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顏色

若是另外一個時候,眼前的景象或許該洋溢著歡樂的調子。畫面上的一切元素似乎都傳遞著走在開闊大路上時所謂的自由感覺:破曉時分,金色的陽光斜照過來;馬車道一邊長著紅楓,另一邊是木柵欄;一個高大的男人戴著寬邊軟帽,背著包裹,正朝西走去。可事實上,經歷過那些潮濕、痛苦的夜晚,英曼仿佛成瞭上帝最悲慘的棄兒。他停下腳步,一隻靴子踩在路邊柵欄底下的橫桿上,遠望著露水未晞的田野。本來,他試圖以感恩的心迎接這一天,但在清晨暗淡的光線下,他第一眼清楚看見的,居然是一條糞便般骯臟的褐色平原毒蛇,有氣無力地從路上遊到一叢茂盛的卷耳草叢中。

田野盡頭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松樹林,除瞭北美短葉松、濕地松、紅刺柏這樣的雜樹以外,什麼都沒有。英曼討厭這種虯結、平頂的松柏,他憎恨這片平地,憎恨紅色的土壤、卑鄙的村莊。他曾在這樣的土地上戰鬥,從山麓一直打到海邊,平原似乎就是藏污納垢之處,無盡的骯臟和晦氣從山上沖下來,淤積在低窪的地方。實際上,這裡是污泥和泔水之鄉,是泥濘的沼澤地,是整個大陸的下水道,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樹林裡,一片刺耳的蟬鳴,淒厲的聲音由近及遠,就像許多碎裂的枯骨互相刮擦。蟬鳴如此密集,慢慢變得似在英曼的頭顱內振動,仿佛是他自己混亂的內心在爭論不休,是一種個人的痛苦,而不是人人都能感知到的噪聲。他脖子上的傷口有種新鮮的刺痛,仿佛跟著每一聲蟬鳴抽搐起來。他把一根手指伸到繃帶底下,以為自己會摸到像魚鰓一樣又深又紅的傷口,但他隻沿著衣領摸到一道結痂的瘢痕。

他估算瞭一下這幾天的行程,這裡肯定離醫院還不遠。由於身體狀況,他不得不走得慢吞吞的,還得經常停下來休息。他每次隻能連續走幾英裡路,即便速度不快也還是累得夠嗆。他走得腰酸背痛,還有些迷路瞭,不知如何能往西走,直接趕往傢鄉。這個地方有很多這樣的小型農場,貫穿其中的道路縱橫交錯,但沒有任何指示路標,更不知道哪一條路通向西方。他不住地想,自己大概被引偏瞭方向,朝南走瞭太遠。天氣很糟糕,這段時間經常下著暴雨,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會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一陣傾盆大雨。墻上鋪著木瓦的小型農舍一幢緊挨著另一幢,玉米田都集中在一起,隻有木柵欄把各人的田地分開。每戶農莊都有兩三條惡狠狠的獵犬,隻要稍有動靜,就一聲不吭地從路邊黑暗的樹影底下沖出來,用鐮刀一樣的犬牙撕咬他的腿。第一天晚上,他踢開瞭好幾條惡犬,後來,一條斑點母狗咬穿瞭他裹在小腿上的皮靴,就像皮革打孔器打出來的一樣。之後,他到處尋找武器,最後在壕溝裡找到瞭一根洋槐樹枝。他用樹枝快速有力地朝下抽打,像填平新立的木樁周圍的泥土一樣,沒費多少力氣,就擊退瞭下一條向他咬來的狗。那天整個晚上,以及接下去的夜晚,他都在用棍子沉悶地抽打獵犬,它們依然一聲不吭地迅速跑回黑暗中去。烏雲密佈的陰沉沉的晚上,周圍徘徊著的惡狗和巡邏的民兵都使他的徒步旅行心驚膽戰、緊張不安。

剛剛過去的那天晚上尤其糟糕。烏雲裂開一道口子,透出的那片天空有流星紛飛,像子彈一樣嗖嗖地飛過,從軌跡推斷,英曼以為毫無疑問是朝自己射來。流星如彈片般從高處分散開來。後來,一顆大火球從暗處呼嘯而來,瞄準英曼頭頂緩慢地直沖,擊中目標之前卻消失瞭,就像被沾瞭唾沫的手指掐滅的燭火。緊接著,一隻翅膀光禿的夜鳥快速飛來,也許是隻面孔像豬的蝙蝠,在英曼的頭頂撲騰,他猛地閃開,跌跌撞撞走瞭三大步。過瞭一會兒,一隻月形天蠶蛾恰好飛過,展開大翅膀撲向英曼的鼻尖,翅上有眼睛一樣的斑點,讓他錯以為是某種綠幽幽的鬼臉突然從黑暗中閃現出來,想要跟他說話。英曼尖叫起來,向空氣中揮起瞭拳頭,卻什麼都沒有打中。後來,他聽見慢跑的馬蹄聲,趕緊爬上樹,一隊民兵從下面馳過,蹄聲隆隆,正在搜尋像他那樣的逃兵,抓到後就是一頓鞭笞,再遣回軍隊服役。他爬下樹來,又開始走動,但每棵樹樁看上去都像有人潛伏在黑暗中,他有一次舉起手槍,瞄準一叢亂蓬蓬的桃金娘,那看上去就像個戴著大帽子的肥佬。午夜過去很久,他趟過一條低窪的小溪,走到對岸,伸出手指蘸著岸邊潮濕的泥土,在他外套的心口畫上兩個同心圓,在中間點瞭一個圓點,然後繼續上路。這標志著向天空袒露的靶心,表示自己是一位夜行人、逃亡者和亡命之徒。他想,這趟旅行將成為我整個人生的軸心。

