是忌憚這個“姐姐”。去年跟著鎮上的幾個盲流去偷窯廠的舊機器,當廢銅爛鐵賣,被人捉住打得半死。馮曉琴回到傢,瞥見床上鼻青臉腫的他,一句安慰沒有,徑直說“打得好”。他叫起來:“你還是我姐姐嗎?”她道:“你這樣下去,先是小偷小摸,再是打劫,最後就是殺人瞭,與其將來被槍斃,還不如現在打死幹凈。還省幾年糧食。”他賭氣不吃飯,他媽哀求他:“多少吃一點——”馮曉琴一把奪下,“不吃就不吃,吃下去也是長壞心眼,力氣不用在正道上,將來也是個人渣。”他急瞭,口不擇言:“你自己又是什麼好東西瞭——”他媽要攔著,她眼一瞪,“讓他說!”他到底是個沒用的,鄉下人拉屎頭裡硬,頓時沒瞭氣焰,一點點軟下去。她帶他去瞭房間,親自下廚做瞭幾樣他喜歡的小菜,可樂雞翅、茄汁魚塊、土豆泥。端過去給他。臉上依然板著,筷子交到他手裡,“吃!”他怔瞭幾秒,夾起便吃。她忍著笑,凝神看他吃相。傻歸傻,卻是另一番有趣。癩痢頭兒子自傢好。耐心講道理給他聽:“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你自己心裡有數。你隻要過得瞭自己這關,我萬事隨你去!可你是那種不管不顧的嗎,你是那種豁得出的嗎?你不是!姐姐看著你長大,你是個好孩子,心眼好,脾氣也軟。一次犯錯沒關系,改瞭就行。怕就怕哪天犯瞭大錯,想回頭也沒機會,那樣一輩子就毀瞭。姐姐不是怪你,姐姐是盼你好。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姐姐替你頂著,可真到瞭那時候,你自己又有什麼開心?還是要腳踏實地做人。你乖乖的,等我在上海站穩腳跟,把你也接過去。到時候我們姐弟仨在上海好好過日子。”

“男孩好。”張老太加上一句。

“現在這個社會,女孩不好還有退路,男孩不好就完蛋,沒戲唱。”

“男女平等。男女各頂半邊天。”

她搖頭,“阿婆你沒懂我意思。”

她無數次替這孩子設想將來的出路。自然不甘心待在老傢,但憑他的模樣,也不像能闖一番事業的。讀書不好是硬傷,吃不瞭高級飯。同她一樣,隻能賣戇力氣。小老虎也不知道他還有個哥哥呢,偶爾閑聊時會提起老傢的“小舅舅”,也隻見過一兩次面。模樣倒是不大像的,各自隨父親。除瞭一雙大眼睛,這點都像馮曉琴。褶皺分明的雙眼皮,眼珠黑如點漆。書上說,雙眼皮是顯性基因。看來是真的。小老虎臉型偏圓,生得溫和些;馮大年是長臉,鼻子略微倒鉤,有些兇。其實相比之下,小老虎性格還硬氣些,到底是她從小帶著。馮大年真正是軟塌塌的。還不是那種溫順的軟,脾氣上來也是氣死人。更難弄。馮曉琴倒也不怕,早晚到自己身邊,往死裡調教,拗得過來。

