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詞,一切都使人疲於奔命

第一天清晨,艾達和魯比達成瞭一項協定:魯比搬進山坳裡,教艾達如何經營農場。她的報酬隻有很少一點錢。她們大部分時間一起吃飯,但是,魯比不喜歡跟別人住在一起,她決定住進舊的狩獵木屋。她們吃完第一頓雞肉面團湯後,魯比返回傢中,把所有傢當都裹在一條被子裡,稍微有點價值的都帶上瞭。她把被子四角紮起來,扛在肩頭,頭也不回地來到佈萊克谷。

最初幾天,兩個女人一起清點瞭農場裡的物品,列出需要做的事項清單,並按事情的緊迫程度排瞭序。她倆一道在農場裡兜瞭一圈,魯比一邊東張西望,一邊不停地評頭論足。她說,最急迫的事情是開墾土地,在園子裡種些晚季的蔬菜。艾達跟著她一路走,把所有事情都記在筆記本裡。在此之前,她隻在這本本子裡寫過幾行零星詩句和生活感觸,還有當天的大事,現在卻寫滿瞭如下條目:

馬上要做的事情:開辟一處菜園,種植秋季的農作物——蘿卜、洋蔥、卷心菜、生菜和青菜。

我們有卷心菜種子嗎?

盡快要做的事情:修葺牲口棚頂上的木瓦;我們有錘子和板斧嗎?

買一些瓦缸,用來貯存西紅柿和豆子。

采草藥,做成給馬匹打蟲子的藥丸。

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事情。有這麼多雜事要做,魯比顯然打算讓每一寸土地都發揮作用。

魯比說,牧草地收割得不夠勤快,牧草快被大戟、蓍草和豚草侵占瞭,但要挽救並不困難。她宣稱,老玉米地已經荒瞭好幾年,現在土地肥沃,正適於復耕。雞棚建築狀況良好,但是雞群數量太少。她估計儲菜屋裡的土豆窖淺瞭一英尺,擔心她們不深挖的話,冬天的寒潮會凍壞貯藏在那裡的土豆。要是在菜園裡,用葫蘆做幾個鳥巢,招來的紫崖燕能趕走烏鴉。

魯比的建議涉及各個方面,而且她說起來似乎沒完沒瞭。她出主意輪流在不同的田地裡種不同的莊稼,並且制訂瞭時間表。她還設計瞭一個管磨機,一旦她們收獲瞭玉米,就可以利用山溪的水力,自己磨玉米粉和玉米渣,不用花錢找磨坊主瞭。一天傍晚,她在夜色中走到小木屋去之前,留下一句話:我們得養幾隻珍珠雞。我不太喜歡炒珍珠雞蛋,但用來烘焙應該過得去。即使不管雞蛋,周圍有幾隻珍珠雞也很相宜,能派好多用場,它們會看傢守院,而且一轉身的工夫,就能捉完一壟菜豆上的蟲子,光看著它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就別提有多美瞭。

第二天早上,她第一句話就是,豬,樹林裡有沒有你們養的豬?

艾達說,沒有,我們總是買火腿吃。

——豬身上樣樣都是寶,可不止兩條後腿,魯比說,比如說豬油吧,我們就需要熬很多。

門羅打理佈萊克谷向來散漫,然而,如今要做的事情之多,遠遠超出瞭艾達的想象。她們第一次勘查農場的時候,魯比看到廣闊的蘋果園很高興。蘋果樹是佈萊克一傢栽培的,現在剛開始顯露出疏於管理的跡象,最近沒有修剪枝葉,樹上還是結滿瞭將要成熟的果實。

——等到十月份,魯比說,我們可以用蘋果換很多東西,冬天就會好過一些。

她停下來,想瞭一會兒。你沒有榨汁器吧?她說。艾達說,她想應該是有的,魯比高興得歡呼起來。

——烈性蘋果酒可比蘋果貴多瞭,她說,我們隻要釀出來就行瞭。

魯比對煙草地也很滿意。春天的時候,門羅允許雇工種瞭一小塊煙草,供他自己使用。出乎意料的是,盡管荒廢瞭一個夏天,田壟之間野草叢生,煙草還是長得很高,葉子飽滿又沒長蟲子,隻是亟須掐尖和除去根蘗。魯比認為,他們種植的時候一定仔細看過瞭星象,所以即使煙草沒人照管,仍然長得很茂盛,估計運氣好的話,就能獲得小小的豐收。假如她們烤好煙葉,浸在糖漿水裡,揉成煙絲,就能換種子、鹽和酵母,還有其他她們自己無法生產的東西。

