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座冰山

“哐當——”

一聲巨響,耳朵似乎被蒙上瞭一層膜,水流從肌膚上飛速流過,似有說話聲,卻好像在很遙遠的地方。

白色的泡沫,密集的水泡,在眼前混亂地流竄。她驚慌地撲騰四肢,張嘴呼救,從鼻子到胸腔,都是窒息的劇痛。

她溺水瞭,她想掙紮,卻像琥珀裡的昆蟲,動不瞭,隻能昏昏沉沉地下墜,隔著粼粼波光,看著微光一點點消失……

這是天悅最害怕的噩夢,她怕水,就連人傢院子裡儲水的水缸都怕,總覺著下一秒自己就會頭朝下栽死在裡面。

上船前一晚,她又做瞭這個夢,深切地記得那種不能呼吸,又動彈不得的恐懼,憋醒之後,她驚懼交加,睡不著,祈禱瞭千萬遍,再也不要做這個夢。

可是現在,這個噩夢隻怕要成真瞭。

夕陽漸漸墜入海面,點點鱗光閃爍在上海港。郵輪“海洋號”就停靠在這一片晚霞裡。

她此刻趴在“海洋號”十七層兩個陽臺之間的擱板上,手掌貼在光滑的船身上,沒有任何可抓握的地方。

她已經忘瞭自己是怎麼上來的瞭,腦子裡一片空白,她隻聽得見自己牙齒打顫的“咯咯”聲,還有身體連帶擱板顫抖的金屬碰撞聲。

越想控制,越抖得厲害,想喊救命,卻喊不出半個字,生怕氣息的帶動,也讓她像一顆微小的砂礫,“撲通”,沒瞭影兒。

如果不是因為畢業那麼久都找不到工作,如果不是因為淹瞭房間得給樓下賠償,如果不是因為包租婆奪命連環催租,她這隻“恐水”的弱雞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上郵輪,做什麼寶華旅行社的領隊!

鼓起一萬分的勇氣,她微微挪動,高跟鞋絆瞭一下,脫腳掉下去,自高空落下,漸漸變成一個黑點,墜入翻著白浪的幽深海面。

完瞭完瞭……手腳發麻,她閉上眼睛一動也不敢動。海風一下一下,撩撥著她內心極度的恐懼,她度秒如年,恨不得自己跳下去來結束這折磨。

仿佛過瞭好幾個世紀,陽臺門突然發出一聲快速輕微的聲響,她登時嚇得一個哆嗦,癱坐下去,在虛空中搖晃,擱板嘩啦啦響,好像隨時會翻過去。

一個極快的人影閃上陽臺,一秒死死鉗住她的胳膊,一秒把她扯過去,一秒把她撴在陽臺上,整個動作連貫下來,三秒。

剛剛跌那一下,她隻覺三魂七魄都升瞭天,好久也沒緩過神來,不自覺地抖個不停。

“這位女士,”眼前是個年輕的東方男人,他微微皺眉,十分嚴肅,“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請不要做這種高危的動作……”

她面容呆滯片刻,突然“哇”一聲哭出來,剛剛被撴那一下……屁股也太痛瞭!她其實是個很矜持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太過於後怕,也不會這樣兩手緊緊攢住一個陌生人的胳膊。

溫熱的觸感才算給瞭她一點安定的感覺,她幹脆兩隻手環住男人的脖子,在他的胸肌上鼻涕眼淚一陣亂蹭。

“我這是白!制!服!”男人眉頭越發緊皺,極度慌亂加沒有耐心,手忙腳亂地制止,推也沒用,扯也沒用,“放手,放手!我沒說要罰錢!”

她恍若未聞,竟連“罰錢”這種敏感字眼兒都不管瞭,隻顧著哭,變本加厲,樹懶一樣掛上去。

“喲!這麼多人?這是怎麼瞭?”

