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還是在十幾年前吧,我在大學念書,深夜讀英文原著《小婦人》(Little Women),讀到勞裡因喬拒絕瞭他的愛,痛苦之下離傢遠行時的情景。分手時喬跟在他的身後,想趁他回頭時跟他揮手道別,他果然回過頭,走回來,擁抱她,說:

“哦,喬,難道你不能?”

“特迪,親愛的,我真希望我能!”

然後勞裡挺直身子,說:“好的,別在意。”隨即再不發一言,轉身離去。呵,這可並不好,喬心裡也確實在意,當他頭也不回地離她而去時,她知道男孩子勞裡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瞭。

我不禁感嘆唏噓,連忙一氣把書讀完,竟徹夜不知疲倦。以後每每留意書店,卻一直沒有看到這本書的中譯本(恕筆者孤陋寡聞),心裡便萌發瞭要把這本書譯成中文的願望。後來看楊絳女士的《雜憶與雜寫》,其中《記楊必》一文便載有她們姐妹年輕時一起談論《小婦人》的情景,可知這本書早年在我國就已有一定的影響。今終有機會把它再次介紹給讀者,深感欣幸。

《小婦人》的作者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生於一八三二年。她的父親佈朗遜·奧爾科特是馬薩諸塞州康科德一位自學成才的哲學傢、學校改革傢和烏托邦主義者。他一生沉迷於對理想的追求,以致無力負擔傢庭生活。維持生計的擔子先是落到他妻子身上,而後又落到他那富有進取精神的二女兒路易莎·梅的身上。在她父親演講,寫作,跟聲名顯赫的愛默生、霍桑、梭羅等朋友一起交談時,路易莎就到學校教書,當女裁縫、護士,做洗熨活。十九歲時她甚至出去做用人。雖然收入微薄,卻也解決瞭傢裡的燃眉之急。她的創作更使傢庭經濟有瞭好的轉機。她在文章中寫道:“我要以自己的頭腦作武器,在這艱難的塵世中闖出一條路來。”

路易莎十歲開始熱心於業餘戲劇演出,十五歲時寫出第一部情節劇,二十一歲開始發表詩歌及小品。她在內戰期間短暫的護士經歷使她寫成《醫院隨筆》(一八六三)一書。

不過她的收入主要來源於她自一八六一年開始以A.M.巴納特為筆名寫成的驚險小說,這些故事如《波林的激情及懲罰》等,以意志堅強、美艷動人的女英雄為主角。然而,一直到一九〇四年以後,這些故事才被確認為奧爾科特的作品。

一八六八年,名譽和成功不期而至,一個出版商建議她寫一部“關於女孩子的書”。她便根據孩提時的記憶寫成《小婦人》,書中把自己描寫為喬·馬奇,她的姐妹安娜、亞碧·梅和伊麗莎白分別為梅格、艾美和貝思。她重新塑造瞭奧爾科特姑娘們的崇高精神。書中許多故事取材於現實生活,不過現實生活中的奧爾科特一傢的經濟狀況遠遠不如她筆下的馬奇一傢。出乎作者意料的是,《小婦人》打動瞭無數美國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的心弦。之後,路易莎又續寫瞭《小男人》和《喬的男孩子們》(一八八六)。一八七三年她又以小說形式出版瞭自傳《經驗的故事》一書。

路易莎在成名後繼續撰寫小說和故事,並投身於婦女選舉權運動和禁酒運動。佈朗遜·奧爾科特和路易莎·梅·奧爾科特同在一八八八年三月逝於波士頓。

《小婦人》是一本小說化的傢庭日記,一本道德傢世小說。馬奇傢四姐妹對自立的追求以及她們對傢庭的忠誠眷顧構成瞭一個貫穿全書的矛盾,使故事熠熠生輝,情節生動感人。梅格可以如何高貴、虛榮,卻仍然屬於馬奇傢的一員?喬的創造力和躁動的感情可以達到什麼程度,而不至於擾亂傢庭的安寧?艾美可以表現得如何優雅、自私,卻仍然得到傢人的愛?貝思可以如何忘我無私,同時又得以生存下去?這是一本自我抑制和自我表現相結合,實用主義和烏托邦思想並存的小說。