“讓他早點結婚,生孩子。你三十五歲就能當奶奶瞭。”張老太兀自嘮叨。

她笑笑。鄉下結婚早,二十歲當爹也不在少數。“阿婆,到時候給你吃紅蛋。”她道。

除瞭馮大年,馮曉琴還對張老太說別的事。大多是趁她半清醒半癡傻的時候。思路勉強能跟上,仿佛踮著腳走路,跌跌撞撞,又走不長。這種狀態最合適。有回應,也安全。馮曉琴說她剛來上海那年,進瞭兩次派出所。一次是被商傢雇去當模特站臺,她個子不高,屁股也太大,穿上旗袍其實不怎麼好看,臺上一群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個個兩頰高原紅嬰兒肥,隨著音樂扭動身體。廉價旗袍像粽繩一樣,把她們的腰和屁股勾勒出藕節般的緊繃感,卻也青春逼人。誰知進行到一半,便被警察帶走,後來才知道是非法集資,那群女孩裡也有幾人參與瞭銷售。另一次是保險公司倒閉,她揣著菜刀,去討欠瞭幾個月的工資,大廈保安攔住情緒激動的人群,過不去,她急瞭,掄起地上一塊石頭就砸過去,結果把一個保衛的額頭給砸開瞭,差一厘米就砸到眼睛。縫瞭十幾針。賠醫藥費和誤工費,還被拘留瞭兩個禮拜。

“妹妹啊,你是人才。”老太真心誇她。她笑笑,瞥見老太頭頂一根白發,伸手拔下來,“阿婆,又要去染頭發瞭。”張老太道:“一年最多染兩次,否則傷身體。我不好走在張衛國前面的。”停瞭停,嘆道,“就算走在他前面,也要盡量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拖一天是一天。老瞭,面孔再難看,終歸是看一次少一次啊。”她有些傷感地說。

最後一次跟張老太聊天,是她進醫院。張老頭看她臉色不對,把她接回去,她還不肯,說這裡熱鬧,不想回去。張老頭又是好笑又是急,眼淚在眶裡轉,“人傢打開門做生意——”馮曉琴柔聲勸老太:“位子給你留著,身體養好再來,我等著你。”——回傢沒兩天,便住瞭院。癌細胞擴散,情況很不好。馮曉琴去醫院看她,六個人的病房,老太靠窗位置,精神不錯,手裡毛線帽織織停停,與旁邊那床老太的傢屬說話。那床是腦梗,她勸人傢出去以後要多動:“跳舞呀,你們小區有人帶廣場舞嗎,或者瑜伽也可以,實在不行就打太極拳,反正多活動,血脈暢通就好瞭。”張老頭削蘋果,一塊塊喂到她嘴邊,“人傢自己有數的——”張老太兀自不停:“你住哪個小區,歡迎來我們小區跳舞。你報我名字,我帶你。”張老頭朝馮曉琴苦笑。馮曉琴替她在身後墊個枕頭,扶她躺下,“阿婆,等你出院,也帶帶我。一段時間不跳,身體都硬瞭。”

張老頭出去買東西,留她倆聊。其餘幾床都午睡瞭。簾子拉下來,像個小天地,其實不隔音也不阻光。一老一少壓低聲音,真正是說悄悄話瞭。馮曉琴問她:“感覺怎麼樣?”她道:“還行,就是沒力氣。”馮曉琴笑,“整間病房全是你的聲音,還沒力氣?”張老太道:“我是強打精神。”馮曉琴奇道:“為什麼強打精神?”她道:“讓張衛國放心。”馮曉琴停下來,朝她看。此刻這老太應該是完全清醒的。反不知該說些什麼。又笑笑。張老太叫瞭聲:“妹妹。”她應下:“嗯?”張老太緩緩道:“妹妹,你是個好人。”

那日說到後來,馮曉琴哭瞭。一半為瞭張老太的病。生老病死,本就讓人傷感。還有一半,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淚點似是低瞭許多。老太嘴碎,那日尤其如此,翻來覆去講她與張老頭的事。從二十歲相親認識,到八十歲,其實是流水賬式的,也沒有重點,也正因為此,反有瞭回憶錄般的鄭重。她說也想過離婚,每次倒是他死活不依,賭咒發誓般,說“我不喜歡小孩,兩人世界清凈沒負擔”。便這麼一年年拖下來。中間也不是沒迂回,細節都記不清瞭,反正就是吵吵鬧鬧,好好合合。從她嘴裡漏下的一星半點,竟都是極有趣的,比如,張衛國被她關在外面一夜,穿著短褲也不敢叫喊,怕驚動鄰居,到底是被發現瞭,上上下下都來表示關心,他護住要害,驚恐地被圍在中央。鄰居替他敲門,“小劉,小劉,開門,有話好好說——”,還有人從傢裡拿來長褲,貼心地:“穿上,小張你先穿上——”還有一次,兩人去紅房子吃西餐,吃到一半發生口角,她徑直走瞭,那時還沒有手機,連BP機都沒有,電話打到小區門衛那裡,轉個大圈,張老太才慢騰騰踱過來,拿起電話,那頭已經是快要哭出來的聲氣:“我沒帶皮夾子,你再不來,他們就要報警瞭——”她憋著笑,嘴上道:“讓他們報警吧,幫我拔瞭眼中釘,還可以省筆鈔票,一舉兩得!”