易貨交易讓艾達心事重重,因為她從來不懂這個,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遠遠脫離瞭貨幣經濟。考慮到夥伴應該互相信任,她向魯比坦白瞭自己慘淡的經濟狀況。當她告訴魯比自己還剩多少錢時,魯比說,我手頭的錢從來沒有超過一美元。艾達慢慢理解,盡管她很擔心缺錢,魯比卻認為即使沒有錢,日子也能過得不錯。魯比盡量避免花錢買東西,即便在最好的時期,也對金錢持很大的懷疑態度。在她的頭腦裡,狩獵、采集、種植和收獲才是牢靠堅實的。目前的時局多半印證瞭魯比最糟糕的想法。紙幣不斷貶值,無論如何都很難買到任何東西。她們初次一起進城,震驚地發現十五美元隻能買一磅蘇打,一紙板三號針要五美元,一刀書寫紙要十美元;一匹佈居然要五十美元,她們根本就買不起。魯比說,假如她們著手養羊,佈料就不用花一分錢,她們可以剪羊毛、梳理、紡線、繞線、染色,然後織成佈,做成裙子和襯褲。艾達能想到的卻是,魯比隨口所說的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都意味著許多天的辛勤勞動,最後隻能織成幾碼跟麻袋一樣粗糙的料子。有錢事情就好辦多瞭。

然而,即使她們有錢,店主人也未必樂意收,也許貨幣在他們能再脫手前就貶值瞭。大傢都覺得紙幣應該盡快花掉,不然很快就會變得跟一堆谷糠似的不值錢,還是貨物交換更可靠些。魯比似乎明察秋毫,她有一攬子計劃,讓佈萊克谷生產出可以交換的物品。

魯比很快想出一個主意,並要艾達作出選擇。她清點瞭這個地方的財物,發現有兩件東西既值錢,又能搬運,而且無關緊要——馬車和鋼琴。她認為賣掉任何一件,就能換得她們過冬需要的所有東西。艾達想瞭整整兩天。有一回她說,讓一匹健壯的花斑騸馬去拉犁是一種恥辱,但魯比說,不管你選哪樣,它都得幹活,跟這裡所有人一樣,它也得掙自己的口糧。

艾達最後決定放棄鋼琴,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盡管說實話,她的演奏水平差強人意,當初她學鋼琴也是門羅的主意。他興師動眾地請瞭一位鋼琴教師,跟他們住在一起,那個矮個子男人叫蒂普·本森,他很少在一個人傢做很久,因為他總是難以克制地愛上自己的學生。艾達也沒有幸免於難,她當時十五歲。某個下午,她正試著彈一段難度很大的巴赫,本森在鋼琴凳邊上跪下,把她的手從琴鍵上拉過來,把手背貼在他圓潤的臉頰上。他是個矮胖的男人,當時不滿二十四歲,雖然體型圓滾滾的,手指卻異常修長。他撅起紅潤的嘴唇,壓在她的手背上,狂熱地親吻著。換作年齡相仿的另一個女孩,也許就跟他玩上一陣子瞭,但艾達當場找借口走開瞭,徑直去找門羅,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情。晚飯前,本森就卷鋪蓋走人瞭。門羅當即請瞭一位老處女做音樂教師,她的衣服聞起來有股石腦油味,還有腋臭。

艾達選擇用鋼琴換東西的部分理由是,她將來的生活中能留給藝術的時間很少,即便有時間,她也會用來畫畫,簡單的鉛筆和紙張就能滿足她的需要。

她清楚賣掉鋼琴有許多好處,卻不知道自己為何留著馬車。那是門羅的遺物,不過這個理由似乎站不住腳。她擔心,自己是舍不得馬車的靈活機動,高高的車輪似乎能保證,假如一切變得糟糕,她就能爬進馬車揚長而去,就像之前的佈萊克一傢。她似乎想保持這樣的心態:沒有任何負擔是無法減輕的,隻要沿著大路頭也不回地離去,一切崩潰的生活都可以走上正軌。

