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遺憾與牛氣

黑色的奔馳車飛馳在陽光下,沿途的景色倒影在車窗上稍縱即逝,午後的城市喧囂卻慵懶,說不出是沉悶還是寂靜。因為是午休時間,人流車輛都不算多。張文昊和老馬坐在車的後座,透過貼著深膜的車窗可以看到,這林林總總的建築和欲望一去不返。

“你這是帶我去哪兒啊?”老馬轉過頭問。

“呵呵,別害怕,不會把你賣瞭。”張文昊笑著說。“去一個希望小學。下午有個捐贈儀式,我一個人去沒意思,找你湊個伴兒。”張文昊說。

“哼……還不定誰把誰賣瞭呢。”老馬從鼻孔裡出瞭個聲音。“怎麼著?想讓我佩服你是吧?”老馬說。

“呵呵,怎麼會。”張文昊否定瞭老馬的想法。“帶你看看那些純樸的孩子,看看那些天真的眼睛。哎……有時我一看到他們啊,就覺得自己活著還有意義……”張文昊若有所思。

老馬側目看去,張文昊的表情交織著遺憾和溫暖。

“老馬,這輩子你有過什麼遺憾嗎?”張文昊問。

“呵呵,我的遺憾啊,太多太多瞭。”老馬說,“我這一輩子啊,沒幹過什麼正事,這臨瞭想退休回傢瞭吧,還得瞭這個病……”老馬沒有往下說。

“具體說呢?工作?生活?感情?”張文昊問。

“呵呵,還分得挺細是吧。”老馬接過話。“工作啊,一輩子就是個老民警,沒職沒權的,提前退休,回到單位都掃眉耷眼的,呵呵,算遺憾吧。生活呢?也沒什麼好說的,老光棍兒一個,沒給兒子剩下什麼……”老馬沒有回答完。

“你老伴呢?”張文昊繼續問。

“哎……”老馬嘆瞭口氣。“沒瞭,在兒子出生的時候就難產沒瞭。”老馬聲音發顫。

“啊,對不起……”張文昊帶著歉意說。

“沒事,二十年多前的事瞭,那是個好女人。”老馬笑瞭一下表情又苦澀起來。

“嗯,你起碼還有一個兒子在身邊吧。這該知足瞭。”張文昊說。

“哎,就這一個兒子還不爭氣。”老馬又嘆瞭口氣。“我真不知道他這是隨誰啊,窩裡窩囊地一點兒不像個爺兒們,一點兒沒隨我這德行啊。”老馬說。

“呵呵,隨你的德行好嗎?老牛皮糖?滾刀肉?”張文昊調侃他。

“呵呵,還是你懂我。”老馬不屑地笑。“這幹警察啊,有時就得這樣,你不能按著別人的思路和喜好走,別人煩你瞭吧,你還不能煩自己,別人看你礙事吧,你還得待舒服瞭。哎……但是做過瞭也是不好……我啊,就不招人傢待見。”老馬反思似的自言自語。

“哎,那該說說你瞭,你剛才不是說有個閨女嗎?怎麼回事?”老馬問。

“嗯……有一個女兒……”張文昊欲言又止。

“姑娘現在……”老馬不想隨意猜測。

“呵呵,現在在國外。”張文昊回答。

“哦……”老馬點瞭點頭。看張文昊不想說,老馬就換瞭話題。“那你呢?有沒有什麼遺憾呢?”

“我?”張文昊仿佛是在問自己。“有啊,許多啊,我想我的遺憾該比你更多。其實這麼多年啊,工作、生活、感情,我什麼都沒得到。”張文昊自嘲地說。

“什麼都沒剩下,光剩下錢瞭?”老馬說瞭一句俗套的話。

“呵呵,這句話是假的。有錢不一定不幸福,但沒錢一定不幸福。”張文昊說,“但……這段日子我想,其實也不盡然。”他想到瞭老姚和他的傢人。

“哎,那我再問問你,你這輩子說過多少瞎話呢?”老馬問。

“呵呵,瞎話……”張文昊抬頭望著車頂。“說謊該是我們誰也逃脫不瞭的陷阱吧……說謊是最令人討厭的勾當,但同時呢,又是這個社會生存的潛規則,為瞭生存,我們每天都在向別人說謊,同時也因為自己的謊言而不再相信別人。這是個不斷加劇的噩夢啊……我承認,我說過許多謊。”張文昊說。