她說瞭兩遍“妹妹你是好人”。說到第二遍時,馮曉琴先是不語,隨即又逗她:“阿婆,你看人準不準?”她道:“我看人,是看到骨子裡,再準不過瞭。”馮曉琴道:“阿婆在尋我開心,上次還說我不是良傢婦女。”張老太哎呀叫起來:“良傢婦女不見得都是好人,不是良傢婦女也未必就是壞人。你這人,吃相差點,良心蠻好。我看人不會錯的。”

“顧磊頭七的那天晚上,我拿著他的照片,跟他說話。我們老傢的風俗,這天鬼魂會回來。我知道,我說的話,每個字他都能聽見。我對他說,我不後悔嫁給你,你也別後悔娶瞭我。我不是壞女人,至少,不像你傢裡人說的那麼壞。我跟史老板沒什麼。自從嫁給你以後,我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時候我也挺糊塗,好和壞的界限到底在哪裡,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覺得,手和臉給史老板摸兩下,有什麼要緊的,屁股蛋偶爾摸一下,也沒啥,但別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質不一樣瞭。還有說謊,要是為瞭讓這個傢好,那就不叫說謊,比如我瞞著顧磊做直銷,賣減肥藥,我也不知道那是騙人的,還犯法,不過我也沒吃虧,除瞭在派出所關瞭幾天,該我賺的,一分都沒少,那些人敢騙我的錢?想也別想。裡頭還有顧磊奶奶的錢呢,老太婆也想發財,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來瞭,我關照她保密,她一口答應。後來事情敗露瞭,她也不替我說話,就在一旁看著我被她孫子數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給瞭她兩個點,也氣得過些。史胖子那裡集資,我也弄瞭十萬,九分利。我對胖子說,要是蝕瞭,我就被子鋪蓋卷一卷,帶著孩子住到你傢。沒辦法啊,鈔票存銀行,贏不過通脹,等於是蝕本。傢裡到處都是開銷,小老虎外面上課,一節課多少錢,顧磊一個月工資才多少,虧得吃在他爸傢,有個老的啃啃,否則真是不夠用的。他睜隻眼閉隻眼,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賺錢不吭聲,出瞭事就全怪在我頭上——阿婆,下輩子我也要那樣,做人輕輕松松,一點壓力也沒有。”嘆口氣,又道,“算瞭不說瞭,人都沒瞭,不作興的。”

說來也怪,對著這半癡半癲的老太,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心情竟似舒服許多。原先那些堵著淤著的,像刮痧板來回擦拭,幾條黑紅,看著怖人,底下竟是通暢瞭。也是不知不覺的。她說“我不是那種人”,這陣子常說這句,每個字呈現在眼前,仿佛都帶疊影,像說話時的回音。不是普通層面上的意思。說著說著,自己都忍不住激動起來。胸口那裡不停起伏,被什麼充盈得滿滿當當,一會兒是不吐不快,一會兒又是不知從何說起。半晌,張老太把一隻骨節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兩下,“妹妹,”她道,“我曉得的。”初時是寬慰她,停瞭停,又換瞭一本正經的口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瞭?”馮曉琴被她逗得笑出聲來。望著她,也不知怎的,忽地,眼淚順著鼻尖落下來,滴到她手背上。