聽見熟悉的聲音,她抽噎著回頭,隻見同事賀彩和遊客薑老夫婦立在門口,三人的表情格外豐富。

她噌地跳起來,怨道:“薑老爺爺,您可回來瞭!”

為什麼啊!她在心裡吶喊,她好心來叫薑老夫婦去參加郵輪演習,見夕陽美好忍不住拍瞭幾張照,轉頭就發現自己被鎖在陽臺上瞭!這位爺爺是在開玩笑嗎?

胡奶奶趕緊道歉,說薑爺爺年紀大瞭,記性不好,經常忘事。賀彩急得沖她直翻白眼,上船之前就千叮萬囑,還指望著遊客去購物呢,可不能得罪。

“我說你,不懂規矩就算瞭。腦子也不好使麼?你沒有手機麼?不知道跟我打電話?你一個人給這麼多人添麻煩,還讓薑老夫婦受到驚嚇。我看下次,你不用來帶團瞭。”

賀彩撅著艷紅的嘴唇狂翻白眼,合身的小裙子勾勒出完美的“S”曲線,這個初來乍到的丫頭,賀彩早就看不順眼瞭,就因為手裡有張導遊證,第一次帶團就當領隊,又土又傻,成天慌慌張張的,居然還怕水,剛剛上船都是她連拖帶拽上來的,她真是倒瞭八輩子黴才和這麼個人一起出來,簡直可以氣死。

處處精致的賀彩和傻不愣登的天悅站在一起,簡直一個狐貍精一個笨鵪鶉。

笨鵪鶉道:“我……一時著急沒想到。也沒有想到樓下是那麼大一片海……”

狐貍精忍不住又翻瞭一個白眼。

“我們在遊輪上,樓下不是海難道是沙子?好瞭,現在事情已經解決瞭,接下來你需要跟著安全官丁凱單獨做一次消防演習。”男人直視前方,一邊一絲不茍地整理好自己的制服。

“啊……那安全官在哪?”她看著男人被自己哭濕的白制服,有點尷尬。

男人毫不掩飾嫌棄的臉色,“這裡。”

“海洋號”即將起航。

這是一艘可容納六千人的大型遊輪,共有十六層,每層分佈著不同的娛樂服務:一應俱全的商場、各色各樣的高級餐廳和酒吧,排滿國際精彩演出的劇場……

某一層甲板上種有熱帶的花卉和灌木,一如植物繁茂的公園,還設有跑道、攀巖墻,供遊客鍛煉。頂層甲板打造成一個巨大的、開放的陽光浴場,藍瑩瑩的淡水泳池和可愛的兒童水上樂園,讓人一見就莫名輕松起來。

最獨特的,要屬整個遊輪最高處的北極星,長而巨大的搖臂控制著一個寶石形玻璃艙,遊客可以在距離海面300英尺以上的高空中享受360度的開闊視野。

在此之前,天悅作為一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哺乳動物,正常讀書,正常工作,一直過著近乎於三點一線的零娛樂生活,從來沒有離開過陸地,這些都是她來之前查的資料,她那麼怕水,不調查清楚怎麼敢隨便來?

總的來說,“海洋號”無論在設施上、居住供給上、安全防護上,都如同一個巨大的移動城市,讓她放心不少,她相信,她隻要與船體邊沿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就可以安全度過接下來的時間。

剛剛開船前的例行逃生演習已經結束,遊客們按著秩序離開大廳,漸漸隻剩下晚到的天悅和丁凱兩個人。

她穿著拖鞋,怏怏地看著丁凱,他正面無表情地示范穿救生衣的規范動作。

他個子很高,不知道有沒有一米九,頭身比像是外國雜志上的模特,動作時,白制服下隱約顯露出肌肉的線條,想起剛剛抓他胳膊時的手感,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她似乎忘瞭收斂目光——