艾達作出決定後,魯比一刻也沒有浪費。她知道誰有多餘的牲口和農作物,誰願意出高價交換。這一回,她是跟住在東岔口的老瓊斯交易,他老婆對鋼琴夢寐以求有段時間瞭,魯比知道瞭,便狠狠敲瞭一筆。瓊斯最終答應用一頭花斑種母豬、一頭小豬和一百磅粗玉米粉來交換。魯比考慮到羊毛在很多地方有用,尤其是現在佈料這麼貴,心想有幾隻小山羊倒也不壞,它們比中等體型的狗大不瞭多少。所以,她說服瓊斯再給她六隻羊,還有一車卷心菜,他十一月份宰瞭第一頭豬後,還要給她一條火腿和十磅醃肉。

幾天後,魯比就趕著豬玀和小羊——其中有兩隻是黑色的——回到佈萊克谷。她把豬羊趕上冷山的山坡,它們可以在秋天自己找食吃,地上有大量橡實,能把它們養得肥肥的。她把豬羊放走前,拿出小刀在它們左耳上面劃瞭兩下,撕裂一道口子,它們滿頭是血,慘叫著逃向山裡。

後來一天下午,老瓊斯跟另一個老頭駕著四輪馬車運走瞭鋼琴。兩人站在客廳裡,看瞭很久。另一個老頭說,我琢磨不見得能抬起來,老瓊斯說,我們兩個人力氣大,抬不動也得抬走。他們最後終於把鋼琴搬進馬車,因為琴身超出瞭後擋板,就用繩子捆牢。

艾達坐在門廊上,看著鋼琴隨馬車絕塵而去。馬車沒有裝彈簧,路上又顛簸,遇到坑坑窪窪和石頭就晃得厲害,所以鋼琴發出淒厲刺耳的聲音,仿佛說著再見。艾達並不怎麼戀戀不舍,但她目送馬車離開時,心裡想起的卻是戰前的最後一個冬天,門羅在聖誕節前四天舉辦的舞會。

客廳裡的椅子推到瞭墻邊,留出地方來跳舞,會彈鋼琴的人輪流上場,演奏聖誕頌歌和華爾茲舞曲,還有傷感的輕音樂。餐廳的桌上堆滿瞭火腿小餅幹、蛋糕、棕色的面包和肉餡派,還有一壺加瞭橘子、肉桂和丁香的茶。門羅提供瞭香檳,並沒引起多少不滿,因為現場沒有禁酒的浸禮宗教徒。所有的玻璃盞煤油燈都點亮瞭,讓在場的人們贊嘆不已。煤油燈有波紋的燈罩仿佛盛開的花瓣,這算是新鮮玩意兒,還沒有流行開來。可是,薩莉·斯萬戈擔心燈會爆炸,她覺得燈光太耀眼瞭,自己老眼昏花,還是燭光和爐火更舒服。

傍晚時分,人們聚成幾堆,各自聊天。艾達跟婦女們坐在一起,但她的視線一直在房間裡轉悠。六位上瞭年紀的男人搬瞭椅子坐在爐火旁,談論國會的潛在危機,時而啜飲一口香檳,把高腳杯舉到燈光前,諦視著冒出的氣泡。埃斯科說,一旦打仗的話,聯邦軍會把我們全都殺瞭。其他人強烈地表示不贊成,埃斯科隻是看著杯子說,要是有人釀的烈酒也這樣冒泡的話,就會被認為不靠譜。

艾達也留心瞭一下年輕的男人們,都是重要教眾的兒子。他們坐在客廳後面的角落裡高談闊論,大部分人不屑於喝香檳,都帶瞭裝滿烈酒的瓶子,不時偷偷從口袋裡掏出來喝。剛才向艾達獻過殷勤,卻碰瞭一鼻子灰的霍佈·馬爾斯嗓門特別大,簡直想讓一屋子的人都聽見他說話。他宣稱已經連續一周,每晚都去慶祝救世主的誕辰瞭。那些舞會乏味得要命,不到天亮就結束瞭,他隻能開槍來照亮回傢的路。他伸過手去,拿瞭另外一個人的酒瓶來喝,然後用手背抹瞭下嘴巴,看瞭看,又擦瞭擦嘴。這酒夠勁,他大聲嚷道,把酒瓶還瞭回去。

各種年紀的婦女占據瞭另外一個角落,薩莉·斯萬戈穿瞭一雙精巧的新鞋,坐著等別人來評價。她將兩腳伸出來,就像雙腿僵硬的娃娃。另外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人,喋喋不休地講著她女兒不幸的婚姻。在女婿的堅持下,女兒傢裡養瞭一窩獵犬,除瞭獵浣熊的時候,它們就懶洋洋地躺在廚房裡。那女人說自己很討厭去他們傢,因為肉湯裡總是有狗毛。她說女兒連續好幾年,一個接一個生孩子。她早先發瘋似的想要結婚,現在覺得婚姻生活無聊透頂,無非是天天給孩子擦屁股。別的女人們笑瞭起來,但艾達感到一陣窒息,仿佛透不過氣來。

