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You jump, I jump.

當陽光再次將甲板染上金色,悉尼港口漸漸從地平線上出現。和煦的海風、明媚的天色,一掃昨日的緊張和陰霾,人們遙遙望見大片白色沙灘、搖曳的高大棕櫚樹,似乎對這趟旅程有瞭新期待。

“海洋號”很快駛入港口,遊客們有序下船,這段時間,丁凱也可以下船休息。

他脫下瞭制服,穿上休閑裝,簡約的潮牌讓他整個人顯得年輕瞭許多,流露出一種大男孩的氣質。

突然一陣重型機車的轟隆聲吸引瞭眾人的註意,一個漂亮的漂移,機車幹凈利落地停下。來人翻身下車,酷酷的機車服將她的身形勾勒得凹凸有致,她摘下頭盔,隨意甩瞭甩烏黑的長卷發,嫵媚又不失帥氣。

機車美女仰著頭,大步徑直向他走來。

丁凱面對這幾乎從天而降的精致面容,有些意外,卻忍不住笑瞭:“陳安妮?你不是在邁阿密嗎?怎麼跑這邊來瞭?”

陳安妮笑瞭笑道:“我負責這次緊急停靠悉尼的整體統籌。”

如果要追溯他倆的淵源,得到上學的時候。說起來,丁凱是美國名校遊輪相關專業的高材生,陳安妮是小他一屆的學妹,雖然是學市場的,卻總是找和遊輪行業相關的資料,陳安妮托人認識瞭丁凱,二人就學術上一直交流得不錯。

他也是來到羅亞公司之後,才隱隱約約知道陳安妮在這裡的市場部上班。對於八卦消息,即使他不太感冒,也知道瞭陳安妮還是羅亞公司亞太地區總裁唐先生最心愛的養女,是名副其實的鑲鉆小公主。

然而這些,對他並沒什麼影響,他從不會因為錢,去親近或是質疑一個人,他欣賞這個小學妹,純粹是因為陳安妮的業務能力夠專業。

丁凱正色道:“聽說你幫我申訴瞭選拔考核結果,謝謝。”

“不謝,雖然我們早就認識,但申訴絕非因為私人關系。”陳安妮笑,“是我手滑操作失誤,我得對你負責任。”

“原來讓男人生孩子的是你啊?”他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sorry,你覺得我怎麼賠罪比較好?”陳安妮俏皮地問。

丁凱微微偏頭,瞇著眼睛看她身後的機車,道:“2032CC,V型雙缸發動機驅動,馬力300。”

陳安妮展開笑容,幹脆地拋過頭盔:“來吧。”

這一圈下來,丁凱隻覺好久沒這麼酣暢淋漓地爽快過瞭。他取下頭盔,望天舒瞭口長氣,連日來的憋悶都蕩然無存。兩人許久未見,對於工作上的事情又有瞭很多新見解,決定去喝一杯咖啡。

二人找瞭個陽光充裕的地方落座,丁凱前去吧臺點單,他從容地站到隊尾最後,仰頭研究吧臺上方的咖啡品類,身形筆直而修長。

忽然聽到隊伍前方傳來幾聲碎裂的聲音,眾人皆循聲望去,隻見一地的馬克杯碎片,旁邊一個女孩滿臉通紅,正不停地道歉。

天悅。那個爬陽臺的麻煩精,真是想不記得她都難。這都下船瞭,為什麼還能遇到她?

這個世界真的很小。

就在剛剛,天悅正在排隊買咖啡,突然看見落地玻璃外,她的男朋友王小山和一個穿黃色碎花連衣裙的女孩抱在一起,分外親密。

按照王小山的說法,他現在應該正在聖保羅開會,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瞭。她急著從咖啡館裡跑出來追趕,撞到展示架,打破瞭吧臺上的馬克杯。

侍者告訴她,她的卡全都不能刷,可是她的現金也不夠,就在這時候,她也看見瞭丁凱,他就站在隊伍的末尾,逆光看不清表情,他抱臂看著她,帶著疏離的氣息。

她隻能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噙著淚,她知道自己已經走投無路瞭,如果他裝作不認識她的話,她就——

