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滿意足

秋天大部分時間,艾達和魯比都忙著收獲蘋果。蘋果全都沉甸甸的,需要采摘、削皮、切片、榨汁。在外面的樹林裡處理果實,是一件幹凈而愉快的工作。蔚藍的晴空萬裡無雲,空氣幹燥。即便是中午,陽光也稀疏傾斜,單從光線角度來看,人們也知道年末將近瞭。每個清晨,野茅草葉上白露未晞,她們就扛著梯子來到蘋果園。她們把梯子架到樹枝上,爬到樹枝間,往麻袋裡裝蘋果,梯子隨著被她們壓彎的樹枝搖晃。裝滿所有的麻袋後,她們就把馬牽進果園,讓馬拉著爬犁拖走麻袋,倒空後重新開始采摘。

摘蘋果的活不像割幹草那麼累,艾達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腦海中隻浮現出一幅寧靜的畫面——一隻紅蘋果或黃蘋果掛在低垂的樹梢,背後是深藍色的天空,她掌心向上伸出手,卻沒有碰到蘋果。

很長一段時間,艾達和魯比每頓飯都吃蘋果,或油炸、或燉煮,或者做成餡餅、沙司。她們還把蘋果切片曬成果幹,放進佈袋裡之後掛在廚房的天花板下面。一天,她們在院子裡點起火,架上一口黑鍋煮蘋果醬。當她們站著用鏟子攪蘋果糊的時候,艾達看著巨大的鍋子,腦海中出現瞭《麥克白》裡女巫攪拌魔湯的情景。煮好的蘋果醬十分濃稠,因為添加瞭香料和紅糖而呈現出舊馬具的顏色,她們用瓦罐將蘋果醬密封起來,足夠吃上一年。她們挑出略微腐爛和落在地上的蘋果,榨出已經在發酵的蘋果汁,剩下的蘋果渣用來喂豬,魯比說這樣豬肉會更香。

蘋果汁已經變成瞭多少值點錢的蘋果酒,因此魯比特地找瞭一天下午出門去做交易。她聽說河下遊一個叫亞當斯的男人宰瞭一頭牛,就帶上兩壺蘋果酒,想看看能換多少牛肉。她給艾達留下兩件任務:她們先前清理瞭下坡一塊荒廢的田地,現在要把清理出的樹枝燒掉;此外還要按照魯比教她的方法,把六段老舊的黑橡木樹幹劈成柴火,樹幹是她們在田邊的高草叢中發現的。這是上手伐木工作的好辦法,她們很快就要上山,砍伐一棵山核桃木或者橡樹,把樹枝斫去,綁上鏈條讓馬拉回傢,然後截成段、劈成柴。艾達懷疑她們是否有力氣幹這樣的活,但是,魯比詳細地論證這不需要使用蠻力,隻要不緊不慢、有耐心、掌握節奏,拉鋸、放手,等待鋸子另一頭的人拉過去,然後再拉回來,避免卡住。主要是別強迫自己,魯比說,要掌握一種節奏,能夠持續地做下去,完成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保證第二天能從床上爬起來,繼續幹下去,既不要多,也不要少。

艾達目送魯比一路走去,決定先劈柴,下午冷的時候再烤火。她從花園走向工具房,找到一把大槌和一把楔子,拿著它們來到下坡的田地裡,繞著橡木在齊腰高的草叢中踩出一圈空地,好有地方可以幹活。那幾段原木臥倒在地,每段的長度超過兩英尺。兩三年前雇工把樹伐下來之後,這些木頭就被人遺忘在瞭這裡,顏色已經發灰。魯比提醒過她,幹木頭可沒有新鮮的濕木頭那麼容易劈開。

艾達試著把圓柱形的木頭豎起來,它們沉重得像是被大地攥著似的。等木頭都立瞭起來,艾達發現,像她拇指那麼大的亮閃閃的黑色鹿角蟲正在腐爛的樹皮上挖洞。她按照魯比教的方法幹活,首先檢查一下截面有沒有裂縫,接著把楔子插進去,慢慢移動,不用蠻力,再掄起七磅重的大槌,讓它落下來,在重量、地心引力和角度神奇的綜合作用下,一下子劈開原木。她喜歡把楔子砸進去一半,然後停下來傾聽爆裂之前、縫隙持續擴大的幾秒鐘裡裂帛般的響聲。除瞭錘擊的聲音,工作的過程很平靜。木頭堅硬的質地加上大槌的重量使工作節奏變得緩慢。艾達花瞭一個多小時劈好瞭所有的木頭,隻有一根木頭因為長過粗大的樹枝,紋理復雜難以處理。她把每截木頭都劈成八大片柴火,地上總共堆瞭大概四十片柴,等著運到房子裡燒火。她產生瞭很大的成就感,卻馬上意識到這些柴爿隻夠燒四五天。於是,她開始計算整個冬天大致需要多少柴火,但她很快停瞭下來,因為數量實在高得嚇人。

艾達肩膀和後背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浸透瞭,頭發濕答答地黏在脖子上。她走到房子邊上,用長柄勺喝瞭兩口泉水,隨後摘下帽子,往頭發上澆瞭兩勺水,再把頭發擰幹。她打濕瞭臉頰,用手抹瞭一下,然後用衣袖把臉擦幹。她走進屋裡,拿起便攜書桌和筆記本,出來坐在太陽下的門廊邊緣,把身上曬幹。