後來,人群混雜瞭起來,有些人站在鋼琴邊上唱歌,然後一些年輕人跳起舞來。艾達彈瞭一會兒琴,但她的心思不在音樂上。她彈瞭幾支華爾茲舞曲,隨後走開瞭。埃斯科站起來表演瞭單人滑步舞,除瞭口哨沒有其他伴奏,艾達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跳起舞來眼神呆滯,腦袋快速擺動,仿佛被一根線拉著似的。

晚會還在繼續,艾達比尋常多喝瞭不止一杯香檳,臉上又濕又黏,綠色天鵝絨裙裝的高領褶飾下面,脖子不停地出汗,鼻子好像也腫瞭起來。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緊鼻子,看看是否變大瞭,然後走到大廳的鏡子前,卻驚訝地發現一切正常。

薩莉·斯萬戈顯然也喝多瞭門羅的香檳,她在走廊上把艾達拉到一邊,低聲跟她說,那個叫英曼的小夥子剛到瞭,我不該多嘴,不過你要是嫁給他就好瞭,你倆多半會生出棕色眼睛的漂亮寶寶。

艾達聽到這些話吃瞭一驚,臉上紅得厲害,她逃到廚房裡,想讓自己鎮定下來。

可她到瞭那裡,卻發現英曼獨自坐在爐邊的角落裡,便更加心亂如麻起來。他騎馬穿過一場綿綿冬雨,到的時候已經晚瞭。他想先把衣服烤幹,等身上暖和起來,再加入派對。他穿著一件黑外套,蹺著二郎腿,濕漉漉的帽子掛在火爐邊一隻靴子尖上。他伸出手掌,正在烤火,看上去就像在推開什麼東西似的。

——噢,我的天哪,艾達說,你在這裡。要知道你來的話,女士們會多高興啊。

——老太太們?英曼說。

——所有的人。斯萬戈太太特別歡迎你來。

說完這些話,斯萬戈太太剛才暗示的那幅畫面,突然鮮明地湧現出來,艾達心裡一陣慌亂,臉又紅瞭起來,迅速加瞭一句,毫無疑問其他人也一樣。

——你是不是有點頭暈?英曼說,對她的舉動迷惑不解。

——不,不是。這房間有點太擠瞭。

——你看上去臉紅瞭。

艾達抬起手,指背在潮濕的臉龐各處碰瞭碰,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把手指當卡尺,又量瞭一下鼻子。隨後,她走到門口,開門呼吸瞭涼爽的空氣。夜色中有股腐爛樹葉的氣味,外面很黑,從門廊前沿滴下來的雨水反射著門裡的光線,遠處什麼都看不見。從客廳裡傳來《好國王瓦茨拉夫》簡單的前奏,從生硬的琴聲中,艾達聽出是門羅正在彈鋼琴。夜色中,從遙遠的深山傳來一聲灰狼孤獨的長嗥。

——看來像是離群瞭,英曼說。

艾達讓門開著,等著聽有沒有回音,然而沒有任何動靜。可憐的東西,她說。

她關上門,轉向英曼,他的神情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更溫柔,加上室內的溫度和香檳的作用,她感到一陣眩暈。她踉蹌著走瞭幾步,英曼半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扶住她,她抓住瞭他的手。然後,不知怎麼的,她就坐在他的腿上瞭,個中緣由,她後來再也沒有回憶起來。

他把手在她肩上放瞭一會兒,她依偎在他懷中仰起頭,對著他的下巴。艾達記得,自己希望永遠不要離開他的懷抱,但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瞭出來。她記得清的是,他似乎跟她一樣滿足,並沒有擁緊她的身體,而是僅僅把手略往外移,挪到她的肩頭,讓她靠在胸口。她記得他潮濕的羊毛外套的氣味,還有揮之不去的馬和馬具的氣味。

她大概在他腿上坐瞭半分鐘,不會更久。然後,她就站起來,離開他的懷抱。她記得自己轉向門口,手放在門框上,回過頭來看著他。他坐在那裡,臉上帶著迷惑的微笑,帽子頂朝下掉在地板上。

