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股濃煙撕裂鐵皮般躥升,小汽車像出鞘的利刃紮進瞭卡車那堅硬的鐵殼。小汽車保險杠支離破碎,車體肢解。

生命如火似地燃燒。生命的音符隨著烈焰升騰後戛然而止。

巨大的沖擊力撞擊著阿次的身體,阿次的頭撞上瞭擋風玻璃,他的頭部、脖子、胸部遭到正面襲擊,雙腿的膝關節處仿佛斷裂般疼痛。血從他的額頭漫出……

楊慕次有知覺,但是動不瞭。劉雲普隻受瞭輕傷,他跳下來大聲喊叫。車上隱蔽的特務全都被撞得七葷八素,紛紛下車。車禍現場一片狼藉。

叢鋒在擁堵的人群裡,眼睜睜看到瞭榮華撞車的一幕,他悲憤地轉過身,擠進人群,很快穿進小巷,消失在夜幕中。

阿初在車上感覺到瞭有異動。他想撕下眼罩,夏躍春按住他的手,聲音有點哽咽:“回去說,走。”汽車瞬間駛離現場。

無數個特殊身份的人,都默默轉過身去,從街角拐進小巷,綿長的石板路上,留下他們斜長的身影和無聲的淚水。

風搖曳著大街上的法國梧桐。

火燃燒著。

人疏散瞭。

警笛聲、風聲、火勢、人喧,亂作一團。所有聲浪驟然轟響,草木皆腥。

李沁紅大聲地斥責劉雲普,劉雲普也在發脾氣,慕次的身體被卡住瞭,劉雲普想盡辦法才把他給弄出來,阿次昏迷瞭。所有偵緝處的車無一例外地被擋在瞭恒吉裡路以外。

拉網襲擊,徹底破產瞭。

杜旅寧一拳砸在車窗上。杜旅寧:“他們每一步都趕在瞭我們前面。”

劉雲普滿臉是汗地跑過來:“處座,阿次、阿次……快不行瞭。”

俞曉江、杜旅寧心中一震,面帶倉皇。

杜旅寧、俞曉江趕緊下車。杜旅寧:“人呢?”

劉雲普:“在……在前面。”

叢鋒穿過小巷後,沿著大街全速奔跑,他的目的地是榮華書店,他必須搶在特務前面去焚毀隱藏在那裡的電臺或是機要文件。

俞曉江、杜旅寧和劉雲普跑到阿次的身邊,李沁紅正費力地按壓住慕次的股動脈,以免失血過多。李沁紅:“該死!我根本無法松手!”

杜旅寧、俞曉江伏下身子來看。果然,楊慕次臉如白紙,呼吸困難,他左腿的傷口處血勢兇猛,鮮艷的紅色呈噴射狀湧出。

杜旅寧臉色陰沉:“他傷到動脈瞭。”

俞曉江自告奮勇地說:“我來。”她換下李沁紅,她掏出手帕來用力按壓慕次腿上的出血創口,瞬間,她的手帕已經被血浸濕透瞭。杜旅寧毫不遲疑地脫瞭上衣,他撕瞭上衣替代繃帶。俞曉江:“處座?”

杜旅寧:“讓開。”他親自替慕次包紮傷口,用自制繃帶做止血帶。杜旅寧:“我不能紮得太緊,缺血會引起骨頭壞死,趕緊送醫院,要快。”

俞曉江著急地說:“最近的醫院在哪裡?”

劉雲普:“春和醫院,就在附近。”

杜旅寧:“把我的車開過來,快。快!”

劉雲普:“是,處座。”

很快,昏迷中的阿次被抬上汽車,俞曉江親自開車送阿次去醫院,一路軍車開道,呼嘯而去。恒吉裡路口上,李沁紅正和聞風趕來的英租界巡警交涉,警察局副局長韓正齊也帶著人於第一時間趕到事發現場。

韓正齊看見杜旅寧主動走過來,禮貌地和杜旅寧握手。

韓正齊:“杜處長,你們是不是有秘密任務?”

杜旅寧:“已經不是秘密瞭。”

韓正齊:“您需要我們做什麼?”他公事公辦地詢問杜旅寧的意見。

杜旅寧所有的註意力都在那輛截斷道路、燒毀的汽車上。杜旅寧:“韓副局長,我們需要你立即替我們查出這輛肇事汽車的來歷。在上海擁有汽車的傢庭並不多,請您馬上配合我們的工作,謝謝。”

韓正齊:“好的。沒問題。”他回頭叫瞭聲:“來人,馬上查這輛車的牌號。”

警察:“是,局座。”

杜旅寧上前,打開瞭烏黑的車門,車裡濃煙茂密,火星猶閃——榮華滿臉、滿身是血地倒在駕駛座上。

韓正齊趕過來,看到瞭榮華。他十分震驚。

※春和醫院的停車坪。

車子停在草坪上。

阿初的手下和行動組人員都遠遠站著。

車子裡隻剩下夏躍春和阿初兩個人,阿初已經取下眼罩,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夏躍春,夏躍春的眼圈裡隱隱閃動著淚花。

阿初預感大事不妙,他緊張地問:“出瞭什麼事?”

夏躍春哽咽的聲音:“榮華死瞭。”

阿初:“誰?”他腦袋裡“轟”的一震,有如電閃雷鳴:“榮華?你,你瘋瞭吧你?”

夏躍春一言不發,他用痛苦的眼神看著阿初。

阿初心怯:“……什麼時候?”

夏躍春:“就在剛才。”

阿初激動地說:“為什麼?”

夏躍春鎮定地說:“為瞭救我們。”

阿初:“她為瞭救我們,不顧一切,死也不顧,那我們還坐在這裡等什麼,我們,我們得去救她,榮華是我姐姐,何況她還是你的同盟,她是你組織裡的人。我們得去……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夏躍春無法解釋,他連聽的氣力都沒有就把頭給轉開瞭。阿初看懂瞭夏躍春的緘默,他跳下車,說:“我要去救她,我要把她給救回來。”

夏躍春走下車,“砰”地關上車門:“阿初!”

阿初:“你怕死,你別來。”

夏躍春:“阿初,你冷靜點。”

阿初:“你叫我怎麼冷靜?我要去找她……我要去……”

夏躍春:“榮華死瞭!”

阿初的眼淚奪眶而出。

夏躍春:“我剛剛失去瞭一位戰友,我不想再失去我今生最好的兄弟。阿初……”他伸手去拉阿初,夏躍春:“阿初!”阿初心如刀絞,淚如雨下。夏躍春:“我知道你接受不瞭,我也無法接受,但是,這是事實,阿初,我們一定要保存實力,否則,榮華今天就白死瞭。你明白嗎?”

阿初:“她在哪?”

夏躍春:“戈登路。”

阿初忽然想到什麼,他說:“榮華書店?”