追悼會過後,馮曉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東西,一並還給張老頭。“兩塊金幣,還有五千四百塊現金。全在這裡瞭。”她猜想或許要解釋一番。誰知張老頭說聲“謝謝”,徑直收下瞭。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張老太的記事本。“她把事情經過全寫下來瞭,還關照我,不要誤會妹妹你。”張老頭說完嘆口氣,“我老太婆有點搭進搭出,清醒的時候還是蠻清醒的。”他頭上戴著新織的粉色毛線帽。最後幾針還是在醫院裡馮曉琴織的。張老太手腳太慢,這工夫,別人十頂也織好瞭。老頭子戴粉色帽子,看著總是奇怪。馮曉琴沒忍住:“阿婆講,你喜歡這個顏色。”他道:“她織的,我都喜歡。”竟是小夫妻般的聲氣。透著些傷感。“八十好幾瞭,又是那種病,想開瞭,也就沒啥瞭。”他嘆口氣,又對馮曉琴說聲“謝謝”——“虧得妹妹你,讓她最後那段日子過得蠻開心。”

“你兒媳,著實也不容易。”湖心亭裡,張老頭對顧士宏感慨。顧士宏問他,記事本裡寫瞭什麼。他道:“我老太婆的心裡話,隻給我一個人看,說是不能說的。”顧士宏笑笑。張老頭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傢協會,我和你隻好靠邊站。夜裡一路看,一路流眼淚。等於是把過去的日子再過一遍。一輩子太短瞭,要真有下輩子,我無論如何都要再尋到她。”臉上笑著,說到後頭聲音卻有些啞。顧士宏勸他:“她肯定跟你一樣的心思。下輩子,下下輩子,隻要有緣分,總歸碰得著。”

“不晚”陸陸續續又多瞭七八個老人。實打實,真正靠做出來的。萬紫園、白雲公寓,還有附近幾個老式小區,白天常有人來打聽,問價錢,看情況,或是討一份宣傳單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間可以住個六七成滿。”馮曉琴對展翔道。

展翔順著她說:“再過一年,就要擴建瞭。”居委會前幾日還派人過來看,裡裡外外兜一圈,挑不出毛病,嘴上沒多說,臉上是服氣的。馮曉琴說:“爺叔,出名瞭,發財瞭。”展翔手伸過去,在她頭上輕輕砸個毛栗,“少尋我開心!”這動作有些親昵,馮曉琴讓開,“——爺叔不是說過嘛,給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吃中飯,兩葷兩素。現在時機差不多瞭,可以搞起來瞭。爺叔以後就不是暴發戶瞭,是成功人士、社會名流。恭喜你。”展翔怔瞭怔,詫異這話是幾時在她面前說的,繞瞭一圈,才想到當初向顧清俞求婚時,隔瞭一堵墻,必定被這小女人聽瞭去。兀自有些難為情,打個哈哈,待要與她說笑一番,她已面無表情地走瞭過去。

顧士蓮的活檢報告出來,情況果然不好。隔日便住進醫院,準備做手術。顧士宏與高暢商量,手術後大傢輪流照顧,排個表,白天晚上按次序來。“這樣,你也不至於太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有條理,不好亂瞭方寸。”高暢應著。主刀醫生是顧清俞找的,經驗技術都是一流的,次日清晨第一刀,也不拖時間。高暢塞瞭五千塊錢給顧清俞,“你托人辦事,開銷總歸是我來。”顧清俞不接,“姑父,你隻管全力以赴盯著姑姑的病,別的事情以後再說。”高暢隻得稱謝。手術前一晚,顧昕提出陪夜,“我明天出差一周,後面大傢辛苦,今晚讓我來。”

