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認罪以後(1955—1956) 一、觀測“氣象”

一九五四年底結束的認罪檢舉運動,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促成瞭我從回國以來為保護自己而建起的防線的最後崩潰。這是僅次於偽滿洲國垮臺的一次崩潰。崩潰是由我這個封建小傢族的變化而開始,到我對它的影響完全消失而結束。這次崩潰後的絕望程度也不下於上一次,使我最懊喪的是,我一直想站穩“自動坦白”這個陣腳,可是最後,還是在檢舉材料面前變成“被迫承認”的俘虜。我對未來的審判更失掉瞭任何樂觀的想法。

一九五五年元旦那天,所長見到我就問:“認罪完瞭,新的一年又開始瞭,你對今後怎麼打算?”

我垂頭喪氣地說:“唯有束身待罪,等候政府和人民的處理。”

“太消極瞭。”所長大不以為然的樣子,“這個態度解決不瞭什麼問題。最重要的還是要爭取改造,要好好學習,重新做人。”

改造?學習?——我心裡想,不說判我個死刑,就算判個無期徒刑吧,我還改造個什麼呢?所長就像聽見瞭我肚裡的話,他又說:“在我們國傢裡,對於接受改造表現好的罪犯有減刑的,也有免予起訴的。所以,問題還在於自己是不是有決心重新做人。”

我對所長的話,隻能是半信半疑。雖然幾年來的事實,證實著所長說的話,從來不曾騙過我,可是所長隻是管教犯人的管理所長,他的話能代表最高司法機關的意思嗎?

對這個同一問題的關心,也不隻我一個人如此。觀測政府意圖的氣象,早已成瞭所有犯人最為操心的一件事(這些人都比我聰明和敏感得多瞭)。例如認罪開始前,報紙停發瞭,“聰明人”立刻斷定是有瞭嚴重的事情在等待著我們。又如認罪後,又來給我們量棉衣的尺寸瞭,他們立刻判斷出政府一時不會對我們處理。給我們註射霍亂防疫針瞭,所方人員給我們講夏季衛生瞭,他們又首先流露出舒暢的心情,當然,這不是由於健康上有瞭保證或者是因為長瞭什麼衛生知識。冬天用舊報紙糊窗戶縫時,有人從一九五一年舊報紙上看到瞭張海鵬被鎮壓的新聞,也有人看到瞭同犯老佑的傢產被沒收的消息,於是一九五五年有幾天好的氣候,又被一九五一年的晴雨表弄得陰雲滿天。

總之,無論是“聰明人”和不聰明的人,或者說無論是神經過敏的和神經遲鈍的人,全都喜歡觀測氣候,而測氣候時所註意的征兆,空間范圍不僅限於所方,時間范圍也不僅限於眼前。

一九五五年剛過春節不久的一天,全體偽滿戰犯又得到一次氣象大觀測的機會。

這天中午,劉看守長推開門叫我:“溥儀!換衣裳!”

全屋的人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這是有政府首長要找我談話瞭。為什麼要說換衣裳呢?雖然我已學會瞭一點洗縫,但是在服裝整潔方面還是居於末位,衣服穿在身上的樣子還不能把在哈爾濱得到的“八大市”稱號取消。因此,有一天全組一致商量好,強叫我專門留出一套衣服,平常不許穿,以備必要時(比如見首長、開大會)使用,免得給大夥丟臉。看守員也知道瞭這回事,所長就把“換衣服”當做“見首長”的代用語瞭。同犯們每聽瞭這句話,總有人幫我拿衣服換裝,甚至有時還會囑咐一句:“好好聽聽首長的指示教導!”他們這種殷勤並非沒來由,原因是希望我在首長面前不要為瞭表現自己而喋喋不休,以至占去所有時間,不給首長說話的機會,而首長對我講的每一句話,他們都看做是觀測氣候的最好根據。在哈爾濱,每逢我向鐵欄桿外面的首長說個沒完的時候,其他犯人在暗地都不斷生我的氣,事後我總得到這種埋怨:“你少說幾句不行嗎?你多說一百句也頂不上政府首長一句話有用!”