馬奇傢的女人個個都是藝術傢。喬寫作,艾美繪畫,貝思彈琴,梅格寫劇本、演出、管理傢務,母親循循善誘,營造瞭一種有威信、異常活躍而又自律的生活。她們各自得到瞭自己需要的和應得的東西。艾美雖然放棄瞭自己最高的藝術抱負,卻終於成為一個真正的淑女,一個出資扶弱助貧並可以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梅格雖然永遠也不能成為她曾朝思暮想的有錢人,卻在最吸引她的傢庭生活中學習、成長。貝思生命短促,她的音樂嚴格說來也隻是一種傢庭消遣,但作為一個聰慧、有愛心、為大傢所疼愛的傢庭成員,她真正享受到瞭那種適合自己的生活。喬必須長大,但她不能如讀者所希望的那樣和勞裡建立愛情關系,她得把傢庭放在第一位。《小婦人》用樸實無華的寫實手法把四姐妹的命運展現在我們面前,它不斷地提醒我們:我們要過的生活其實十分簡單,簡單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幸福。自制在這裡並非等於失去自我,而更是一種自我的選擇。

《小婦人》受美國當時第一大思想傢愛默生的影響,強調個人尊嚴和自立自律的重要,體現瞭奮發有為的美國精神。馬奇姐妹結社辦報,寫劇本,演戲。為減輕傢裡的經濟負擔,喬出去照顧馬奇姑婆;梅格在金斯傢做傢庭教師;喬勤奮寫作,終於成為作傢;梅格寧願放棄馬奇姑婆的遺產,嫁給瞭清貧的佈魯克先生,夫妻二人同甘共苦,使小傢庭充滿瞭幸福。馬奇姐妹明智、自由地選擇瞭自己的生活道路,她們的歸宿雖然各不相同,但都是自強自立的結果。

善良仁愛是馬奇傢的女人所共同擁有的品質,而喬和貝思是一對最具犧牲精神的人物。貝思默不作聲地為大傢做事,她為幫助赫梅爾一傢而得瞭猩紅熱。喬對勞裡並非無情,但她這種感情太純真瞭,純真得不摻雜一點私心。她喜愛勞裡是無可置疑的,甚至打算讓梅格嫁給他,後來,她以為自己最疼愛的貝思愛上瞭勞裡,又忙著為貝思打算。她認為“隻要我們其他人不擋道”,勞裡也一定會喜歡貝思的,而“由於除瞭她自己外,沒有人擋道”,她覺得“應該盡快把自己處理掉”,於是決定離傢躲避。當知道貝思並沒有愛上勞裡時,她這樣說:“還有艾美留給他,他們會十分般配的。”她“現在沒有心情談這種事情”,她關心的隻是貝思的身體。待她終於成長起來,並渴望得到愛情的時候,她卻永遠失去瞭勞裡。

《小婦人》把道德美看作一個特殊的目標,使全書蒙上瞭一層道德色彩。而所謂道德,亦即是整個純真人性,是人類心靈深處至真至善的東西。歌德說:“它(道德)不是人類思維的產品,而是天生的內在的美好性格。它多多少少是一般人生來就有的,但隻在少數具有卓越才能的心靈裡得到高度顯現。這些人用偉大事業或偉大學說顯現出他們的神聖性,然後通過所顯現的美好境界,博得人們的愛好,有力地推動人們進步。”(《歌德談話錄》)這正是書中的美學意義所在。真善生美,美生藝術,《小婦人》由此成為美國文學的經典著作。《小婦人》初出的時候,奧爾科特隻希望能在商業上稍有吸引力,但是到一八九〇年,埃德拉·切尼,她的第一位傳記作傢,這麼說道:“二十一年過去瞭,又一代人已經成長起來,但是《小婦人》仍然保持著穩定的銷量。母親們讀著這些姐妹們的童年,延續著自己當年的歡樂。她們看著這些小姐妹的臉,不由得露出燦爛的笑容,或者因為讀到喜愛的小姐妹的死而熱淚盈眶。”一個多世紀過去瞭,這本書的光彩未有稍減,它仍然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地將一代人與另一代人聯系起來,它用無限溫馨甜美的傢庭生活打動著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在最近的幾十年裡,婦女的境遇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作為一個母親,一個媽媽,有一個地方永遠是她們最鐘愛的,那就是我們都曾生活過而且一直在生活著的傢。

劉春英

《小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