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原形畢露

所方的反復動員,訊問員耐心的談話,政府給安排的充裕的考慮時間,歷史血腥罪行的揭露,武士道長期教育下的日本官兵的巨大變化,以及所方為瞭改造、挽救而用的苦心,這一切一切,竟仍然還不足以震動到我心靈的最深處,還沒使我自動剝下最後一層皮,把那一堆垃圾情願拋棄掉。

但是,風暴畢竟是風暴。

檢舉認罪進入瞭最後定案的階段。十二月二十五日這天,我又被叫到兩丈見方的訊問室裡。青年訊問員把一大堆材料放在我的面前,照舊是平時那種平靜的聲音對我說:“這是別人對你的檢舉。你認為對的,就在上面簽字;認為有出入的,就寫上你的意見;認為不對的,你可以指出來,可以不簽字。一時記不起來的,可以想一想再表示態度。總而言之,實事求是。”

我懷著鬼胎,接過瞭檢舉材料,一頁一頁地看下去。偽大臣們的檢舉,都是那些公開的、作為偽滿洲國政權所執行的那些罪惡的政策法令和它給國傢人民造成的損害。對這些,我是有足夠精神準備的。但是,我的傢裡人的檢舉,除瞭那些我料得到的、我也自己作瞭交代的之外,我竟發現原來還有我料不到他們會知道的事。我先看的是妹夫康慶寫的,在“我參加溥儀的活動”這一小題之下,第一條便是: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晚上,入宮見溥儀,他正在寫一紙條(這時外面正有張景惠和武部六藏等候接見),溥見我即出示所寫的紙條,內容是令全滿軍民與日軍共同作戰以擊潰來侵之敵人(指蘇軍),問我有無意見,我答已隻有此途別無他策……

我竟然把征求過他的意見的事全忘瞭!我加以否認嗎?那就更糟。連我也看得出來,康慶的檢舉是很老實的,凡是他自己有責任的地方,他都不曾推諉,也一並交代清楚。連我不曾檢舉他的都寫出來瞭:

臨歸國前,我曾向他獻策,叫他不要怕死膽怯(我深恨他貪生怕死,遇事推諉,在東京法庭已有膽怯病之稱),應堂堂宣佈自己是為瞭恢復祖業,不幸一切不能如願,反為日寇利用,應慷慨就死以謝國人。我屢次考慮回國後與溥儀同死……

我如果否認,政府是相信誰呢?這是很明白的。更糟糕的是在真瑞的又長又詳細的檢舉裡,第二十二條是:

一九五一年在哈爾濱道外,某次放風,李燾叫我轉告溥儀,說他向所方賈先生說溥不打人,溥在旅順鎖著大門未見日人……溥又叫我轉告李燾,說如所方再問旅順事,就說不知道……

他寫這材料的日期,是四月十六日,這就是說,檢舉認罪剛一開始,他就把這些都揭穿瞭!

再看下去,李燾的檢舉寫得就更具體瞭。他檢舉的第三條題目是“溥儀到東北是有計劃的”,裡面詳細描寫瞭我去東北之前的種種準備,然後把我在哈爾濱時跟他訂的那一段“攻守同盟”全揭出來瞭。我查看他的檢舉日期是六月十日。啊,這正是我在大會上交代之後不多天!顯然,他看我不曾坦白這件欺騙行為而且假充進步,是很惱怒的,所以在檢舉上寫道:“溥儀這人是奸詐、好用權術而又偽善的這麼一個人……”

除瞭這些之外,還有種種對我的描寫,顯然,他們所刻畫出的形象,如果從我自己的交代裡去找,是絕找不出來的。

溥儀這個人既殘暴又怕死,特別好疑心,而且是奸詐、好用權術,十分偽善。把傭人不當人,非打即罵,打罵也不是因為犯瞭什麼錯,完全是以他個人情緒如何而定。如有點不舒服啦,累一點啦,用的人就倒黴瞭。拳打腳踢是輕的。可是他見瞭外人的時候,那種偽善樣,就像再好也沒有的。