艾達用鋼筆蘸瞭蘸墨水,開始給查爾斯頓的表姐露西寫信。周圍幾乎一片寂靜,隻有她寫字時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我相信,假如我們在市場街碰到,你肯定認不出我瞭;況且,我現在外表欠缺優雅、衣著寒酸,你就算看見我,也未必願意搭理我。

我現在坐在門廊的臺階上,在膝頭寫著這封信。身上穿的一件舊印花女襯衫因為劈橡木被汗水濕透瞭,我的草帽邊沿和頂部已經散掉瞭,所以每一根稻草都豎瞭起來,就像我們很久以前躲在裡面等待暴雨停歇的草垛一樣(你還記得嗎?)。我握著鋼筆的手指黑得好像馬鐙的皮帶,是剝掉核桃難聞的外層果肉時染黑的,我食指的指甲像斧刃一樣參差不齊,需要銼一下。雕著山茱萸花的銀手鐲在我腕部黑色皮膚的襯托下顯得亮閃閃的。秋意已濃,無論寫什麼都像是一曲挽歌。我現在正在休息,等著衣服幹透,然後再去燒掉那一堆樹枝。

自從爸爸去世後,我已經無法盡述幹過多少這樣的粗活瞭。這一切改變瞭我。僅僅幾個月的勞動竟然能造成身體上這樣大的變化,實在是令人驚異。整天待在戶外,使我變成硬幣一樣的棕色,手腕和前臂變得強健。在鏡子裡,我看見一張比以往更堅毅的臉,顴骨也更瘦削瞭。我覺得,這張臉上時而還會浮現出一種新的表情。田裡勞作的時候,有一些短暫的時光,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任何想法都不會掠過腦海,盡管我能敏銳地感知周圍的一切。假如有烏鴉飛過,我會註意到它所有的細節,卻不會為它的黑色尋找類比。我知道它不屬於任何類別,不是什麼隱喻。任何事物都是獨一無二、無與倫比的。我相信那些時刻是我新面貌的根源,你從未在我身上看到過這樣的情緒,因為我猜想這是近似滿足的表現。

她又瀏覽瞭一遍信件,覺得挺古怪的,而且她沒有提起魯比,留下隻有她一個人的印象未免有些虛偽。她打算晚些時候再潤色一下,就把沒寫完的信放進書桌的蓋子裡。她拿瞭一把長柄草耙、幾根火柴、一條披巾、《亞當·比德》第三卷和一把椅腿鋸短的直背小椅子,然後帶著這些東西走到那堆樹枝旁邊。

前一個月,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她和魯比都在用長柄鐮刀、鉤刀和弓鋸幹活,砍下來的樹枝隨處掉在地上。鋪在地上的黑莓藤、高草、大塊的短葉松木和漆樹枝在太陽底下曬瞭好幾個星期,現在已經十分幹燥。艾達用耙子把樹枝攏在一起,等她幹完之後,堆起來的樹枝就像一個玉米垛,空氣中充滿瞭枯枝敗葉的氣味。她把一些枯葉球和爛樹枝踢到柴堆邊緣,並將它們點燃。大火燃燒起來的時候,她拉過那把矮椅子,坐在暖和的火堆邊,讀起瞭《亞當·比德》,但書看得並不順暢。她無法集中註意力,不得不時常站起來,用耙子背面撲滅躥出來點燃瞭田裡殘餘根莖的火舌。每當火堆燒平,她又得耙攏樹枝往高處堆,每次的直徑都比先前減少一點。天色將晚的時候,柴垛在野地裡堆成高聳的圓錐形,火焰升騰而起,好像她在一本關於南美洲的書裡看到的火山爆發畫面的微型模型。

所以,她認為工作是自己不能專心看書的理由。不過她也已經對亞當、赫蒂還有其他人失去瞭耐心,要不是這套書花瞭很多錢,早就打算扔到一邊瞭。她希望故事裡所有人都更豪爽豁達,不要受到周圍環境的束縛。他們需要更廣闊的視野和更大的活動范圍。去印度吧,她指點著他們,或者去安第斯山脈。

她用一根蓍草莖當作書簽,合上書放在膝頭。她懷疑,當自己到瞭一定的年齡,或者有瞭某種心態,人生便已經有瞭確定的路線,她讀的東西也就不再強大到能改變自己生活的方向,那時,文學也許會失去某些興味。

艾達身邊有一棵翼薊。她記得自己揮起鐮刀時繞過瞭它,因為她十分喜愛這朵拳頭大小的紫花,但是它現在已經幹枯,變成瞭銀白色。艾達伸手掰開花冠,想著,既然世界上每個細小的地方似乎都是某種生靈的棲身之所,那她倒要看看薊花裡面居住著什麼。微風很快吹走瞭花瓣,粘在她被煙熏黑的衣服和頭發上。她找到一隻螃蟹似的兇巴巴的小東西,比針尖大不瞭多少,孤獨地居住在幹枯的花冠中。它用幾條後腿抓住一根細小的花瓣,在面前揮舞著一對小鉗子,似乎打算恐嚇別人。她呼地一下吹走瞭薊花閃亮的花瓣和無名的小生物,看著它們隨風飛騰而起,就像死者的靈魂那樣消失在天空中。

艾達剛生好火開始讀書時,陽光還很明亮溫和,天空從白色的地平線到藍色的穹頂均勻漸變,讓她聯想起某些水平欠佳的風景畫。可是現在,夜色已經籠罩瞭樹木繁茂的山坡和草地。天空呈現出色彩柔和的條狀和旋渦,整個西天看上去就像她日記本的大理石紋襯頁。加拿大雁排成“人”字形,鳴叫著往南飛過天空,尋找過夜的地方。一陣微風吹過,拂動著菜園裡稻草人的裙子。