這是一張海員中不多見的東方面孔,卻也輪廓鮮明。高挺的鼻子精致如雕塑,粗直的濃眉斜上生長,眼窩深邃,雙眼皮窄窄的,眸子黑亮。他的下頜線尤為利落,下巴收得窄,略微有些方正,上面有些青色的胡茬,整個面部有些“歐式”,卻比船上隨處可見的外國海員要顯得優雅斯文,整個人散發著一種鋒銳的氣質。

不說話的時候,竟有著超乎年紀的威懾力。

比如現在。

可她絲毫不懼。

活的,活的啊,要知道她從高中到大學都讀文科,大學班上三十個女生三個男生,還是那種戴眼鏡的瘦弱咳血書生類型……當代女性也是有審美需求的好嗎?要知道單身那麼多年,她最愛看的就是時尚雜志上那種輪廓分明、眼神微微憂鬱的男模。

快畢業那年她才第一次交男朋友,還是室友介紹,“相親”來的。她默默地對男友王小山說瞭句抱歉,即使她是讀書讀傻瞭的乖乖女,從來不追星也不花癡的老實人,此刻也被誘惑成視覺動物,腦子不轉瞭。

剛剛是因為太緊張嗎,竟然沒來得及欣賞?

然而丁凱已經示范完動作,見她仍呆呆地望著他,面無表情地伸手過去扯下她手裡的高跟鞋,遞過救生衣。

她這才回過神來,咦,怎麼穿來著,剛剛隻顧著看他……沒註意啊。她緩緩將救生衣推回去,掩飾道:“安全官,咱們不能隨便應付一下算瞭麼,我急著回去工作……”

一張面無表情的帥臉:“不能。”

“這消防演習真有那麼必要嗎?”

他依舊面無表情,活像個機器人,一字一字說:“很必要。根據2014年公佈的SOLAS海洋救助法,遊輪每次出航,所有遊客必須舉行消防演習……”

她一把搶過救生衣。唐僧長得再好看,念經也是很可怕的!

所以……哪根繩子到底對應哪個固定器啊?她左試試,不對,右試試,好像也不對,怎麼辦怎麼辦,好尷尬,她抬頭偷看瞭他一眼,那雙黑潤的眸子就那樣沒有溫度地註視著她。

對瞭,要不按穿鞋帶的方法……

他突然一步跨過來,揮開她忙亂的手,微微低頭,不徐不疾地將繩子穿入固定器,繩子環過天悅的腰肢,長臂與她保持著剛剛好的距離,隻是他每每用力一系,她就要被拽過去一點。

他隔得越來越近瞭,身體散發著微微的溫熱,還有淡而清冽的肥皂味兒,她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跳什麼跳,奇瞭怪瞭!她在心裡把“天悅你是有男友的人”默念瞭十遍,卻一點用也不管用,又轉頭勸自己,好看的男人隔得近一點心跳加速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來,放輕松,微笑。

系瞭一半,丁凱就看見面前這位女士兩眼放空,並緩緩露出詭異的笑容,猶如恐怖片,他職業使然,工作、生活中都習慣嚴謹認真,卻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一般人都在他的接受度以上,已經很久沒瞧見這麼不著調的瞭。

他停下來,將繩子遞給她,道:“會瞭嗎?你接著系。”

好像……又走神瞭,隻能照著現有的做,不一會兒,她就成功把自己捆成瞭一個粽子。不太敢看丁凱微皺的濃眉,她想把頭埋到救生衣裡。

步話機適時地響起:“丁凱,回艦橋,開船!”

“收到。”他轉向她,冷冷的,卻又似乎沒忍住,“你知道自己像什麼動物嗎?”

“什麼動物?”