打人刑具,在天津時有木板子、馬鞭子(鐵心皮包)、跪鎖鏈,到偽滿又加上電刑,灌涼水,站木籠,吊手……

把大傢都教成他的幫兇,如果是打某人,別人沒有動手打,或動作稍慢一些,他都認為是結黨袒護,那麼,動手打的人,要被打得厲害多少倍。侄子與隨侍沒有沒打過人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周博仁(孤兒)有一次被打得兩腿爛瞭一尺長的口子,叫黃子正大夫治瞭兩三個月才好。這孩子治療時,溥儀還叫我送牛奶等物,還讓我對孩子說:皇上對你多好啊!你在孤兒院能吃到這麼好的東西嗎?

(李燾檢舉第十一條)

孤兒董維清、孫博元及另一二人,因在勤民樓坐過溥儀的椅子,其一被囚在×××(隨侍)所做的囚籠中,隻露一個頭,不站不坐,靠頸處木板上釘瞭半圈圖釘,尖朝上。

(真瑞檢舉第二十三條)

他用的孤兒,有的才十一二歲,有的父母被日寇殺害後收容到博濟總會,前後共用過二十名。每天工作十七八小時,吃的高粱米咸菜,嘗盡非刑,打手板是經常的、最輕的。站木籠、跪鐵鏈子、罰勞役(強挑一擔黃土或大石塊在院中走)、灌涼水、過電、平時得互相監視,不亞於小憲兵隊的犯人。孤兒長到十八九歲仍和十一二歲一般高矮。更有萬惡,溥儀手下曾將一名孤兒活活打死,而他卻吃齋拜佛,甚至不打蒼蠅蚊子。

(真瑞檢舉第三段)

在偽宮看電影時,有天皇出現即起立立正,遇有日兵攻占鏡頭即大鼓掌。原因是放電影的是日本人。

一九四四年實行節約煤炭時,溥儀曾令緝熙樓停止生火,為的是做給吉岡看,但在自己臥室內,背著吉岡用電火取暖。

(康慶檢舉第一題第三、四條)

吉岡曾對我說溥儀是真正的日滿一心一德的體現者。曾根崎清臣(軍校幹事)說溥儀是日滿親善第一人。

(康慶檢舉第二題)

溥儀在大栗子溝,聽吉岡宣佈說日本無條件投降,他即跪在地上說:“我不德,對不起天皇。”打瞭自己一陣兒嘴巴子。

(真瑞檢舉第一段)

逃往大栗子溝,溥儀把倭神與裕仁母親像放在車上客廳內,他從那裡經過必行九十度禮,並命我們也如此……直到被蘇軍逮捕,坐在蘇軍飛機內,溥儀還問吉岡與橋本:“神體都平安嗎?”

(康慶檢舉第十四條)

我面前的這些熟悉的筆跡,不是文字,而是一面鏡子。從這面鏡子裡,我看見瞭自己的面容,也看見瞭這些過去服侍我、順從我、挨我打罵的青年們的憤怒。他們對我過去的媚敵求寵表現瞭極大的痛恨,他們也為瞭被我侮辱、摧殘和玷污過的靈魂而向我抗議,他們更為瞭我對烈士們的孤兒的摧殘而表現極大的悲憤。侄子們和李燾,過去的地位最低賤,現在他們的呼聲也最使我震動。秀山在檢舉書中說的話,更是叫我又惱又怕,他說:“現在我替死去的孤兒向政府要求,不要寬大他的罪,請政府替死去的和受折磨的孤兒報仇!”

……我的掌心沾著汗水的手,顫巍巍地拿起鋼筆,在一份份的檢舉材料上簽瞭字,垂頭喪氣地走出訊問室。我慢慢地順著甬道向自己住的地方走著。甬道似乎顯得比平日矮瞭,狹瞭,我覺得像喘不過氣來,心裡翻騰著。我想現在反正是一切全完瞭。我的一切所作所為,願意說的和不願說的,我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我的兇暴和怯弱,我的表面和內裡,全亮出來瞭。我像一個赤條條、一絲不掛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人,任人展覽,聽候最後裁判。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