撲過去求他。

過來吧,幫幫我。她想主動上前,卻挪不動步子,想一想他們應該都不算認識,他每天面對那麼多遊客,也許根本不記得她是誰,可是……正當她決心不要臉一次的時候,丁凱已經來到跟前,遞出澳元現金:“我來吧。”

“謝謝!回頭一定還你!”她沒有時間繼續表示感激,急忙沖出咖啡館。雖然不知道還能不能追上,可是如果她不去確認,這件事就會成為一個永遠的謎。

也不知道追瞭多久,她終於跑不動瞭,站在馬路邊大口喘氣,她徒勞地四下尋找,穿行在膚色各異的人潮中,卻隻是徒勞,王小山和黃裙子女孩早就消失不見瞭。

她已經不焦急瞭,也不憤怒瞭,隻有一腔說不出的傷心。她渾渾噩噩地走著,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回遊輪的,她隻知道,剛剛她沒有抓住王小山,他就像一粒沙子,迷瞭她的眼,之後就找不到瞭。

她恍恍惚惚地站在電梯廳,不知道賀彩突然從哪裡冒瞭出來,一反常態地摟住她,看起來很高興,“天悅!你不會還在生氣吧?悉尼歌劇院他們都不感興趣,我才帶他們去購物的。”

“嗯。”

這麼冷靜?賀彩有些心虛。事實是賀彩怕天悅把人都帶去免費景點,耽誤購物,所以半路上故意把她丟下瞭。然後天悅才去瞭咖啡館。

賀彩繼續道:“讓你掉隊瞭,不好意思啊。”

“嗯。”

賀彩看瞭看她的臉色,咽瞭口口水,“你變通變通,接下來有錢我們一起賺?”

“嗯。”

她根本就沒聽賀彩說什麼,眼前的電梯門開瞭又合,她也沒在意。突然,她捕捉到電梯裡一角熟悉的黃色碎花裙子,是那個女孩!王小山和那個女孩也可能在郵輪上!

她瞬間清醒瞭,電梯門已經合上,顯示下行。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樓梯,全然不顧賀彩在她身後驚詫地大叫。

她飛一般地下樓,猛地剎在走廊中央,向兩邊張望,沒有就繼續跑去下一層。不知道下瞭多少層樓梯,看過多少幽長空洞的長廊,張望瞭多少迥異的身影,她感覺自己渾身都被汗水濕透瞭,手腳都在發冷發顫,幾乎到身體的極限瞭……

終於,當她再一次下到一個走廊中央,喘著粗氣幾乎蹲下的時候,左邊深廊裡,那抹黃色出現瞭。她仔細定神,沒錯,那就是王小山,三年來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此時他正與黃裙女孩相攜而行,不時耳語,十分親密,想想他們竟許久不曾這樣過。

幾乎是一瞬間,湧出百般酸澀,她爬起身就追過去,不想突然一個房間門打開,迎面過來一個端著大餐盤的高胖男海乘,徹底遮擋住她的視線。

她趕緊閃在一邊,可是就這麼一會兒,王小山和黃裙女孩就不見瞭。

身心俱疲,她幾乎崩潰大哭,忍住,一定要忍住。她跑到最後看見王小山的幾個房間之間,茫然四顧,是這個嗎?她抬手想敲門,卻又瑟縮回去,眼睛對上貓眼看,又將耳朵貼上房門,好像什麼聲音也沒有。

或者,是那個?她換瞭扇門,正將耳朵貼上去,門卻突然開瞭,她差點兒栽進去。

門開瞭手掌寬,露出半張老太太警惕的臉,滿是防備,“你幹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天悅道歉,趕緊裝作離開。

她知道這樣做給別人帶來瞭困擾,可是現在的她,隻要想到王小山和黃裙女孩在一起的樣子,內心就無法冷靜下來。她必須確認,必須,她現在還不肯相信。

她躲在拐角處,等到老太太的房門關上,再次悄悄折返,觀察另外幾個房間。

忽然,天悅的手機震動瞭一下,她趕緊掏出,卻隻是垃圾短信,正當她準備將手機放回口袋的時候,卻突然想到瞭什麼,打開“尋找我的iPhone”。

她一邊專註地盯著手機,一邊緩慢而精準地移動,漸漸來到一個門前,她屏住呼吸,正將耳朵貼上去,卻感到被人從後面拽住瞭衣領。

冷冷的男聲驀然響起:“怎麼又是你?”