艾達回到鋼琴旁,把門羅推到一邊,彈瞭很長時間。英曼終於來瞭,站在那裡,肩膀靠在門柱上。他從香檳杯裡喝著酒,看瞭她一會兒,然後,又去跟仍坐在壁爐邊的埃斯科說話。後來整個晚上,艾達和英曼都沒有提起廚房裡發生的事情。他們簡短而尷尬地聊瞭幾句,英曼很早就走瞭。

又過瞭很久,舞會在後半夜結束,人們紛紛散去。艾達從客廳的窗戶,看著年輕人走下小路,向天空開槍。槍口的閃光短暫照亮瞭他們的剪影,隨即一切又隱入黑暗。

馬車載著鋼琴拐過一道彎後,艾達依舊坐瞭一會兒。然後,她點亮一盞提燈,走進地窖,想起門羅也許藏瞭一兩箱香檳,偶爾開一瓶會是一樁賞心樂事。她沒有找到酒,卻發現瞭一堆真正的財寶——角落裡放著一個松垮的大袋子,門羅在裡面放著一百磅青咖啡豆,這將大大有利於她們進行易貨交易。

她喊瞭聲魯比,她們很快用烤鍋裝滿瞭咖啡豆,用火烘焙瞭半磅咖啡,然後研磨成粉,泡瞭兩人一年來第一杯真正的咖啡。她們喝瞭一杯又一杯,大半個晚上都醒著,不停地談論著未來的計劃和過去的回憶。艾達甚至完整講瞭一遍《小杜麗》[1]裡面驚心動魄的故事,這是她在夏天讀過的許多書之一。接下去幾天,她們以半磅、一小杯的數量,用咖啡跟鄰居們易貨,隻留下十磅給自己用。等到口袋空瞭的時候,她們已經換回瞭一條醃肉、五蒲式耳土豆、四蒲式耳甘薯、一聽泡打粉、八隻雞、六蒲式耳玉米粒,還有幾籃子南瓜、豆子和秋葵,一架舊紡車和織佈機,隻要稍微修理一下就可以用,還有足夠的木板,用來重新鋪煙熏房的屋頂。然而,她們換到的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一袋五磅的鹽。如今鹽變得非常稀有,而且十分昂貴,有些人傢甚至把煙熏屋裡的土挖起來,用水煮沸後將土濾掉,然後繼續煮沸、過濾,一遍又一遍,最後泥都濾凈、水也蒸發瞭,便能重新得到去年醃火腿時掉到地上的鹽。

無論是做生意,還是處理其他事務,魯比都精力充沛,她很快就迫使艾達改變瞭日常作息習慣。天不亮,魯比就會從山上的小木屋下來,喂馬、擠牛奶,在廚房裡折騰鍋碗瓢盆。爐子裡會生起火,鍋裡會煮上金黃的玉米粥,嘟嘟地冒泡,黑色的煎鍋裡,雞蛋和培根滋滋地流著油脂。艾達不太習慣天蒙蒙亮就起床——事實上,整個夏天她都很少在十點前起來——但是,她突然之間別無選擇。假如艾達賴在床上,魯比會跑來把她從被窩裡叫醒。魯比認為,她的工作是讓一切按部就班,而不是等著某個人發號施令。艾達有時說漏瞭嘴,像吩咐仆人一樣下命令,魯比就會瞪艾達一眼,然後繼續做手頭的活。魯比的神情仿佛在說,她隨時都可能跑掉,就像晴天清晨的霧氣一樣消失不見。

魯比的規矩是,盡管她不指望艾達來做早餐,但艾達起碼得看著早飯做好上桌。所以,艾達時常穿著睡袍走下樓來,坐在角落裡溫暖的爐邊椅子上,手裡捧著一杯咖啡。天色才開始亮起來,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即使是會放晴的好天氣,艾達也很難透過霧氣,看清廚房外菜園的木柵欄。有時,魯比會吹熄昏黃的燈光,廚房裡頓時變得暗淡,然後,隨著天色漸亮,光線逐漸照亮室內。艾達沒有見識過多少黎明,這個過程讓她感到十分神奇。

烹飪和吃飯時,魯比還是一刻不停地說話,為即將開始的一天制訂嚴酷的計劃,艾達覺得這跟窗外柔和而朦朧的景色如此不協調。夏天快要接近尾聲,魯比似乎對寒冬的到來有種緊迫感,就像秋天的熊整夜和大半個白天都在覓食,囤積必需的脂肪來度過冬眠。魯比嘴裡除瞭加油還是加油,她們得努力幹活,方能活下來順利過冬。在艾達聽來,魯比的自言自語中似乎全是動詞,一切都使人疲於奔命:犁地、栽種、鋤地、收割、裝罐、喂養、宰殺。