那個長夜過去後,他最大的渴望是翻過柵欄,越過田野,走進那片松樹林,在松枝之間躺下睡覺。但是,當他終於來到空曠的野外,還是得繼續前進,所以,他把腳從柵欄上放下來,振作一下精神,重新上路。

太陽升上天空,變得火熱起來,似乎各種昆蟲都對英曼的體液神魂顛倒。花蚊子在他耳邊鳴叫,隔著襯衫叮咬他的背部;扁虱從路邊的矮樹叢裡掉下來,叮在他的發際線和褲腰附近,吸得鼓脹;蠓蟲從他的眼睛裡找到瞭水源。一隻馬蠅跟著他飛瞭一會兒,一直滋擾他的脖子。這不停嗡鳴的傢夥像個大黑球,有他的大拇指末關節那麼大,叮在他身上想要吸血,無論他如何抽搐,還是拍打自己,就是沒辦法弄死它,隻有拍擊聲在沉悶的空氣中回響。從遠處看,他仿佛是一個調音師,正在試驗某種玩打擊樂器的新方法,或是個從醫院跑出來的瘋子,跟自己善良的一面爭執,帶著自我憎恨揮舞巴掌。

他停下來,朝塵土裡撒尿。他快撒完時,一群琉璃小灰蝶聚過來喝尿,它們的翅膀在陽光下閃著藍色的金屬光澤。在他眼裡,它們是太美麗的小生靈,不應該喝尿。然而,顯然這地方的自然規律就是如此。

下午,他來到十字路口的一個居民區。他在村子邊上停下,掃視瞭一眼周圍的景色。那裡隻有一傢商店,幾幢房子。一間披屋裡,有個鐵匠正踏著砂輪磨一把長刃鐮刀。英曼註意到,鐵匠磨刀的方法不對,他把刀刃直角對著砂輪,而不是呈斜角,這樣不會把鐮刀磨得鋒利,隻會越磨越鈍。村莊裡沒有其他人走動,英曼決定冒險,去那傢刷白漆的店鋪買食物。他把手槍塞進卷起來的毯子,這樣看上去沒有危險,也不會引起註意。

商店的門廊上坐著兩個男人,英曼走上臺階時,他們幾乎連頭都不抬一下。其中一個男人沒戴帽子,頭發向一邊翹起,仿佛剛從床上爬起來,甚至沒有用手指梳一下頭發。他正忙著用通步槍滑膛的引火嘴針清理指甲,全神貫註於此,連舌尖都從嘴角伸瞭出來,像鵝掌一樣灰蒙蒙的。另外一個男人在看報紙,身穿破舊的軍隊制服,軍便帽上的帽舌被扯掉瞭,看上去就像灰色的土耳其帽,帽子戴在頭上歪得厲害,英曼猜想他把自己扮成瞭酒鬼。男人背後的墻邊斜倚著一支上好的惠特沃思步槍,配有手工精心制作的黃銅瞄準儀,上面有很多旋鈕和螺絲,可以用來校準風力偏差和海拔高度,六角形的槍管口塞著楓木槍栓,用來防塵。英曼以前隻見過幾次惠特沃思步槍。這是狙擊手最喜歡的槍型,連同昂貴的紙管子彈,都是從英國進口的。這種槍型點四五口徑,火力不算特別猛,但是準確度卻很驚人,射程可達一英裡以上。假如你能看清目標,槍法稍微有點水準,惠特沃思步槍就能命中。英曼有些疑惑,如此精良的槍支怎麼會落到這些人手裡。

英曼從兩人身旁走進商店,他們依然沒有抬頭。走到店鋪裡面,兩個年紀較大的男人在爐火邊一個木桶上玩遊戲。其中一人伸出手來,手指張開放在木桶沿上。另一個人在他手指間用小刀戳來戳去。英曼看瞭一會兒,但不清楚遊戲規則是怎樣的,如何計分,以及什麼情況下某一方才算勝利。

店鋪裡存貨很少,英曼買瞭五磅玉米粉、一塊奶酪、一些餅和一大根糖醋醃黃瓜,然後他走出店門,來到門廊上。那兩個男人不見瞭,但他們的搖椅還在晃,顯然沒有離開多長時間。英曼走下臺階,一邊吃東西,一邊往西行。在他面前有兩條黑狗,穿過小路,從一處樹蔭跑到另一處。

然後,英曼走到村子的盡頭,坐在門廊上的兩個男人從鐵匠鋪後面出來,站在路上擋住瞭他的去路。鐵匠停下踏砂輪的腳,站起來看著他們。

——你去哪裡?狗娘養的。戴帽子的男人說。

英曼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兩大口咽下瞭醃黃瓜,把剩下的奶酪和面餅塞進挎包裡。那個挖指甲的男人走到他的身側。鐵匠拿著鐮刀從披屋裡出來,身上穿著很厚的皮圍裙,繞到英曼的另一側。他們個頭都不高,那個鐵匠也是個矮子,他怎樣看都不像會這門手藝。他們看上去像是遊手好閑的人,也許喝醉瞭酒,而且過分自信,他們似乎相信自己人多勢眾,所以僅靠鐮刀這樣的武器就能制服他。