沃爾多已經在牲口棚門口等待著,並且很快就會大聲叫喚,讓人來給它擠奶。於是艾倫離開椅子,把母牛牽進畜欄,給它擠奶。空氣潮濕且無風,隨著天色漸晚而轉涼。母牛扭過頭看人擠奶,呼吸間哈出霧氣,聞起來好像濕草。艾達拉著它的乳頭,看著牛奶擠出來,聽著牛奶註入提桶時聲音的變化,一開始尖聲沖到桶壁和桶底,然後是淅淅瀝瀝的低音。奶牛粉紅色的乳頭,越發襯托出她的手指黝黑。

艾達把牛奶放進冷藏室後回到瞭田地上,火堆還在緩慢地燃燒,漸漸化為灰燼。盡管隨它燒一個晚上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但艾達不想這樣做。她希望魯比從路上回來的時候,能看到她忙瞭一個下午之後依然渾身煙灰地堅守崗位。

空氣中有一絲涼意,艾達披上瞭圍巾。她估計過不瞭幾天,傍晚就會變得很冷,日落時分即便裹著毯子也沒法坐在外面。草地裡滿是露水,她彎下腰從扔下書的地方撿起《亞當·比德》,在裙子上擦瞭擦封面,走過去用耙子撥瞭撥火堆,頓時火星四射飛向天空。在田野邊緣,她撿起掉下來的山核桃枝和幹枯的短葉松枝,將它們扔進火裡,火堆很快旺瞭起來,溫暖瞭更大范圍的空氣。艾達把椅子拉近,伸出手烤火。她眺望著山脊線深淺不一的黑影,看著它們如墨色漸淡隱入遠方。她仔細諦視看天空,等待著天色漸深至靛藍,在西方低低的天際,兩顆行星會先亮起來——一顆是金星,另一顆她猜是木星或土星——迎接繁星閃爍、令人頭暈目眩的夜空。

傍晚時分,她記下瞭太陽沉入地平線的地方,接連好幾個星期,她一直在記錄山脊上的日落點。她看著太陽往南偏移,白晝消逝得越來越早。假如她決定在佈萊克谷住到老死,可能就會在山脊上豎起兩座塔,標志出太陽落山點一年之中來回移動的南端和北端。她擁有太陽全年落山點的整段山脊,這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情。人們隻需要在十二月和六月記錄下太陽兩端的落點,這時候太陽剛走完一段路線,即將折返進行又一輪季節交替。可是轉念一想,她覺得根本不需要高塔,隻需要清除折返點的一些樹木,就能在山脊上作出標記瞭。年復一年帶著期盼看見太陽落到標記附近,到瞭特定的某一天正好落進凹槽,然後又從那裡升起,沿著它原來的路線折回,這將帶來不少樂趣。隨著時光流逝,看著這一切反復發生,歲月便似乎不是一個糟糕的線性進程,而是循環往復的。這樣的跟蹤記錄能確定一個人的位置,仿佛在說:此時,你在此地,就在這個地方。如果你的問題是:我在哪裡?也許這就是答案。

太陽下山後很久,艾達仍然坐在火堆旁等魯比回來。金星和土星的光芒照亮瞭西方的天空,隨後便隱沒在地平線之下,接著,一輪圓月升瞭起來。艾達聽見樹林裡一陣響動,是踏在落葉上的腳步聲,還有人在竊竊私語。出於本能,她從泥地上拿起耙子,走到火光之外觀望著。田地邊上有影子在移動,艾達退到瞭黑暗更深處,將耙子舉在面前,五根銳利的耙齒對準發出響動的地方。然後,她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嗨,艾達·門羅小姐,那聲音很柔和。

無論她的姓還是名,都是以她父親很討厭的發音方式喊出來的。他曾經不厭其煩地糾正過別人,“艾”的發音要飽滿,“門羅”的重音在第二個音節,他總是這麼說。但經過這個夏天,艾達放棄瞭強迫別人改變自然而然的語言習慣,學會成為那個聲音所稱呼的“艾達·門羅”——拖長的“艾”,重讀“門”。

——你們是誰?她說。

——是我們。

斯托佈洛德跟一個夥伴走瞭出來,火光照亮瞭他們。斯托佈洛德的左臂彎裡夾著小提琴和琴弓,另一個人肩上扛著一把做工粗糙的班卓琴,並且像人們經過邊境時出示身份證明一樣,把琴向前挺出。兩個人對著熊熊的火焰,都瞇起瞭眼睛。

——門羅小姐,斯托佈洛德又叫瞭一聲,隻有我倆。

艾達走得離他們近瞭一些,一隻手搭在前額,擋住火光。

——魯比不在,她說。

——我們就是隨便來看一下,斯托佈洛德說,假如你不介意有人陪伴的話。

他和另外那個男人放下樂器。斯托佈洛德在艾達椅子旁邊的地上坐下,她把椅子拉遠一些,保持適當的距離,然後也坐瞭下來。

——再給我們找些木頭,把火燒得旺一些,斯托佈洛德對拿班卓琴的男人說。

那人一言不發地走到黑暗的樹林邊緣,艾達聽見他撿起樹枝,把它們拗成能燒火的長度。斯托佈洛德在外套底下摸索瞭一陣,拿出放在口袋裡的一品脫小酒瓶,裡面裝滿瞭棕色的烈酒。玻璃瓶上滿是刮痕和指印,磨損得幾乎不透明瞭。他拔掉瓶塞,把瓶口放在鼻子底下,然後將瓶子對著篝火,透過威士忌酒液看著火光,再呷上一小口。他輕輕吹瞭兩聲口哨,一聲高,一聲低。

——這酒對我來說好得有點過分,但我還是會把它喝掉,他說。

他喝瞭一大口酒,然後用大拇指把瓶塞按回去,把瓶子放到一邊。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你瞭,艾達說,你還好嗎?

