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收獲季節

有一年光景,喬和教授工作著,等待著,希望著。他們談情說愛,偶爾相會。他們寫瞭那麼多的情書,以至於一時洛陽紙貴,勞裡如是說。第二年開始冷靜些瞭,因為他們還未見到光明的前景,馬奇姑婆也突然過世瞭。他們最初的悲痛過去後——雖然老太太尖酸刻薄,他們還是愛她的——他們有理由高興起來,因為她將梅園遺留給瞭喬,這使得種種歡樂之事成為可能。

“那是個很不錯的老莊園,會帶來大筆進項,你肯定打算賣掉它。”勞裡這麼說。

“不,我不賣。”喬決然回答。她撫弄著那隻肥壯的長卷毛狗。出於對它原先女主人的尊重,喬領養瞭它。

“你不會是說要住在那兒吧?”

“是的,我要住那兒去。”

“可是,我親愛的姑娘,那是間非常大的宅子,管理它要很多很多錢。光是花園和果園就得兩三個人照看。我想巴爾對農活也不在行。”

“要是我這麼提議,他會在那方面努力的。”

“你期待靠那裡的農產品過活?嗯,聽起來其樂無窮,可你會發現農活非常艱苦。”

“我們打算種的莊稼是有利可圖的。”喬笑瞭起來。

“什麼樣的莊稼讓你這麼心馳神往,夫人?”

“男孩子,我想為小孩子們辦一個學校——一個愉快的、傢庭般的好學校。我來照顧他們,弗裡茨教他們。”

“那可真是喬式計劃!這不正是她的風格嗎?”勞裡聽著,向其他傢庭成員籲求贊同。他們和他一樣吃驚不已。

“我喜歡那個計劃。”馬奇太太決然說道。

“我也喜歡。”她丈夫補充道。想到有機會對現代青年試行蘇格拉底的教育法,他便十分贊同瞭。

“這對喬是個很大的牽累。”梅格說,一邊撫摸兒子的頭,他正全神貫註地聽著。

“喬能這麼做,她會為之幸福,這是個絕妙的主意。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吧。”勞倫斯叫道。他一直渴望幫這對情侶的忙,可是他知道他們會拒絕他的幫助。

“我知道你會支持我的,先生。艾美也會的——我從她的眼神看出來瞭,雖然她小心謹慎,三思而後行。好啦,我親愛的人們,”喬認真地說道,“你們得理解這不是我一時心血來潮,而是醞釀已久的計劃。在弗裡茨來之前,我常想著,等我發瞭財,傢裡又沒人需要我時,我就去租間大房子,收養那些沒有母親照顧的、可憐的小棄兒,讓他們的生活及時得到改善。我看到許多棄兒因為得不到適時的幫助而走向墮落。我非常樂意為他們做些事情。我似乎能感覺到他們的需要,我同情他們的煩惱。哦,我是多麼希望做他們的母親啊!”

馬奇太太向喬伸出瞭手,喬也握住媽媽的手。她熱淚盈眶,臉上卻掛著笑。她像以前那樣熱情洋溢地說起話來。她們已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她這樣熱烈的情緒瞭。

“我曾經將我的計劃告訴過弗裡茨,他說那正是他想做的,他同意等我富裕瞭就著手去做。上帝保佑那好心人!他一生都在這麼做——我是說,他幫助窮孩子們,自己富不起來,將來也絕對富不瞭。錢在他的袋子裡擱不長,積蓄不起來,而現在多虧瞭我那善良的老姑婆,我不配得到她這樣的愛。我富有瞭,至少我這樣認為。要是我們成功地開辦一個學校,我們能在梅園生活得相當不錯。那地方正適合男孩子們,宅子很大,傢具既結實又簡單。有許多屋子可容下十幾個孩子,屋外有非常好的場地。孩子們能在花園和果園幫忙:這樣的工作有益健康,是不是,先生?而且弗裡茨可以用他的方式訓練、教育孩子們。爸爸會幫助弗裡茨的。我可以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愛撫他們,管教他們,媽媽會支持我的。我一直盼望能有許多孩子,盡情和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們狂歡作樂。想想那是什麼樣的享受——我擁有瞭梅園,還有一大群孩子和我一起共享田莊!”