她勉強回頭,隻見丁凱半邊微皺的眉峰和緊抿的唇角,趕緊將食指貼在嘴邊,“噓。”

丁凱聲音又放大瞭一倍:“這位遊客,請回到自己房間。”

是不是有仇?她急瞭,撲上去想捂住他的嘴。

他微微側身一讓,輕易地鉗制住她的雙手,嘴角抿得更緊,神情更加嚴肅,她疼得說不出話來,隻拼命掙紮,二人正拉扯中,面前的門突然開瞭——

王小山一臉不悅,他身側的黃裙女孩更是面色不善,“你找誰啊?”

天悅隻盯著王小山,看他的臉色在一秒之內,由微惱變為驚訝,又變為驚慌,脫口道:“天悅!你怎麼找到這的?”

她終於站在他面前瞭,戳破瞭他的謊言。她就是個普通的女孩,稀裡糊塗談瞭一段普通的戀愛,此刻她隻有被欺騙的委屈和憤怒,什麼也不管不顧。

她狠狠地指著黃裙女孩,問:“王小山,她是誰!”

“王小山,她又是誰!”

王小山這才反應過來,幾乎在一秒之內就做出瞭抉擇,他雙手環住黃裙女孩,斬釘截鐵道:“我不認識她,寶貝!”

“這是我男朋友!”她下意識地爭辯。

這兩句話幾乎同時發出,有種說不出的諷刺。寶貝?這個肉麻的詞擴大出層層回音,把她給震驚瞭,他倆談瞭三年戀愛,她都不知道那張狗嘴還能吐出這個詞!

“我不認識她!”王小山再次高聲強調。

她隻覺聽到瞭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話,而她自己就是這個笑話中最悲催的一部分。她腦子蹭地一熱,伸手就去抓王小山,“你出來!”

黃裙女將她狠狠推出去,她從來是個乖乖女,哪裡打過架,當即被掀得一個趔趄,紮紮實實地撞到一個人懷裡。

丁凱從身後將她扶起來,她似乎這才意識到還有個近乎陌生的男人一直在場,尷尬的感覺讓她嗓子發堵。

不能哭,哭瞭隻會更加難堪。強行壓下的哽咽讓她胸口發痛,她舉出手機,道:“你不認識我?那你解釋一下為什麼我的手機可以跟你的手機藍牙配對!”

黃裙女難以置信地轉過頭,狠狠瞪著王小山,也等著他解釋。

王小山惱羞成怒,心虛地叫喊:“我的手機什麼時候能和你的手機配對瞭?你可不要胡說!”

她覺得難以置信,即便是眼瞎,怎麼能有人像她這麼瞎,三年時間都不夠她看出來,這個人多臭不要臉。

她伸手就去搶他的手機,“你這個騙子,把手機拿出來看!”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黃裙女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她臉上。

她被打懵瞭,再老實的人,也不能讓人這樣欺負啊,待反應過來,她隻來得及拽住對方的衣領,就被丁凱攔住另一隻手,而王小山卻幫著那個女的死命掰她緊攢的手指……

幾個人正纏作一團,隻聽那女孩一聲尖叫:“你神經病啊!你到底想幹什麼!”

趁這個機會,丁凱將三人分開,把她攔在身後。

黃裙女仰著頭,睥睨著他們,拿手指著脖子上一條細微的血紅色甲痕,咆哮道:“賠得起嗎,你這個瘋婆子!船上的保安都是幹什麼吃的?為什麼還不把她帶走?”

天悅的眼淚咵咵地往下流,山洪暴發似的,滿腹委屈。

丁凱看在眼裡,雖然他從來不多管閑事,可這事擺明瞭那爬欄桿的丫頭是吃虧的那個,自從認識她來,她總是一副慘樣,讓他隱隱生出一點點不忍。

好歹他倆也是……欠債人和債主的關系。

他趕緊叫來兩個保安,將她架走。

這一架掐的,她似乎散盡瞭所有力氣,她由著保安帶走,太委屈瞭,她嘩嘩流著眼淚。

丁凱邁出一步,擋住黃裙女兇惡的視線,微微躬身,面無表情道:“小姐,據我觀察,你這傷口並未出血,大概是剛才混亂中,您自己太過驚慌劃破瞭脖子上的表層皮吧。稍後,我讓人取來冰塊,給您冰敷一下,相信不久之後紅腫就會消失。如果您還不放心,船上有醫務室,您可以上那去,詳細檢查一下。”

