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的床上流滿鮮血

英曼在山裡遊蕩瞭很多天,天氣很糟糕,他被困在山裡迷瞭路。月亮從虧到盈的這段時間,天上一直在下雨,然而天空烏雲密佈,根本看不見月光,若非從第一滴雨開始計算,肯定記不住過去瞭多少日子。起碼有一個星期,英曼看不見太陽、月亮和星星,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一直在兜圈子,或者胡亂走出瞭一些更復雜的幾何圖形。行路時為瞭保持直線,他使勁分辨正前方的目標,比如一棵樹或一塊巖石。他一直這樣往前走,最後他覺得自己選擇的所有目標,大概都連成瞭一個大圈。也許兜大圈子,還不如兜小圈子呢。所以他開始在迷霧裡瞎闖,憑著感覺往西邊走,努力讓自己滿足於不斷前進。

他堅持把牧羊婆婆的藥用完,頭上的傷很快隻剩下起皺的細疤,脖子上留下瞭一道蒼白的堅硬凹痕。傷口隱約尚有些痛,好像遙遠河邊的水流潺潺,聲音輕微卻也不會消逝。但是他心裡的傷口卻沒有那麼快痊愈。

他的挎包逐漸空瞭。他最初想打獵,然而,高高的香脂樹林中,野獸卻不見蹤跡。隨後,他打算摸小龍蝦來煮,但他摸瞭幾個小時,卻隻抓到一帽兜小龍蝦,吃完後他感覺得不償失。他剝下幼嫩的榆樹皮放在嘴裡嚼,然後吃瞭一棵深紅色牛肝菌像煎鍋一樣大的傘蓋。十五分鐘後,他又變得饑腸轆轆。很快,他便隻有雙手捧溪水喝,從溪邊拔起野水芥吃。

一天下午,他爬行在溪邊長滿苔蘚的地上,像頭野獸一樣在水邊吃草,耳畔的頭發浸濕瞭,嘴裡滿是水芥辛辣的味道,腦子裡毫無頭緒。他低頭向水塘裡望去,看見自己的倒影抬頭看著自己,陰沉的臉隨水波晃動。他立刻把手指伸進水裡,攪亂瞭影子,因為他根本不想看見自己的模樣。

上帝啊,要是我能長出翅膀就好瞭,他想,巨大的翅膀會帶我飛向空中,離開這個地方。長長的羽毛迎風呼嘯,整個世界在下方展開,猶如打開一幅鮮明的畫卷,沒有什麼能把我困在地上。山川河流在身下遠去,輕松而自在,我飛得越來越高,直到成為澄明的天空中的一個黑點。我要飛向另一個世界,居住在樹枝之間和懸崖的巖石上。來自人類社會的力量時不時像信使一樣試圖把我拉回去,但每一次都不成功。我要飛到高山頂上,觀賞每一天的明媚陽光。

他坐起身來,聆聽瞭一會兒圓石上溪水的聲音,還有落葉間的雨聲。一隻淋濕的烏鴉落在栗樹的樹枝上,抖動羽毛把水甩幹,然後縮成一團,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英曼站起來,別無選擇地邁開雙腿往前走,直到走上一條荒僻的小路。

第二天,英曼開始感覺有人跟著他,他轉過身,看見一個長著豬眼的矮個子男人,穿一條褪色的工裝褲和一件黑外套,悄無聲息地走在他的正後方。他幾乎一伸手就能掐住那人的脖子。

——你他媽是誰?英曼說。

那人一溜煙跑進樹林,躲到一棵粗大的鵝掌楸後面。英曼走到樹旁往後看,後面卻空無一物。

英曼繼續往前走,不停往身後看。他時而猛地轉身,想讓那個影子般跟蹤的人措手不及,有幾次他看到那人就躲在樹叢中。他想知道我前進的方向,然後就跑去報告民兵隊,英曼想。於是,他拔出勒馬特手槍,在空中揮舞著。

——我會一槍崩瞭你,英曼朝樹林裡喊道,你瞧著吧,我不會猶豫不決的。我會把你的肚子打出一個窟窿,連狗都能鉆過去。

那個豬眼男人猶豫瞭一下,但依然跟著他在樹叢中走動。

最後,英曼在路上拐瞭一道彎,那人從一塊石頭後面走出來,堵在他面前。

——你到底想幹嗎?英曼問。

矮個子男人伸出兩根手指,在嘴上放瞭一會兒,英曼想起來這是紅線幫或美國英雄會的接頭手勢,但他不記得究竟是哪個瞭。醫院裡的一名義工曾說起過這些支持聯邦的組織,他們的秘密信號和共濟會[1]的一樣愚蠢。英曼回瞭一個對應的手勢,用一根手指在右眼上比畫瞭一下。

矮個子男人笑瞭,他說,真是些黑暗的日子啊。英曼知道這又是一句暗號,正確的回答是這樣的,是啊,但我們期待更好的日子。然後那人就會問,為什麼?英曼會回答,因為我們正在尋找拯救自己的方法。

然而英曼卻說,你可以到此為止瞭。我既不是美國英雄會的人,也不是其他什麼組織的人,我跟任何組織都沒有瓜葛。

——你是個逃兵?