英曼把手伸到背後,還來不及把槍從鋪蓋卷裡掏出來,那三個人就同時躍起向他撲來,對他拳打腳踢。英曼甚至沒時間解下包裹,因此隻能背著沉重的行李,跟那夥人打架。

英曼邊打邊往後退,唯恐自己被打倒在地上,直到最後他靠在瞭商店的墻上。

鐵匠往後退瞭一步,掄起鐮刀,像劈柴一樣朝他的腦袋砍來,他顯然想把英曼從中間劈成兩半,把他從鎖骨到腹股溝剖開,但他的動作很笨拙,加上鐮刀形狀怪異,壓根沒有劈中,差瞭足有一英尺,刀尖嵌進瞭泥裡。

英曼從鐵匠手裡一把奪過鐮刀,輕車熟路地操起傢夥,貼著地面橫掃過去,像割莊稼一樣,朝他們的雙腳砍去,差點砍斷腳踝,終於把他們逼退瞭。他的動作十分嫻熟,仿佛重新拿起鐮刀幹活,但他用力猛揮,恨不得刀起骨裂,所以還是和割幹草飼料不同。盡管環境不利,他耍起鐮刀來還是揮灑自如——手握鐮刀的方法,兩腿跨馬步的站姿,刀柄向下跟地面的角度,都跟從前一模一樣,他突然覺得這是他真正會做的事情。

那幾個男人左躲右閃,避開鐮刀的長刃,但他們很快聚攏包抄過來。英曼揮刀猛擊鐵匠的脛骨,但刀刃鏘地一聲碰在地基石上,飛濺出白色的火星,刀頭齊根折斷瞭。他繼續揮舞鐮刀柄,但很不順手,當棍棒使太長,無法保持平衡,還帶著別扭的弧度。

但這件兵器也夠使喚瞭,他最後打得這三個人落花流水,跪倒在街上的塵土裡,看上去就像正在祈禱的天主教徒。他不停地痛打,直到他們都無法動彈,臉朝下躺在地上。

他把鐮刀柄扔進路對面的豚草叢裡。正在此刻,鐵匠翻過身來,虛弱無力地抬起身,從圍裙底下掏出一把小口徑左輪手槍,顫抖著瞄準英曼。

英曼罵道,混蛋!他一巴掌奪過那件小巧的武器,槍管指著那個人眼睛下方,義憤填膺之下扣動扳機,想要結果那幾個人渣。然而,也許是子彈的火帽受潮或者其他緣故,槍膛噼裡啪啦空響瞭四下。英曼最後放棄瞭,掄起槍托打那人的腦袋,然後把槍扔到屋頂上,揚長而去。

英曼走進村外的樹林裡,為瞭躲避追蹤,隻往沒有路的地方走。整個下午,他唯有穿過一棵棵松樹,繼續往西走,在灌木叢中辟出一條道來,還要時不時停下來,側耳傾聽有沒有人跟蹤。有時他以為遠處有人交談,但聲音很微弱,也許不過是他的幻覺,就像睡在河邊的人,會整夜恍然聽見人聲嘈雜,說瞭什麼卻模糊難辨。遠處沒有犬吠聲,所以英曼心想,即使說話的是村子的人,他也沒什麼危險,尤其是夜色快降臨瞭。英曼根據天上的太陽確定方向,斑駁的陽光穿過瞭松枝,他追隨著光線前進,太陽正向西邊的地平線沉下去。

英曼走在路上,想起斯溫莫教過他一種有特殊魔力的咒語,叫作“催命咒”,咒語不斷在他的腦海中回響。斯溫莫說隻有用切羅基語念才有用,用英語念沒有效果,因此可以放心教給英曼。英曼覺得無論什麼語言都會起點作用,所以他邊走邊念咒語,向著廣闊天地朗誦,詛咒所有的敵人。他一遍又一遍在心裡默念,就像有些人在感到害怕,或有所希冀時,會不斷地念同一段祈禱文,直到文字在他們腦海中烙下痕跡,這樣他們即便在工作甚至交談時,這句話會依然縈繞耳畔。英曼記得的那段咒語如下:

聽啊,你的路途將通往暗夜之地。你終將孤獨。你會像一條發情的狗。你將雙手合攏,捧著一堆狗屎。你會像狗一樣吠著,獨自前往暗夜之地。你會渾身沾滿狗屎。你黑色的內臟將掛在身上,當你邁步時,腸子會鞭打你的腳踝。你的命將時斷時續。你的靈魂將暗淡下去變成藍色,那是絕望的顏色。你的精神將衰退,日漸式微,永不再現。你的路途通往暗夜之地。你的路唯有一條,你別無選擇。

英曼就這樣走瞭幾英裡,但他隻覺得這些咒語都飛回來,落在他一個人身上。過瞭一會兒,斯溫莫咒語裡的情緒,讓他想起門羅的一次佈道,門羅喜歡引經據典,佈道文中充滿各種聖人的名言,非常深奧。那一次,他引用的並不是《聖經》裡的句子,而是愛默生的一段令人困惑的話,英曼覺得跟咒語有點像,盡管總的來說他更喜歡斯溫莫的措辭。英曼隻記得一段話,門羅在整個佈道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候把它重復瞭四次:“若說上帝在我心中,那我心中就有瞭堡壘;若說上帝在我身外,那我便成瞭囊腫毒瘤,我的存在就已沒有意義。早逝命運的漫長陰影已然爬上我的軀體,我將永遠衰弱下去。”[1]英曼認為這是他聽過最好的佈道詞。門羅佈道的那一天,英曼第一次見到艾達。