喬興奮得手舞足蹈,全傢人爆發瞭一陣歡笑。勞倫斯先生大笑著,使得他們擔心他會笑出中風來。

“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笑聲停止時,喬神情嚴肅地說,“我的教授開辦學校,而我寧願住在我自己的田莊,沒有什麼比這更自然、更適當的瞭。”

“她已經擺出架子瞭。”勞裡說。他把這個想法當成瞭一個天大的笑話。“我可以請教你打算用什麼來維持學校呢?要是所有的學生都是流浪兒,用世俗的觀點來看,我恐怕你的莊稼不會有利可圖的,巴爾夫人。”

“哎呀,特迪,別掃興,我當然也會收些有錢的學生——也許就像那樣開始,然後等到學校開起來瞭,我就能收下一兩個流浪兒,隻為增添興趣。富人的孩子和窮人的孩子一樣,也需要照顧和安慰。我見過一些不幸的小東西們,他們被丟給仆人管。還有些遲鈍的孩子被逼著上進。這真是殘忍。一些孩子因為調教不當或被忽視而變得不守規矩,還有些孩子失去瞭母親。而且,即使是最好的孩子也要經過少年時期,那個時期最需要人們耐心友善地對待他們。可是,人們嘲笑他們,粗暴地對待他們,盡量讓他們處於視線之外,人們期望著他們突然從小孩子一變而成品質優良的大小夥子。他們極少抱怨——這些膽大的小東西們——但他們是有感覺的。我見識過,完全瞭解。對這些小莽漢們我特別有興趣。我想讓他們知道,盡管他們笨手笨腳、頭腦不清,但是他們心地善良、熱情、誠實。我也有過經驗,難道我不是教育瞭一個男孩,使他的傢人為他感到自豪、光榮嗎?”

“我做證你做出過那樣的努力。”勞裡帶著感激的神情說。

“而且,我的成功超出我所預料的,瞧你,一個穩重、精明的商人,用你的錢財做瞭大量的好事。你不是在積蓄美元,而是在積蓄窮人的祝福。你不僅僅是個商人,還崇尚善美之事,並享有其中的樂趣,你讓別人分享你一半的財富,就像過去常做的那樣。特迪,我真為你驕傲,你日見長進,雖然你不讓大傢說,但大傢都感到瞭這一點。是的,等我有瞭一群孩子,我就會指著你對他們說:‘孩子們,那就是你們的榜樣。’”

可憐的勞裡眼睛不知往哪兒看瞭,因為這一陣贊揚使得所有的臉都轉向他,大傢贊許地看著他,他又產生瞭以前那種羞怯。

“我說,喬,那太過分瞭。”他又以從前那種男孩氣語調開瞭腔,“你是為我做瞭許多,我無法感激你,隻能盡力不讓你失望。最近你完全拋棄我瞭,喬,可我還是得到瞭最好的幫助,所以,要說我有什麼長進,你得感謝這兩位。”他一隻手輕輕地放在爺爺花白的頭上,另一隻手放在艾美的金發上,這三個人從來離不開多遠。

“我真的認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傢庭!”喬脫口而出。此時她的情緒異常高漲。“我自己成瞭傢後,希望和另外三個傢庭一樣幸福。我瞭解也非常喜歡那三個傢庭。要是約翰和弗裡茨也在這裡,那真是地球上的一個小天堂。”她接著說道,聲音放低瞭些。那天晚上,一傢人快活地談論著傢庭計劃、希望、打算,喬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心中溢滿瞭幸福。她跪在一直靠近自己的那張空床邊,柔情萬端地想著貝思,以此平靜自己的心情。