——假如這裡沒人抓逃兵的話,我倒情願是個逃兵。

——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跟你一樣獨來獨往,我兒子在夏普斯堡給人打死瞭,從此以後,無論哪一方都讓他們見鬼去吧。

——我參加瞭夏普斯堡的戰鬥,英曼說。

那人伸出手說,波茨。

英曼握瞭握他的手,報瞭自己的名字。

——夏普斯堡戰役的情形怎麼樣?波茨問。

——跟平常一樣,隻不過規模更大一些。起初,他們往我們中間扔炸彈,我們也向他們扔。然後,我們就沖鋒、開槍掃射,葡萄彈和滑膛槍彈都用上瞭,死瞭很多人。

他們站瞭一會兒,看著附近的森林。波茨說,你看上去累壞瞭。

——沒有東西吃,我拼命地趕路,但依然走得不快。

——可惜手頭沒有糧食,否則我就能給你點吃的。沿路往前走三四英裡,那裡有個好心的姑娘,她會給你東西吃,而且不會問任何問題。

寒風吹拂下,雨斜斜地落下,冰冷刺骨。英曼用防潮佈把自己裹起來,繼續往前走,步子一點都沒有變慢。他像古代朝聖的僧侶,為瞭拯救自己的靈魂免遭這個世界污染,披著黑色的鬥篷和長袍四處遊蕩。雨水順著他的鼻尖滴落,濡濕瞭他的胡須。

一個小時之內,他就抵達瞭波茨說起過的房子。一幢方木搭建的孤零零的小木屋,坐落在潮濕的山坳口上,隻有一個房間,窗戶上糊著油紙。爛泥和樹枝做的煙囪裡,冒出淡淡的褐色的炊煙,在風中飄散。一頭豬在山上的圍欄裡轉來轉去。房子和煙囪之間的角落裡放著幾個方形的雞窩。英曼走上臺階,來到柵欄門口,朝裡面喊瞭一聲。

雨中開始夾雜著紛飛的冰粒。英曼兩邊的臉頰深陷進空空如也的嘴裡,仿佛要貼在一起瞭。他在等待的時候,看見籬笆內側長著一枝山胡椒,紅色的漿果掛上瞭冰錐。他又喊瞭一嗓子,門吱呀一聲打開瞭,一個女人——實際上還是個年輕姑娘——探出棕色頭發的腦袋,然後又縮瞭回去,門啪嗒一聲上瞭閂。她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害怕,英曼想。

他又喊瞭一聲,這回補充說,是波茨讓他來的,想在這裡吃頓飯。門開瞭,那姑娘走到門廊上。

——你剛才怎麼沒說?她問。

她長得很漂亮,身材小巧又苗條,皮膚緊致,頭發是棕色的,盡管天氣寒冷,仍然穿著一件印花棉裙子。英曼摘下掛在門柱釘子上的長鐵鏈,一邊走到門廊前,一邊脫下裹在身上的防潮佈,抖瞭抖,搭在門廊邊上瀝幹;接著放下背包和挎包,擱在門廊上雨淋不到的地方,然後站在冰雨裡等著。

——快點過來吧,她說。

——我會付飯錢的,英曼說著走上門廊,站在那個女人身旁。

——我雖然很窮,給不瞭你很多東西吃,隻有一個玉米餅和一些豆子,但還不至於要你付錢。

她轉身走進房子,英曼跟瞭進去。房間裡很暗,隻靠爐火照亮,屋外的微光透過紙糊的窗戶變得昏黃,灑在擦洗幹凈的木地板上。英曼看見,房間裡傢具很少,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碗櫥和一張繩床,盡管跟谷倉一樣簡陋,卻很幹凈整潔。

除瞭床上的被子,這個地方沒有任何裝飾。墻上沒有掛著心上人或者耶穌的畫像,甚至連雜志上剪下來的圖片都沒有,仿佛偶像崇拜會受到責難。甚至壁爐上也沒有小雕像,爐邊的掃帚上也沒有系絲帶。目之所及,被子是唯一色彩斑斕的東西。被面上拼貼縫制的圖案,跟本地的風格迥然不同,沒有星狀花、飛鳥、攪乳棒或楊樹葉,而是一些天馬行空的飛禽走獸和幻想中的黃道十二宮動物,顏色是從樹皮、花朵或堅果殼裡提煉出來的黯淡的紅色、綠色、黃色。除此以外,房間裡隻有棕色,沒有一點其他色彩,唯一的例外是一張粉嘟嘟的新生兒的臉蛋。嬰兒緊裹在襁褓中,躺在一把松木搭成的簡陋搖籃裡,木料的樹皮都沒有剝下。

英曼環顧著房間,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臟兮兮的,他的衣服在幹凈、封閉的空間裡,散發出一股長途跋涉後強烈的汗臭味。他的靴子和褲腿上糊瞭厚厚的爛泥,走過的地方留下一道臟腳印。他想把靴子脫下來,但害怕襪子會臭得像腐肉。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脫過鞋子瞭。小屋不算舊,依然散發出刨光的栗木和山核桃木的淡淡清香,英曼感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在香氣的襯托下越發刺鼻。

那女人拖瞭一把椅子到爐火邊,做瞭個手勢讓他坐下。沒過多久,他濕透的衣服便升騰起一股淡淡的水汽,泥水順著他的袖口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攤攤水漬。他低頭看瞭看雙腳,註意到灶臺前面半圈木地板磨得發白,好像是一條被繩子拴住的狗在活動半徑內踩出來的。

一鍋雜色的豆子掛在火爐邊的鐵桿上來回擺動。灶臺上的燉烤鍋裡擱著一張新攤的玉米餅。那女人遞給他一個盤子,裡面盛滿瞭豆子和面餅,還有一顆剝瞭皮的大洋蔥。她在英曼身邊放瞭一桶泉水,桶裡有一把長柄勺。

——你可以在桌子上吃,也可以在這裡吃,這邊暖和一些,她說。

英曼把盤子放在膝蓋上,拿起刀和勺子就吃瞭起來。他也希望自己顯得斯文些,但腦子裡進食的本能卻占瞭上風,所以,他大聲地狼吞虎咽,除非不得已決不停下來咀嚼。他沒有把洋蔥切開,而是像蘋果一樣吃下去。他用勺子把熱豆子舀進嘴裡,大口咬著油滋滋的面餅,快得連他自己都驚呆瞭,豆子的湯汁順著胡須流下來,滴在他骯臟的襯衫前襟上。他吃得有點喘不上氣,鼻子裡呼哧呼哧的。