英曼去教堂,是特意想要結識她。艾達到冷山後的幾個星期,英曼尚未見到她本人,就聽說瞭很多關於她的故事。父女倆來到這處鄉野後,很長時間人地生疏,對於河邊路旁的許多人傢來說,他們很快成為茶餘飯後的笑料。人們坐在門廊上,像看戲一樣等著艾達和門羅坐馬車經過,或者看艾達沿著大路散步,他們像評論船塢街[2]的新戲那樣,圍繞著她議論紛紛。所有人都認為她夠漂亮,但她從查爾斯頓帶來的服裝和花哨的發型,都成瞭人們嘲笑的對象。假如她拿著一枝吊鐘柳花,贊美它們的色彩,或彎下腰觸碰細長的曼陀羅葉子,有些人就會一本正經地說她腦子糊塗瞭,竟然不認得吊鐘柳,另外一些人會咧嘴笑著,懷疑她是否腦子抽風想要吃曼陀羅?人們傳言說,她拿著筆記本和鉛筆到處轉悠,盯著鳥類、灌木、野草、落日或山脈,然後在紙上亂塗一陣,仿佛她的腦子夠糊塗,假如不把重要的事情記下來,就會忘得一幹二凈。

因此,某個禮拜天早晨,英曼精心打扮好自己——穿上簇新的黑西裝、白襯衫,打上黑領帶,戴著黑帽子,出發去教堂看艾達。那時正是倒春寒,陰冷的雨已經不停地下瞭三天。盡管前夜某個時候雨已經停瞭,早晨的陽光依然沒能穿透烏雲,山頭上露出來的一線天空陰暗而低沉,完全沒有變化。路上滿是泥濘,所以英曼晚到瞭,隻好在教堂後排坐下。教堂裡已經唱起瞭贊美詩。有人在爐內點燃新柴,爐蓋周圍升起瞭濃煙,裊裊上升到屋頂,沿著木質的天花板散開,灰蒙蒙的仿佛天空懸在頭頂。

英曼隻能通過背影來尋找艾達,但不一會兒工夫就找到瞭,她的黑發編成瞭粗大而復雜的辮子,這種時髦的發型山裡人還前所未聞。她的發髻下面,皮膚下隱約凸起兩條肌肉,在潔白的脖子兩側支撐起腦袋,中間一道暗光的細溝,長著無法編進發辮的纖細鬈發。唱贊美詩的時候,英曼的眼睛一直盯在那裡,還沒有看到她的臉龐,他就想伸出兩根手指,用指尖按住那個神秘的地方。

門羅開始佈道,講解他們剛才吟唱的贊美詩,詩篇中充滿瞭熱情的渴望,總有一天人們將沉浸在愛的海洋中。但門羅在講道時說,假如他們自欺欺人地以為終有一天,世間萬物都會愛他們,那麼他們就誤解瞭贊美詩的意思。詩篇的真正意思是,他們應該愛世間萬物。總而言之,這是一件更為困難的事情,從教眾的反應來看,這有些令人吃驚和不滿。

接下來的佈道還是圍繞著老話題,門羅來到冷山後一直在重復。禮拜天和禮拜三,他隻談論心目中生命的本初之謎:為什麼人們註定死亡?表面上看起來這毫無意義。連續幾個禮拜,他試著從各個角度探討這個問題:《聖經》是怎樣說的,各個時代和地域的智者是如何闡釋的,大自然中有哪些隱含的譬喻。門羅絞盡腦汁想出一切招數,想要追問個答案出來,卻始終徒勞無功。過瞭幾個禮拜,教眾的怨聲載道表明,他們都不如門羅關心死亡的問題。許多人不像門羅那樣認為死亡是個悲劇,反倒認為是件好事,他們都巴不得好好休息呢。有些人建議,他應該回過頭去,遵循已故的老牧師的陳規,佈道時主要譴責罪人,講解《聖經》裡的故事,擺點讓人愉快的噱頭,諸如蒲草箱裡的嬰兒摩西,少年大衛用彈弓打石子,他的心情就會平靜很多。

門羅謝絕瞭這樣的建議,告訴某位老人說這不是他的傳教使命。門羅的回答傳遍瞭整個山區,大傢都認為他使用“使命”這個字眼,是把信徒都當作愚昧無知的野蠻人。他們中間許多人捐瞭錢,把傳教士送去真正野蠻的地方,在他們的想象中,那些異教徒膚色各異,住在比他們更遙遠、更蠻荒的地方,所以他們很難接受這句話。

門羅為瞭平息教眾的怒火,便在那個禮拜天的佈道開場時解釋,為何每個男人和女人都有使命。他說,這個詞的含義跟“工作”沒有什麼區別。思考為何人們註定會死就是他的一項工作,他會繼續堅持不懈地思考和講解,就像馴服一匹馬或者清理田野裡的石頭那樣百折不撓。他確實繼續講瞭下去,而且滔滔不絕。那天早晨的佈道會上,英曼一直坐在位子上盯著艾達的脖子,聽著門羅重復瞭四次愛默生那段關於“囊腫毒瘤”以及“永遠衰弱下去”的話。

佈道會結束後,男女信徒從不同的門走出教堂。馬匹套在挽具裡睡著瞭,身上滿是污泥,身後的馬具和車轅陷進瞭淤泥裡,直沒到輪輻。人們的說話聲將馬喚醒,一匹栗色母馬抖瞭抖身體,聲音就像拍打一條臟毯子。教堂院子裡充滿瞭泥土、潮濕的樹葉、洇濕的衣服和淋濕的馬匹身上的氣味。男人們排著隊跟門羅握手,隨後他們在教堂院子的濕地上走來走去,紛紛猜測雨究竟是徹底停瞭,還是稍歇一會兒。幾位年紀稍長的人低聲交談著,說門羅的佈道很怪異,居然沒有引用《聖經》,又很佩服他倔強地拒絕別人的意見。