——一般吧,他說,像逃犯一樣生活在大山裡可沒多少樂趣。

艾達想起那個囚犯隔著監獄的鐵欄講的故事。她給斯托佈洛德復述瞭一遍,想要警告他等待亡命之徒的將是什麼,但他已經知道這個故事瞭。它已經在這個縣流傳瞭好幾遍,一開始是新聞,後來變成瞭軼事,最後就成瞭傳奇。

——蒂格那夥人就是劊子手,斯托佈洛德說,尤其是當他們人多勢眾的時候。

那個拾柴火的人回到火光裡,把一些折斷的樹枝扔進火堆,又跑進樹林好幾趟,撿來更多柴火堆起來備用。那個人幹完活,便在斯托佈洛德身邊的地上坐下。他既不說一句話,也不看艾達一眼,而是身體稍稍偏離火堆,這樣他就能盯著斯托佈洛德。

——你的同伴是誰?艾達問。

——他是斯萬戈傢的兒子,或者是潘哥兒傢的。他有時這麼說,有時又那麼說。無論哪一傢人都不認他,因為他頭腦有點癡呆,但在我看來,他長得有點像潘哥兒傢的人。

那人長著一顆與身材極不相稱的大圓腦袋,上帝把裡面的腦子造得那麼小,仿佛是在開玩笑。盡管據斯托佈洛德說,他已經年近三十,但人們依然叫他男孩,因為他連最簡單的問題也無法理解。對他來說,這個世界沒有先後次序、前因後果,也沒有先例可循。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因此每一天都充滿瞭奇跡。

他是個肥胖柔軟的傢夥,臀部寬闊,仿佛是用玉米粉和肥肉喂養長大的。他有母豬一樣的乳房,從襯衫敞開的前襟耷拉下來,當他走路時它們不停地搖擺著。他的褲管塞進瞭靴子,松松垮垮地蓋在上面,他的小腳幾乎撐不住自己的體重。他的頭發近乎白色,皮膚稍微發灰,所以他給人的整體印象,就像一隻裝滿餅幹和香腸肉汁的瓷盤。他在世上沒有別的本領,最近才被發現有演奏班卓琴的才能,除此之外,他唯有溫和善良的秉性,隻會睜著柔和的大眼睛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假如這也算是一種天賦的話。

斯托佈洛德講述瞭他們湊到一起去的經過,男孩毫不關心他說瞭些什麼,似乎既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成為討論的話題。據斯托佈洛德的說法,潘哥兒長大的過程有點隨意。大傢都覺得他是個廢物,因為他腦子稀裡糊塗,也沒有人能強迫他勞動。差遣他幹的活太累,他就一屁股坐下。用鞭子抽他,他也毫不畏懼,仍然一動不動。因此,他早早就被趕出傢門,一直在冷山裡東遊西蕩,熟悉瞭山上每一道罅隙、溝壑。他有啥就吃啥,無論蛆蟲還是野味,他都不挑食。他不在乎白天黑夜,若是夜裡有皎潔的月光,他就幹脆隻在晚上出來活動。夏天,他睡在鐵杉和香脂樹下芬芳的枯葉堆裡;陰雨綿綿下個不停的時候,他就在突出的巖石底下躲雨。冬天,他學著蟾蜍、土撥鼠和熊的方法,找一個山洞做窩,寒冷的月份幾乎不再活動。

結果潘哥兒十分驚奇地發現,逃兵們在他的山洞裡住瞭下來,於是他就跟他們混在瞭一起。他很喜歡小提琴曲,因此跟斯托佈洛德特別要好。在他的眼裡,斯托佈洛德學識高深,是一位天才和先知。有時,斯托佈洛德拉起弓弦演奏,潘哥兒就會跟著一道唱起來,但他的嗓音好像在吹鴨哨。被別人喝止之後,他便爬起來,跺足跳起一支神秘的舞蹈,古代凱爾特人跟羅馬人、朱特人、撒克遜人、盎格魯人和不列顛人打瞭幾次敗仗後,也許就會表演這樣的痙攣抽搐式舞蹈。男孩手舞足蹈地跳著,直到筋疲力盡、汗珠四濺,然後他便跌坐在山洞佈滿塵土的緊實地面上,仔細聆聽小提琴曲,鼻子隨著空中的音樂旋律起伏,好像看著一隻蒼蠅在盤旋。

斯托佈洛德會拉出一串音符,一遍又一遍重復這個旋律,過瞭一段時間,音樂就會像符咒一樣迷住潘哥兒的心靈。潘哥兒喜歡斯托佈洛德的演奏給他的感覺,因此癡迷著小提琴和小提琴手。他開始跟著斯托佈洛德四處轉悠,就像搖尾乞食的獵犬一樣忠誠。晚上,在逃兵們的山洞裡,他會醒著躺在那裡,等待斯托佈洛德睡著後就爬過去,緊靠他弓起的後背躺下。斯托佈洛德在黎明醒來時,會用帽子抽打男孩,把他趕到適當的距離以外。接著,男孩會盤腿坐在火邊凝視著斯托佈洛德,仿佛隨時都會發生奇跡。