病房有現成的躺椅,天不冷,帶個睡袋,也方便。吃過晚飯,高暢叮囑幾句,便走瞭。留下姑侄二人。顧士蓮問他:“出差去哪裡?”他回答:“杭州。”顧士蓮嗯的一聲,“那倒是不遠。”顧昕問:“要不要削個蘋果給你?”她搖頭,“肚子還是飽的。”示意他隨意,“你管你自己,有事我叫你。”顧昕去瞭趟廁所,回來時見顧士蓮已睡瞭,側向另一頭。其實還早,八點都不到。替她拉上簾子,自己也躺瞭下來。看瞭會兒手機,聽床上似是有動靜,簾子悄悄掀開一個小角——顧士蓮身子微微蜷著,肩膀有節奏地一顫一顫,應該是在哭。顧昕先是一怔,隨即把簾子塞好。不敢驚動。又過得片刻,聽顧士蓮叫他:

“昕昕。”

他嗯瞭一聲。“姑姑,怎麼瞭?”

“姑姑要是不在瞭,你會難過嗎?”顧士蓮不回頭,依然是背對著他。語氣有些硬,與這話的內容不相稱。應該是為瞭掩飾哭腔。顧昕盯著她的脊背看瞭一會兒,不動,也不說話。忽然意識到姑姑其實是害怕。——“你姑姑,就是隻紙老虎。”臨出門前,蘇望娣喋喋不休,說顧士蓮要是真不怕,根本不用那麼兇神惡煞,越是兇,就說明她心裡越是抖豁。“你們顧傢人,都是一個德行,嘴巴兇,骨子裡屁用沒有。”一旁顧士海聽得煩躁,說她:“就你最有用。換瞭你,你不怕?人傢是惡毛病,又不是感冒發燒!你不曉得啊?”蘇望娣慢條斯理道:“我是外頭人,曉得不曉得都沒啥,你是她親哥哥,你曉得就可以瞭。”顧士海被沖得火起,手中茶杯“咣”地一放:“傢裡鈔票又不歸我管,我是惡人,你又是什麼好人瞭?”蘇望娣也不生氣,對顧昕道:“看到吧,越是心裡抖豁的人,越是嗓門大,有道理你就好好說,兇個屁。”

“姑姑,”顧昕猶豫瞭一下,想說“三萬塊要是不夠,我再多出一些也沒事的”,但這話不中聽,也讓自己被動,說瞭無益——“姑姑,手術會順利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這話又是不痛不癢瞭。他性情是淡漠,但姑姑從小對他好,這點是記在心裡的。主要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別人的事,不常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忘瞭。但這話不好說,一是叫不響,別人一句“自傢人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你還想怎樣”,隻有吃癟;二來也不是那樣性格的人,從小養成的習慣,說話留三分在肚裡。成瞭傢之後更是如此。父母、妻子,都不是頂頂稱心的,吵不得,便少搭理。總覺得人生到這一步,雖談不上一敗塗地,但終是比預想的要差許多。落子無悔。叫屈也不能。醫院是會讓人生出無限感慨的地方。生老病死,望去一張張面孔俱是無力,尤其這樣的重癥病房,認命又不認命,夾縫中求一絲生機。倘若那種整日哭哭啼啼的還好些,姑姑這麼要強的個性,到這種地步,便愈是替她難受——面上依然是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地,替她掖瞭掖被子。又撫瞭一下她的背。

“姑姑,早點睡。”

躺椅上折騰一會兒,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葛玥發消息過來:“晚上冷不冷?”他看表,才九點,便不好發作:“不冷。”她又道:“寶寶想爸爸瞭。”這更不好發作。回過去:“爸爸也想寶寶。”加上一句,“姑姑已經睡瞭。”示意她停下。隻幾秒,手機又響瞭,他皺眉,一看,卻是馮茜茜:“阿哥,為你點贊。”他嘿的一聲,回道:“給親姑姑陪夜,有啥好贊的。”她道:“不是指這個。上個月我業績排在第一位,經理說要給我升級,底薪翻倍。”顧昕回過去:“請客吃飯。”她打個笑臉:“行啊,我把我自己打包,送給你吃。”顧昕回瞭個曖昧的動畫表情過去。隨即清空聊天內容。想提醒她也把記錄刪瞭,但這話有些煞風景,再說這女孩也是個精細的,應該不至於出洋相。