未婚的男人聚攏來,靴子和褲腳管濺滿瞭泥,站著圍成一圈。他們談話的內容更適合禮拜六晚上,而不是莊嚴的禮拜天上午。所有人都時不時看一眼艾達,她站在墓園邊上,看上去完全是個異鄉人,楚楚動人又手足無措。別人都穿著毛料衣服禦寒,隻有艾達穿一件象牙白的亞麻裙子,領口、衣袖和裙擺上都鑲著蕾絲花邊。她似乎是根據日歷,而不是天氣來選衣服的。

艾達雙臂抱在胸前,站著不動。一些年紀較大的女人走過來跟她說話,她們聊瞭幾句就陷入尷尬的沉默,然後她們就走開瞭。英曼註意到,每次有人朝她走來,艾達就後退一步,一直退到一位參加過獨立戰爭的老兵的墓碑前。

——假如我走過去,把我的名字告訴她,你猜她會說什麼?一個叫迪拉德的男人說,他來教堂的目的跟英曼完全一樣。

——我吃不準,英曼說。

——你根本不懂怎麼追求她,霍佈·馬爾斯對迪拉德說,還不如讓我試試。

馬爾斯個子有點矮,胸圍發達,馬甲的口袋鼓瞭起來,裡面裝著一塊大號的懷表,用一條銀鏈系在褲腰上,上面掛著飾有渦卷花紋的吊墜。

迪拉德說,你以為自己真有能耐。

——我不是以為,我是真能,馬爾斯說。

旁邊一個人說,我敢拿一百美元賭半塊薑餅,她在查爾斯頓肯定有意中人瞭。說這話的人身材幹枯,長相歪鼻子斜眼,所以隻能旁觀。

——意中人也可以甩瞭,霍佈說,被甩的人多瞭去瞭。

然後,霍佈盯著英曼,打量著他一身筆挺的衣服。你看上去太一本正經瞭,他說,泡妞應該穿得花哨點。

英曼看出來,他們會圍繞這個話題爭論不休,直到最後,要麼某個人鼓起勇氣去找她,然後出盡洋相,要麼他們就互相羞辱,以某兩個人跑到大路上打架告終。所以,他抬起手碰瞭一下額頭,說瞭聲“你們瞧著”,然後,就走開瞭。

他徑直走到薩莉·斯萬戈身邊,跟她說,給我介紹一下,我就幫你開墾一英畝荒地。

薩莉戴著一頂遮陽軟帽,不得不後退一步仰起脖子,目光才能越過帽簷看見英曼。她笑瞭起來,抬手摸瞭摸衣領上的鍍金黃銅胸針,手指來回摩挲著。

——你瞧,我不用問就知道你是誰,她說。

——現在正是時候,英曼說,看著艾達獨自一人站在那裡,背對著人群,稍微彎下腰,明顯入神地讀著墓碑上的銘文。她的裙邊在墓畔的高草間弄濕瞭,後擺不知何時還在泥裡拖過。

斯萬戈太太用兩根手指捏著英曼黑外套的袖子,就這樣把他拉到院子對面艾達的身邊。等她放開袖子後,他伸手摘下帽子,另一隻手梳理瞭一下被壓平的頭發。他把頭發捋到太陽穴後,手心從額頭到下巴揉瞭一遍,讓表情平靜下來。斯萬戈太太清瞭清嗓子,艾達轉過身來。

——門羅小姐,薩莉·斯萬戈說,臉上容光煥發。英曼先生很有興趣認識你。你已經見過他的父母,這座小教堂就是他和同伴們建造的,她加上瞭這幾句話,好讓艾達多瞭解一些英曼的情況,然後就走開瞭。

艾達直視著英曼,他事先沒想好措辭,這回意識到已經太晚,沒等他想出一句話來,艾達就開口說,嗯?

她的聲音裡有些不耐煩,不知何故,英曼有點忍俊不禁。他轉頭望向別處,向山下眺望河流繞過山麓的地方,使勁忍住笑意。河岸邊的樹葉和杜鵑花鮮亮明艷,被雨水打濕後沉甸甸地下垂。黑黢黢的河水遇到隱藏的巖石,卷起陰暗的浪花,隨後又滑落下來,像融化的玻璃一樣。英曼托著帽頂,由於找不到話題,就直盯著帽子深處,仿佛根據先前的經驗,他在等著什麼東西從裡面冒出來。

艾達端詳瞭一會兒他的臉龐,然後她也開始盯著帽子深處。英曼回過神來,擔心自己臉上的表情就像一條狗守在土撥鼠洞口。

他看瞭看艾達,她兩個手掌朝上一翻,揚起瞭一邊眉毛,神情中打著問號。

——你可以戴上帽子說兩句話瞭,她說。

——大傢都挺註意你的,英曼說。

——覺得跟我說話挺有新鮮感的,對嗎?

——不是這樣的。

——那麼,就是一個挑戰。說不定是對面那夥笨蛋的激將法。

——根本不是這樣的。

——既然如此,就請你做個譬喻吧。

——就像抓起一個刺手的毛栗子,起碼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艾達微笑著點點頭。她沒想到他知道“譬喻”這個詞。

然後,她說,問你件事情。剛才有個女人評論最近的天氣,她用瞭個詞叫“殺羊天”,我一直很疑惑,腦子裡揮之不去。她說的意思是,天氣適合殺羊,還是天氣太糟糕,沒有別的原因,比如淹死或者肺炎,羊就會死去?