斯托佈洛德是在一次“突襲”中弄到潘哥兒的班卓琴的。“突襲”是山洞裡的逃兵們給最近養成的習慣遮羞的專用語,富裕的農民隻要稍微得罪過他們中間某個人,就會遭到他們的搶劫。十年前的怠慢也會成為借口:當你走在泥濘的路上,有人跑過去時,泥水濺到瞭你;有人從店鋪出來,擦肩而過時撞到瞭你的胳膊,卻沒有一句道歉;有人雇你幹活,卻克扣你的酬金,或者對你頤指氣使,讓你覺得低人一等。任何斥責、誹謗、譏諷,無論年代有多久遠,都可以作為借口。現在正是算賬的最好時機。

他們洗劫瞭一個姓沃克的人傢裡。他是本縣少數幾個紳士之一,一個領頭的大奴隸主,而單單這一點就惹到瞭山洞裡的那群人。他們的基本觀念最近發生瞭轉變,開始譴責是黑人奴隸主導致瞭戰爭,帶來瞭各種麻煩。再加上很久以來,沃克一直目空一切,自認高出所有人一等,是個飛揚跋扈的混蛋,那些住在山洞裡的人決定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傍晚,他們下山來到農場,把沃克和他老婆綁在樓梯欄桿上,輪流扇沃克的耳光。他們搜索瞭外面的庫房,洗劫瞭所有能輕易找到的食物——火腿、豬中段肉、大量醃制食品、一袋袋面粉和粗玉米粉。他們從房子裡搶走瞭一張紅木桌子、銀餐具和銀燭臺、蜂蠟制的蠟燭、一幅從餐廳墻上拿下來的華盛頓將軍油畫肖像、英國制造的瓷器、田納西的窖藏烈酒。後來,他們就用這些戰利品把山洞裝飾起來。華盛頓的肖像放在壁龕裡,蠟燭插在銀燭臺上。餐桌上放著韋奇伍德[1]瓷器和銀質餐具,盡管他們中間很多人這輩子都隻用葫蘆和牛角做的瓢盆吃過飯。

然而,不知為何,斯托佈洛德在沃克傢搶劫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潘哥兒的班卓琴是他唯一的戰利品。琴是他從沃克傢一間工具房的鉤子上取下來的,看上去有點醜陋,圓形的琴身不是很對稱,但琴頭是貓皮做的,琴弦是羊腸線做的,音調優美圓潤。他隻扇瞭沃克一記耳光作為報復,多年以前他喝醉酒坐在路邊一根木頭上,徒勞地想用小提琴拉出曲子來,卻無意中聽到沃克說他是傻瓜。我現在小提琴拉得可好啦,斯托佈洛德打完沃克已經通紅的臉頰後說道。回想起來,那次對沃克的洗劫令他不安。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會遭到報應。

回到山洞裡,斯托佈洛德把班卓琴給瞭潘哥兒男孩,教給他自己所知道的一點技法:怎樣擰動琴栓調音,怎樣用拇指和食指彈奏,有時掃弦,有時像橫斑貓頭鷹抓野兔一樣,猛地勾弦。男孩顯然有驚人的天賦,並且衷心渴望給斯托佈洛德的小提琴提供適當的伴奏,他毫不費勁就學會瞭彈奏,就好像學習打鼓一樣輕松。

那次突襲之後,他和潘哥兒除瞭沉迷音樂,幾乎無所事事。他們有沃克的好酒喝,除瞭偷來的果凍什麼都不吃。他們隻有喝醉瞭無法演奏時才肯睡覺,連洞口都很少去,甚至不知道白天黑夜何時降臨。正因為如此,潘哥兒男孩對斯托佈洛德的所有曲目瞭如指掌,他們成瞭二重奏組合。

魯比終於回來瞭,她隻帶瞭一小塊包在紙裡的血淋淋的牛腩,還有一壺蘋果酒,因為亞當斯願意給的牛肉比她想要的少得多。魯比站在那裡,看著她父親和男孩,一言不發。她的眼圈發黑,趕路時紮起來的頭發松瞭,披散在肩頭。她穿著墨綠和乳白相間的羊毛裙、灰色的毛衣,戴著一頂灰色男式氈帽,緞帶上插著一根小小的主紅雀羽毛。她把那個紙包托在手上,輕輕掂瞭掂重量。

——還不到四磅重,她說著把牛腩和酒壺放在地上,走進房子拿來四個小玻璃杯,還有一個裝著鹽、糖、黑胡椒粉和紅辣椒粉混合物的杯子。她打開紙包,把混合物塗在牛肉上醃制,然後把牛肉埋在篝火的灰燼裡,忙完之後,她坐到艾達身邊的地上。裙子早就臟兮兮的瞭,就算她坐在塵土裡也不會再臟到哪裡去。

牛肉在燒烤的時候,他們都喝瞭一點蘋果酒。隨後,斯托佈洛德拿出小提琴,搖瞭搖聽裡面響尾蛇的聲音,然後用下巴夾住,運弓拉出一個音符,擰瞭一下琴栓。他這樣做的時候,男孩坐瞭起來,抓起琴演奏出一連串悅耳的樂句。斯托佈洛德拉瞭一個小調,但曲調依然輕快活潑。