他不答,嘴角彎出一個輕微的、沒有溫度的弧度,仿佛自己不是無恥地拋瞭個半頭話,而是誇完瞭人,毫無愧疚地轉身大步離開。

好看的人,連背影都是好看的,隻是想到他嫌棄的神情和冰雕似的的臭臉,她一把掐滅剛剛花癡的念頭,哼一聲,總結道:“有病,自戀,還潔癖。”

解決掉這個突發事件,丁凱去船員餐廳吃飯,海員們已經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說著話,時不時爆出一陣哄笑。

海員的夥食十分豐富多樣,他垂著眼睫,很快在心裡做好選擇,打上自己算好的量,然後分門別類在餐盤裡擺放整齊,順便還配瞭個色。

他其實剛剛入職到“海洋號”做安全官,加上明白這個職位是個容易得罪人的,所以他早就有瞭心理準備,一直獨來獨往慣瞭,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

他隨意走向臨近一桌的空位,餐盤剛輕輕擱上桌面,原本談笑風生的船員們同時噤聲,仿佛都被自己沒說完的話噎得不輕,三分鐘內全部撤離。

沒有人再敢坐這一桌,丁凱側頭,周圍的人似乎都在竊竊私語,向他投射著滿含深意的眼光。他淡淡地收回視線,對面不知何時出現瞭一個金發的西方面孔,黝黑鋥亮的肌肉顯得很是健康陽光,他此刻正切著牛扒,很是慢條斯理。

金發肌肉男抬首,沖丁凱粲然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竟是一口純正東北腔:“嘿!有名的大兄弟,安全官丁凱是吧?”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現在在船上還有誰不知道你的大名啊!新安全官!中國有句名言叫什麼來著?哦哦,新官上任三個火。”

“不是三個火,是三把火。你是指我今天第一天檢查就不留情面將人趕下船的事麼?”

今天丁凱在檢查輪機室的時候,發現有人在室內抽過煙,煙頭燒毀瞭水壓表的電線。

水壓表也是表,這分明是一個極大的安全威脅,他不太懂二副摩根為何那麼不以為然,這件事最終驚動瞭船長德雷克,船長親自抓到抽煙的海員,並開除瞭他。

自己隻是在嚴格檢查郵輪的安全問題,這是身為安全官的職責,如果因此得罪瞭什麼人,也是他無法控制的事情。他就是這麼個人,他自己很明白,丁凱無奈苦笑。

金發肌肉男搖瞭搖手指,道:“這可不是第一個被你得罪的人。”

丁凱皺眉,道:“哦?”

“原本大傢以為,新上任的安全官會是這艘船的大副艾倫,他的父親跟我們副船長奧爾森可是老交情瞭,在選拔考核中還贏瞭你,但是沒想到被你給頂替瞭。”

丁凱想起他參加安全官選拔考核時候的事情,沒有說話。

“海洋號”所屬的羅亞是個大型跨國公司,可以稱得上是遊輪行業當之無愧的巨頭,這次羅亞公司挑選安全官的過程非常嚴苛,其中一場考核是讓競選者在荒島的惡劣自然環境中,盡可能多地救助假人,同時需要滿足操作員後臺控制的假人需求。這是極其重要的一次考核。

考核那天,他算是點背到傢。先是救到的男假人要“生孩子”,好不容易完成這個奇葩任務,和艾倫合作時又從樹上摔下來,他當即昏迷,待他醒來,自己一路救下的假人都消失瞭。

他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瞭。

金發肌肉男一臉八卦地湊近,低聲說:“據說,因為邁阿密總部有美女替你申訴,你才成瞭新的安全官。”

丁凱心下瞭然,回過神來,道:“謝謝瞭,兄弟。還沒請教你的名字。”

“萊紳,大傢都叫我萊紳。”他有些同情地拍瞭拍丁凱的肩膀,在他面前掰著幾根手指,告訴他無形中和有形中得罪瞭多少人,“小丁凱,現在知道大傢為什麼都躲著你瞭吧?提醒你一句,用你們中國人的話就是,小心使得萬年船。”