那一年過得令人非常吃驚,事情似乎發生得非同尋常地迅速而順利。喬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已經結瞭婚,在梅園安頓瞭下來。接著,六七個小男孩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學校辦得紅火,令人驚奇。學生們有窮孩子,也有富孩子,因為,勞倫斯先生不斷地發現令人憐憫的貧窮人傢,懇求巴爾夫婦可憐孩子,而他也會高興地付些錢加以資助。有心的老先生用這種方式智勝瞭高傲的喬,為她帶來瞭她心願所系的那些孩子。

這工作開始時自然費力,喬犯著莫名其妙的錯誤,然而,教授安全地將她引進平靜的水面,最不受管束的流浪兒最終也被征服瞭。喬是多麼欣賞她的“男孩荒野”啊!梅園以前幹幹凈凈、井然有序,如今,大批的湯姆們、迪克們、哈裡們出沒於這片神聖的領地。要是那可敬可憐的馬奇姑婆看到這一切,她老人傢會怎樣地悲嘆啊!然而,畢竟這事情中還有某種勸善懲惡的成分,因為方圓幾裡之內的男孩子們都非常害怕老太太,現在小亡命者們無拘無束地大吃著禁果李子,不受責罵地用骯臟的靴子踢著礫石,在大空場地上玩著板球,而以前那兒有著易怒的“長著彎角的牛”,吸引著魯莽的小傢夥們過去,被牛角挑起。如今這裡成瞭這種男孩子的天堂。勞裡建議它應叫作“巴爾花院”,這對主人是種贊揚,對居住在這裡的人們來說比喻貼切。

學校決不趕時尚,教授也沒積蓄起錢財,但是正像喬計劃的那樣——“對那些需要教導、照料、愛撫的男孩子們,這個地方幸福,像傢一樣”。很快,大宅子裡每間屋子都滿瞭,花園裡每一小塊地都有瞭主人,倉庫與棚屋裡出現瞭定期的動物展覽,因為允許他們養寵物。一天三次,喬坐在長餐桌的一端向她的弗裡茨笑著,桌子兩邊各坐著一排幸福的孩子,他們都很有感情地看著她,對“巴爾媽媽”吐露知心話,對她心存感激,充滿愛戀。現在,她有足夠的男孩子瞭,她從不厭煩他們,雖然他們絕不是天使,有些孩子還使教授及夫人大傷腦筋。但是,她相信,即使在最淘氣、最莽撞、最讓人煩心的小流浪兒們身上也有優點,這給瞭她耐心、技巧,最終使她成功。巴爾爸爸像太陽一樣親切地照耀著他們,巴爾媽媽一天要寬恕他們七七四十九次。在這種情況下,隻要那男孩是凡人,就不可能頑抗到底。這些孩子們對她的友誼,他們幹瞭壞事後悔時鼻子的抽氣聲和低聲說話聲,他們有趣又感人的小秘密話,他們可愛的熱情、希望和計劃,甚至他們的不幸,對喬來說都是非常珍貴的,因為那使她更加喜愛他們。這些男孩子們有的遲鈍,有的靦腆,有的虛弱,有的鬧人,有的說話口齒不清,有的說話結結巴巴,有一兩個孩子跛腿,還有一個快樂的小混血兒,別的地方都不接受他,而“巴爾花院”卻歡迎他,盡管有些人預料接受他會毀瞭這學校。

的確,盡管工作繁忙,焦慮重重,還有永無止境的忙亂,喬在那裡仍是個幸福的婦人。她由衷地欣賞這一切,她感到男孩們對她的稱頌要比世間任何贊揚都更令人滿意。現在,她隻對她那群熱情的信徒及敬慕者講故事。隨著歲月的流逝,她自己的兩個孩子出世瞭,為她增添瞭幸福——羅佈,以外公的名字命名;特迪,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傢夥,他似乎繼承瞭爸爸快活的脾氣和媽媽旺盛的精力。在那群混亂的男孩堆裡,他們怎樣能活潑地成長,這始終是外婆和幾個姨的一個謎。然而,他們如同春天的蒲公英茁壯成長。那些粗魯的保姆們很愛他們,把他們照顧得也很好。