小老虎在小床上打著鼾。馮曉琴替他把汗巾抽出來,再換塊新的。馮茜茜旁邊看著。姐妹倆好久沒一床睡瞭。馮曉琴替妹妹開心。到底闖瞭條血路出來,著實不容易。問她“怎麼突然間業績就上去瞭”,馮茜茜嘆道“也不看看是誰的妹妹——”。這話有些避重就輕。馮曉琴猜到幾分,多半是那個財務主管,或許還不止。其實也是無奈。馮曉琴自己也做過保險,知道拉業務的艱難,一分一厘都是笑臉堆出來的,針腳細細密密,接縫處都是心思。底線往下降一分,事情便容易些。但底線也是線,是界限,降得太低就成越界瞭,跨過去便回不瞭頭瞭。分寸頂要緊。馮曉琴斟酌著,想稍微勸妹妹幾句,又不知從何提起。馮茜茜給姐姐買瞭個皮包,兩千出頭。馮曉琴問她:“拿瞭多少獎金?”她報瞭個數字。馮曉琴咂舌:“這麼多?”她道:“難得讓我有機會表現一把,平常都是你照顧我。”馮曉琴把皮包放好。姐妹倆睡一個枕頭。馮茜茜下午新燙的長波浪,一股濃烈的定型水香味。馮曉琴勸她“有錢也要省著點花”,她笑稱“都幾年都沒燙過頭瞭,亂稻草一堆,客戶看見全嚇跑瞭”。馮曉琴便說自己當年做保險的事,“也是被經理天天牽頭皮,眼睛裡隻有業績,晚上做夢都在向人推銷。”停頓一下,“你姐夫活著的時候,始終攥著一個心結,覺得我跟史胖子有什麼,就是因為剛結婚不久,一天晚上我喝醉瞭,衣衫不整地被史胖子送回來。”馮茜茜靜靜聽著。“其實什麼事也沒有,”馮曉琴說下去,“喝吐瞭。胖子買瞭我四五份保險,一份保險一瓶酒。沒辦法,人傢出錢,我們出命。醉死也要喝。顧磊罵我‘女流氓’,他以為我醉瞭聽不見,可我這個人,別人罵我的話,每一句我都記得很牢。”

“妹妹,我看人很準,能看到骨子裡。你是好人,我曉得的。”那瞬,馮曉琴仿佛聽見張老太在耳邊說話,熱氣哈在她臉上。暖暖的,一點一點地,把什麼烊掉,繼而緩緩流動。老太的聲音也溫柔,帶著些回聲,拖個小尾巴似的——適合眼下的氣氛。姐妹倆談心,不論什麼話題,聽著總是閑話傢常,細水長流。

“年輕時候不在乎別人說什麼,想幹嗎就幹嗎。現在才發現,被人罵總是沒勁的。有個成語叫‘愛惜羽毛’,是個上檔次的詞,你是讀書人,肯定比我明白。”馮曉琴停頓一下,又提醒妹妹,“顧磊姑姑那邊,總歸要意思意思。”馮茜茜問:“送多少?”馮曉琴道:“我送瞭五萬。”馮茜茜一怔。馮曉琴道:“我是因為顧磊的關系,你不用這麼多。”馮茜茜聽出姐姐話裡的倔強,“姐,小老虎用錢的日子還在後頭。錢要花在刀刃上。”馮曉琴道:“現在就是刀刃。”說完笑瞭一下。錢是轉賬。顧士宏那裡有顧士蓮的賬號,她討瞭來,沒頭沒腦地。顧士宏問她“做什麼”,她在手機上把錢轉瞭,才不緊不慢地回答“姑姑生病,一點心意”。晚飯時顧清俞過來送水果,同事去三亞度假,帶瞭一箱杧果。顧士宏應該是說瞭那事。顧清俞離開時,眼神掃過她,話卻是對著小老虎:“乖囡,多吃幾個杧果哦。”馮曉琴看在眼裡,也是對著小老虎:“說,謝謝姑姑。”小老虎跟著說瞭一遍,“謝謝姑姑”。一來一去,都是幹巴巴的。白熾燈從頭頂射下,光線落在兩人臉上,暈開,塗瞭粉的效果。空氣中的微塵也看得清,揚起又落下,來來回回的。“再會。”顧清俞說完這句,開門走瞭出去。