等他調好音後,艾達說,哀傷的小提琴。

魯比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我父親是這麼叫的,總是充滿諷刺的口氣,艾達解釋道。她接著說,跟一般的牧師不同——他們是把小提琴曲視作罪惡來反對,認為這種樂器本身就是魔鬼的盒子——門羅是從審美出發輕視小提琴的。他的評價是,所有的小提琴曲調聽起來都差不多,而且都有一些古怪的名稱。

——這就是我喜歡小提琴的原因,斯托佈洛德說。他又調瞭一會兒音,然後說,這是我的一支曲子,名字叫《醉黑奴》。曲調迅疾不穩,充滿回旋和切分音,左手的動作很少,但運弓的胳膊瘋狂地運動,好像一個人用力趕走繞著腦袋飛的鹿虻。

斯托佈洛德演奏瞭好幾首自己創作的曲子。總體而言,它們都是古怪的樂曲,節奏倒也激烈,但很多都不適合跳舞,而就魯比所知,小提琴曲隻有這一種用途。艾達和魯比坐在一起聽,魯比拉起艾達的手握著,心不在焉地褪下艾達的銀手鐲給自己戴上,過瞭一會兒又戴回到艾達手腕上。

斯托佈洛德改變瞭調子,並在演奏前大聲報出曲名。艾達和魯比漸漸開始懷疑,她們聽到的所有曲子集合起來形成瞭他在戰爭年代的某種自傳。曲子有以下這些:《觸摸大象》《我以槍桿為枕》《推彈桿》《爛醉六夜》《酒館之戰》《別賣掉它,送掉它》《剃刀傷痕》《裡士滿的女士們》《別瞭,李將軍》。

這一系列曲子的結尾,他演奏瞭一首名叫《以石為床》的小提琴曲,旋律中主要是擦刮聲,速度中等、韻律迂回曲折,小節之間充滿徘徊、猶疑。除瞭某一刻,斯托佈洛德揚起頭唱瞭三遍曲名,全曲沒有歌詞。潘哥兒男孩知趣地隻伴以微妙的和弦和琶音,用拇指和食指肉最多的部分撥動琴弦降低音量。

盡管曲子很粗鄙,艾達卻被感動瞭。她相信,這比她從船塢街到米蘭的歌劇院裡聽過的所有歌劇都更動人,因為斯托佈洛德演奏時完全相信音樂是實在的,能夠引導一個人走向更好的生活,讓人有朝一日感到心滿意足。艾達希望能像玻璃幹版照相一樣拍攝下聽到的音樂,這樣就可以保存下來,以備未來有人再度需要它所代表的一切時能夠聆聽。

琴曲接近尾聲的時候,斯托佈洛德抬起頭仿佛看著星星,然而他的眼睛卻緊閉著。小提琴底部抵著他的胸口,琴弓急促地、仿佛抽搐般地躍動著。最終那一刻,他的嘴巴突然張開,但他沒有像艾達預料的那樣大喊或尖叫,而是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帶著無聲喜悅的微笑。

他結束瞭演奏,琴弓舉在空中,停留在最後一次上弓終止的地方。然後,他睜開眼看瞭看火光映照下的其他人,想看看自己的演奏效果。那一刻,他的臉上顯出聖徒似的愉快,松弛而微含笑意,慷慨大方地施展天賦,對自己的才能持客觀的態度,仿佛他早就愉快地承認,無論他的作品演奏得有多好,他總是可以做得更好。假如全世界都有這樣的笑容,戰爭就隻會成為一個苦澀的回憶。

——他拉的曲子對你有好處,潘哥兒對艾達說。說完,他似乎因為自己竟然直接跟她說話嚇瞭一跳,便低下頭,又朝樹林裡望去。

——我們將演奏最後一曲,斯托佈洛德說。

他和潘哥兒放下樂器,脫下帽子,表示下面將是一首聖歌——一首福音贊美詩。斯托佈洛德開始唱瞭起來,潘哥兒跟他一起唱。男孩天生嗓子含糊不清,斯托佈洛德勉強把他訓練成男高音。所以,潘哥兒磕磕絆絆地重復著斯托佈洛德的樂句,換一種思路來看,風格就好像唱滑稽戲一樣。他們的聲音大部分時間互相沖突,慢慢才形成合奏,然後他們配合起來,找到瞭深深的和諧。這首歌講述瞭我們的生活是多麼黑暗,多麼寒冷而狂暴,多麼缺乏理解,最終不免走向死亡。這就是一切瞭。一曲終瞭時,令人覺得阻塞和不完整,跟對這類風格的歌曲預期不同,最後一刻沒有出現光輝的段落,將人引向充滿希望的未來。它似乎缺少瞭一段關鍵的歌詞。然而,兩人的合唱卻充滿親昵和諧的兄弟之誼,其中的甜美多少沖淡瞭歌聲中的陰鬱。

他們把帽子戴回頭上,斯托佈洛德拿出酒杯,魯比給他倒瞭一點蘋果酒就停瞭下來,他用食指碰瞭碰她的手背。艾達看著他們,以為這是一個溫柔的動作,後來卻意識到他隻不過是催她多倒一些酒罷瞭。

紅色的火星從喬納斯嶺背後升起,篝火已經燒到隻剩下一堆焦炭,魯比宣佈肉烤好瞭,然後用耙子把它從灰堆裡撥出來。牛腩外面的調料結成瞭一層焦脆的外皮,魯比把它放在一根樹樁上,用小刀逆著紋理切成薄片,裡面的肉粉嫩多汁。他們不用盤子,就用手指抓著吃,此外再也沒有別的晚餐。他們吃完後,從田野邊上拔起幹莎草,把手擦幹凈。

然後,斯托佈洛德扣上瞭襯衫最上面的扣子,抓著大衣領來回扯瞭扯,把大衣拉平整。他摘下帽子,用手掌把鬢角的兩縷頭發捋到耳後,又重新把帽子戴回去。

魯比看著他,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他快要托別人幫他做事情瞭。

斯托佈洛德說,我隻想跟你說說話。想問你些事情。

——怎麼?她問。

——是這樣,我需要照顧,斯托佈洛德說。

——你的酒都喝光瞭嗎?