艾達說,起碼冬天來瞭,她們就可以休息瞭,魯比順口說道,入冬以後,我們得修籬笆、縫被子,還要修理壞掉的東西,可得幹不少活呢。

艾達從未意識到,簡單的生活也會如此辛勞。吃完早飯後,她們一直不停地幹活,有時沒有重活要做,她們也得處理許多瑣事,零打碎敲地做些活計。門羅活著的時候,謀生不過是在銀行賬戶上簽字,又抽象又遙遠,不費吹灰之力。現在,艾達跟魯比在一起,所有涉及衣食住行的事務和過程,都乏味地袒露在眼前、直接落在手頭,她們每個人都得拼命賣力。

當然,艾達以前很少在菜園裡忙活,門羅總是雇瞭人來種菜,因此她隻認得菜園產出的果實——餐桌上的食物,對怎樣栽種果實毫不關心。魯比糾正瞭她的錯誤觀念。第一個月,魯比似乎每天都在迫使艾達面對稻粱之謀的粗鄙不堪,她逼著艾達認清現實,讓她不得不低到塵埃裡去。艾達不想幹活的時候,魯比就逼著她幹,讓她穿粗佈衣服,用手指摳泥,直到指甲粗糙不堪,在她看來就像野獸的爪子;讓她爬上煙熏房陡峭的屋頂鋪木瓦,地平線上冷山的青色錐形山頂仿佛在旋轉。在魯比眼裡,自己的第一次勝利,是艾達把奶油攪成黃油;第二次勝利,是看到艾達出去鋤地的時候,口袋裡不再總放著一本書。

魯比表明立場,不願意一個人包攬所有的臟活,她讓艾達抓住一隻掙紮的雞,按在砧板上,用一把斧子砍下它的腦袋。那隻沒有腦袋的雞流著鮮血,像自古以來的酒鬼一樣搖搖晃晃在院子裡轉圈,魯比用帶鞘的粗糙小刀指著它說,這就是你的糧食。

魯比能夠驅使艾達的力量在於:她知道假如雇用任何其他人,他們終究會厭倦而離開,任由她自生自滅,但魯比不會扔下她不管。

隻有等晚飯後,碗碟都洗完放好,她們才能歇一口氣。隨後,艾達和魯比就坐在門廊上,艾達會趁著餘光朗讀,直到天黑。書和書裡的內容對魯比來說都很新鮮,所以,艾達覺得應該從頭開始。她向魯比解釋瞭什麼是希臘人之後,就從荷馬開始朗誦。她們通常每天晚上念十五到二十頁。等天黑到沒法看得清字,空氣變得幽藍,仿佛在薄霧下凝結起來,艾達就合上書本,懇求魯比講自己的故事。過瞭幾個星期,她終於拼湊出魯比大致的人生經歷。

按照魯比的說法,她是在貧困中長大的,每次燒飯用的油,少得好像就是用豬肉皮在煎鍋上抹瞭一下。她感到膩煩透瞭。她從來沒見到過母親,她父親叫斯托佈洛德·休斯,是當地臭名昭著的流氓癟三。他們住在爛泥地的棚屋裡,比有屋頂的豬圈好不瞭多少,房間很小,怎麼看都像是個臨時的住處,跟吉卜賽大篷車唯一的區別是沒有輪子和地板。她睡在一個狹小的高臺上,實際上就是一塊擱板。她有塊舊褥子做床墊,裡面塞滿瞭曬幹的苔蘚。他們沒有天花板,隻能看見交疊的屋頂木板背面橫七豎八的幾何圖形。魯比經常在早晨醒來時,發現被子上積瞭一英寸厚的雪,像篩過的面粉一樣,被風從木板邊緣彎曲的縫隙間吹進來。在這樣的早晨,魯比發現小木屋還是有一大好處——隻要用幾把細樹枝生火,屋裡很快就能暖和起來。但是,斯托佈洛德造的煙囪實在是個敗筆,出煙太慢,簡直能在屋裡做熏火腿。除瞭最糟糕的天氣,她情願在屋後的涼棚下面做飯。

然而,盡管棚屋又狹小又簡陋,斯托佈洛德仍然沒心思修理。要不是帶著個女兒不方便,他住在樹洞裡倒是挺快活。按照魯比的猜測,一個有記憶的動物,便是她父親對自己的最高褒獎瞭。