被人戳破,黃裙女翻瞭個白眼,轉身進去。

“先生,非常感謝您配合我們的工作。”丁凱向王小山伸出手。

王小山趕緊回握,卻感覺到對方手上發力。丁凱不著痕跡地拉近二人的距離,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第一句就叫出瞭她的名字。你做得太過瞭。”

王小山臉色巨變,丁凱卻瞬間與他拉開應有的距離,禮貌地微笑,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禁閉室開瞭,丁凱站在門邊,她看見他,霍地站起來,又低頭躊躇瞭片刻,剛剛她熱血上頭,全憑著意氣用事,現在醒過神來,仿佛犯錯的小孩。

她淚光盈盈,眼睛很亮,急切道:“我沒說謊。”

她從沒想過,“打小三”這種聽起來戲劇的事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關鍵是,她還沒打著人傢,反被人打瞭一大嘴巴,她覺得自己簡直在這個半生不熟的男人面前,被揭瞭層臉皮,如果臉皮薄的人會滴血,她早就成瞭個血人瞭。

他走近,舉起手,她下意識閃躲一下,卻感覺那隻手輕輕拍上她的肩。

“你一天沒吃東西吧?肚子應該早就餓瞭。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咦?

她不禁有些疑惑,不知所措,他難得不該怪她又惹麻煩嗎?

“走瞭,”他將她向門邊推去,“我說你,真是笨。不這樣把你帶走,那女的撒起潑來不真把你的皮給剝瞭?打不贏人傢還要打,也不知道智取。”

“你都知道我沒有說謊?”

燈光下,他的眼眸溫溫潤潤的,鼻梁在臉上投下模糊的陰影。他輕輕揉瞭揉她的頭發,口吻意外地柔和:“我當然都知道。”

被理解的委屈,才是治愈。她再也壓抑不住,眼淚放心地嘩啦啦掉下來。他趕緊掏出手絹,遞給她,囑咐道:“別擦鼻涕……”

話沒說完,就聽見石破天驚的擤鼻涕聲……

算瞭……不計較瞭。

丁凱帶她去瞭船上的菲兒酒吧,這裡是海員們最愛來的地方,他豪爽地點下一堆吃的,說不夠再點,全算他的。

她睫毛濕漉漉的,臉上掛著淚,似乎把食物想象成那個渣男,叉子大力地戳下、旋轉,然後機械地塞進嘴裡,兇狠地咀嚼。

王小山是她的初戀!三年!雖然她一直迷迷糊糊的,可是她從來都把自己最好的東西給他,為瞭不讓他多花錢,她從來不主動要求過節日、紀念日,她驀然驚覺,最近一年裡,他們不僅相見甚少,而且王小山總是嫌棄她送的禮物老土,她更是連他一個土豆都沒收到……可是現在他願意帶別的女孩坐遊輪!

越想,渣男劈腿的端倪越多,越想,越覺得自己傻,越想,越氣到渾身發抖!

三明治吃完,吃洋蔥圈,洋蔥圈吃完,吃土豆泥,土豆泥吃完,吃……

菲兒一邊擦杯子一邊不可思議地說:“這裡東西這麼好吃嗎……你慢點兒,可別噎著瞭!”

“我去趟洗手間,你給她拿個……”丁凱沖菲兒比劃瞭個酒瓶的形狀。

菲兒瞭然,比個OK的手勢。

待丁凱回來,隻見天悅搖搖晃晃地朝外走,左邊撞上墻壁,右邊撞上窗戶,發出巨大聲響。船能有這麼晃嗎?丁凱伸出雙手找瞭下感覺,沒有啊。

“她怎麼瞭?”丁凱預感不妙,問菲兒。

“你不是說給她拿這個嗎?”菲兒努努嘴,示意桌上的酒瓶和杯子,“她給自己倒瞭滿滿一茶杯,幹瞭。”

丁凱扶額。

天悅光腳踩在躺椅的腳凳上,半個身子掛在欄桿外面,一隻球鞋在五米開外的地方,另外一隻不見瞭。她暈暈乎乎的,世界晃晃悠悠的,已經忘瞭自己要離船沿一米以外的訓誡。

“天悅!你那麼棒!從小就是學霸!顏值又高!那麼多男孩子喜歡你你都看不上!男人算什麼!就當這三年青春喂瞭狗!誰一輩子沒遇上過幾個渣男!”她對著黑色的虛空吶喊,說著醉酒後才敢說的話,似乎在給自己打氣。喊完又覺得不好意思,自顧自嘿嘿嘿笑起來。

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丁凱緩緩走近,道:“You jump, I jump.”