——前一種意思,英曼說。

——好吧,那謝謝你。你可做瞭件好事。

她轉身離開,走到父親身邊。英曼看見她扶著門羅的胳膊,跟他說瞭些什麼,然後,他們朝馬車走去,登上車,駕車出發,沿路兩邊籬笆上開滿瞭茂盛的黑莓花,馬車漸漸消失在路盡頭。

天色已經很晚,英曼終於從污穢的松林裡鉆瞭出來。他遊蕩在一條漲潮的大河邊,太陽就在河對岸低垂的地平線上方,空氣中浮動著霧靄,一切都籠罩在昏黃的光線中。顯然,上遊某個地方下瞭大雨,洪水漫過瞭堤壩,這裡的河水又寬闊又湍急,即便是英曼那樣的遊泳好手,也泅不過對岸。他希望找到沒有人看守的橋梁或棧橋,因此,他沿著河岸邊一條狹窄的小路走去,右邊是陰鬱的松林,左邊是悲哀的河流。

這是一個泥濘的地方,平整的紅土地因為過去河水的沖刷,有一道道深深的泥溝。地上長滿瞭矮松樹。這塊地方原來生長過優質的樹木,但很久以前已經被砍伐掉瞭,唯一的遺跡,是偶爾有幾處像圓桌面那麼大的硬木樹樁。松林裡長滿瞭稠密的毒葛,一眼望不到邊際,攀緣的葛藤繞著松枝蔓延,松針落在糾纏的葛葉間,使樹的枝幹變得輪廓模糊而形狀臃腫,仿佛鉆出地面的灰綠色野獸。

森林看上去是病態而危險的地方。他想起有一次在海岸邊打仗的時候,有個士兵給他看一種長在泥淖裡的奇異植物。這種毛茸茸的小怪物吃肉,他們用木簽紮著小片的豬肥膘喂它。假如你把手指尖對著它的“嘴”,它會猛地咬你一口。這片松樹林似乎隻有一步之遙,就能學會這種食肉的把戲,危害的規模卻更龐大。

英曼隻想快點離開那裡,但是,糞黃色的河流又長又寬,橫亙在前方,擋住瞭他的去路,河裡的液體更像剛熬稠的糖漿,而不是河水。他希望永遠不要有那麼一天,自己會對這種骯臟的水道習以為常,這根本不符合他腦海中河流的形象。在他的傢鄉,“河流”這個詞意味著巖石、苔蘚和流水聲,幹凈的河水在強大的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湍急奔流。在他生活的地區,沒有一條溪流太過寬闊,隻要撿起一根樹枝總能扔到對岸,無論哪一段河水都是清澈見底。

這條浩浩蕩蕩的臭水溝是大地上的一道污跡。河水沖擊著卡在上遊的樹幹,激起大片的浮沫,一團團黃色的泡沫順流急速而下,若非如此,這條混濁而沒有變化的河流就像漆成棕色的一塊鐵板,和糞坑裡的臟東西一樣臭烘烘的。

英曼長途跋涉越過這塊土地,譴責著這裡所有的景物。這裡何以成為他的祖國,並值得為之戰鬥?答案隻能是因為他愚昧無知。現在,他心目中唯一值得為之戰鬥的東西,是他可以在冷山上鴿子河西岔口的盆地靠近斯凱普凱特河源頭的地方,無憂無慮地生活的權利。

他想起瞭故鄉,想起瞭高大的樹木,那裡空氣稀薄,一整年都很寒冷。鵝掌楸的樹幹如此粗壯,簡直就像倒豎的火車頭。他想回到傢鄉,在高高的冷山上給自己建一座小木屋,高到除瞭穿過秋雲的夜鷹,沒有一個靈魂會聽見他悲傷的哭泣。他的生活將無比安靜,安靜到連耳朵都用不著。假如艾達願意跟他走,那也許還有希望,也許某一天,他的絕望會被時間磨洗得淡薄,幾近消失無痕,然而這希望如此渺茫,他無法確定是否真的能看到這一天。

雖然他想要相信,假如你真切地盼望一件事情,那麼夢想終會成真,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去想,這個念頭卻從未清晰起來。他心懷的希望如此黯淡,就好像有人在山頂點燃一支小蠟燭,讓遠隔千裡的他靠那一點燭光確定跋涉的方向。

他繼續趕路,很快夜幕降臨,弦月的光輝穿透破碎的雲層。他走上一條通往大河的小路;有人在岸邊豎瞭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渡船,五美元,大聲吆喝。

一根粗木樁上系著一根結實的繩子,向對岸延伸,消失在水面下,又從對岸伸出來,系在另一根木樁上。在碼頭那邊,英曼看見一座房子依靠支柱架起在最高水位線上方,一扇窗戶亮著燈,煙囪裡有煙冒出來。

英曼喊瞭起來,不一會兒,有人出現在門廊上,向他揮瞭揮手,又回到房子裡。很快那人又從屋後出來,用一根繩子拖著一條獨木舟。船夫把獨木舟推進水裡,上船後,他在靠近岸邊水流較緩的地方,用力向上遊劃去。即便如此,水流依然很湍急,他彎下腰奮力劃槳,仿佛他隻想朝前劃似的,然而,眼看馬上要劃到視線之外,他忽然坐起身來,輕輕把槳伸進水裡調整方向,靈巧而省力地掉轉船頭,向東岸順流而下。獨木舟很舊瞭,木頭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白,當月亮從雲層中穿出,粗糙的木質船身在陰暗的水面映襯下,像錫鑞打的器皿一樣閃閃發光。