經過一番努力,他總算細嚼慢咽起來,喝瞭一勺冰冷的泉水。那女人已經把椅子拉到灶臺另一邊,坐在那裡看著他,仿佛在看一頭野豬啃食腐肉,又是好奇,又是厭惡。

——我很抱歉,我好幾天沒吃真正的食物瞭。隻有野水芥和溪水,他說。

——沒有必要說抱歉,她的語氣如此平靜,英曼聽不出到底是原諒還是責備。

英曼第一次仔細地看她。這個蒼白瘦弱的姑娘,獨自居住在幽暗的山谷裡,在這裡陽光從來不會停留很久。她的生活赤貧到連紐扣也沒有,他註意到她裙子的上部是用構棘的長刺別住的。

——你多大年紀?英曼問。

——十八歲,她說。

——我叫英曼,你叫什麼名字?

——薩拉。

——你怎麼會一個人住在這裡?

——一段時間之前,我的男人約翰出門打仗去瞭,戰死在弗吉尼亞州。他從來沒有見過孩子,現在隻剩下我們娘兒倆。

英曼沉默地坐瞭一會兒,想起雙方在戰爭中死去的每一個人。他們也許還不如自己用手槍抵住柔軟的上顎,一槍打穿後腦勺。那又有什麼分別?

——這裡有人幫忙嗎?他問。

——沒有。

——那你是怎麼生活的?

——我用一把手推犁盡我所能開瞭一小塊玉米田,還在山坡上種瞭一片菜園,盡管今年兩樣收成都不好。我有一個碾磨機,可以磨玉米粉,還有幾隻雞會下蛋。我們本來有一頭牛,但是,夏天有一幫偷襲的聯邦軍翻過大山,他們把牛搶走瞭,放火燒瞭小谷倉,掠奪瞭蜂巢,還搶瞭一把短柄斧子。他們為瞭嚇唬我,在門廊上把我們的藍斑獵狗開膛破肚。能用來過冬的,就隻有圍欄裡那頭大肥豬瞭,我很快得宰瞭它,但又害怕,因為我還從來沒有自己殺過豬。

——你得有個幫手,英曼說。她看上去弱不禁風,怎麼能幹殺豬的活呢。

——需要幫手也不見得能找到,短期之內是沒有指望瞭。我的傢裡人都死瞭,除瞭波茨,也沒有什麼鄰居可以喊得上。但是要幹活的時候,他也不會幫什麼忙。該幹的活還是得我自己幹。

這樣辛苦勞作,她用不瞭五年就老瞭。英曼意識到這一點,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踏進這間屋子,希望自己繼續往前走,哪怕他會摔倒在路邊,再也爬不起來。他悲哀地發現,自己本可以從此踏入她的生活,從今夜開始不停地努力幹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假如他允許自己考慮一分鐘,他就會發現那姑娘周圍的世界仿佛陷阱上方的樹木,隨時會跌落並粉碎一切。

現在外面已經近乎全黑瞭,房間裡陰暗得好像熊窩,隻有爐火投下一片黃光。那姑娘伸出雙腿取暖,她穿著一雙男式灰色厚襪子,褪到腳踝處,裙擺提瞭起來,他能看見她纖長的小腿側面,柔軟平順的金色汗毛在爐火映照下閃光。長期的饑餓使他腦子裡一團亂麻,竟然想要去撫摸她的小腿,就像安撫一匹受驚的馬的脖子,讓它安靜下來。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覺得她身體的輪廓透出徹底的絕望。

——我能幫忙,英曼不由自主地說,現在時間有點早,但也勉強算是適合殺豬的天氣。

——我沒法求你幫忙。

——你沒有求,是我自願的。

——我不能讓你白幹活。我可以把你的衣服洗幹凈、縫補好,它們也確實該洗洗瞭,外套裂開的那個大口子,可以墊一塊佈縫上。你可以先穿我男人留下的衣服,他的身高跟你差不多。

英曼又低頭吃瞭點東西,他用最後一點玉米餅抹掉剩下的湯汁,很快吃得一幹二凈。薩拉問也沒問,又給他用勺子舀瞭一堆豆子,用叉子叉瞭一塊面餅。他正在吃第二盤食物時,孩子哭瞭起來。她回到昏暗的房間裡,把裙子解到腰間,坐在床上給孩子喂奶,側身對著英曼。