這回又叫我換衣裳,這是認罪後第一次見首長,我不用他們囑咐也下定決心,一定要克制一下“表現欲”,多聽聽首長說什麼。

和我同去的還有溥傑(他平時總是整整齊齊,用不著換裝,可是現在就不如我神氣瞭)。我們進瞭所長的大會客室,一眼看到擺成一個大U字的十幾張大沙發差不多全坐滿瞭,大都是帶金晃晃肩章的。這麼多的將軍哩!他們看我做什麼呢?我心慌意亂地向所長那個方向鞠瞭個躬。憑經驗,我猜想坐在所長附近的必是一位最大的首長,雖然那裡坐著的一個唇上留胡子的人,並沒穿軍裝。溥傑也行瞭他那個日本式的挺胸的軍人鞠躬禮。有人向我們招招手,示意我們坐下,我又向招手的人鞠個躬,坐下瞭。

“首長們想瞭解一下你們學習的情況。”所長說。

一看見將軍們面容都那麼和善,還帶著微笑,於是我的難於克制的表白自己的欲望又發作瞭。我忘瞭要聽聽首長怎麼說的想法,也忘瞭身邊的溥傑,立刻滔滔然說起來瞭。我說的些什麼,現在都不記得瞭,大致不外是敘述瞭過去的罪惡經歷(當然比認罪前的內容豐富多瞭),我如何感激政府的寬大和人道待遇,我現在的學習情況,等等。

記得在哈爾濱時,有一次見首長。談學習時,把我似懂非懂的名詞都用上瞭,首長問瞭我一句:“什麼叫正義的?什麼叫反動的?”我被問得一時愣住,底下談的再接不上話。但這回這麼多的首長,並沒有人提出叫我說不下去的問題,隻有在談到東京法庭上我拒絕承認給南次郎寫信時,有人問瞭一句:“為什麼不承認呢?”當我老實地說出我害怕將來中國政府懲罰的時候,將軍們都笑起來。因此,我談得更沒有瞭拘束,把同犯們的忠告忘得幹幹凈凈,不但嘴裡滔滔不絕,連眼睛也敢於東張西望瞭。

我忽然發覺那位留胡須的首長很面熟,極力想回憶在哪裡看見過他,這就更分散瞭精神,忘瞭註意聽他說話,一直到結束瞭談話,所長說我們可以回去,這時候我才猛然想起來瞭。從會客室出來,在甬道裡我問溥傑,“那位留胡子的首長好像是一位元帥吧?”“怎麼一位,有兩位元帥哪!”原來賀龍元帥、聶榮臻元帥都來瞭。

回到監房,他們一聽有兩位元帥來過,便一擁而上打聽首長說瞭什麼。

“問瞭我學習和生活的情況,我說我……”

“別說你啦,你說說首長。”

“首長沒說什麼,都是問話。”我說瞭這話,很怕又引起他們的埋怨。

“臨末瞭還會不說幾句嗎?一定說的。”有人又追問我。

我把賀龍元帥最末說的幾句話說瞭。我真沒料到,老振立刻興奮異常。

“這不是很重要的話嗎?恭喜你,保瞭險啦。”

“什麼保險?”

“首長說叫你好好學習改造,好好鍛煉身體,還說你看得見社會主義,這還會殺你嗎?”

叫他一分析,我也不禁大喜過望。這一屋子的人個個也都非常興奮,為我祝賀。當然,他們實際上是為自己祝賀,我死不瞭,他們還會死得瞭嗎?

由於首長的這一句話,這天真成瞭我們這個組的節日,甚至別的組的人也有過來湊熱鬧的。從認罪以後,各監房白天不再鎖門,在自由活動時間串串門子的事也有瞭。這也是被我們引證那個樂觀論斷的根據之一。認罪以後,我們這裡更加像個“學校”瞭。文娛體育活動比以前熱鬧,增添瞭室外各種球類,又有瞭俱樂部,添瞭不少樂器。夥食也統一瞭,不論年輕年老,都提到原來較高的那個標準上來。由於日本戰犯們的啟發,我們也有瞭演戲活動,我還登過一次臺……

從這天起,過去聽過所長說瞭多少遍的“爭取改造”的話,又回到我的心裡。如何爭取?這又成瞭我不斷思索的問題。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