她猛地轉身,幅度之大很是嚇人,見是他,整個人舒緩下來,不知道何時開始,她對他已經有瞭信任的感覺,《泰坦尼克號》嘛,外星人都知道,她懶洋洋地說:“幹嘛突然開始演戲。”

“我作為海員,第一責任就是保護遊客安全。如果你跳下去,我肯定也會下去撈你。”

大腦已經停擺,她呆滯瞭半晌,理解著丁凱的話,“誰說我要跳海?放心吧,我從小就恐水,要死我也選個別的方式。”

丁凱唇角微彎,問道:“你知道人在溺水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嗎?”

什麼感覺?她記得她溺過水。

對,這要說,就得說起她那對缺心眼兒的爸媽瞭,她清晰地記得是在她十歲生日的當天,不幸的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爹媽的結婚紀念日,他們一傢人去公園劃船,那兩人光顧著秀恩愛,幾乎忘記她的存在,她掉進湖裡差點淹死,扒著船舷逆著流水,喊瞭好久,才被過路的船發現,她從此患上恐水癥。可每當她給別人講起自己悲催的童年陰影,換來的都是笑聲,這聽起來就像個段子,沒人認真相信她的恐水癥的,太鬱悶瞭。

“鼻子進水後呼吸道會很疼,手腳拼命亂劃,但什麼都抓不住,接著你就慌瞭,一慌就會更加撲騰,水從呼吸道進入肺裡,你的肺倒灌進水,會像炸瞭一樣的疼……”

“你、你別說瞭!”即使小時候的記憶太遙遠,可她還是想起瞭臨行前的那個夢,登時嚇得不輕。

“你知道嗎?海水的密度和淡水的密度不一樣,壓力也是不一樣的,在海裡……”

“夠瞭!”她太容易有畫面感,幾乎徹底回憶起在夢裡的感覺,這個時候的暈乎乎不再有安全感,她太害怕瞭,一個激動,腳底打滑,就向外栽過去,“啊——”

丁凱本來隻想言語上恐嚇,讓她自己乖乖下來,哪想到有這麼一出?他眼疾手快,拉住她揮舞的手臂,用力一拉,兩個人一同倒在摔倒在甲板上。

她隻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要吐,她躺倒在一個堅實的懷裡,然後滾瞭一圈,被壓在甲板上。眩暈的金星之中,他的臉孔隔得很近,那雙閃亮的黑眸就在眼前,眸光微微向下,接著不自然地閃躲開。

她迷迷糊糊,順著丁凱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發現不知何時襯衣裂開瞭,露出吊帶衫和飽滿雪白的肌膚。他剛剛?她頓時滿臉通紅,扯住自己的領口,直接一巴掌打過去。

丁凱先是被扇瞭一掌,接著被人從身後扯起推開,兩名水手一左一右,將他制服。他這才看清,來人是大副艾倫和二副摩根。

艾倫將天悅從甲板上扶起來,餘光瞟過她被扯爛的衣裳,道:“這位小姐,您不要害怕,從現在開始您安全瞭。”

他轉向丁凱,厲聲道:“你現在的行為已經構成對遊客的騷擾和侵犯。”

他們很快通知瞭副船長奧爾森,幾個人幾乎當場給丁凱定下罪名。

丁凱不服:“你們為什麼不調看監控查明真相就說我有罪?”

“See something say something.我親眼所見,你還打算抵賴嗎?”艾倫斬釘截鐵,說著就要把丁凱押走。

“哎?”天悅這會兒才清醒過來,看瞭看現在的情形,又看瞭看丁凱,揉著太陽穴道,“等等!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隻需要看一下甲板上的監控,一切清清楚楚,誤會很快得以解開。

她將丁凱拉到一邊,道:“我得給你道歉,我不是故意的,那時候我還沒醒……對不起!”她可憐巴巴地說,“我是不是好麻煩?”