英曼不想看,卻仍然瞥見瞭她渾圓的乳房,它在微光下顯得豐滿而潔白。過瞭一會兒,她放下孩子,濕漉漉的乳頭上映照著一點火光。

她回到灶臺邊,捧著一堆疊好的衣服,上面有一雙幹凈的靴子。他把空盤子遞給她,她把衣服和靴子放在他的膝頭。

——你可以到外面門廊上換衣服,給你這個。

她遞給他一盆清水,還有一塊灰色的肥皂和一塊佈,盆是用葫蘆的底做的。

他出瞭門,走進夜色中。門廊盡頭有一塊搓衣板,上方的柱子上掛著一面小圓鏡子,拋光的金屬上面銹跡斑斑。這裡是年輕的約翰刮胡子的地方。冰碴依然敲打著黑色的橡樹枝頭僅餘的枯葉,但他看見山谷開口的地方,在一片片掠過天空的烏雲背後,月亮已經在時隱時現。英曼想象著那條狗被入侵者殺死在門廊上,那姑娘在一旁看著。他在寒風中脫得赤條條的,脫下的衣服就像剝下的皮,又濕又重,軟塌塌的。他沒有朝鏡子裡看,隻是使勁用肥皂和佈搓洗身體,然後把葫蘆瓢裡剩下的水從頭澆下來,穿上衣服。死者留下的衣服很合身,因為洗過很多遍變得又軟又薄,靴子像定做的一樣合腳。不過,他覺得自己好像披上瞭另一個生命的軀殼。他重新回到小屋裡,感覺自己像個鬼魂,占據著過去的形體,卻是虛幻的。薩拉點起瞭一根蠟燭,在桌上的一個盆裡洗盤子。燭光周圍的空氣似乎很混濁,附近所有明亮的物體都籠著一圈光暈,燭光范圍之外的一切都隱沒在黑暗中,仿佛再也不會重現。看著那姑娘俯身在桌上,英曼覺得,自己恐怕這輩子再也無緣目睹她後背的曲線瞭。這一幕應該永志不忘,當他老去時,記憶雖不能挽回逝去的光陰,卻也是歲月中的一個安慰。

他再次坐在灶臺邊的椅子上。沒過多久,那姑娘也過來陪他,他們安靜地坐著,盯著通紅的爐火。她抬起頭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卻非常可愛。

——假如我有個谷倉,你就可以睡在裡面瞭,她說,但我眼下沒有。

——我可以睡玉米倉。

她回頭看瞭看爐火,仿佛示意他可以走瞭。英曼又走到外面的門廊上,拿起他的包裹和濕透的墊被,走向屋後的玉米倉。雲迅速地散開,月亮灑下光輝,近處的景物開始顯露出輪廓。外面天寒地凍,冰冷刺骨。英曼爬進玉米倉,盡可能裹著毯子,把自己塞進玉米穗中間。山坳裡,一隻貓頭鷹叫瞭幾聲,聲調一聲比一聲低。那頭豬驚醒過來,哼哼瞭一會兒,然後又是一片沉寂。

英曼估計這一晚會睡得又陰冷又硌得疼,但還是比躺在荒地上舒服多瞭。一道道藍色的月光從玉米倉的板條縫隙間透過來,英曼借著月光從挎包裡取出勒馬特手槍,檢查瞭裝載的十發子彈,用那位去世的丈夫的襯衫下擺擦瞭擦槍身,撥到半待擊狀態。他拿出小刀,在靴子幹凈的皮底上磨瞭磨刀刃,然後裹緊毯子準備睡覺。

但是,他沒睡多長時間,就被腳踩落葉的聲音吵醒瞭。他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槍上,盡量不碰到玉米穗發出響聲,腳步聲在離玉米倉十幾步路的地方停住瞭。

——請你到裡面來吧,薩拉說完便轉身走開瞭。

英曼爬出玉米倉,把手槍塞進褲腰,抬頭看著山谷上方狹窄的天空。獵戶座已經升上天空,橫跨在山谷兩頭靠近的山脊線上,舉止間仿佛對何去何從胸有成竹。英曼走回房子時,看見紙糊的窗戶像日本燈籠一樣閃閃發光。進瞭屋內,他發現那姑娘往爐火裡添瞭山核桃木,火焰躥得很高,室內也許從未如此明亮又溫暖過。

她躺在床上,解開瞭發辮,濃密的頭發披在肩頭,在火光下熠熠閃光。英曼走到壁爐邊,把手槍放在爐架上。兒童床拖到瞭火爐邊,孩子臉朝下睡著,隻從被子下面露出蒼白的、長滿絨毛的後腦勺。

——你拿著那把大手槍,看上去像個逃犯,她說。

——我也說不清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假如我要求你做一件事情,你會答應嗎?

英曼想說句話搪塞過去,比如“也許”、“假如我能做到”,以及諸如此類模棱兩可的話。

他的回答卻是:好的。

——假如我要求你跟我一起躺在床上,但其他什麼都不做,你能答應嗎?

英曼看著她,心想:她眼前看到的是什麼呢?一個可怕的幽靈穿著她丈夫的衣服?一個讓她既渴望又害怕的鬼魂?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蓋的被子上,拼貼的被面上畫著粗壯的野獸,大眼睛、小短腿,樣子笨拙,卻好似紋章上的異獸。它們似乎是夢中怪獸的殘留記憶拼湊起來的,肩部大塊的肌肉隆起,足上利爪倒豎,張開咆哮的血盆大口,露出長長的獠牙。

——你能嗎?

——我能。

——我相信你能,不然我就不會開口瞭。

他走到床邊,脫下靴子,穿著全部衣服爬進被子,仰面平躺在被窩裡。床墊裡塞滿瞭新鮮的幹草,散發出幹爽的清香,令人想起秋天的氣息。被窩裡還有姑娘自己的氣味,聞著像一叢濕漉漉的月桂樹,落花滿地。

他們靜靜地躺著不動,仿佛兩人之間有一把裝滿火藥、上瞭膛的獵槍。過瞭一會兒,英曼聽見她突然大聲抽泣起來。

——我還是走掉好些,他說。

——別說話。

過瞭一會兒,她停止哭泣,坐起來用被角擦瞭擦眼睛,開始說起自己的丈夫。她隻要求英曼耐心聽她的故事。每次他要開口的時候,她都說:別說話。她的故事平淡無奇,但卻是她的生活。她講瞭自己和約翰是怎樣相識、相戀的,他們如何建造這座小木屋,她像個男人一樣跟他一起幹活,伐樹、搭起削平的木頭、修補裂縫。他們在這個世外桃源所籌劃的幸福生活,在英曼看來是難以維持下去的。她講到過去四年的艱苦生活,約翰的死去,糧食的匱乏。約翰休過一次假,這是他們唯一快樂的日子,就是在這段時間裡,她懷上瞭睡在爐邊的那個孩子。假如沒有她,薩拉說,我也就不再留戀塵世瞭。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外面那頭豬長得不錯,一直放在樹林裡吃栗子。我把它趕回來後,喂瞭兩個星期的玉米,這樣出來的豬油會很清,它肥得連眼睛都睜不開瞭。