——酒是應有盡有。事實上,他說,我感到害怕。

他解釋說,自己害怕的是搶劫會使他們受到法律的懲罰。逃兵們推舉出瞭一個首領——一個穿熊皮大衣的人。他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賦予瞭他們一個基本的信念:他們在戰爭中所經歷的戰鬥,並不像他們曾經以為的那樣純粹。它已經被玷污瞭,因為他們愚蠢地為大人物對黑人的所有權而戰,是仇恨這個人類的弱點在驅使他們戰鬥。他們以前是一群傻瓜,但現在醒悟瞭。他們整天都在說這些,聚在火堆旁邊議論紛紛。他們一致同意,接下來隻為自己的利益而戰鬥。他們不會輕易被抓住,再送回軍隊裡去。

——他想讓我們都立下血誓,今後要像狗一樣死去,斯托佈洛德說,要用我們的利齒咬住敵人的喉嚨。但是,我離開軍隊,可不是為瞭加入另外一支隊伍。

斯托佈洛德打算跟潘哥兒盡快撤出那裡,另找其他的避難所,離開那隊好勇鬥狠的人。他需要食物的保障,天氣惡劣時有幹燥的谷倉躲避,最好時不時還有點閑錢,最起碼等到戰爭結束,他可以自由地出來活動為止。

——吃草根吧,魯比說,喝泥漿,睡在樹洞裡。

——你對你爹就這麼點感情?斯托佈洛德說。

——我不過是教你點野外生存技能,這是經驗之談。你跑出去鬼混的時候,我可沒少吃過草根,我睡過的地方比樹洞糟糕多瞭。

——你知道我已經盡力照料你瞭,那時候世道艱難啊。

——現在更艱難。而且千萬別說你已經盡力瞭。除瞭順手的事情,你什麼都沒有為我做過。我可受不瞭你在這兒假裝我們之間有很深的感情。對你來說,我從來什麼都不是。你來去自由,等你回來,我也許在那裡,也許不在,都無關緊要。假如我死在山裡,你也許會以為我過一兩個星期就會出現。就好像黎明到來、號角吹響時,一大群浣熊獵犬裡面有一隻走散瞭,頂多有些遺憾罷瞭。所以,別指望你現在一聲招呼,我就會挺身而出。

——但我是個老年人,斯托佈洛德說。

——你說你還不到五十歲。

——我感覺自己老瞭。

——我也一樣,但那又怎麼樣?還有一點,假如關於蒂格的傳聞有一半是真的,那麼我們就得為窩藏你的事提心吊膽。這裡不是我的地盤,不由我說瞭算。但是如果我有發言權,我會說不行。

他倆都看著艾達。她圍著披肩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之間的裙子裡取暖。她可以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他們把她當作裁決者,也許因為她是地主,或者因為她受過教育、有文化。盡管她確實對土地有某種直接的所有權,但她發現自己對主人的角色感到不舒服。她隻能想到魯比的父親剛剛死裡逃生,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得到第二次機會。

她說,有種觀點是,鑒於他是你的父親,你在某些時候有責任照顧他。

——阿門,斯托佈洛德說。

魯比搖瞭搖頭。我們對父親有兩種不同的概念,她說,我可以告訴你我經歷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多大,隻記得還在換牙齒,他出門去釀酒瞭。

她轉向斯托佈洛德說,你還記得嗎?你、普茲勒和冷山?那使你想起什麼瞭嗎?

——我記得,斯托佈洛德說。

——好吧,講講你記得的那部分,魯比說。

斯托佈洛德就講起瞭他的故事。他和一個同夥打算釀酒賣錢,他們跑去住在山裡樹皮搭的棚屋裡。在他看來,魯比似乎可以自食其力瞭,所以他離開瞭她三個月,當時她還沒有滿八歲。他和普茲勒並不精通釀酒這個行當。他們每一批快速釀出的酒都幾乎裝不滿一壺,而且因為覺得太麻煩,他們也沒有把洗幹凈的木炭放進第一次蒸餾的酒液裡過濾,因此流出來的每一滴酒幾乎都呈混濁的綠色或黃色。但是酒很烈,他們不願把酒稀釋到七十五度以下。這跟他們的凱爾特人祖先釀造的威士忌和土豆酒差不瞭多少,但是,他們的顧客發現它過於刺激腸胃瞭。生意失敗瞭,他們沒掙到錢,因為倒出他們自己要喝的酒之後,剩下的酒隻夠用來交換下次釀酒的原料。斯托佈洛德一直待在那裡,直到悲慘的經濟狀況和十一月寒冷的天氣將他從山裡趕出來。