“我已經默認這是你的屬性瞭。”丁凱揉著眼角,嘆氣。

“剛剛他們……”

“他們隻是為瞭保證遊客的絕對安全。”丁凱平淡地說。

“哦……”

“跟我來。”

她跟著丁凱再次來到菲兒酒吧,此時已是凌晨,酒吧都打烊瞭,菲兒在做最後的收尾工作。

他打個招呼,輕車熟路地在吧臺下面翻找,遞出一個小酒瓶,是空的,“給你這個。”

“哦!剛剛你是比劃的這個?”菲兒恍然大悟。

不然呢?他想問!丁凱一臉無奈。今晚的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失控的。

一個空的酒瓶?能幹啥?喝下去的酒,她也吐不出來瞭。她接過那個空酒瓶,晃瞭晃,又將眼睛對準瓶口看,一臉疑惑,兩坨紅紅的酒暈讓她看起來像玻尿酸鴨。

“不是用來裝酒的,是用來裝不想要的東西的。”丁凱尚未解釋完,步話機卻響瞭——

“丁凱,馬上來遊客區12層C區。”

“收到。”他走出幾步又回過頭,濃眉微挑,輕輕笑,露出弧度好看的一排皓齒,“很有用的,I promise.”

丁凱笑起來,就更好看瞭,這還是他第一次沖她正兒八經的笑,不是嘲笑的笑。她發現,其實他的眼睛瞳仁很大,看人的眼神,輕易便能顯得溫柔。

她有些懵,感覺自己像進瞭王傢衛的電影,被男主角來瞭一記回頭殺。

菲兒放下手裡的活兒,坐過來,說:“這可是咱們海員的秘密武器,寫一張紙條,放進去,扔進大海,就像把心裡的鬱悶、困惑一口氣倒出去一樣。差不多就像樹洞。大海什麼都能包容,你的那些煩惱呀痛苦呀,在海洋面前,太渺小瞭。”

菲兒將空酒瓶、紙、筆一股腦地塞給她,“喏,給你。以你現在的狀態,估計很需要這個煩惱靈藥。”

“真的會有用嗎?”她將信將疑,卻似乎沒有別的辦法瞭。

“相信我。交給大海之後,輕裝上陣,重新開始!”

她將頭埋進臂彎,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瞭,加上喝瞭酒,再加上……近距離接觸美男後的眩暈,她需要整理思緒。許久,她慢慢爬起來,拉過紙和筆,一頓一劃地寫字,眼淚啪啪地掉在紙頁上,泅開字跡。

“誰年輕的時候沒愛過幾個人渣,以後眼睛擦亮一點。”菲兒安慰地拍她的背。

想到被劈腿還被小三反殺的委屈,想到那渣男的猥瑣惡心勁兒,她心裡發誓以後要活得更自我一些,如果有什麼仇怨,當時就報,事情過瞭就放下,放不下再接受自己的放不下。

“以後找男朋友,首先得磊落,不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其次得有膽,萬一我捅瞭什麼婁子,他得幫著我硬氣;最後要好看,我算發現瞭,相由心生,長得醜不代表沒賊膽。”她一邊哭唧唧,一邊總結。

“喲,你這說得不就是丁凱嗎!”菲兒笑。

是……嗎?

待她再次站上甲板,遠方的天際已經泛亮瞭,很美,像個很好的開端。她舉起手中的空酒瓶,裡面有一張疊好的紙,上面寫著她所有決定遺忘的過去。

瓶身上一線流光,劃過她哀傷的眼底,其實那些過去也並非全然不堪,隻是因為這頹敗的結局而變瞭質。

可是壞瞭,就不該留戀瞭。

她揚手,用力一扔,漂流瓶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向大海飛去……

這一段對每個人來說都不算簡單的航程,很快結束瞭,“海洋號”平穩地停泊在上海港,一如啟程之前的端莊美麗。

下船之後,天悅第一時間跑去旅行社拿提成,她等著米下鍋吶!可是旅行社裡的馬經理說,因為她在船上追冬冬造成瞭破壞,需要給船方賠償,再加上欠公司的押金,她的提成幾乎扣完瞭。

她卡裡就剩八百!八百!房租自然是不夠的,她立刻被房東趕瞭出去,為瞭不讓父母擔心,她沒打算回傢住。她把手機通訊錄翻瞭個遍,發現這幾年自己隻顧著和王小山談戀愛,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都沒有,最後隻能去找賀彩,答應賣身為奴,掃地做飯按摩,換取瞭沙發的住宿權……

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怎一個“慘”字瞭得!