薩拉說完後,伸手撫摸英曼脖子上的傷疤,一開始用指尖,然後用手掌。她把手在那兒搭瞭一會兒後拿開,翻過身背朝英曼躺下,很快呼吸變得沉重而均勻。英曼想,也許把故事訴說給另一個人聽,可以讓煢煢孑立的她感到一絲安慰。仿佛她的生活就像裝滿悲哀的壇子,隻靠一頭豬塞住。

盡管十分疲倦,英曼卻無法安眠。薩拉睡著瞭,他躺著看屋頂映照的火光,看著它隨著木頭燒盡漸漸暗下去。很長時間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帶著哪怕一點點柔情撫摸過他,他早就把自己看作跟過去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物。他命中註定要忍受懲罰、得不到救贖,溫柔鄉永遠離他而去,他的生命就是一個黑暗的錯誤。他的思緒紛亂,心裡充滿悲哀,甚至無法想象伸手攬住薩拉的纖腰,緊緊擁抱著她直到天亮。

英曼那一夜睡得很少,還做瞭很多混亂的夢。他夢見瞭被子上的野獸,它們在黑暗的樹林裡追趕他,不管他往哪裡跑,都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躲避。整個黑暗的世界既悲慘又可怕,似乎要向孤身一人的他撲過來。周圍的一切都陰森漆黑,隻有利齒和尖爪像月亮一樣白。

英曼醒來時,薩拉正在搖著他的肩膀,急迫地說,快起來,趕緊出門。

天剛蒙蒙亮,小木屋裡冰冷徹骨,路上傳來輕微的馬蹄聲,正朝房子奔馳而來。

——快起來,薩拉說,不管是民兵還是侵略者,你都最好別待在這裡,這樣對我倆都好。

薩拉跑去打開後門。英曼蹬上靴子,取下壁爐架上的勒馬特手槍,沖瞭出去。他向樹林裡飛奔而去,躲進泉水後面的灌木叢,藏在民兵的視線之外。他在四周兜瞭一圈,直到發現一叢茂盛的虯枝盤曲的月桂,躲在樹後能看清房子正面。他爬到月桂樹下的陰影裡,從兩根樹杈中望出去,正好樹幹遮住瞭他的臉。他腳下的土地凍成瞭吱嘎作響的冰坨。

他看見薩拉穿著睡袍,赤腳跑過霜凍的地面奔向豬欄。她把圍欄門口立柱上的橫桿拿下來,想把豬哄出來,但它就是不肯起身。她走進泥濘的豬欄,踢瞭那頭豬一腳。她的雙腳踏碎瞭冰殼踩進淤泥,抬起腳的時候,上面沾滿瞭黑色的泥濘和豬糞。那頭豬站起來開始走動,但它身體龐大,肚子拖到地面,幾乎沒法抬腿跨過圍欄的門檻。它好不容易離開豬欄,在薩拉的驅趕下開始朝樹林的方向沖過去,就聽見路上傳來一聲大喝。

——站住別動。

英曼看見三個穿藍色軍裝的聯邦軍士兵從幾匹羸馬上下來,走進前門。其中兩人左胳膊肘抱著斯普林菲爾德步槍,槍口斜對著地面,但手指插在扳機的護弓裡。另外一個人拿著一把海軍左輪手槍,槍口朝天,仿佛在瞄準高空的飛鳥,但他的眼睛卻直盯著薩拉。

那人拿著手槍走向她,命令她坐在地上。薩拉照辦瞭,豬也在她身邊躺瞭下來。兩個拿步槍的人踏上門廊,一個人掩護,另一個人開門,隨後兩人走進房子。他們在裡面待瞭一會兒,那個拿著手槍的人站在薩拉身邊,既不看她一眼,也不跟她說話。房子裡傳來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隨後,兩人從房子裡出來,其中一人像拎包裹一樣,抓著嬰兒襁褓的佈角。孩子哭瞭起來,薩拉挺起身想要趕過去,拿手槍的那人卻將她一把推倒在冰冷的地上。

三名聯邦軍士兵在院子裡商議什麼,但孩子在哭鬧,薩拉在乞求他們把孩子還給她,因此,英曼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口音就像錘擊一樣,又單調又急促,激起瞭他猛烈反擊的欲望。然而他們在勒馬特手槍的可靠射程之外,即便在射程內,他也想不出怎樣射擊,才不至於傷及薩拉和孩子以及他本人的性命。

隨後,英曼聽見他們向薩拉要錢、問她把錢藏在瞭哪裡。英曼想,錢可真是他們的命根子。薩拉能說的隻有實話,他們眼前的那一點東西,就是她全部值錢的傢當瞭。他們問瞭一遍又一遍,最後把她拉到門廊上,拿手槍的人把她的手扭到背後,拿步槍的人走到馬跟前,從帆佈鞍囊裡取出一根舊牽犁繩一樣的破繩子。拿手槍的人用繩子把她綁在柱子上,然後用一根手指指向孩子。另一個人解開襁褓,把孩子放在冰冷的地上。英曼聽見拿手槍的人說,我們能耗上一整天。然後,他聽見薩拉尖叫起來。

那些人坐在門廊邊上閑聊,雙腳不停晃來晃去。他們卷瞭香煙,抽到隻剩下煙蒂。那兩個打下手的從馬背上取下軍刀,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刺著冰冷的地面,希望挖到財寶。他們四下尋找著,孩子不停地啼哭,薩拉一直在哀求。拿手槍的人從門廊口站起來,走到薩拉面前,把槍管往她兩腿之間一插說,你確實是連個屁玩意兒都沒有,對嗎?另外兩個人走過來,站在邊上看著。