梅園有許許多多節假日,最愉快的節日便是每年一度摘蘋果的時候。那時,馬奇夫婦、勞倫斯夫婦、佈魯克夫婦,還有巴爾夫婦全體出動,幹上一整天。喬結婚五年後,又到瞭果實累累的收獲節日——這是瓜果飄香的十月裡的一天,空氣中彌漫著令人興奮的清香味,使人們情緒高漲,熱血沸騰。古老的果園披上瞭節日的盛裝:黃菊花和紫菀點綴著生瞭苔的墻壁;蚱蜢在幹枯的草叢中輕快地蹦躂;蟋蟀唧唧地叫著,就像童話故事中宴會上的吹笛手;松鼠們忙著它們的小小收獲;鳥兒們在榿木間啁啾著準備告別秋季。每一株樹都做好瞭準備,一旦搖動它們,便降下紅蘋果或黃蘋果的陣雨。每個人都在場,每個人都笑著,唱著,爬上樹,跌下來。每個人都宣稱從來沒有這樣完美的日子,從來沒有這樣一幫快樂的人來欣賞它。每個人都無拘無束地沉浸在這種純樸的快樂中,仿佛人世間沒有焦慮與憂慮。

馬奇先生寧靜地四下閑遊。他一邊向勞倫斯先生引述著塔瑟、考利,以及科盧梅拉,一邊享用著——

蘋果和醇的汁水。

教授在綠色的甬道裡奔來奔去,就像一個勇敢的條頓騎士。他用一根竿子作長矛,引領著男孩們摘蘋果。孩子們組成瞭雲梯救火隊,在高空落地的技巧方面創造瞭奇跡。勞裡一門心思用在瞭小孩們身上,他用蒲式耳筐裝載著他的小女兒,把黛西放在鳥巢中間,照看著愛冒險的羅佈防止他摔傷。馬奇太太和梅格坐在蘋果堆裡,就像一對果樹女神,揀著不斷湧入的蘋果,而艾美臉上則帶著慈愛的神情,為不同的人群作著速寫,同時,她註視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孩子,這孩子身邊放著小拐杖,坐在那裡敬慕地看著她。

那天,喬如魚得水。她用針別起瞭身上的長裙,帽子壓根兒沒戴在頭上。她胳膊下夾著兒子,四處奔著,隨時準備應付可能出現的驚險事件。小特迪有刀槍不入的能耐,沒發生過任何意外。喬從沒擔心過他,無論他是被一個男孩一下弄上樹去,還是被另一個男孩馱著飛跑開去,還是當他那溺愛的爸爸給他吃褐色的酸蘋果時,她都不擔心。他爸爸帶有日耳曼人的幻想,認為孩子們能消化任何東西,從醃菜到紐扣、釘子,還有他們的小鞋。他知道她的小特迪最後總會安然無恙,面色紅潤,臟兮兮卻靜悄悄地出現。她總是熱情歡迎他回來,百般柔情地愛著她的孩子們。

四點時,勞動暫停。籃子空瞭,摘蘋果的人休息瞭,他們互相比著衣服的撕裂處和身上的擦傷。喬、梅格,還有一支大男孩組成的小分隊,在草地上擺著晚餐。這頓戶外茶點總是這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分。在這種場合,不誇張地說,地上流淌著牛奶與蜂蜜,因為,他們不要孩子們坐在桌邊吃,而是允許他們隨意吃茶點——這種自由是個刺激,男孩子們心中熱愛它。他們最大限度地充分利用瞭這個難得的特權。一些孩子做著有趣的實驗,倒立著喝牛奶。另一些孩子做著蛙跳遊戲,中間停頓時便吃餡餅,使遊戲更有誘惑力。餅幹撒遍瞭田野,吃瞭一半的蘋果棲息在樹上,像是一種新的鳥類。小女孩們私下開著茶會,小特迪在能吃的東西之間隨心所欲地徘徊著。