夏躍春赫然震驚地悟到瞭什麼,他馬上向行動組人員跑去。夏躍春:“快,榮華書店,快去,把書店燒掉,越快越好。”

榮華書店,烈焰熊熊,霓虹燈碎裂,兇猛的火勢殃及瞭連街的無辜店鋪。地下黨行動組員趕到的時候,榮華書店已成火海。

◆字幕◆:20分鐘前

叢鋒像旋風般沖進瞭書店,迅捷地焚燒文件和砸毀電臺,毀滅所有的痕跡,他把酒櫃裡的伏特加全都潑在地板上,點火徹底焚毀書店。

※戈登路恒吉裡。

韓正齊的一個手下跑瞭過來。

警察:“報告局長,車子查到瞭。”

韓正齊:“誰傢的?”

警察:“上海榮傢。”

韓正齊心中有數,面無表情地說:“榮傢?車主的姓名?”

警察:“榮華。”

韓正齊:“好,我知道瞭。你去吧。”

警察:“是,局長。”

韓正齊:“回來。”他叫住瞭手下,低聲地說:“這件事,不要再告訴第二個人。我會處理。”

警察:“是,局座。”

韓正齊走到自己的汽車前,他來回巡檢一遍,悄悄地鉆進一個臨街的綢緞店,櫃臺上有一個顯目的紅色電話機。

※春和醫院院長辦公室。

夏躍春和阿初靜默般坐在辦公室裡,電話鈴聲驟起。

夏躍春接電話:“韓副局長?”

阿初抬頭。

夏躍春:“對,他在。”他把電話遞給阿初。

阿初聲音很啞:“喂。”

夏躍春說——

阿初:“做得好!”他停頓瞭一下,看瞭夏躍春一眼,說:“半個小時後,你告訴他們答案。”

韓正齊(OS):“好。”

阿初掛斷電話。與此同時,一名護士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進來。護士:“夏院長……偵緝處楊副官遭遇車禍,重傷昏迷……”

阿初:“人呢?”

護士:“剛……剛送來。”

夏躍春、阿初對視一眼,一起向急診室跑去。

護士們和俞曉江、劉雲普一起推著躺在活動病床上的楊慕次往前走。阿初、夏躍春幾乎同步沖到。阿初看見阿次蒼白的臉,他想到瞭榮華的面龐,他腦子裡一片混亂。

夏躍春:“出血嗎?”

俞曉江:“大出血。”

夏躍春:“靜脈還是動脈。”

護士:“動脈。”

夏躍春:“血壓?”

護士:“測不到。”

阿初說話瞭:“他需要血漿。”

夏躍春:“阿初你做好抽血準備……”

他們一起把病人推向手術室。

護士把劉雲普和俞曉江關在瞭門外。

阿初在迫使自己冷靜。他解開自己的衣扣,躺在瞭病床上。

護士在做抽血準備。

夏躍春在穿戴手術服。

※戈登路恒吉裡。

李沁紅在向杜旅寧匯報情況。

李沁紅:“我們已經沿街抓捕瞭三名嫌疑人,其中有二人持有武器,我打算把恒吉裡所有的住戶都逐一搜查一遍,我正在跟英租界的巡警協商……”

特務跑過來:“組座。”他看見杜旅寧盯著自己,趕緊一立正:“處座,韓副局長已經查到肇事汽車的車主瞭。”

杜旅寧、李沁紅異口同聲地問:“誰?”

特務:“上海榮傢的千金大小姐,榮華。”

杜旅寧、李沁紅有些詫異。

李沁紅:“她名下有什麼私產?譬如財務公司之類的?”

特務:“查過瞭,她有一傢書店,叫榮華書店。”

杜旅寧下命令:“立即去榮華書店,全面搜查,不要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李沁紅:“是。處座。”她剛剛欲跑,又回頭:“處座,是否搜查榮公館?”

杜旅寧:“……榮傢是上海望族,先不要驚動。”

李沁紅:“是。”她帶著一隊人馬離開。

杜旅寧:“來人,去春和醫院。”

※春和醫院手術室。

夏躍春在為阿次做手術。

阿初和阿次躺在兩張病床上,阿初看見自己的血液漸次灌註到阿次的血液中,他第一次感覺到,阿次是自己的至親,他不想在一天之內,失去兩個親人,他乞求上蒼,留住阿次的生命。

夏躍春:“胸骨斷裂,左膝骨折,玻璃片傷及動脈,輕微腦震蕩,幸好顱內沒有出血跡象。不過由於動脈血管破裂,失血過多,輸血後,血壓回升。”

阿初合上雙眼,耳邊響起手術臺輕微的醫療器械撞擊聲。

夏躍春:“鋼絲。”他用鋼絲纏繞胸骨,扭緊對合。

夏躍春:“針,止血鉗。”他開始縫合皮下組織和皮膚。

護士替夏躍春擦汗。

夏躍春:“血漿。”

護士看著阿初的臉色。

阿初:“我沒事。”

俞曉江、劉雲普無精打采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杜旅寧大跨步走瞭進來,俞曉江、劉雲普趕緊起立。

杜旅寧:“怎麼樣?脫離危險瞭嗎?”

俞曉江:“還在手術。”

杜旅寧:“通知他傢人瞭嗎?”

劉雲普緊張地說:“……還沒。沒呢。”

杜旅寧:“他是楊傢的獨子,真要是……立即通知他的傢人。”

劉雲普:“是,處座。”他趕緊去打電話瞭。

杜旅寧示意俞曉江坐下,兩人坐在長椅上,燈光昏暗,兩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杜旅寧:“真是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俞曉江沉默。

杜旅寧:“我花瞭不少心血來教導李沁紅,如何判斷、如何殺伐,唯一沒有教她坦誠相待。……我已經盡我所能、小心翼翼地分辨我所能依賴、信任的人,我開始變得疑神疑鬼……我甚至……”

俞曉江:“甚至擔心我是內鬼?”

杜旅寧沉默。

俞曉江:“李沁紅抓住方致同後,控制瞭您身邊所有的人,隻有我除外,隻有我能掌控全局,隻有我能運籌帷幄,調兵遣將。對不對?謝謝你,處座,信任遭遇如此危機的時刻,你我依舊能夠坦誠相待。”

杜旅寧:“我不是神,我靠著你們來控制全局。我面對失敗,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我要知道我身邊的人到底都是些什麼人。我別無選擇。”

俞曉江:“我想告訴處座的是,我和阿次對處座絕對忠誠。”

杜旅寧:“李沁紅對黨國忠誠。”

俞曉江:“一個連自己上司都不放在眼裡,眼高手低的所謂對黨國忠誠的人,往往是毀壞黨國基石的人,她的榮譽永遠都屬於她自己,在功利的前提下,一切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包括她的忠誠。”

杜旅寧:“快人快語。”

俞曉江:“幹我們這行的,要麼功成名就,要麼永遠消失。李沁紅要前者,她替處座選擇瞭後者。你不可能不明白她的居心,你心向黨國,所以縱容她胡作非為。其實,我私心慶幸她的行動失敗……處座才能重新掌控全局。”

杜旅寧:“你最後一句話,讓我松瞭一口氣。如果你是內鬼,你不會講出這種敏感的話。我沒有看錯人。”

俞曉江:“我想知道您下一步怎麼做?”