獨木舟朝岸邊英曼站立的地方駛來,他看見駕船的不是什麼擺渡人,而是個臉龐像紅蘋果的姑娘,頭和身上皮膚很黑,似乎有印第安人血統,但不會超過一兩代人。她穿瞭一條自傢紡織的裙子,在微弱的光線下看上去是黃顏色。她有一雙強有力的大手,每劃一下槳,前臂的肌肉便鼓起來。她的黑頭發披散在肩頭,邊劃邊吹著小調。到瞭岸邊,她赤腳走出獨木舟,踏進水底的淤泥裡,拉著船頭的繩子把獨木舟拖上岸。英曼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美元的紙幣,遞給那個姑娘,她沒有伸手去拿,隻是帶著一絲不屑看瞭看。

——五美元連舀一勺河水給口渴的人喝都不夠,更別說讓我把你渡過岸瞭,她說。

——牌子上說渡船隻要五美元。

——這看上去像渡船嗎?

——這到底是不是渡口?

——老爹在的時候是,他有一艘平底船,大到能擺渡一隊人馬和馬車,他用繩子把船拉過對岸。但是,河水漲潮瞭,他就沒法擺渡。他去打獵瞭,等著水位退下來。他回傢之前,隻要人傢樂意,我就盡量多要點錢,因為我有一塊牛皮,打算做一個馬鞍子。等我有瞭馬鞍,我就存錢買一匹馬,等我有瞭馬,我就把馬鞍扔上去,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條河。

——這條河叫什麼名字?英曼說。

——開普菲爾河啊,那還用問嗎?那姑娘說。

——那麼,你要我付多少錢,才能渡我過河?英曼說。

——五十美元,姑娘說。

——二十美元,行嗎?

——我們走吧。

他們上船之前,英曼看見離開岸邊三十英尺開外,一串大氣泡從油膩的水面冒出來,破碎時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氣泡逆著水流的方向,以一個人走路的速度往上遊漂動。靜夜無風,除瞭潺潺的水流和松枝間的蟲鳴,便沒有其他聲響。

——你看見瞭嗎?英曼說。

——看見瞭,那姑娘說。

——是什麼東西弄出來的?

——很難說,這東西在河底。

巨大的水泡急速冒出水面,仿佛有頭快淹死的牛在喘氣。英曼和姑娘站在那兒,看著氣泡逐漸朝上遊漂去,直到雲層遮住月亮,它們才消失在黑暗中。

——也許是鉆在河底泥裡的鯰魚,正在尋找食物,姑娘說。它們的胃口大得能吃掉一頭火雞禿鷹。有一次,我看見一條死鯰魚被水沖到沙洲上,有野豬那麼大,胡須就像黑蛇一樣大小。

這條河裡就是會長出這種東西,英曼猜想。軟綿綿的怪物般的大魚,肉質就跟豬肥膘一樣軟塌塌的。他想到,跟生活在鴿子河上遊的小鱒魚相比,這種魚的反差如此強烈。從冷山上奔流而下的河水中,鱒魚很少會比人的手掌大,明亮又結實,好像飛舞的銀刨花一樣。

英曼先把包裹扔進船裡,然後登上獨木舟,坐在船頭。那個姑娘坐在他身後,劃起槳來又有力又穩當,她使勁用槳推開河水,每一劃快出水的時候,槳向外一翻,以保持直線前進,而不是經常兩側換著劃。劃槳時水花飛濺的聲音,甚至蓋過瞭蟲鳴聲。

那姑娘用力劃槳,借著岸邊水流緩慢,把船往上遊劃瞭很遠。然後,她就掉轉船頭,停止劃槳,把船槳像舵一樣放在水中。她把船身斜過來,在水流的推動下漂到河中心。月亮藏瞭起來,河對岸的土地很快看不見瞭,他們在黑暗得像牛肚子裡一樣的世界裡,盲目地隨流飄蕩。隔著寂靜中的遙遠水面,他們聽見東岸的渡口有聲音傳來。可能隻是過路的行人,英曼猜想,村裡那幾個男人不至於跟蹤他到這麼遠的地方。

不過他還是轉過頭低聲跟那個姑娘說,最好還是別讓人傢發現我們。就在此時,他抬頭看見雲層底下透出月暈,很快月亮便從雲朵的破洞中露出整張臉。獨木舟被太陽曬得發白的船幫,在陰暗的水面上亮得好像一座燈塔。

他們聽到瞭一種類似指甲劃過燈芯絨的聲音,然後是砰的一聲巨響,爆裂的火光接踵而至。

惠特沃思步槍的響聲,英曼心想。

獨木舟的船尾吃水線附近打穿瞭一個洞,褐色的河水以牛撒尿的速度迅速流入,讓人擔憂。英曼眺望著上船的地方,看到六七個人在月光下瞎轉悠。他們中有些人開始射擊,但手槍打不到那麼遠,而那個拿著步槍的人,正抬起槍管,用推彈桿重新裝上彈藥。英曼唯一能想到的解釋是,那些人一定是把晚上出來搜捕當成瞭獵浣熊之類的消遣;否則,他們肯定早就回村裡瞭。

擺渡的姑娘審時度勢,立刻用身體用力搖晃獨木舟,讓船幫傾斜,在水裡浸濕變黑。英曼撕下襯衫的袖子堵住洞口,此時,另一顆子彈打到船幫的吃水線,擊碎瞭巴掌大小的一塊木頭。河水湧瞭進來,船底很快積滿瞭水。