“那你怎麼不躲著我呢?”丁凱好奇問,他是真好奇。

“我有錢,任性。”萊紳向他微微湊近,以手攏嘴,輕聲道。

丁凱看著他雞窩一樣的頭發和哈士奇一樣的表情,點頭純粹出於禮貌。

在羅亞公司,一艘遊輪上的職業等級制度很森嚴,船長德雷克之下,就是副船長奧爾森,再是大副艾倫、二副摩根,如果一切如萊紳所暗示的,他的確處境不妙。

丁凱隻是沉默,不發一言。

夜幕降臨,宏麗輝煌的“海洋號”正平靜地滑行,整齊明亮的燈火倒映在海面上,卻被波濤碰撞出漫天星光。

遊輪裡的人們,早已開始他們的狂歡,不愛做的事通通扔給領隊就好。一位遊客甚至連兒子都毫不留戀地塞給天悅,這個叫做“冬冬”的小傢夥簡直皮出天際,她應付這一個娃,比背一部文言文還頭大。

大廳高低錯落的水晶燈下,衣香鬢影,冬冬就像一個放瞭氣的氣球,一邊制造著刺耳的噪音一邊無規則地亂竄。

“誰傢的孩子,快管管啊。”人們紛紛側目。

她真沒想過當個領隊能搞到這麼狼狽,冷汗從後頸脖流到腳底板瞭,跟在那熊孩子後面腿都跑斷,冬冬一晃而過,呲溜就不見瞭。

為什麼……這個遊輪這麼大!她還沒想過結婚,別就被這孩子鬧得恐婚恐育瞭!她追著冬冬穿過高級餐廳、中央廚房、歌劇院,一路雞飛狗跳,什麼也沒顧上,隻記得打碎瞭好些餐盤,面前晃過各種或驚慌或厭惡的臉孔,收獲無數隱形臭雞蛋和爛菜葉……

她追進洗衣房,裡面似乎空無一人。

突然聽見貨架下面傳來細微的竊笑,她氣急敗壞地爬進去,形象什麼的,從接手這個破孩子開始,就已經碎到撿不回來。

眼前地面與貨架的縫隙間影影綽綽,她已經來不及思考瞭,伸出手狠狠抓住一隻腳踝:“終於抓到你瞭!”

咦……不對,這隻腳踝骨骼分明,手感很硬,一隻手還握不下,不太像……

她試探地從貨架中溜出半個身子,順著鋥亮的鞋往上看,褲管熨帖地包裹著優美的大腿和臀部,腰腹平坦,腿還挺長,臉也……又是他!那個安全員,丁凱!

她絲毫不知自己現在是一個裹滿番茄醬、沾滿金色亮片紙、頭發上掛著意面的女人……隻是見丁凱嚇得不輕,猛一收腳,往後退一大步,勉強鎮定地說:“女士,經人舉報,你擾亂瞭公共秩序。”

她趕緊爬起來,急道:“我們團有個孩子不見瞭。”

丁凱將信將疑,一邊與她保持著安全距離,一邊拿起步話機:“萊紳,你有在監控裡看到一個孩子嗎?”

“沒有,隻看到一位女士先後跑進廚房、劇院和洗衣房。”

“收到。”

她有些慌瞭,沒孩子,那在他眼裡自己不是個神經病瞭?她急忙辯解:“我騙你們幹什麼?真的,我剛剛在追我們團的孩子!”

眼前的男子恢復瞭冷峻的表情,說:“可是我們並沒有發現孩子。”

“真的有!是我團裡的遊客,她去做SPA,,叫我……”

“不用解釋瞭,請跟我走吧。”冰山的巨大陰影將她籠罩,冰山說:“根據船方規定,需要隔離您。”

她兩手握緊身邊的貨架,猛搖頭。如果她不是二十一世紀崇尚科學的好青年,她一定會覺得他們兩個八字相克,不然怎麼解釋,短短八小時不到,她總是在最尷尬的時候遇到這個人,然後被萬分嫌棄?她隻是沒見過世面,又不是智力沒發育。

他皺眉,伸出長臂,身體隔得很遠,拎著她走。

“你……”她轉身也不能,揮手也打不著,想瞭半天攻擊他的話,能力有限,惡狠狠道:“你這個潔癖!”