要說,她也是某知名211、985歷史系優秀畢業生,從小到大都是傳說中的學霸,就因為專業冷門,盡管她除瞭學歷,還擁有教師證、園藝證、保險證、美容證……一系列證書,可還是混成今天這種糗樣。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形成一點點光斑落在地上,溫度略微升高。天悅坐在咖啡館門前,鼻尖上沁出點點汗珠,她恨恨地按著手機,投簡歷。

她需要盡快找一份零工,掙錢租房,在被賀彩趕出去之前先搬傢。

“嗨!天悅!”

她抬頭,是菲兒。她在船上的日子,多虧菲兒陪她,才算成功度過瞭人生中第一次失戀。“海洋號”停靠,海員們也有假期,菲兒想上岸逛街買衣服,就約瞭她。

“你喝什麼,我請你!”雖然她日子過得緊巴巴,對朋友卻是大方慷慨的。

菲兒擺擺手,喘著氣,“我先休息會。”

靠岸也有些日子瞭,兩個人有幾天沒見,一聊就忘瞭時間。

“丁凱這次慘瞭,”菲兒搖頭嘆氣,“你不知道,我們那兒兩個前臺妹子,有多喜歡他,這次弄不好,海洋號上就沒有丁凱這號制服男神瞭。”

“他怎麼瞭?”她心裡莫名一緊。

“還不是這次救援的事兒,很嚴重的,邁阿密總部都派人來開聽證會瞭!”

“聽證會是……”

“就是調查他。”菲兒一臉嚴肅,“我聽萊紳說,當時船長下令立即返航,可是丁凱跳下海去救人瞭,本來總部這次要追究他違抗命令的責任,可是丁凱說他根本沒聽到步話機的聲音……唉,連測謊儀都上瞭!”

她沒繼續問瞭,心裡隱隱替他不平,豁出命去救援的人,為什麼要被調查?丁凱應該挺難過的吧。

“你怎麼瞭?”菲兒在她眼前晃晃手,恍然大悟,眼神陰險,“說,你是不是也喜歡丁凱瞭?”

“哪有!”她大聲否認,結結巴巴地解釋,“這、這不是他幫瞭我很多次嘛,關心一下不可以?他那麼多人喜歡,不差我一個!”

“哎,還有三天就公佈調查結果瞭,你去不去?”

“……我不能進你們公司吧?”

她有點不好意思去,萬一被丁凱看到,豈不是覺得她太過於關心他瞭嗎?

“我給你想辦法啊!”菲兒壓低聲音,“其實我也想去,但我不太好意思一個人去,叫上你,還有萊紳。”

“萊紳是誰?”

菲兒揮揮手,“哎就丁凱一個朋友。”

可是菲兒臉上可疑的紅暈說明,應該不隻是“丁凱一個朋友”那麼簡單,這是要拉她壯膽啊。

這三天,她時常想起丁凱,想著自己能不能為他做些什麼,他是個很好的安全官,多接觸一下,發現人也沒有印象中那麼冷漠的。

她有點想給他打個電話。是的,因為她的麻煩精體質,他後來特別給瞭她自己的私人號碼,讓她在船上遇到什麼問題第一時間打給他,僅限於船上。

現在已經不是在船上瞭,她很猶豫,會不會“越界”,手機掏出來好幾次,號碼按出來好幾次,卻始終沒撥出去。

三天後的早上,她準時到達和菲兒約定的地點——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來瞭。菲兒給瞭她一張工作證,上面是一個東方女人的照片。

“你待會兒鎮定點,跟著我做,把工作證在機器上靠一下就行瞭。”

“這,這個人跟我長得也太不像瞭吧?”

“我們這兒的保安看亞洲人都臉盲。”

她一路面部僵硬,連脖子都不敢轉動,就這麼進去瞭。沒想到,這也行?