杜旅寧:“查出整個陰謀,找出真正的內鬼……”

俞曉江:“所有行動組成員都是李沁紅精心挑選的。”

杜旅寧:“所以我說,至少要給李沁紅一個機會,告別舞臺。”

二人會心地點點頭。

杜旅寧:“我來決定所有的一切。”

打完電話的劉雲普聽到瞭最後幾句,他臉上起瞭一層害怕的寒氣。

榮華書店烈焰席卷半條街面,李沁紅帶人到達現場,火災現場一片混亂,消防局的滅火隊正在撲火救災。

李沁紅氣得一拳砸在汽車蓋上。車蓋悶聲微凹,像泄瞭氣,沒瞭勁。

※生物實驗室。

叢鋒滿頭大汗地推門而入,餘教授拿著放大鏡正在研究蝴蝶,聽著有響動,回頭來看,心裡有點明白瞭。

餘教授:“事情不順利?”

叢鋒:“對。蝴蝶標本的制作期可能要延期瞭。”

餘教授放下手中的放大鏡,嘆瞭口氣。

※榮公館。

三太太、大太太和另外兩名太太在客廳裡打麻將。燈光下,一桌衣香鬢影,珠光寶氣,丫鬟們伺候著。

三太太:“我訂瞭席,明天去萬傢燈火。吃瞭飯,去蘭心大劇院聽戲去,梅蘭芳的‘貴妃醉酒’、‘遊園驚夢’。”

大太太:“我喜歡清靜,你們去樂呵吧。”

三太太:“可惜榮華太忙瞭,不然……把她給帶上。”

太太甲:“上次你叫我替你打聽的明董事長……”

三太太:“怎麼樣?怎麼樣?”

太太甲:“他同意先見過面。”

三太太樂瞭:“我就說嘛,你去說,他肯定不好推。”

大太太:“那還得看榮華願不願去。”

三太太:“她敢不去。”說完,覺得要留餘地,改瞭一句:“我求也把她求去瞭。”幾位太太笑起來。

此刻,電話鈴聲驟起。

恰好,榮升從畫室出來,他到客廳的小櫃裡拿瞭張唱片,電話還在響,三太太一邊摸牌一邊瞅瞭下電話,說:“大少爺,接下電話。”

榮升很意外地看瞭一眼三太太,走過去接電話。

三太太對大太太說:“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搞的,心裡亂得要命。”

大太太笑:“你一輸牌,心裡就亂瞭章法。”

三太太:“也是。”

“啪”的一聲,很清脆,太太們回頭一看,榮升手上的唱片落瞭地,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機械地掛瞭電話,整個人就像是呆瞭一樣。丫鬟們趕緊去拾地上唱片的碎片。

大太太詫異:“阿升,怎麼瞭?”

榮升轉過臉去看母親,他的眼中掠過一縷悲戚,可是他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從容地掩蓋著自己內心的倉皇和悲慟。他的聲音也像是很平靜:“發生瞭點意外。”

三太太:“什麼事啊?”

榮升:“我……一個朋友的……畫展取消瞭。”

三太太“哦”瞭一聲,放心看牌去瞭。

大太太:“事情要緊嗎?”

榮升:“很要緊,我馬上出去一趟。”

大太太:“我叫阿福備車。”

榮升:“不用瞭,我叫輛黃包車去,畫廊的路窄,不好走。”

大太太:“那你當心點啊。”

榮升沒說話,忍著、憋著一股勁往前走,丫鬟替他披上外套,打開門。榮升剛走到門口,背對著傢人,眼淚止不住落下,淚水不止,眼前一片模糊。

身後傳來太太們的歡聲笑語。

榮升的身子仿佛有些飄。

※春和醫院。

楊羽樺萬分焦急地趕到醫院,直奔手術室。他無比倉皇、跌跌撞撞,他的保鏢緊隨其後。

杜旅寧等人站瞭起來。

楊羽樺:“阿次,阿次……阿次怎麼樣瞭?”

杜旅寧:“楊先生、楊先生,阿次正在做手術……”此刻,護士從手術室走出來,楊羽樺一下沖瞭過去:“護士小姐,我兒子怎麼樣?我兒子在裡面……”

護士:“他在做手術,這裡需要絕對安靜。”

楊羽樺:“我要見他。”

護士:“現在不行。”

楊羽樺哀求:“護士小姐。”

護士:“您不要著急,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您少安毋躁,千萬不要驚擾到手術中的醫生和病人。”

俞曉江趕緊扶瞭一把楊羽樺,讓他坐下。劉雲普趕緊去倒瞭一杯水來,遞給楊羽樺。

杜旅寧的心裡,一點也不亞於楊羽樺的焦慮,他憂心忡忡,盼望阿次能夠盡早脫離險境。

※生物研究室,夜。

叢鋒安靜地坐在蝴蝶玻璃櫃旁邊,餘教授口中低沉地哼唱著一支蘇聯歌曲,音調淒婉、哀傷,叢鋒眼前浮現的全是榮華的聲影,她的笑顏、她的怒容、她的機敏、她的從容、她的大無畏氣概。

那首充滿憂傷的蘇聯歌曲成瞭叢鋒靜默中單獨的主題。

※車夫拉著車穿過大街小巷。

車上,榮升一張冰冷的臉。蕭索的街景從他眼底劃過,他思維紊亂,滿腦子都想著榮華的模樣。

(閃回)榮升走過來,擁抱榮華:“祝你生日快樂,終身幸福。”

榮華感動:“傢的感覺真是太好瞭。”

榮升:“如果我讓你今天才覺得有‘傢’的感覺,是我的失職……”

榮華:“不,我很感動。”她再一次撲進榮升的懷抱。

(閃回)大太太誇獎榮華:“我們傢的女孩子,真比男孩子還強十倍。”四太太說:“模樣兒俊俏,有才情,活脫脫一個林黛玉。”三太太自得地說:“可不是,比林黛玉強,林黛玉不過是有才有貌,可是太薄命瞭,哪裡配比我們榮華,我們榮華可是個有福分的……”

(閃回)榮華:“大哥,你一定要多保重,我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榮升拿眼珠子瞪著她,她依舊硬著頭皮說:“我要是不在瞭,你一定幫我看著我媽。”榮升索性過來,落下她的被子,用拳頭威脅她。榮華:“……我發誓,我再也不敢瞭。”她滿臉堆著笑。

榮升掩面,內心悲涼。

※手術室門口,夜。

手術室的門開瞭。

護士們推著活動病床出來,杜旅寧、楊羽樺等人直撲過來。楊羽樺:“阿次,阿次。”楊慕次面如白紙,雙目緊閉。

護士:“病人還沒有醒,您別激動,老先生。”

杜旅寧:“他什麼時候能醒?”