她被關進船員辦公室,氣得撓門,不久,便聽見賀彩的聲音,似乎在打電話。

“活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麻煩的人!”賀彩的聲音漸漸變大。

門陡然一開,撓門的天悅差點兒被彈到墻上,她趕緊扒住門,走出去,低著頭不敢看賀彩,卻偷偷瞪瞭丁凱一眼。

如果不是這個人小題大做,她也不至於這麼慘,今天是她上班第一天啊,知不知道職場新人很難的,賀彩隻怕會更加不待見她!她眼睛紅紅的,那神情,像隻兇狠的兔子。

丁凱搖搖頭,似乎想趕走腦海中的那雙兔子眼睛。說實話,他覺得這些莫名其妙的遊客很煩,特別是這種爬欄桿亂跑還不知好歹的,還是機器簡單一些,隻要按照數據、圖紙、電子控制來,基本萬無一失。

他走到甲板上,卻被一陣大風吹亂瞭頭發,他虛握著手掌,專註於風穿過指間感覺,神情慢慢嚴肅起來,對身後跟來的人說:“萊紳,還記得今天看過的雲層圖嗎?”

有錢任性的萊紳,肆無忌憚地和丁凱走得很近,他想瞭一下,拍頭道:“估計那幾處不確定的雲層圖,要出亂子瞭。”

果然,他們的預感沒錯。經過連夜對氣象圖和雲層圖的觀察,綜合最新的中國氣象信息、美國氣象信息、歐盟氣象信息來看,已經完全確定航線上會有兩個龍卷風形成,直到新西蘭登錄,中心風力目前已達到17級,海浪21米,十分危險。

經過“海洋號”艦橋控制中心、邁阿密總部和公司亞太區總裁唐先生的三方視頻會議,終於在上午十點確定改變航線,目的地由新西蘭首都惠靈頓改為悉尼。

“各位,各位!先別急,你們聽我說……”天悅的聲音被嘈雜的人群淹沒。

遊客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她和賀彩,七嘴八舌地吵著,憤怒隨著唾沫星子噴瞭她倆一臉。

“海上哪裡還沒有一點小風小浪?這麼大的遊輪還經不起瞭?領隊你得去問問船方,是不是經常這麼莫名其妙改航線,降低運營成本啊?我們要維權!”

“我們要維權!”大傢紛紛應和,一時群情激憤。

“我是輔導領隊,真正的領隊是天悅。”賀彩為難地笑著,她已經是職場老油條瞭,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當然讓新人來鍛煉。她一把將天悅推到前面,招手道,“大傢跟她說啊,她統計大傢的意見,就去和船方談!”

人群立刻像波濤一樣湧過來,真正的龍卷風沒來,天悅的龍卷風已經到瞭。

經歷過眾人一番機槍掃射,她隻覺頭都大瞭三圈。頂著被擠亂的發型、歪歪扭扭的套裝,她被驅趕著去找船方。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該去找誰,又該如何開口,其實她內心是相信船方的決定的,隻是“皇命難為”,不知不覺已經在船員辦公室門口打瞭半天圈圈。

突然一個門被打開,嚇她一跳,又是他!丁凱狐疑地打量她的裝扮,不知不覺圍著她轉瞭個圈,他那麼煩她的,都覺得她慘,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回去。”

她肚子裡哪裡放得下他這麼長的蛔蟲啊?她氣堵,就這一句話,把她在路上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都抵回去瞭。

她清瞭清嘶啞的嗓子,鴨子一般說:“我覺得,遊客們的情緒都是可以理解的。我聽說貨輪可以過,那遊輪憑什麼不能過?”