魯比長大到一定年紀,就得自己養活自己,依照斯托佈洛德的看法,她蹣跚學步之後,就應該能夠照顧自己瞭。魯比尚在孩提時期,就開始在樹林裡覓食,到沿河農場的好心人傢裡討飯。魯比最美好的童年回憶是,有一回,她沿著河邊小路往上遊走,去薩莉·斯萬戈傢喝一碗白豆子湯,在她回傢的路上,睡衣被小路邊一棵黑刺李的荊條鉤住瞭——好幾年來,她即使在白天也穿著睡衣。那天下午沒有一個人經過,這根刺足有雞爪那麼長,她自己沒辦法解開來。片片亂雲飄瞭過來,天色暗下來,像一盞即將熄滅的燈。然後,天就黑瞭,那是五月的朔日,沒有一點月光。四歲的魯比,一整個晚上就這樣被拴牢在黑刺李樹旁。

那些黑暗的時光,對她來說仿佛上帝的啟示,從未離她遠去。河岸邊的薄霧中,寒意彌漫,她記得自己渾身發抖,哭瞭一陣子後,大聲喊著救命。她害怕被冷山上跑下來的豹子吃掉,它們一眨眼的工夫就會把孩子叼走。這是她聽斯托佈洛德的酒友們說的,聽他們的口氣,仿佛山裡到處都是饑腸轆轆的野獸——野熊正在覓食,狼群正在漫遊,都對小孩的肉饞涎欲滴。深山裡還充滿瞭孤魂野鬼,它們變化出各種形象,個個都很可怕,它們會把你抓起來,把你帶到地獄裡去,天知道你會遭什麼罪。

她聽切羅基老婆子們講過,食人魔生活在河裡,吃人肉,它們會在破曉時分把人們抓走,拖進水裡。小孩是妖怪最喜歡的食物。它們每抓走一個孩子,就在原來的地方留一個影子——跟本人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會走路也會說話,卻沒有真正的生命。七天過後,影子就枯萎凋亡瞭。

黑夜仿佛召喚出一切恐懼,年幼的魯比就這樣坐瞭一會兒,一邊啜泣,一邊冷得發抖,直到最後她幾乎無法呼吸。她似乎感到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排著隊,來捕食弱小無助的自己。

可後來,黑暗中有個聲音跟她說話,好像是從湍流不息的河水中傳來的,但不是什麼食人魔。那似乎是某種大地或天空的溫柔力量,似乎是一個動物精靈,一個把她護在羽翼下的守護神,它將從此刻起一直關心她的福祉。她記得樹枝間透出的天空中的全部星相,那個平靜的聲音說的每一個字都直抵她的內心深處,安慰著她,保護著她,陪她度過整個夜晚。盡管穿著單薄的睡衣,她停止瞭發抖,也不再抽泣。

第二天早晨,一位漁夫把她解救下來,她走回傢,沒有跟斯托佈洛德提起一個字。他也沒有問她去哪裡瞭。然而,那個聲音依然在她的腦海中回響,從那天晚上開始,她就像出生時臉上帶著胎膜的人一樣,能知道一些別人永遠不知道的事情。

魯比漸漸長大,父女倆就靠她種的一小塊地過活,幸虧這塊地還沒有陡到無法耕種。至於斯托佈洛德,他總是在別處快活,經常接連失蹤好幾天。他曾經走瞭四十英裡地去參加某個派對。甚至聽到哪裡有舞會的風聲,他都會帶著小提琴一路趕過去,盡管他隻能拉出幾個不走調的音,魯比又會好幾天看不見他。假如沒有那一類娛樂活動,斯托佈洛德就會去樹林裡,據他說是打獵,但他隻偶爾帶回一隻松鼠或土撥鼠來燉著吃。他從來沒有野心打一頭鹿,所以嚙齒動物稀少時,他們就吃魯比采集的栗子、大黃、商陸和其他野果,因此,可以說他們大部分食物是樹林裡的堅果和漿果。

即便斯托佈洛德嗜酒如命,也沒能使他成為一個農夫。他不會自己種玉米,隻會等玉米成熟時,挑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背著粗麻袋出去偷玉米。他用偷來的玉米蒸餾出一種濃稠的黃色烈酒,他的夥伴們都說這酒的烈度和後勁無與倫比。