聽證會結果公佈的當天,亞太地區總裁唐先生也到瞭會議廳,羅亞的規則是允許公司內部職員旁聽的,聽眾席稀稀落落坐瞭十來個人,現場寂靜而嚴肅。

天悅看見丁凱從門外走進來,走到他的席位上。他背對著聽眾席,身形依然挺拔,隻是這裡的燈光很白,也很亮,從頂部投射下來,一切仿佛隔著煙瘴,顯得他有些……孤獨。

最前方,面對著聽眾席,站著一位相貌清俊斯文的亞洲男人,看起來年紀和丁凱相仿。

他道:“大傢好,我是本次聽證會的主審官王子洋。在過去十天裡,調查小組用各種方式搜集和排除相關材料,來揭露丁凱事件的真相。丁凱通過瞭測謊測試,證明瞭丁凱本人在此事情上,沒有撒謊……”

她的周圍響起微微的嗡鳴聲,坐在身側的萊紳甚至站瞭起來,似乎要準備歡呼。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這個菲兒看上的金發男人,雖然長得挺好看的,卻總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某種智商不高的犬類的氣質。

“但是,我手上還有一份最新的調查資料,需要丁凱解釋一下。”

聽眾席瞬間安靜。

丁凱的聲音不甚清晰:“好的,我配合。”

“丁凱,請你談一下你傢裡的情況。你傢一共幾口人?”

“包括我在內,一共三口人,我母親……還有我繼父。”

“能否談一下你的生父?”

這隻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可是丁凱卻很久都未作答。

王子洋將資料從高空砸到桌上,不重不輕,“啪”。

他厲聲道:“丁凱!你為何隱瞞生父死於海難這一事實?”

她的身邊響起更加劇烈的嗡鳴,仿佛身處蜂群。看丁凱的反應,這應該是他的一道心傷,是他不願意面對的一段往事。一定要逼迫人面對內心的傷口嗎?她覺得有點殘忍。

“我認為丁凱在經歷父親死於海難後,具有患上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的表現。基於對遊輪安全的負責,我建議立刻讓丁凱進行心理測試,鑒定丁凱是否患有PTSD……”

“請等一等!”門驟然被大力推開,天悅的目光被吸引過去,那是一個高挑的美人,她毫不客氣地奪過話筒,道:“很抱歉打擾大傢,我叫陳安妮。我也算丁凱事件的目擊者之一,那天我正好坐在醫療救助的直升飛機上,看到瞭現場發生的一些事情。我覺得有蹊蹺之處,也咨詢瞭國內最好的聲學專傢,模擬瞭現場。現在實驗結果就在我手上,還請庭審席上的各位參考。”

陳安妮將資料分發下去,大傢似乎都認識她,沒有人有異議。她詳細地逐頁解釋實驗數據、表格、參數,回答庭審席的每一個問題。

“丁凱的確聽不到船長下達的第三次命令!”陳安妮高高舉起手中的U盤,“這裡面有我們做實驗的全程錄像和十隻麥克風實驗的音頻文件,還有權威聲學專傢的比對分析材料,供大傢查驗。”

在調查小組一系列現場勘驗之後,認定瞭陳安妮所述實驗結果的真實性,丁凱救援事件,基本塵埃落定。

她似乎聽見方圓三米內的女性一同舒瞭一口氣。哦,還有那位金發萊紳。

王子洋沉聲道:“雖然聲學測試證明瞭丁凱確實存在沒有聽到船長命令的可能性,但嚴格說來並不能證明沒有因為父親的死留下心理陰影,我仍然堅持認為丁凱並不適合擔任安全官。”

大廳裡一片寂靜,終於,唐先生緩緩道:“既然你提出聲學測試的結果隻是一種可能性,那我們能不能認為你對丁凱心理陰影的判斷也隻是一種可能性?”

“是,我承認。”

“好,那這個問題我們先擱置不談。因為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一個英雄,他為瞭我們的郵輪,為瞭我們的遊客,差點付出瞭自己的生命。”

丁凱轉身面向庭審席和聽眾席,深深地鞠躬。

她這才吐出那口氣來,竟微微帶著顫抖。丁凱起身,似乎看過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下意識要躲,雖然這是最後一排,她還是忍不住緩緩將身子往下滑,讓自己的頭沒入前排座椅的陰影之中。

《海洋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