“誰說貨輪可以過?這次的龍卷風威力非同小可,我們改航線是經過精密計算的,並不是隨意改變。安全第一,我們不能拿六千人的性命冒險。”他正色道。

她當然明白他的話在理,如果她的隊員都像她這麼佛系,世界也就和平瞭。她以手撐頭,無奈道:“我根本拿他們沒辦法。能不能我們在這裡呆著,等龍卷風過去瞭,再去新西蘭?”

他搖頭:“我們每次出行都會精確計劃油量、食物和淡水補給等等,天氣變化無常,你確定要等多久龍卷風才能過去?六千多人在海上漂著等待太不安全瞭。”

突然,廣播裡傳來聲音:“各位遊客,剛才接到SOS國際救援電話,有一艘中國籍的遠洋貨船剛剛在我們離開的龍卷風風暴圈中翻船,船員生死不明。現在龍卷風已過去,我們郵輪準備掉頭進行人道主義救援。”

翻船?她吃驚又後怕,突然覺得自己就這樣被支使來,剛剛在丁凱面前說瞭那麼多不專業的話,簡直愚不可及。

步話機響瞭:“請安全官立刻返回艦橋。”

“聽到瞭?”他見她嚇得愣住,猛地大力拍肩,說:“現在,你回去好好安撫你的團員,我也要去忙瞭。”

她捂著被拍的地方,疼得齜牙咧嘴,腦子格外清醒起來。可是話說,哪有男人這麼大力拍一個女人的?難道他說她像動物是像跳蚤,欠拍的是吧?

她還想說什麼,卻隻見他長腿三兩步,就消失在拐角。

註意安全啊。如果要下水的話,豈不是……她打瞭個冷戰。

龍卷風剛過,海水變成瞭可怕的深色,天空晦暗,如同末日。隨著郵輪離事發地點越來越近,洋面上的漂浮物一點一點多瞭起來。

遊客們聚集在甲板上,他們大多上網看瞭消息,知道這次的龍卷風能夠刮沒一個小鎮,都不住地後怕和慶幸,討論這一次死裡逃生。

突然一個團員急匆匆找到天悅,跟她說團裡一名遊客發瞭急癥。

遊客病情緊急,必須盡快用直升機轉移病人。可是又有新的龍卷風生成,為瞭讓直升機安全降落,‘“海洋號”必須後退,撤回到安全海域。

這樣,就隻能待救生艇完成救援後,自行追趕母船瞭。

風暴區域的情況,隻會比眼前的景況更加可怖,她仿佛看見瞭滔天的黑色巨浪,輕易便可以將船隻顛覆……被腦海裡的畫面嚇得忍不住閃躲,她莫名擔心起來,也不知道那個安全官丁凱,能不能夠應付。

“救生艇!因緊急原因,我們要先行離開,你們完成救援後即刻追趕母船!”

“收到。”丁凱收起步話機,眺望的眼神流露出憂慮。在此之前,指揮中心已經下過一遍撤離命令,可他們剛剛發現瞭一個光源,可能是幸存者。

天空暗沉下來,烏雲密佈,大片油污擴散開來,海面上的能見度越來越低,救生艇在劇烈的波濤中搖晃不定,“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聲音越來越密,萊紳伸手,雞蛋大小的冰雹砸得人生疼。

光源時隱時現,漸漸看見一個撕裂的甲板艙房,艙房頂部有一個小男孩,一雙驚恐大睜的眼睛,抖得厲害,他的腰間系著一根電纜線,連接著一個泡在海裡的男人。

男人一隻手纏著電纜線,緊緊握住外露的鋼管,以最後的力氣拍擊海面,勉力維持殘骸的平衡,另一隻手揮舞著手電。海水急劇沖撞著男人的身軀,將他纏上電纜線的手腕磨得滿是血痕,濕發黏住瞭他的面容,整個臉泡得發白。

救生艇上得救的幸存者認出他們,叫喊道:“這是老趙啊!我們船長老趙!上面那是他兒子!”

丁凱將半個身子懸出艙門,用力將漂浮的艙房拉近,勉強將艙房固定住,他急忙向男孩兒伸手,說:“沒事瞭,快過來!”