夏躍春:“這要看病人的意志力瞭。最快,也要到明天早上。”眾人回頭望去,夏躍春、阿初戴著口罩疲憊不堪地走出來。

楊羽樺:“夏院長,我兒子沒事吧?”

杜旅寧:“夏院長,阿次怎麼樣?”

夏躍春取下口罩:“過瞭今天晚上,就沒事瞭。”

楊羽樺:“真的嗎?”

夏躍春:“您不用太擔心。”

楊羽樺:“阿次。”他趕到阿次的病床前,一起與護士推動病床,向特護病房走去。

杜旅寧此刻卻走向瞭阿初,他伸出手來:“榮先生,是吧?”

阿初點頭,與杜旅寧握手。

杜旅寧意味深長地說:“謝謝。”

※和雅淑傢門口。

空空的弄堂。

雅淑從門邊探出身來,四處張望著阿初的身影。她大約有些擔心,睡不著覺。

空蕩、黝黑的弄堂裡看不出車輪來過又走瞭的痕跡,她想象著阿初明媚的笑臉,投射在傢門口,像一束溫暖的光。

雅淑幹脆站出來,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她設想著阿初在弄堂口出現,第一眼就能看清楚自己在等他,她紛亂的思緒裡唯一清晰的念頭,就是她每時每刻都想讓阿初知道自己在想他、愛他。

雅淑感覺到背後有目光盯著自己,她乍然回眸,小弄堂裡空無一人。她有些迷離。

傭人小月就站在弄堂口的墻邊,監視著雅淑。

※醫院的休息椅上。

夏躍春和阿初心力交瘁地坐在一起。

夏躍春:“阿初,你身體怎麼樣?”

阿初:“沒事。”

夏躍春:“阿次會平安渡過難關的,你別太擔心。”

阿初:“……我,怎麼說呢,我今天在手術室裡,心裡特別特別恐懼,現在我明白瞭,其實,我早就把他當成自己的親人瞭,我怕從此失去親情……”

夏躍春:“我理解。”

阿初:“以前,我為瞭傢族的責任,我從來沒有真心要疼他,或是顧憐他,維護他,你知道他認賊作父很多年瞭。我告訴他真相,我相信,他能夠分辨出謊言和真情,但是,你看見瞭,人傢依舊是父子情深……我卻義無反顧地一次又一次救他,為什麼?隻有一個解釋,我當他是兄弟。”阿初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夏躍春:“阿初,我們真的很感謝你。”

阿初自言自語:“……今天我失去瞭一位親人,我不能再失去他。”

夏躍春:“也許,這就是血濃於水的淺顯道理。”

護士敲門,夏躍春走過去,護士耳語,然後離去。夏躍春對阿初說:“警察局把榮華的遺體送來瞭,在停屍房。”

阿初霍然起身。

夏躍春:“榮少來瞭。”

阿初臉色蒼白。

夏躍春:“我陪你過去。”

阿初:“不用瞭。”他腳步有些不穩。

夏躍春:“我陪你。”他堅持扶著阿初。

※春和醫院太平間。

榮華冰冷的屍體躺在春和醫院的太平間。

榮升眼前漆黑一片。當他看到榮華的屍體的時候,他不能接受。他不願意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他慟哭。蹲下去,哭得像一個大孩子。

榮升:“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他哭泣的聲音在空曠的太平間裡回蕩。

夏躍春陪阿初來到停屍房,夏躍春示意一名護士在門口望風。

阿初走上前,低低地說:“少爺。”

榮升聽見瞭阿初的聲音,他緩緩站起來,夏躍春在門口說:“榮少,事情來得太突然,望您節哀順變。”

榮升不說話,他的身子在顫抖,榮升一轉身,問阿初:“老餘呢?”

阿初啞然,當即淚如雨下。

夏躍春不解。

榮升:“老餘哪裡去瞭?他們不是情人嗎?不是,要結婚的戀人嗎?”

阿初承接住榮升的疑問和怨氣,他說:“沒有老餘。”

榮升蒙住瞭:“說什麼?”

阿初:“沒有老餘……從來沒有過。大小姐……”

榮升:“你說什麼呢?我們在榮華書店親眼見得,這麼大一個活人,你說從來沒有過,你是說,他隻是一個幌子?”他難以置信:“你們合起來騙我?”

阿初無言以對,夏躍春頓時明白瞭,他們講的是蘇聯特使。

榮升此時此刻突然頓悟,榮華和所謂的“老餘”都是幌子,他們跟自己的妻子一樣,都是兩面的,他的頭眩暈得厲害。

榮升一下栽倒,阿初趕緊抱住他。

※特護病房。

東升的旭日從窗子的縫隙中微笑著擠進來。

楊慕次幸運地睜開朦朧的雙眼,他完全清醒瞭。又一次在晨曦中禮叩光明。他聽見瞭哭聲,他看見父親坐在他的床頭傷心地哭,他從來沒有看過父親哭得如此傷心,他心情極度復雜地看著父親。

楊慕次張開幹裂的嘴唇,猶疑瞭半刻:“……您?”

楊羽樺見阿次醒來,十分高興,他激動地站起來,噙著淚喊:“醫生!護士!夏院長,阿次醒瞭。阿次醒瞭。”

夏躍春和護士聞訊而來,護士拉上佈簾。

夏躍春替阿次檢查,他摘下聽診器,對楊羽樺說:“恭喜,他已經度過瞭危險期。”

病房外,守瞭一夜的杜旅寧和俞曉江聽說阿次醒瞭,都站瞭起來。俞曉江很興奮,回頭看杜旅寧,杜旅寧卻轉身就走瞭。俞曉江隻得追著杜旅寧的身影而去。

※夏躍春的辦公室,清晨。

榮升坐在沙發上,雙眼直愣愣地看著窗外的樹葉,他仿佛聽見瞭榮華爽朗的笑聲,隔著九霄雲外,也是異常清晰、親切。

此刻,阿初敲門進來。

阿初替他端來瞭早餐。

榮升沒有反應。他雙眼深陷,頭發凌亂,神情黯然。

榮升臉色晦暗地說:“我怎麼開口……去告訴傢裡的母親們?”他以前從不叫三姨娘母親,今天他改瞭稱呼。

阿初:“倘若能瞞住……三太太……”

榮升:“能瞞得住嗎?或許能瞞住,將來她要知道,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最後一程都沒有送,她會怎麼想?”他考慮得很遠。

阿初:“依著三太太的性子,現在告訴她,等於現在就殺瞭她。我想,大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看到她的親生母親痛苦絕望的一幕。”

榮升:“將來,可怎麼好?瞞得瞭一時,瞞不瞭一世。”他的淚水順著眼角溢出。

阿初:“我倒有個法子。大小姐是一個很左傾、很新潮的人,現在,有許多大學生、知識分子都往延安跑。我們就說,大小姐到延安去瞭。”

榮升:“延安?”