他吊兒郎當地做過一次雇工,結果變成瞭一場慘劇,這是他唯一為人所知的一次工作經歷。住在河下遊的一個人雇他幫忙清理一塊新墾地,準備來年春天播種。大樹都已經伐倒瞭,橫七豎八地躺在樹林邊上。那個人想讓斯托佈洛德幫他把樹燒掉,他們先是燃起瞭熊熊大火,再從倒下的樹上砍下樹枝,這樣就能把樹幹滾進火堆裡,斯托佈洛德突然意識到活比他料想的重多瞭。於是,他把襯衫袖子放瞭下來,扭頭朝路上走去。那個人隻好獨自幹活,用拖木鉤吃力地把樹幹滾進火中。他站得離火很近,幾根燃燒的木頭滾瞭下來,把他的一條腿牢牢壓住,他使盡渾身力氣也無法掙脫,就扯起嗓子喊救命,直到把喉嚨都喊啞瞭。火勢繼續蔓延,直到最後,他不願意被燒焦,就拿伐樹的斧頭,齊膝砍斷瞭自己的腿。他從褲腳管上撕下一條佈,把流血的傷口紮牢,插進一根棍子絞緊,然後把一根分杈的樹枝削成拐杖,拄著走回傢。他活瞭下來,但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

許多年過去瞭,斯托佈洛德從那個人屋前的路上經過時都提心吊膽的。讓他感到萬分沮喪的是,那個釘著木腿的人心懷怨恨,指不定哪天會從門廊上朝他開上一槍。

魯比直至幾乎長大成人,才忍不住好奇,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才會嫁給斯托佈洛德那種男人。但是,她母親的影子似乎早就從他的腦海中抹得一幹二凈瞭。當魯比問起母親的樣子時,斯托佈洛德說已經不記得瞭。我甚至想不起她是胖是瘦,他說。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戰爭的狂熱剛開始幾天,斯托佈洛德就參軍瞭。有一天早晨,他騎著傢裡的老騾子去打仗,從此以後,魯比再也沒有他的音訊。留給她的最後記憶是,他沿著大路擠在人群中絕塵而去,靴子上方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她猜斯托佈洛德沒有打多久的仗。他肯定第一次上戰場就死瞭,或者做瞭逃兵,永遠消失瞭,魯比聽跟他同一個軍團的人說——那個人一條胳膊被打斷瞭,回到瞭傢鄉——夏普斯堡戰役之後,斯托佈洛德就失蹤瞭。

無論他命運如何,是背後中瞭一顆米尼彈,還是匆忙逃去瞭西部,他離開後,魯比陷入瞭孤立無援的境地。沒有騾子,她甚至再也不能耕種那些貧瘠的田地,隻能徒手用一把單片犁和一把鋤頭,開辟瞭一個小小的菜園。

戰爭第一年,她生活得十分艱辛。不過,斯托佈洛德至少留下瞭那把舊滑膛槍,他以為空手參軍的話,也許有機會得到更好的武器。到瞭冬天,魯比拿著這把老古董——它更像火繩槍,而不是新式的步槍——打野火雞和鹿,像印第安人一樣,把鹿肉切成薄片,在火上炙烤。斯托佈洛德拿走瞭傢裡唯一的小刀,所以她用自制的刀子切肉。她用來制刀的材料是廢舊橫鋸的斷片,主要工具是一把錘子。她在火上加熱瞭鋸片,用路上撿來的一根彎曲的馬掌釘,在熱鐵上劃出刀的形狀。當金屬冷卻後,她用錘子把劃痕外多餘的部分敲掉,將刀刃和把手上的毛刺磨平。她用蘋果樹粗枝上鋸下來的一截木頭做手柄,仍用錘子敲進幾根用碎銅片做的鉚釘。最後,她用一塊滑膩的鵝卵石把刀刃磨鋒利。她的手工制品看上去很粗糙,但用起來跟買來的刀一樣順手。

回首過去的人生,她引以為豪的是,十歲的時候,她就對山區方圓二十五英裡以內的風物瞭如指掌,就像菜農熟悉田壟裡的豆秧一樣。還有後來,她還沒長成個姑娘時,就徒手痛毆瞭幾個狹路相逢的男人,至於細節她不願意說。

她認為自己今年二十一歲,但她並不確定,因為斯托佈洛德不記得她出生的年份和日期,他甚至想不起她降生在哪個季節。她倒不是想要辦個生日派對,歡慶是她的生活中所匱乏的,因為謀生艱辛,她得把註意力都集中在其他地方。

[1] 英國作傢狄更斯(1812—1870)的小說作品。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