英曼開始穿過樹林,繞到房子後面,這樣起碼他拐過屋角的時候,能趁他們不註意開槍打死其中一個人。這是個糟糕的計劃,可他別無良策,否則就要穿過一塊空地才能跑到他們面前。他擔心自己和那女人、還有孩子都可能被殺死,但也沒有其他辦法逃脫。

然而他沒走多遠,那些人就從薩拉身邊走開瞭。英曼停下來觀察,希望出現什麼有利的局面。拿手槍的人走向他的馬,拿瞭一條繩子朝豬走去,把繩子系在它的脖子上。一個拿步槍的人把薩拉從柱子上解下來,另一個人走向孩子,抓起孩子的胳膊拎著,塞給薩拉。他們開始滿院子追雞,最後抓瞭三隻母雞,用麻繩紮牢雞腿,倒掛在馬鞍後面。

薩拉抱緊孩子。當她看見拿手槍的人把豬拉瞭出去,便喊道,我隻剩下這頭豬瞭。你們把豬牽走,還不如現在就照我們娘倆的腦袋開槍,把我們殺瞭算瞭,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但是那些人騎上馬,頭也不回地走瞭。拿手槍的人用繩子牽著豬,豬被拉著吃力地一路小跑。他們拐過一道彎,就消失不見瞭。

英曼跑到門廊跟前,抬頭看著薩拉說,先讓孩子暖和一下,然後點一個火堆,火要燒得跟你人一樣高,煮一大鍋開水。他說完便沿路跑瞭下去。

他藏身在樹林邊緣,一路跟蹤那幾個聯邦軍士兵,心裡也不清楚自己打算怎麼做,隻能等待時機出現。

他們隻走瞭兩三英裡就離開大路,進入小山坳口的一片沼澤地,那裡怪石嶙峋的。他們走瞭一段路,把豬拴在一棵小洋槐樹上,在湍急的溪邊一塊石磯旁燃起一堆篝火。英曼猜測,他們打算在那裡紮營過夜,好好美餐一頓,哪怕得把豬腿活活割下來。他在樹林裡轉瞭一圈,繞到石磯上方,藏身在亂石堆中,看著他們擰斷兩隻雞的脖子,拔光雞毛,掏出內臟,用青樹枝叉起來,放在火上烤。

他們背靠巖石坐著,看著雞慢慢烤熟。英曼聽見他們聊起傢鄉,原來有兩個人來自費城,另外一個拿手槍的是從紐約來的。他們訴說著如何思念傢鄉,如何希望還待在傢裡。英曼也同樣希望他們待在傢裡,因為,他對接下去要實施的行動,並沒有什麼迫切的渴望。

他躡手躡腳地,慢慢在石磯上走瞭很長一段路,從另一邊下到地面。此時,他發現石磯邊緣有一個很淺的山洞,他探進頭去發現隻有十英尺左右深。這裡從前是浣熊獵人之類歇腳的地方,洞口有一圈黑色的篝火痕跡。在更為久遠的年代,這個洞裡肯定也住過其他人,他們在洞壁上留下瞭潦草的塗鴉。有些是早已失傳的棱角分明的古怪字跡,現在活著的人沒有一個能分辨出這些字母的含義。還有一些塗鴉畫瞭早已從世界上消失或者從未存在的野獸,而把它們虛構出來的腦瓜,也早已變成空洞的頭骨。

英曼離開山洞,繼續繞著石磯前行,沿著穿過峽谷的溪流,往山下走到那些人的營地邊上。他在那些人正好看不見的地方,找到一棵枝丫低垂的大鐵杉樹,往樹上爬瞭大約十英尺,緊貼著漆黑的樹幹,站在高高的樹枝上,就像他曾經見過長耳朵的貓頭鷹白天躲藏起來睡覺一樣。他學著野火雞的聲音咕咕叫瞭三遍,隨後便安靜地等待著。

他能聽見那些人在交談,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過瞭一會兒,拿手槍的人端著海軍左輪散步過來,徑直走到鐵杉樹下停步,英曼往下正好看見他的帽頂。那人把左輪手槍夾在腋下,摘下帽子,用手理瞭理頭發。他的後腦勺已經微禿,露出撲克籌碼大小的一塊白色頭皮,英曼瞄準瞭那裡。

他說,嗨。

拿手槍的人抬頭看瞭看,英曼沒有打中那塊頭皮,子彈射進瞭肩部靠近脖子的地方,在腹部爆炸,一堆鮮艷的東西噴湧而出,好像猛烈的嘔吐一般。那人倒在地上,仿佛腿骨突然融化瞭,他用胳膊撐住地面,拖著身體往前爬,卻似乎連泥土也抓不住。他翻過身,想看看上面是什麼沉重的猛獸撲倒瞭他。當他們四目相對,英曼把兩根手指放在帽簷,向他敬瞭個禮,然後,那人就一臉困惑地死瞭。

——你打中瞭?其中一個拿步槍的人從山下喊道。

接下去的事情就簡單瞭。英曼從樹上下來,倒著往回走,迅速從側面繞過石磯,摸到瞭溪邊的營地。他在一叢杜鵑花旁邊停瞭下來,等待著。

火堆旁的兩個拿步槍的人一遍遍呼喚,英曼得知自己殺死的人叫埃本。兩人最終停止瞭呼喊,拿起斯普林菲爾德步槍,往上遊去找人。英曼隱身在樹叢裡,緊隨其後,直到他們發現埃本已經不太完整的屍體。他們站在稍遠的地方商量該怎麼辦,從語氣中可以聽出,他們其實隻想忘記眼前的一切,轉身回到傢鄉。但是正如英曼所料,他們決定繼續往上遊搜尋,他們以為兇手總歸往那個方向逃跑瞭。