阿初:“當局不是抓共黨,抓得很厲害嗎?抓到是要槍斃的!僅這一條,三太太就不敢鬧瞭,大傢三緘其口,這個謊就可以一直撒下去。”

榮升依舊狐疑地說:“成嗎?”

阿初點點頭。

榮升:“那輛車……”

阿初:“那輛車早就被大小姐給賣掉瞭。”

榮升:“車上的人?”

阿初:“障眼法而已。三太太一定會相信您的話。”

榮升心中難過:“要真是障眼法,該有多好。……榮華。”阿初忍著淚,悄悄退下。阿初輕輕帶上房門,背對榮升,突然悲中從來……淚如雨下……依舊強忍著,因為,他又聽見瞭榮升難以抑制的哭聲……

※杜旅寧辦公室。

杜旅寧在辦公。劉雲普送瞭一份公文進來。

劉雲普:“處座,警察局送來一份有關戈登路恒吉裡交通事故的文件。”

杜旅寧:“念。”

劉雲普:“是。戈登路恒吉裡,地處交通事故多發區,由於肇事司機單方面操作不慎,遂釀成慘禍。生命可貴,須認真吸取教訓……”

杜旅寧一擺手:“還有什麼?”

劉雲普:“還有,警察局的一封致函,說,恒吉裡一一四一號發生命案,一位老年保姆死於非命。因命案所發生的時間、地點,跟我們追捕共產黨的時間、地點相吻合,所以,韓副局長把這個案子移交偵緝處處理,如果我們不受理,他再派探員去接手。”

杜旅寧:“好,韓正齊處理得當。”

此刻,李沁紅走瞭進來。

李沁紅:“處座,有重要……”

杜旅寧一擺手,說:“你等一下。”他問劉雲普:“昨天晚上,抓捕到的疑犯怎麼處理的?”

劉雲普:“昨天我們在戈登路逮捕的幾名共黨嫌疑人,全都被英國巡捕房的巡警截獲瞭,說我們無權在租界抓捕犯人,想要人,可以,先辦引渡手續。我們正在跟英租界交涉。說穿瞭,就是多花幾個錢,把人引渡過來。”

杜旅寧點點頭:“盡快處理吧。”

劉雲普:“是,處座。”

李沁紅:“處座。”

杜旅寧威懾的口氣:“我還沒問到你,李沁紅組長。”他繼續問劉雲普:“事發當日,偵緝處所有電話記錄都查過瞭嗎?”

劉雲普:“都查過瞭,沒有可疑目標。”

杜旅寧:“全都查瞭?”

劉雲普:“是。哦,除瞭……您辦公室這一臺電話,因為沒有安放竊聽裝置,所以,隻有您這一部電話機沒有檢查。”

杜旅寧:“查。認真查一遍這部電話事發當日的全部來往記錄,沒有竊聽、錄音,至少可以知道它通往何方。”

劉雲普:“是。處座。”

杜旅寧:“李組長,你有什麼事嗎?”

李沁紅忍住氣,說:“處座。我懷疑偵緝處,也就是在您的身邊,有共黨奸細。”

杜旅寧火氣十足地說:“這個論點,反反復復我都聽膩瞭,你說具體一點,看有無建樹。”

李沁紅:“戈登路恒吉裡車禍事件絕非偶然。您想,如果這個叫榮華的女人撞車是偶然,那麼榮華書店的火災也會是偶然嗎?一天之內,在同一個人身上,會有兩次致命的偶然發生嗎?不可能。除非,她是故意造成一次‘偶然’,所以,焚毀書店就成為‘必然’。”

杜旅寧:“一個女人用生命去制造一次‘偶然’的車禍,必然有她非撞不可的理由。她在保護她的同黨,或者是,她在挽救一次足以‘滅頂’的危機。”

李沁紅:“對。她應該是在偵緝處出發前,就已經得到瞭她所需要的情報。”

杜旅寧:“內鬼作祟。”

李沁紅:“而且這個內鬼,現在還逍遙法外。”

※病房裡。

夏躍春面色和藹地替慕次拉開白色的簾幔。

夏躍春:“你不要講話,也不要試圖講話,起碼在一周內,我希望你能夠靜養,並絕對保持安靜,以免胸骨創傷再度迸裂。”

楊慕次這一次真正體會到瞭什麼是身心之痛。身體的創傷是其次,他難以忍受的是失去戰友的悲哀。

(閃回)榮華撞車的畫面,她神態從容、鎮定,眼睛裡透著永生不滅的大無畏精神,裹挾著義無反顧的豪邁、撼動人心的剛毅抉擇……呼嘯而來!

榮華在血與火中涅槃,自己卻在血色中得以重生。他內心的痛楚比身體上的疼痛來得更加猛烈,淚水悄然滑落在白色的枕巾上。

夏躍春俯身低語:“阿次……我知道你內心很堅強,我希望你能夠比我想象的還要堅強。”

慕次的咽喉哽咽:“我開著眼、閉著眼,都是她的車……我、還能再見她、再見一面嗎?”

夏躍春搖頭。

楊慕次望著他,喉頭低啞地說:“你懂……我的意思嗎?”

門口有輕微響動。

楊慕次:“榮……”

夏躍春用眼神制止他講話,暗示地說:“最近外面的空氣很陰冷,多事之秋,善自保養。”

楊慕次無奈地點點頭。

夏躍春:“對瞭,你父親昨天守瞭你一夜,今天早上,他回傢替你去拿換洗的衣服瞭。你好好休息吧,記住,絕對安靜。”

楊慕次在夏躍春的提示中,合上雙眼,他真的想就這樣睡過去,如果,自己永不清醒,是否會換回榮華那燦爛美麗的笑容呢?

如果是,他情願以身相替。想到此處,他的牙齒咬住枕巾,全身縮進被子裡,無聲痛哭……

※杜旅寧辦公室。

李沁紅看著劉雲普,劉雲普渾身發毛:“組座,麻煩你,不要用眼睛瞪著我看,看得人毛骨悚然也沒有用,我不是內奸。”

李沁紅:“劉副官,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你瞭,撞車的時候,你難道沒有看清楚對方的臉?”

劉雲普:“我開的是卡車。她開什麼?小汽車。”他誇張地一高一矮地比劃著:“我能看見她的臉?我他媽的就看見她神經病似地突然撞過來。怎麼,你憑這個,就懷疑我通共?”

李沁紅:“你是不是通共,很快就會有結論。”

杜旅寧抬頭望著李沁紅,問:“你有對付內鬼的砝碼瞭?”