馮曉琴建議妹妹,顧士蓮生病,給個一千兩千,若是得閑,便排著陪一夜,“也說得過去瞭。”馮茜茜問她:“那你呢?”她道:“我同你不一樣,顧磊是她親侄子,再說瞭,小一輩都要上班,就我是傢庭婦女,有的是空當。”馮茜茜沉吟著,勸她:“姐,好上面還有更好,沒底的。太累。”馮曉琴嘆道:“我是憋口氣,其實也是傻,你別學我。”馮茜茜嘿的一聲,“辦法多的是。”馮曉琴道:“你教我?”馮茜茜便道:“搞定那個姓展的,到時候別說五萬,醫藥費全包瞭也行。拿錢砸昏他們。”馮曉琴笑起來,“怎麼搞定?拿刀逼他去民政局?”馮茜茜也笑,“不用拿刀,姐你對他笑一笑,他骨頭就酥瞭,腿腳就不聽使喚瞭。想讓他去哪裡就去哪裡。”姐妹倆半夜裡開著葷玩笑,壓低聲音。旁邊小床上,小老虎打著輕鼾。像配樂。談話更顯得傢常。

馮茜茜想起白天顧昕問她“我去杭州出差,你要帶什麼嗎”,她又不傻,杭州也不是香港和日本,哪有什麼好買。這種邀約七拐八繞又全無情趣,蠻像他平素的風格。她不想去,便裝著聽不懂,“帶塊絲巾吧”。他嗯瞭一聲,失望的神情一晃即逝。也不多話的。馮茜茜便有些同情葛玥,這種男人,針紮下三寸,都未必見得瞭血。與他過日子,將來要麼變成蘇望娣,要麼得抑鬱癥。

“姐,”馮茜茜告訴姐姐,“我預備貸款買套房子。”

馮曉琴有些詫異。早上打掃房間,在妹妹床頭發現一份樓盤廣告。中環與外環之間,地鐵在建,戶型小而溫馨——原來是真的。價格其實不高,但房子不比別的,再便宜也是嚇人。“買多大的?”馮曉琴問。馮茜茜回答:“兩室一廳。”又道,“不能跟顧清俞那種兩室一廳比,零頭都不到。”馮曉琴嘿的一聲,“跟她比做什麼!”馮茜茜道:“姐你早晚比她強。”這是今晚第二次提那意思瞭。馮曉琴猜測妹妹也許是想借錢。果然,她叫瞭聲“姐”,訕笑著:“——問展翔借幾十萬調頭寸,行不行?”停瞭停,瞥見姐姐的神情,沒等她拒絕,又收瞭回來,“算瞭,等他真做瞭我姐夫,直接問他討一套房子住。”一吐舌頭,愈發做出開玩笑的模樣。馮曉琴也笑笑。姐妹倆頭一回談借錢,感覺有些奇特。自立門戶。馮曉琴想到這個詞。妹妹長大瞭,生出那些居傢度日的算計,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不是壞事。“還差多少,我借你。”她道。馮茜茜原意就是想借錢。但見姐姐這樣,又猶豫瞭,寡婦幼兒,牙縫裡擠下的辛苦錢,“姐,不用瞭——”。馮曉琴道:“跟我客氣什麼。”是真心替妹妹歡喜。房子大小地段那些,都無所謂,關鍵是“買房”這個動作,意義不同。如今連上海人都不敢輕易動呢。隻是兩人這麼盤算,其實都是後話。最底下那層,也是最緊要的,倒沒提及。外地人在上海買房,頭一條便是已婚。否則免談。馮曉琴等妹妹自己開口。這才是今晚的大事,相比之下買房反倒是次要瞭。現在年輕人也是有意思,話揣在嘴裡,捉迷藏似的,不肯好好說出來。馮曉琴猜想多半是銀行裡新認識的,總有哪一條欠缺或是不甚如意,才這樣遮遮掩掩。便愈發微笑,帶些鼓勵的神情,逗她:“買瞭房,一個人住嗎?”馮茜茜先是不語,忽道:“姐,要不,我也去找施源假結婚?”她一驚,整個人跳起來,不及說話,便聽馮茜茜咯咯笑著,把她身子又扳下去:

“騙你的,看把你嚇的——”

馮茜茜是想遲些辦房產證,“隻要不買賣、出租或是抵押,有沒有房產證都一樣。房子是我住著,還怕它跑瞭不成?”馮曉琴覺得這話不是沒理,但又有些別扭,“總歸不大好——”。馮茜茜告訴姐姐:“我咨詢過中介的,如今買房不辦房產證的多的是。比如,那小區有套頂樓復式,是內部價賣給一個設計師,那人也是限購,付瞭小半錢擱在那裡,等著有人接手,那頭既不算二手房,省瞭幾十萬的稅,這頭又可以賺些差價,兩全其美。還有一戶,也是買的新房,死活不辦證,一不做二不休,說每年省幾萬房產稅也是好的。先混著唄,萬一將來政策有變,我或許也早成傢瞭,萬一沒有,再拖個人結婚也就是瞭,女追男隔層紗,還怕找不到?”馮曉琴聽妹妹侃侃說來,三分老到倒有七分天真。是個有盤算的孩子。便放下一半心,也不掃她的興,“等你買好房,我帶小老虎住過去——”她笑起來,“那最好瞭,我求之不得。姐姐你陪我一輩子才好呢。”

一會兒,馮茜茜便睡著瞭。馮曉琴始終醒著。望著妹妹的睡姿,趴手趴腳,比白天更顯小些。她十六歲外出打工時,妹妹還在讀小學。如今竟是煞有介事與她聊買房賣房瞭。有些滑稽,更多的是感慨。去年這時候,蘇望娣還說要討她去做保姆呢。也早不惱瞭。若不是妹妹自己要強,做保姆也不是沒可能,同來的那些女孩子,去考月嫂牌照的也不在少數。經歷瞭這陣,有些事看得淡瞭,有些事反看得重瞭。就像這窗外的枇杷樹,深秋開花,初夏結果,葉子綠瞭黃,黃瞭又綠。年年如此,卻又年年不同。樹不變,是心緒在變,望出去自然不同。馮曉琴原先並非這般纖敏的個性,幼年時帶著一眾女孩子,拿著竹竿與男孩們打架,臉上被劃出血痕也不管不顧,脫韁野馬似的。因為有主見,性格偏強勢,父母也不大敢管她,任她自去闖一番天地。年歲上去,到底不同。時勢比人強,是句虛話,卻也著實不假。

馮曉琴翻個身,朝向另一邊。瞥見馮茜茜手機擺在梳妝臺上,這時有電話進來,振動不停。屏幕上顯示一串號碼,似有些熟悉,待要叫她,一會兒又掛斷瞭。馮曉琴閉上眼睛,想到什麼,霍地又睜開。拿過自己手機,看存的通訊錄。這些年都用微信瞭,也不常打電話。唯獨剛才那號碼,後面是6688,打頭又是個1366,印象深刻——翻到“顧昕”那欄,果然不錯。馮曉琴愣在那裡,足有十幾秒。見妹妹睡得一動不動。半晌,把臺燈關瞭。

《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