英曼跟在他們後面往上走。他們沿著溪岸邊濃密的大樹行走,擔心離開溪水太遠會迷路。他們都是城裡的小夥子,對森林心存畏懼,他們自以為準備好進行殺戮,臉上卻又思慮重重。這裡,對他們來說是一片無路的荒野,每走一步都心驚膽戰,然而,在英曼看來,他們其實就走在通衢大道上。他們裝模作樣地尋找著殺手的行蹤,但除非是泥地裡深深的大腳印,他們什麼痕跡都發現不瞭。

英曼越靠越近,他用勒馬特開槍時,近到幾乎伸手能碰到他們的衣領。第一個人脊柱和後腦殼交匯的地方被擊中,子彈穿出來的時候,掀掉瞭大半個額頭。不用說,他馬上癱倒在地上。還有一個人半轉過身,英曼一槍擊中他的腋窩。讓英曼大為沮喪的是,那一槍沒有打死他。那人跪倒在地,手裡緊握步槍。

——假如你待在傢裡,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瞭,英曼說。那人想把斯普林菲爾德長步槍掉轉過來瞄準英曼,但英曼一槍射穿瞭那人的胸膛,距離如此之近,槍火把他外套的前襟都燒著瞭。

那兩個費城人喪命的地方離山洞不遠,英曼把他們拖瞭進去,讓他們坐著靠在一起。他回去拿來斯普林菲爾德步槍,倚在他們身邊的洞壁上。隨後他下瞭山谷,走到鐵杉樹下,發現僅存的那隻母雞逃瞭出來,正把頭伸進紐約佬埃本敞開的肚子裡,啄食他被炸成肉醬的色彩斑斕的內臟。

英曼從那人的口袋裡摸出煙紙和煙葉,然後蹲在地上看母雞忙活。他卷瞭一支煙,抽完後用靴子後跟踩滅,忽然想起瞭一首聖歌。這首曲子通常是復調,但他還是哼瞭一會兒,琢磨著歌詞:

再也沒有對墳墓的恐懼,

當我死去,我又將重生,

在清澈的河邊,我的靈魂歡欣,

當我死去,我又將重生,

哈利路亞,我又將重生。

英曼決定這樣看待眼前的事情:跟弗雷德裡克斯堡那條小路前方的戰場,或者那個炸出的彈坑底部堆積如山的屍體相比,此番景象根本算不瞭什麼。他在那兩個地方殺過的人,不知有多少各方面都比埃本強。然而,他想今天發生的故事,自己是永遠不會說起的。

他起身抓住雞腳,把它從紐約佬身上拎起來,帶到溪邊用水沖洗幹凈,直到雞毛重新變白。他用聯邦軍士兵的一段麻繩綁住雞腳,把它扔到地上。雞四處扭動脖子,黑眼睛盯著這個世界,在英曼看來似乎流露出瞭一種新的興趣和熱情。

他抓著紐約佬的腳拖進山洞裡,讓他坐在同伴們旁邊,洞內空間太小,三個人幾乎坐成一圈,姿勢好像準備玩一把牌的醉漢。他們看上去一臉震驚和茫然,死亡如同哀傷籠罩他們的面容,仿佛是靈魂的沉淪。英曼從洞口火堆的灰燼裡取出一根木炭,把昨晚夢裡追逐他的薩拉被面上的野獸畫在洞壁上,它們的棱角分明的外形提醒他,人類的軀體在一切銳利和堅硬的物體面前是多麼脆弱。這些動物跟切羅基人或者其他前人原先在洞壁上的古老塗鴉簡直異曲同工。

英曼返回山坳口的那片空地,檢查瞭一下馬匹,看到馬身上烙著軍馬的火印,不禁黯然神傷。他把馬背上的東西卸下來,把聯邦軍士兵的裝備分三次搬到洞裡,全都放在他們身邊,隻留下一個挎包,把兩隻烤熟的雞放進去。他把馬牽到離開山洞很遠的山坡上,開槍射中它們的腦袋。這不是一樁愉快的事情,但它們身上有烙印,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不然就會給他或者薩拉招來不測。他又回到營地,把活雞跟熟雞一起放進挎包,甩在肩頭,然後把豬從樹幹上解下,牽著它離開瞭那個地方。

等英曼回到小屋,薩拉已經在院子裡生起一堆熊熊大火,上面架瞭一口黑色的大鐵鍋,沸水遇到寒冷的空氣,形成一片氤氳的水汽雲霧。她已經給他洗好衣服,攤開在灌木上面晾幹。英曼仰起頭看太陽,發現仍然是上午,簡直不可思議。

他們吃瞭烤雞當作提前的午飯,然後開始幹活。不到兩小時豬就殺好瞭,並且用開水燙過,刮凈瞭豬毛,用鐵鉤穿過後蹄的筋腱,掛在一棵大樹的枝杈上。各種內臟和下水裝在地上的盆裡,冒著熱氣。那姑娘正在豬油桶旁邊忙碌,她拿起一片豬網油,仿佛拿著一條蕾絲圍巾,透過它看瞭一眼,然後揉成一團,放進桶裡準備熬油。英曼用一把短柄小斧,把豬肉沿著脊椎骨割下來,直到兩側的豬肉分別垂下來,然後再沿著關節切開各個部件的肉。

他們一直幹到將近天黑,熬好全部豬油,洗幹凈豬大腸,把豬肉的邊角料磨碎、灌成香腸,用鹽醃好豬腿和肋條肉,把豬頭裡的血瀝幹,準備醃豬頭肉。

他們洗幹凈手後,走進屋內。薩拉開始做晚飯,英曼先吃瞭一盤她準備放進玉米餅的豬油渣。她燉瞭一鍋肝和肺,因為內臟放不久,裡面放瞭很多洋蔥和辣椒。他們吃瞭一會兒,停下來休息,又接著吃瞭起來。