李沁紅:“我找到瞭一面照妖鏡,內鬼,很快就會顯形。”

杜旅寧感興趣瞭:“說說看。”

李沁紅:“我的內線告訴我,他曾經給處座辦公室打過電話……”

劉雲普:“等等,組座,你的內線有瞭重要情報不給你打電話,而給處座打電話,您相信嗎?”

李沁紅:“當時我不在辦公室,所以,他撥打瞭處座的電話。”

杜旅寧:“他怎麼說?”

李沁紅:“他說,他曾經在事發前一小時之內,給我們偵緝處打過電話,並明確告知共黨特使會議地址的門牌號碼,恒吉裡一一四一號。”

杜旅寧:“你是說,有人接聽瞭電話,秘而不宣?”

李沁紅:“此人就是內鬼。我的內線說,他小時候練過口技,對聲音極其敏感,辨別聲音的準確率,幾乎是100%。”

杜旅寧:“好。我來安排。一個一個過篩子。”

李沁紅:“處座,有關恒吉裡一一四一號兇殺案,我建議,交由警察局比較妥當,可以迷惑共黨的視線。同時加派人手在恒吉裡一帶強行搜查,給共黨一個錯覺,我們還在盲目地、無目的地尋找他們的會址。這樣,一來,可以保護我們的‘內線’,不招致共黨的懷疑。二來,共黨的特使會議沒有開成,他們必然還會選擇新的可靠地點,舉行會議。那時候,我們的‘內線’會帶給我們真正的驚喜。”

杜旅寧:“同意。你去辦吧。”

李沁紅:“不過,處座,我想電話辨音的事,還有一個人也不能漏掉。”

杜旅寧:“誰?”

李沁紅:“楊慕次,楊副官。”

劉雲普:“你不會吧。”他替慕次鳴冤。“他都撞成那樣瞭,你還懷疑他?他要真是共黨,那女共黨會撞得這麼狠?”

李沁紅:“你已經被她嚇破膽瞭吧?如果,你當時就能說出她的名字,榮華書店就不會被燒毀。當然,也許劉副官是故意為之。”

劉雲普:“你幹脆說,我就是那個共產黨。”

李沁紅:“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她眼光有點毒辣,她的嘴角綻放出詭秘的笑容,她預感自己要抓住謎底瞭。杜旅寧對李沁紅此時此刻的表情,充滿瞭厭惡。

※楊慕次的病房。

楊慕次的病房裡,洋溢著暖暖的溫馨,阿初把一束鮮花插在花瓶裡,發出陣陣幽香,天藍色的窗簾卷起,阿初漫步走到慕次的病床前。

經過瞭這麼多的磨難,兄弟二人都互相看懂瞭對方,彼此都有幾縷溫暖的感覺。

阿初:“怎麼樣?”

楊慕次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很好。”

阿初的眼睛望著窗外:“我看不大好。”

楊慕次沉默。

阿初:“……你已經承受得太多瞭,如果……我能幫到你減輕痛苦……”

楊慕次:“……謝謝。”

阿初:“怎麼謝?”

楊慕次:“還要錢嗎?”他說出這句話後,不覺淡淡一笑,他的笑牽引到傷口,疼得他冒汗。阿初凝視著他。

阿初:“我跟你在一起,第一次看見你笑,原來我以為你不會笑呢。怎麼瞭?從鬼門關前兜瞭一圈回來,你轉性瞭?”

楊慕次:“我是真心感謝你,你又一次救瞭我的命,我聽夏院長說,你輸瞭很多的血給我……”

阿初:“我的血不是白給的。”

楊慕次:“你又想做什麼?”

阿初開玩笑的神情:“你欠我的人情,我會討回來的。”

楊慕次脫口而出:“親情是給予的,我看你這次虧本虧定瞭。”

阿初:“親情?”

楊慕次迅速改口:“友情。”

阿初:“慢著,你很善變啊。”

楊慕次:“我們先從朋友做起。”

阿初:“什麼樣的朋友?危急關頭隨時利用、危機解除後就可以漠然視之的朋友?”

楊慕次:“知道我在手術臺上的夢嗎?”

阿初一怔。

楊慕次:“我夢見你來送我瞭。”

阿初真的被震瞭一下。他久久地才從這種震動的感覺中脫出身來。他終於問瞭一句他想瞭很久也沒有想通的問題。

阿初:“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種激烈而又極端的自殺方式?”

楊慕次:“因為,別無選擇。”他的聲音很低沉,但是很肯定。

阿初:“再選一次呢?”

楊慕次:“結局是一樣的。”

阿初:“為瞭你們的將來?”

楊慕次:“為瞭全中國人民的將來,也包括您。”

阿初:“於是,你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殉你們共同的理想。”

楊慕次:“您可以這樣理解。”

阿初:“可是,做母親的未必能夠理解。大小姐的母親,她會為此崩潰的。”阿初由衷地對三太太生出憐憫之心。

慕次沒有接話。

“阿初!”門被人重重撞開。夏躍春神色慌張地跑瞭進來,隨手關緊瞭病房的門。

阿初:“出瞭什麼事?”

夏躍春:“不知道。但是,事情很緊急。”他看瞭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阿次,說:“剛才,偵緝處又來電話,詢問阿次的病情,他們打算馬上派軍醫過來,可能要把他接走。”

阿初:“接走?去哪裡?”

夏躍春:“不知道。也許是陸軍總院,也或許……”

阿初:“什麼?”

夏躍春:“監獄。”

阿初和阿次同時感到震驚。

阿初:“為什麼你會這樣看?”

夏躍春:“從今天早上開始,醫院門口就加派瞭特務的流動崗哨,病房的走廊上增加瞭不少不看病的所謂病友。偵緝處也好,警察局也好,他們每次從我的醫院帶走病人前,都有這種先兆。”

阿初:“這是經驗之談。”

夏躍春:“正因為有經驗,我才下判斷。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今天中午,有兩個人自稱是電訊局的工作人員,要義務幫我們醫院的重癥看護室裝一部電話。”

阿初不解:“裝電話?裝瞭嗎?”

夏躍春:“已經裝好瞭,就在隔壁。”

阿次隱隱約約知道瞭偵緝處的用意瞭,敵人要通過一部電話,識別自己的身份,他們早有預謀的安排下香餌,就等魚兒上鉤瞭。自己今天恐怕兇多吉少,在劫難逃。他稍作掙紮,不想由於身體過於虛弱,汗流通體。阿初捕捉到阿次眼睛裡微妙的變化,問他:“你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是不是?”

楊慕次:“你幫不瞭我。”

阿初:“你告訴我,他們要做什麼?”

楊慕次:“這是一個我無法逃遁的陷阱。”

阿初:“權且接受你的假設。不過,聰明的狐貍可以設法避開獵人的陷阱。告訴我,他們要裝一部電話來幹什麼?”