等他講完後,魯比敘述瞭她那部分故事,他走以後那幾個月她都做瞭些什麼事情。她到野外覓食,掘草根、用柳枝編的網羅捕魚、用類似的圈套逮住飛鳥。她抓住什麼鳥就吃什麼鳥,但從來不吃食腐鳥類,也盡可能避開吃魚的鳥。隻有通過嘗試和失敗,她才知道哪些鳥的內臟能吃,哪些不能吃。她忘不瞭有一個星期,她運氣差到什麼都捉不到,隻能把栗子和山核桃磨成粉,在火爐邊的一塊石板上烤成面餅吃瞭。有一天,魯比外出采集堅果的時候,碰巧發現瞭他們的蒸餾室。斯托佈洛德正在棚屋裡睡覺。他的同夥說,他整天都躺在床上,隻有偶爾動一下腳趾頭時,你才知道他還活著。在那一刻以及後來很多時候,她都寧願跟隨便哪個狼孩交換命運。在魯比看來,艾達給她讀過的故事裡的羅慕路斯與雷穆斯[2]是幸運的男孩,因為他們起碼擁有兇猛的守護者。

然而,除瞭這些艱難和孤獨的時候,關於斯托佈洛德,魯比不得不公平地說,他從未在生氣的時候扇過她一巴掌。她從來不記得挨過打。當然,他也從未有一刻親切地拍過她的腦袋,或者用手撫摸她的臉頰。

她看著艾達說,怎麼樣,那符合你對責任的概念嗎?

沒等艾達來得及想好,哪怕隻是說一句“噢,我的天”之前,魯比就站起來,大步走進瞭黑暗之中。

斯托佈洛德什麼都沒有說。潘哥兒仿佛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道,她現在一定非常生氣。

晚些時候,艾達送走瞭斯托佈洛德和潘哥兒,他們都隻抱瞭微弱的折中的希望。然後她沿著小路走向庫房。夜晚越來越寒冷瞭,她猜想黎明時路上會起一層白霜。一輪滿月高高升起,銀輝灑落,每一根樹枝都在地上投下藍色的陰影。假如艾達願意的話,可以從口袋裡拿出《亞當·比德》在月光下打開閱讀。灰色的天空中隻有最亮的星星在閃爍。艾達觀察瞭一會兒,註意到獵戶座從東方的天空升起,然後她看到月亮缺瞭一角,好像被挖走瞭一小勺,原來是月食出現瞭。

她回到房子裡,拿出三條被子和門羅的小型望遠鏡。這個望遠鏡是意大利制造的,從光學角度來看沒有德國制造的精良,但看上去很漂亮,黃銅鏡身上雕刻瞭蔓葉花紋。她走進棚屋,從四把折疊躺椅中拿出一把,心下懷疑是否就是門羅去世時坐的那把。她在前院打開折疊椅,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裡,然後伸出手,抬頭仰望著天空。她透過望遠鏡看著,旋轉鏡身調準焦距。在她眼中,月亮發出耀眼的光芒,被陰影籠罩的一角呈紅銅色,但依然清晰可辨,頂部有個碩石坑,中間有一座山。

艾達看著陰影擴張到整個明亮的圓盤,月食完成後,月亮仍然依稀可見,顏色好像深棕的一美分舊硬幣,大小也差不多如此。月亮整個隱去後,銀河亮瞭起來,仿佛閃閃發光的河水流淌過天空,又如路上吹起的塵土形成的帶子。艾達拿著望遠鏡掠過銀河,然後停下來凝視著星空深處。透過望遠鏡,密密匝匝的繁星好像一團紛亂的亮光,似乎無窮無盡,直到她感到自己好像一動不動躺在峽谷的邊緣。仿佛她懸掛在自己星球輻射的光線下緣,正在往下看而不是往上看。有一瞬間,她感受到在埃斯科傢的水井邊體驗到的那種眩暈,仿佛她一松手就會無助地墜入那些光芒之中。

她睜開另一隻眼睛,把望遠鏡放在一邊。佈萊克谷四周黑黢黢的山壁向上升起,把她攏在山谷中間。她心滿意足地躺下看著天空,月亮慢慢從地球的陰影背後出現。她想起瞭斯托佈洛德晚上唱的一支曲子的副歌,那是一首粗獷的情歌,最後一句歌詞是:請求你回到我的身邊。斯托佈洛德唱的時候充滿自信,仿佛這句堪比《恩底彌翁》[3]中更加復雜的詩句。艾達不得不承認,率直、淺白、不設防地流露心聲,可能比四千行約翰·濟慈的詩更動人——起碼偶爾如此。她一輩子都沒有這樣做過,但她想學習如何去做。

她走進房子裡,拿起便攜式書桌和一盞蠟燭燈,回到椅子旁。她用筆蘸瞭蘸墨水,然後坐下凝視著紙,直到筆尖幹涸。她想到的每一句話,似乎都矯揉造作、充滿諷刺。她用一張吸墨紙把筆擦幹凈,又蘸瞭一下墨水寫道,請求你回到我的身邊。她簽上自己的名字,把信紙折疊起來,寫上州首府醫院的地址。她裹緊被子很快就睡著瞭,霜凝結起來,在她的被子外面結瞭白蒙蒙的一層。

[1] 英國皇室禦用瓷器供應商,以精良骨瓷聞名,創立於1759年。

[2] 傳說中羅馬城的締造者,他們是孿生兄弟,父親是戰神瑪爾斯,由母狼哺育長大。

[3] 英國詩人濟慈(1795—1821)的長詩,恩底彌翁是希臘神話中的牧羊人。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