大傢都再也吃不下東西瞭,這時,教授第一次正式提議幹杯,在這種時候總是要幹杯的——“馬奇姑婆,上帝保佑她!”那好人由衷地敬酒。他絕忘不瞭他欠老太太太多。男孩子們靜靜地喝幹酒。他們一直受著教誨:腦中常記老太太。

“現在,為外婆六十歲生日幹杯!祝她長壽,三呼萬歲!”

這是個由衷的提議,讀者完全可以相信。他們又一次歡呼起來,很難止住。他們為每個人的健康都幹瞭杯,從勞倫斯先生到那隻吃驚的豚鼠——勞倫斯先生被視為他們特別的恩主,而那隻豚鼠離開它適當的屬地來尋找它的小主人。然後,德米作為長孫,向當天的女人贈送各種禮品。禮品太多瞭,隻好用獨輪手推車運到喜慶場地。一些禮品很好笑,然而,在別人眼裡看來有瑕疵的東西,外婆看著都能用作裝飾品——孩子們的禮品都是他們自己制作的。黛西的小手指耐心地為手帕鑲瞭邊,那一針一線在馬奇太太看來都比刺繡還要好;德米的鞋盒子是機械技藝的奇跡,雖然那盒子蓋不上;羅佈的腳凳腿扭動著立不穩定,她卻說令人舒服;艾美的孩子送給她的書上用大寫字母東倒西歪地寫著——“贈親愛的外婆,她的小貝思”,任何貴重的書都不及這本書好。

在贈禮儀式進行中間,那幫男孩子神秘地消失不見瞭。馬奇太太想感謝她的孫兒孫女們,卻感動得不能自持,小特迪用他的圍裙為外婆擦去淚水。教授突然開始唱瞭起來。於是,從他們頭上方,不同的聲音接上瞭歌詞,一棵棵樹間回蕩著看不見的合唱隊的歌聲。男孩子們誠心誠意地唱著。這支小歌是喬寫的詞,勞裡譜的曲,教授訓練孩子們唱的,在這個場合演唱效果極佳。這真是一件新鮮事,結果大獲成功。馬奇太太遏制不住驚喜,堅持要和每一隻沒有父親的鳥兒握手,從高個兒的弗朗茲和埃米爾到那小混血兒,這些孩子們的聲音非常甜美動聽。

這一切結束後,孩子們四下散開去嬉戲,馬奇太太和女兒們留在節日的樹下。

“我想,我不應該再把自己叫作‘不幸的喬’瞭,我最大的願望已經這樣美妙地得到瞭滿足。”巴爾太太說著,一邊將小特迪的小拳頭拽出瞭牛奶罐,他正興高采烈地用手在罐裡攪和呢。“可是,你的生活和你很久以前想象的大不相同,你可記得我們的空中樓閣?”艾美問道。她看著勞裡、約翰在和孩子們玩著板球。

“親愛的人們!看到他們忘掉事務嬉耍一天,真讓我高興。”喬回答。她現在說話帶上瞭人類母親式的慈愛口氣。“是的,我記得。可是我那時向往的生活現在看來似乎自私、孤寂、清冷。然而,我並沒有放棄寫本好書的希望,我可以等待,我確信我生活裡有瞭這樣的經驗和例證,書會寫得更好。”喬指著遠處蹦蹦跳跳的孩子們,又指指爸爸。爸爸倚著教授的胳膊,在陽光裡走來走去,熱烈地談著什麼兩人都非常感興趣的話題。喬接著指瞭指坐在那裡的媽媽。女兒們崇敬地圍繞著她。她膝上、腳邊坐著她的孫兒孫女,好像大傢都從她那兒得到瞭幫助和幸福,她那張臉在他們看來永遠不會衰老。