楊慕次:“他們要分辨我的聲音。有個人,曾經聽見過我的聲音,在今天,隻要他從電話裡辨別出我的聲音來,就足以使我致命。你明白嗎?你幫不瞭我。”

阿初凝視阿次片刻,清晰有力地告訴他。他說:“你現在這條命,是我給的。如果,你要求死,必須經過我同意。”他轉身對夏躍春說:“立即送他走。”

楊慕次:“不行!”他不知哪裡來的力量,居然伸手拉住瞭阿初的胳膊。他說:“我不走。我走瞭,等於不打自招。”

阿初:“你不走,你的聲音一樣出賣你。”

楊慕次:“可以搏一搏。他未必就能,肯定地識別出我的聲音。”

阿初:“聲音可以偽裝,但是音線是難以改變的。不要低估瞭對手,理智一點。”

夏躍春:“等等,還有一個辦法。”他插話瞭。“我們可以讓他突發性失音。阿初,這是我們做醫生的強項。”

阿初:“你是說讓他……?”

夏躍春:“癔性失音,也就是功能性失音。怎麼樣?”

楊慕次:“不行。”他再次推翻建議。他說:“我不開口說話,等於開口告訴他們,我就是……”阿次不說瞭。楊慕次:“我看這件事,你們力所不能及。”

阿初目不轉睛地看著阿次,突然,他的眼睛裡放射出奇異的光彩。

夏躍春:“你有主意瞭?”

阿初:“我跟他聲音很相似,沒有經過特殊聽覺訓練的人,難以分辨真假。”

夏躍春:“這一次你面對的不是和雅淑,而是一個真正的殺人魔王李沁紅。”

阿初:“雖然很冒險……但,值得試一試。”

春和醫院,重癥看護室的過道裡沉沉寂寂的,再柔和的燈光投射到這又深又窄的走廊上,都回蕩著陰森的氣息。

偵緝隊的隊員們,踩著幽暗的水泥地,裹挾著殺氣,跟著李沁紅大跨步地走來。他們藏在衣袂下的手槍,在陰冷的風底肆意招搖。

李沁紅帶著特務們闖入看護室,來到瞭“楊慕次”的病床前,不過,“楊慕次”的病勢好像並沒有很大的改善,相反,夏躍春等醫生、護士正借助醫療儀器,準備替他吸痰。

李沁紅和劉雲普凝神斂氣地站在瞭醫生的背後,夏躍春和護士們一律戴著白色口罩、穿著白色大褂、套著白色醫用指套,全神貫註地工作,沒提防,夏躍春退步時踩瞭李沁紅的腳。

夏躍春一回頭,看見瞭李沁紅等人,他皺瞭皺眉頭,很不歡迎的神態,埋怨說:“你們怎麼進來的?這裡是重癥看護室,病人身體很虛弱,容易感染病菌……”

李沁紅:“我想,我來的時候,已經跟您打過招呼瞭。而且,我也很尊重您這位醫學博士的意見,耐心地又等瞭兩天。我已經讓步瞭。”

夏躍春:“您搞錯瞭。您不是對我讓步,您的讓步,跟我一樣,同樣是出於對病人的關愛。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楊先生,應該是您的下屬,而不是您的犯人。”

李沁紅:“夏院長。”她很難得地對夏躍春露出一絲微笑。“我們不會耽誤您很多時間,我們隻需要跟楊先生講幾句話……”

夏躍春:“幾句?”他咬住她的話。

李沁紅:“三句。”她肯定地說:“就三句。”

夏躍春:“然後呢?”

李沁紅:“然後啊?”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夏躍春的眼睛。她說:“看他的表現瞭。如果他的回答,令我滿意,我立即就走。如果,他的回答,不能令我滿意……”李沁紅的目光惡毒地回蕩在“楊慕次”的臉上,她在尋找謎底。盡管“楊慕次”呼吸很急促,臉色很難看,但是,李沁紅仍然敏銳地感覺到,病人在有意無意之間,刻意回避她那咄咄逼人的兇光。她笑瞭,她認為,“楊慕次”自認“末日將臨”,“困獸猶鬥”。

李沁紅:“那麼,也許,我會替楊副官重新找一個適合他住的醫院。”

此刻,重癥看護室的電話鈴聲響瞭,整個看護室裡的人都為之一震。

李沁紅:“劉副官,讓他聽電話。”這是命令。

劉雲普接起電話,簡要說瞭幾句:“我是。對。你聽仔細瞭,他馬上和你通話。”緊接著,劉雲普很不忍心地走近“慕次”,說:“兄弟,對不起啊。處座的意思……你也懂得,出瞭這麼大的事,每個人都得過篩子。”

“楊慕次”的眼睛沒有光澤,他遲疑瞭片刻,艱難地點頭。伸出右手來……

他的手背紅腥腥的一片,夏躍春急步上前,用早已準備好的棉紗佈裹住他的手背和手心。

“楊慕次”的喉嚨幹澀,但吐字依舊清晰:“喂。”

蘇長慶(OS):“我找李沁紅組長。”電話那邊的聲音很悶,顯然,對方的聲音進行瞭偽裝。

“楊慕次”:“她在。您要她聽電話嗎?”“慕次”回答的時候,刻意看瞭李沁紅一眼,這一眼,鎮定得反而令李沁紅有些不自在瞭。

蘇長慶(OS):“杜處長呢?他也在嗎?”電話那邊繼續問。

“楊慕次”:“他不在。”“慕次”說話的同時,及時有效地收回瞭自己的目光。

蘇長慶(OS):“請您務必轉告他們一句話。戈登路恒吉裡一一四一號。”

“楊慕次”:“好的。戈登路恒吉裡一一四一號。”“慕次”神色自若地重復瞭一句,然後,將電話遞給劉雲普。劉雲普正要接電話,被李沁紅搶先拿去,李沁紅的手在接觸“慕次”手的瞬間,她感覺到“阿次”指尖冰涼,涼得令她猶如過電般閃驚瞭一下。

李沁紅:“怎麼樣?”

蘇長慶(OS):“報告李組長,可以確定不是他。”

李沁紅:“哦?”她的眼神開始遊移不定地掃蕩其他手下瞭。她說:“你這麼肯定?”

蘇長慶(OS):“我從小練口技、練聽力,我對聲音非常敏感,絕對是兩個人。不會錯的。不是他。”

就在李沁紅說話間,“慕次”的喉嚨裡發出很難受的聲音。夏躍春趁機把劉雲普、李沁紅等人隔開。

夏躍春:“到隔壁診療室去。”

李沁紅:“等一下。”她制止。“為什麼急著走?”她質問夏醫生。

夏躍春:“因為,這裡是看護室,而不是什麼診療室。我的治療儀器全在隔壁。為瞭他能接你們這個該死的電話,我把病人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現在電話已經接瞭,我希望他立即回到診室繼續治療。你是否願意看到他因肺部感染,或是劇烈咳嗽造成他的胸骨再斷一次?”他雖然戴著口罩,仍然可以使房間裡的人感覺到醫生的憤怒。

李沁紅:“好吧,醫生。我尊重您的建議。”她表面妥協地說,她看著病床從她眼前推過,“楊慕次”似乎因痰而堵,完全喪失瞭講話能力。緊接著,她聽見隔壁房間重重的關門聲。

劉雲普:“組座,我們走吧。”

李沁紅面無表情地說:“把電話接到診療室,我要再試一次。”

劉雲普愕然:“再聽一次?”