吃完飯,薩拉說,我覺得你刮瞭胡子會更好看點。

——如果你有剃刀的話,我就刮一下,英曼說。

她去箱子裡找瞭找,拿回一把剃刀,還有一根沉甸甸上過油的磨刀皮帶,放在英曼的膝頭。

——那也是約翰的,她說。

她從水桶裡舀瞭夠刮胡子的水,倒進一個黑色的水壺,放在火上加熱。過瞭一會兒,她把冒著熱氣的水倒進葫蘆瓢,點亮瞭一根插在錫架上的蠟燭,英曼把這些東西都拿出去,擺在門廊一頭的搓衣板上。

英曼用皮帶磨瞭磨刀,打濕瞭絡腮胡子。他舉起剃刀,註意到約翰的襯衫袖口上有一塊棕色的血跡,不是人血就是豬血。他朝金屬鏡子裡望去,剃刀的鋒刃對準臉龐,在搖曳的燭光下刮起胡子。

從戰爭第二年開始,他就沒有刮過胡子,隔瞭這麼長時間重新看到自己的面容,他心裡百味陳雜。他不停在臉上刮著,剃刀鈍掉就用皮帶磨一下。他不喜歡盯著自己太久,這就是他過去兩年不刮胡子的緣故,再加上保存剃刀和燒熱水都很困難,留絡腮胡就少瞭一樁麻煩事情。

他花瞭很長時間,終於臉上刮得光溜溜的。鏡子上佈滿瞭棕色的銹跡,英曼看著其中蒼白的臉龐,那些銹跡仿佛是結痂的傷口。鏡中人瞇起眼睛斜視著他,英曼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眼神,他的面容痛苦而枯槁,並不僅是因為缺乏食物造成的饑餓。

如今,那個從鏡子裡朝外看的人,跟她稚氣的丈夫毫無相似之處,英曼心想。鏡子中年輕的約翰曾經向外看的地方,如今站著一個殺人犯。假如你冬日坐在火爐邊,從漆黑的窗口望出去,看見這樣一張臉盯著你,你會有什麼反應?他心裡嘀咕,那會引發一陣怎樣的恐慌?

不過好在英曼努力說服自己,這張臉並不是他真實的樣子,隨著時間流逝會變得好看一點。

當他回到屋內,薩拉笑著對他說,你現在看上去像個人樣瞭。

他們坐下來看著爐火,薩拉把孩子抱在臂彎裡搖著,孩子咳嗽中帶著喘息。英曼估計她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孩子難以入睡,在薩拉的懷中焦躁不安,她便給孩子唱瞭一首歌。

她似乎為自己的嗓音感到羞澀,因為那是她的生命本身在嘶吼。她開始唱的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瞭喉嚨,歌聲得費很大的勁才能擠出來。她胸腔裡的空氣需要找到出路,卻發現她咬緊牙關,下巴合攏,隻能繞道而行,發出尖細的鼻音,在孤寂中聽來,平添瞭一份哀傷。

歌聲刺破瞭薄暮,旋律中充滿瞭絕望、憎恨和潛藏的驚恐。在英曼看來,她如此費力地歌唱,幾乎是他目睹過最勇敢的事情,他仿佛在觀看一場不分勝負的艱苦戰鬥。薩拉看上去還是個年輕的孩子,聲音卻蒼老而疲憊,像是已經活瞭一個世紀。假如她是一個年輕時歌聲美妙的老太婆,別人可能會說,她將自己衰弱的嗓子發揮出瞭最好的效果,教會人們面對災難怎樣生活下去,怎樣平靜地接受它,合理地利用它。但是,她並不是個老太婆,歌聲聽起來怪異,令人不安。你也許會以為,孩子聽到媽媽唱這樣的歌,一定會悲傷地哭起來,但恰恰相反,她像聽著搖籃曲一樣,在媽媽的懷裡睡著瞭。

然而,歌詞卻不是搖籃曲,它講述瞭一個可怕的故事,是一首關於謀殺的歌謠,名字叫《美麗的瑪格麗特和溫柔的威廉》。這是一支古老的歌謠,但英曼以前沒有聽過,歌詞是這樣的:

我夢見我的臥房擠滿瞭紅色的豬,

我新娘的床上流滿鮮血。

唱完那首歌,她接著唱《徒步旅行的陌生人》,一開始隻是輕聲哼著,用腳踏著節拍,最後,她終於放聲唱瞭起來,這歌聲根本不像音樂,而是某種靈魂苦難的悲傷宣泄,是沉悶孤獨中的一聲尖叫,就像鼻子被猛擊一拳帶來的疼痛一樣純粹。她唱完後,一切陷入瞭長久的沉默,隻有一隻貓頭鷹在黑暗的樹林裡發出叫聲,打破瞭寂靜。對於這樣一首有著死亡和孤寂的沉重主題、帶有鬼怪世界氣息的歌曲,倒是個合適的尾聲。

薩拉獻上的歌聲,似乎給不瞭別人任何安慰,對孩子是如此,英曼就更不用說瞭。這份沉重的禮物,本身就充滿瞭淒涼,又怎能減輕別人的悲傷?然而歌謠確實帶來瞭慰藉。那天晚上,盡管他們話說得很少,因為生活的勞作而疲憊萬分,卻心滿意足地並肩坐在爐火前,心情愉快地放松下來。後來他們再次一起躺在床上睡去。

第二天早晨上路之前,英曼吃瞭豬腦當早餐。豬腦先煮到斷生,再跟雞蛋一起炒。下蛋的母雞,昨天啄食過那個紐約來的侵略者的內臟。

[1] 共濟會起源於18世紀英國帶宗教色彩的兄弟會,是目前世界上最龐大的秘密組織。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