——沒有其他辦法瞭,我們隻能下到河裡,那姑娘說。

英曼一開始以為姑娘的想法是讓他們遊到岸邊,他的傢鄉沒有深水的大河,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遊那麼遠。但她的意思是,他們下到水裡,抓住獨木舟,用它來做掩護。英曼用油佈裹住背包,盡量牢牢紮緊兩端,以防獨木舟完全沉沒。然後,他和姑娘一起跳進河裡,起伏不停地向下遊順水而去。

盡管水面平靜如鏡,看似緩慢得如凝滯一般,可實際上,泛濫的河水像水車一樣奔流不息。獨木舟灌進瞭一些河水,吃水很深,隻有鏟形的船頭完全浮在水面上。英曼嗆瞭幾口水,他吐瞭又吐,盡力清除嘴裡河水的臭味,直到除瞭白色的唾沫什麼都吐不出來。比這更惡心的水,他還從來沒有喝過。

月亮在雲層中穿行,每當光線亮到足以瞄準,惠特沃思步槍就一陣掃射,子彈時而擊中獨木舟,時而打到水面,彈跳著飛掠過河水。英曼和那個姑娘使勁用腿踢水,想把朝上翹起的船推到西岸,但是船很沉,仿佛自己有主意似的,怎麼也不聽使喚。他們放棄瞭,就讓自己被船帶著漂走,隻把臉露在水面上。除瞭抓住船幫,他們什麼都做不瞭,隻能等著漂到大河拐彎處,並希望夜色能帶給他們一些好運。

人在水中,大河似乎比岸上看起來更寬。污穢不堪的兩岸向後退去,鄉野的輪廓如此醜陋惡心,在月光下顯得昏暗而不祥,英曼隻希望把這一切徹底忘掉,不要在心裡留下任何印痕。

遠遠地在河裡,他還是能聽見毒葛叢中不停歇的蟲鳴。他正漂浮在一大片虛空之中,周圍環繞著長滿毒物的黑暗叢林。妖異的鯰魚仿佛隨時都會冒出水面,張開長著胡須的白色大嘴,把他一口吞下去。他生命的結局,到頭來竟是在泔水池般的河裡,化作河底的一堆鯰魚糞便。

英曼在水中漂著,希望無論現狀如何,自己都能愛這個世界,每次能做到這一點,都讓他有巨大的成就感,因為恨實在是太容易瞭,隻消看一眼周圍的世界便已足夠。周圍的一切都必須美好,才能讓他心滿意足,他承認這樣的執念是軟弱的表現。但是他知道,世間有些地方確實稱得上美好,冷山,斯凱普凱特河,可眼下去往那裡的第一個障礙,就是這條一百碼寬的河流。

過瞭一會兒,月亮又躲進雲裡,他們漂過瞭上船的地方。英曼聽見那些人在說話,清晰得好像就站在他們中間一樣。其中有個人,顯然是惠特沃思步槍的主人,他說,假如是白天,我用這把槍能把他的耳朵打下來。

過瞭很長時間,月亮才重新放出光輝。英曼撐起身子,目光越過獨木舟望去。他看見後面的渡口,幾個人揮舞手臂,氣急敗壞地上躥下跳。他們向後遠去瞭,他想起很多事情要是也能這樣,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消失,那該多好。那些人存在的唯一證據,是偶爾子彈打在水面上濺起的水花,以及隔瞭一段時間才傳來的步槍響聲。就像閃電和雷鳴,英曼心想。他默數著從子彈擊打水面到微弱的槍響相隔幾秒,以此打發時間。然而,他想不起來該怎樣計算隔瞭多遠距離,也不知道這個原理是否在此也適用。

河流最終把他們沖過瞭一道彎,渡口消失在視線之外。現在,他們可以安全地轉到獨木舟的另外一側。踢水總算起到瞭作用,他們很快到達岸邊。獨木舟的一側已經被打成碎片,沒辦法修理瞭,所以他們把船留在淺水裡,任由其隨波逐流而去,開始徒步向上遊走去。

他們到達房子後,英曼多給瞭姑娘一點錢,作為弄壞舊獨木舟的補償,她給他一些指點,告訴他怎樣找到往西去的路。

——再往上遊走幾英裡路,這條大河就分岔為霍河和迪普河。左邊的岔河是迪普河,你要沿著這條河走一段時間,它基本上是從西向東流的。

英曼沿河往上遊繼續前行,直到遇到分岔口,然後,他走進灌木叢裡,直到別人看不見他。他不敢升起火堆煮玉米粥,隻吃瞭一個外面路上撿的被風吹落的青蘋果,還有奶酪和餅,現在這些東西都有股濃烈的開普菲爾河的滋味。他踢起一堆枯樹葉,厚到足夠讓他碰不到潮濕的地面,然後攤開四肢,睡瞭三個小時。他醒來時渾身酸痛,臉上到處是打鬥留下的瘀青,小臂和手上腫起瞭一連串水皰,是他在松樹林裡逃竄時毒葛刺的。他伸手摸瞭一下脖子,發現傷口開裂,滲出瞭新鮮的血液,也許是跟那三個男人扭打時,用力過猛造成的,也有可能是由於在河水裡浸泡太久瞭。他收拾起包裹,重新出發上路。

[1] 這段文字引自愛默生(1803—1882)的著名演講《神學院致辭》(1838),該演講中愛默生表達瞭“上帝在每個人心中”的觀點,遭到當時神職人員的強烈攻擊。

[2] 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市中心的劇院,建於1809年。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