“你說過的最大一個謊言是什麼?”老馬問。

“我是一個好人。”張文昊回答。

“哈哈,這句說的好。”老馬笑。

“你呢?”張文昊問。

“我?”老馬說:“我也沒少說謊,但我確定一點兒,我說的許多謊話都是為瞭正義啊。我原來搞預審,每天就是跟犯人鬥心眼兒,不說謊不行啊。”

“謊言沒有所謂的正義和邪惡之分。你說的本身就是個謊言。”張文昊打斷瞭老馬的話。“我們都會為謊言付出代價的,不是嗎?”張文昊說。老馬聽著,有些走神兒。

“你睡過幾個女人?”老馬又問。

“呵呵……”張文昊笑瞭一下。“其實……其實我也算不出來瞭。”張文昊說。“如果算上有婚姻的,一共是四個,如果加上沒有婚姻的,該是不到十個吧。”張文昊說。

“肏,你典型的一個流氓啊,哎!”老馬聽著就氣的哼。“這有錢人啊,就是無恥。”他總結道。

“但……說來也奇怪,你現在要再讓我去想她們長的什麼樣?穿的什麼衣服?甚至叫什麼名字,我居然不能馬上記起瞭。”張文昊癡癡地說,“但隻有第一任的妻子,我可以記起她的名字、長相、聲音、穿著,甚至愛吃的飯菜。”

“她長得很漂亮吧。”老馬問。

“嗯,很美。”張文昊答,“我曾經很愛她。”

“現在呢?”老馬問。

“去世瞭。”張文昊咬瞭咬嘴唇。

幹涸沙漠一樣的沉默。

“哎,別說這個瞭。”老馬轉變話題。“你這輩子有沒有什麼牛氣的事呢?嗨,這個問你也白問,你這財主……”

“呵呵,有啊。我知道你該認為我自豪的事情該是財富,但你錯瞭。”張文昊說。“我覺得最牛氣的事情,就是看到自己能救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看著他們快樂,看著他們能從掙紮的生活中站起,這就是慈善。”張文昊說得很真誠。

“得瞭得瞭,你就別在這兒裝上帝瞭行不行?”老馬說。

“真的,我一點沒說假話。其實做企業的成功者,哪個不是白手起傢,哪個不是經過跌宕起伏風吹雨打才獲得成功?這點不值一提。”張文昊說。

“呵呵,我可是搞經偵的,知道許多商人是什麼鳥兒變的。不管他們之後如何光鮮靚麗,如何風光,都逃不過第一桶金的罪惡。哎……案子搞多瞭啊,也就不再相信什麼童話瞭,在我的眼睛裡,許多人都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個樣子。”老馬笑著說。但張文昊聽瞭卻心裡一緊。

張文昊笑瞭笑,沒有說話。他不想承認也不想說謊,就這麼矛盾。

“無商不奸啊……我幹瞭這麼多年警察,也沒覺得商人哪裡好。”老馬總結瞭一下。“我當瞭三十年警察啊,搞瞭二十多年的經偵。經偵就是經濟犯罪偵查。同一個公司的哥倆兒為瞭爭奪公司權力,相互揭發相互舉報的;為瞭騙銀行貸款,拉著朋友去擔保墊背的;為瞭搶老子遺產,弄假合同搞合同詐騙的……哎,都是錢鬧的!商人朋友不能交啊,他們跟你稱兄道弟都是為瞭你這張皮,今天還推心置腹呢,明天就拉著你下水瞭,原告變被告的時候,警察死得更慘。”老馬似乎一邊說一邊回憶著。

張文昊看著老馬,不知該怎麼回答。“其實啊,商人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壞,老馬,咱們算是朋友瞭吧。”張文昊問。

“咱們?”老馬看瞭一眼他。“算是吧。”老馬說,“都走到這條路瞭,還有什麼不能是朋友的。”老馬說得消極。

“呵呵,但願咱們不會變成敵人。”張文昊笑瞭笑說。

“隻要你別犯罪。”老馬也笑著說。

“你都退休瞭,還裝什麼警察。”張文昊說。

“退休瞭也是警察。”老馬正色。

“呵呵,那為什麼提前退休?”張文昊問。

老馬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

“你這輩子最牛氣的事呢?”張文昊換瞭話題。

“我……呵呵,對不起,沒有。如果養鳥、養魚可以算的話。”老馬說。

“算啊,我養狗,知道那種感覺。”張文昊一說就想到瞭傢裡的藏獒。

“呵呵,我給我那鳥起的名字是‘三兒’,遛鳥時人傢還以為我叫誰呢。”老馬癡癡地笑。

《原罪(愛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