李沁紅:“執行命令。”

※診療室裡,燈光明亮。

楊慕次雙眼朦朧地望著天花板上令人炫目的掛燈。今天的春和醫院仿佛是一個不設幕的舞臺,暗景的轉換,燈光的佈控,全在阿初的掌控之中,而井然有序地進行。

楊慕次看見瞭李沁紅的臉,陰晴不定。他看見劉雲普的臉,堆著歉意地笑。

醫用器械不斷的碰撞聲,令李沁紅聽來很不舒服。不到一刻鐘,劉雲普的手下已經把電話接到瞭診療室。

李沁紅:“怎麼樣?楊副官?我們再聽一次。”

楊慕次:“如果,您不信任我……”他費力地說:“您叫他來,當面對質。”

李沁紅:“你知道他不能來。再聽一次,就可以完全排除你的……嫌疑。我想,這也是你所希望的。”

慕次無語。

李沁紅撥通瞭電話,說:“再聽一次。”她主動地把電話遞到慕次冰涼的手上。

楊慕次接過電話:“喂。”

蘇長慶(OS):“我找李沁紅組長。”電話那邊的聲音很脆。

楊慕次:“你不是剛才跟我通話的人。”

蘇長慶(OS):“你的聲音好像也在變。”

楊慕次:“人的聲線很難改變,不過,人的記憶多多少少會有誤區。”

蘇長慶(OS):“你不覺得,你不應該跟我說這麼多的話。”

楊慕次:“我心懷坦蕩。”

蘇長慶(OS):“知道為什麼要你接這個電話?”

楊慕次:“不知道。”他喘起來。

夏躍春:“好瞭,夠瞭。”他發怒瞭:“夠瞭。”

李沁紅從阿次手中接過電話,問:“怎麼樣?”

蘇長慶(OS):“……無法確定。”

李沁紅:“什麼?”

蘇長慶(OS):“可能……我自己的聽覺記憶有些混亂。或許是我太緊張……有點像。”

李沁紅:“剛才你斬釘截鐵的告訴我,不是。現在你小心翼翼地說,有點像?我問的是答案!到底是,還是不是?”

蘇長慶(OS):“我……不能確定。”

李沁紅:“混蛋!”她狠狠地摜下話筒。

夏躍春:“我來告訴你答案。”他摘下口罩,說:“雖然,我不明白,你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所謂分辨人的聲音,是靠人的聽覺記憶來完成的。聽覺記憶雖然沒有情緒記憶那樣深刻,但是第一次所刻意記住的聲音,應該是很強烈的。但是,這種記憶屬於聽覺線索,而不是視覺線索。也就是說,記憶中的主觀因素往往會破壞整個認知的過程。就像你們一進門,就認定瞭病床上躺的是楊慕次先生,你們不會去苛求他的聲音,因為視覺線索,給瞭你們一個明確的答案。中國人有句古話說得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果你們對楊先生有什麼疑問,可以請那位朋友親自過來,彼此見見,也許很快就會得出最正確的結論。”

李沁紅是屬於多疑的、苛刻的人。不過,對夏醫生的說法,她還是比較認可的,畢竟夏躍春是英國留學生、醫學博士。可是,她偏偏有些信不過眼前這個躺在病床上、有氣無力的人。

李沁紅:“還能講話嗎?”她有些虛偽地低聲安撫著楊慕次。

楊慕次:“能。”慕次很配合。

夏躍春:“不能!”他倔強地高舉左手。“我反對!”

楊慕次示意醫生情緒不宜過激。

楊慕次:“她是我長官。”

李沁紅:“我想問你幾個小問題。我們在拉網行動前,你是否單獨返回過杜處長的辦公室?”

楊慕次:“是。”他回答得異常幹脆。

李沁紅:“那麼,你出入杜處長辦公室的時候,是否聽到電話鈴聲響?”

楊慕次面不改色地說:“是。”

所有特務的目光都因這一個“是”字,鎖定在阿次身上。空氣霎時凝固般安靜。

李沁紅:“你有沒有接聽電話?”

楊慕次:“沒有。”

李沁紅:“為什麼不接?”

楊慕次:“因為我……當時拿瞭處座的公文包後……俞秘書一直在底下……按喇叭催我,所以,我跑得很快,我跑到走廊的盡頭時,才聽見處座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瞭。我第一反應,就是……是……誰的電話也不接瞭。可是,當我繼續往下跑的時候……我聽見電話鈴聲依然響……個不停,我怕有事,又折回,剛走進走廊……電話鈴聲就斷瞭。”

李沁紅:“然後呢?”

楊慕次:“我就下樓瞭。”

李沁紅:“還記得,那個開車撞你的女共黨嗎?”

楊慕次:“不記得瞭。”

李沁紅:“為什麼?”

楊慕次:“很恐怖。”

李沁紅:“你當時怕不怕?”

楊慕次:“來不及害怕。不過,現在很害怕。”

李沁紅:“夜裡做噩夢嗎?”

楊慕次:“是。”

李沁紅:“她對你說什麼?”

楊慕次搖頭。

李沁紅:“她一定對你哭過?你們彼此信任!”

楊慕次:“不!”他發自內心的痛楚發泄出來。他的手用力抬起,拉扯到輸液的針管,血浸出來。“不!”他激動,而且憤怒!“她在笑!她沖我笑!她笑我們的愚蠢!愚蠢!”一口血痰噴射出來,幾乎濺到李沁紅略有扭曲的臉頰。

夏躍春:“安靜!”他和護士強行摁住狂躁的“病人”。

劉雲普:“過分瞭啊,太過分。”他一邊指責李沁紅,一邊安慰慕次。“甭理她,她就是一神經病。”

李沁紅:“你怎麼反應這麼強烈啊?”她腦海裡靈光一閃,突然想到瞭阿次的哥哥。她淺笑起來。“你是不是心虛?故意矯情,做給我看?啊?楊先生?”再詐他一詐。

李沁紅:“你是不是,因為必須改變聲音,所以,連人也一起變瞭?你到底是楊先生還是榮先生?”

這句話一出口,任誰都聽出瞭弦外之音。劉雲普安撫慕次的手突然縮在半空中,醫生、護士的眼睛開始發虛,慕次雖然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似乎也掩蓋不住他的緊張情緒。

李沁紅掏出手槍,子彈上膛:“我們是不是需要重新介紹一下彼此的身份啊?”

護士大聲地尖叫,打翻瞭手上的醫藥盒子。

《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