“我的空想幾乎都實現瞭。的確,我那時希求美好的事物,但是,我心中知道,假如我有一個小傢,有約翰和一些這樣可愛的孩子,我就應該滿足瞭。我得到瞭這一切,感謝上帝。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梅格將手放在她的高個子兒子的頭上,臉上的表情充滿溫柔與虔誠的滿足。

“我的樓閣和我的計劃完全兩樣。但是,我不會像喬那樣更改的。我沒放棄我所有的藝術願望,也沒把自己局限於幫助別人實現美夢。我已經開始制作一個孩子塑像。勞裡說那是我做過的最好的一件。我自己也這麼認為。我打算用大理石制作。這樣不管發生什麼事,至少我可以保留我的小天使的形象。”

艾美說著,一大滴淚珠落在瞭睡在她臂彎裡的孩子的金發上。她深深愛著的這個女兒弱不禁風,失去她的擔心是艾美幸福生活中的陰影。這個不幸對父親母親都有很大影響,因為愛情與痛苦把兩個人緊密地聯結在一起。艾美的性情變得更加甜美、深沉、溫柔,勞裡變得更加嚴肅、強健、堅強。兩個人都懂得瞭,美貌、青春、好運,甚至愛情自身都不能使幸運的人免於焦慮、疼痛、損失與痛苦,因為——

每個人生活中都會有不幸的雨點落下,

一些日子會變得黑暗、哀傷、淒涼。

“她的身體有起色瞭呢,我確信這一點,親愛的,別灰心,要有希望,要保持快樂。”馬奇太太說道。心地溫和的黛西從外婆膝上俯過身去,將她紅潤的臉頰貼在瞭小表妹蒼白的臉頰上。

“我根本就不應該灰心,我有你鼓勵,媽咪,有勞裡承擔一大半負擔,”艾美熱情地說,“他從不讓我看出他的焦慮。他對我那麼溫柔、耐心,對小貝思又是那麼盡心。這對我來說總是很大的支持與安慰,我怎麼愛他都不過分。所以,盡管我有這個不幸,我還是能像梅格那樣說:‘感謝上帝,我是個幸福的女人。’”

“我沒有必要再說瞭。大傢都看得出來,我得到的幸福遠遠超過瞭我應享有的。”喬接著說。她掃視著她的好丈夫和在她身邊草地上翻滾著的胖孩子們。“弗裡茨越來越老、越來越胖瞭,而我像個影子日漸消瘦瞭。我已經三十歲瞭,我們根本富不起來!梅園說不上哪天夜裡會給燒掉,因為那個不肯悔改的湯米·邦斯非要在被褥下抽香蕨木煙。他已經三次燒著瞭自己。可是盡管有這些不太浪漫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瞭,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這樣快活過。請原諒我的措辭。和那些男孩們生活在一起,我常禁不住用他們的表述法。”

“是的,喬,我想,你將會有個好收成的。”馬奇太太開口說,她嚇走瞭一隻大黑蟋蟀。它盯著小特迪看,嚇得他臉上變瞭色。

“收獲沒你的一半好,媽媽。你看,你耐心地播下種子,然後收獲,為此我們怎麼也謝不夠你。”喬帶著她那可愛的急躁叫道。她的急躁年齡再大也改不瞭。

“我希望,每年多一些麥子,少一些稗子。”艾美輕輕地說。

“一大捆麥子,但是我知道,你心裡總有地方裝下它,親愛的媽咪。”梅格語調溫柔地補充道。

馬奇太太深深地感動瞭。她隻能伸開雙臂,仿佛要把她的兒孫們摟抱過來。她的表情和聲音裡都充滿瞭母親的慈愛、感謝與謙讓——

“哦,我的姑娘們,不管你們今後怎樣,我想,沒有什麼比這更能給你們巨大的幸福瞭!”

《小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