可男孩兒一動也不敢動,剛剛經歷的一切,讓他再不願放開手裡能抓住的任何東西。

時間不等人,也許下一刻,新的風暴又來瞭。

萊紳拿鉤桿拖住艙房,丁凱決定過去把孩子拉上來。他系好安全鉤繩,毫不猶豫地跳進海裡,海水冰涼,瞬間浸透他,他立刻向孩子遊去。

父親將孩子推過去,讓丁凱接住,孩子立刻大哭:“爸爸——”

奮力將孩子推上救生船,他剛準備轉身去救老趙,卻聽眾人一聲驚呼,風太大,吹得殘骸四散,老趙被擊中,立刻沉瞭下去。

“爸爸!爸爸!”孩子哭得聲嘶力竭。丁凱突然覺得這一切是那麼熟悉,似乎是他每夜的夢魘,這哭聲,是他年少時的哭聲,墜入這冰冷深淵的人,是他的父親,他揮舞手臂,他紮入冰涼的海水,一切都是徒勞,父親慈愛的目光,隨著無盡的下沉,漸漸消失……

步話機:“救生艇立刻回航!救生艇立刻回航!”

一聲水響,丁凱紮進幽深起伏的海面。他必須救這個人,他不會讓遺憾,在他面前出現第二次。

“丁凱!”萊紳大呼。

漆黑,漆黑,毫無生氣的漆黑。丁凱四下探尋,終於看見那一束微光,他循光而去,果然,是老趙手裡緊握的手電筒。

他潛下去,抱住老趙,試圖將他帶上去,卻發現老趙的手腕仍被電纜線緊緊地鎖在殘骸上。電纜線系得死死的,仿佛這位父親從那一刻起,就隻想著兒子生的希望,而放棄瞭自己。

丁凱拼命撕扯、拉拽,電纜線仍未解開,殘骸就那麼陰沉地、緩慢地、無法抗拒地,帶著他們兩個人,向那無底的黑洞沉下去……

幾乎所有的旅客都停留在甲板上,期盼著救生艇的歸來。遊客大廳的大屏幕,實時播報著龍卷風的情況。

屏幕上的畫面佈滿水紋和雨滴,天悅看著搖晃的鏡頭,隻覺得一陣陣頭暈,她倚在門邊,說不出的難受,時不時朝外面幹嘔幾下,看看遠處,緩一緩。

已經過去很久瞭,餘暉漸漸消散,原本陰沉的天色變得更加晦暗,她的心情隨著海浪起伏,越發濃重起來。

也不知道救援隊怎麼樣瞭,不知道幸存者是不是都救起來瞭,還有那個丁凱,雖然很高冷很雞毛,可……至少長得好看啊,萬一那啥瞭多可惜。

又不知過瞭多久……

突然,歡呼聲在人群中漸漸蔓延開來,她隨著人流努力靠近甲板邊沿,隻見一個黑點漸漸變大,金色的彩霞鋪成地毯,赤紅的半圓仿若王冠,救生艇回來瞭!

待救生艇停靠郵輪,醫護人員早已備好毛毯,一一照顧好上船的幸存者,參與救援的船員們隨後上船,掌聲越發雷動。

她被湧動的人群擠到外圍,從人群縫隙間看到瞭丁凱,他個子高得顯眼,濕發凌亂,皮膚泡得發白,沾染著黑色的油污,黑白太過於分明。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尚未甫平的喘息,那雙黑亮的雙眸透著些許疲憊,神情卻依舊鋒銳。

那個畫面從眼睛印進腦海裡,仿佛形成瞭報紙上匯報英雄事跡的一張感人照片,占據瞭她心中十分大的版面,本來她對他不算真的有成見,雖然他總是找她麻煩,也算是職責所在,危難關頭那人連潔癖都自動痊愈瞭,如果說自戀,她覺得——

他這樣的人是應該自戀的。

《海洋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