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平頂山的方素榮

春節剛過,我們學完瞭關於第一個五年計劃、農業合作化、農業發展綱要和社會主義工商業改造的一系列文件,所長召集瞭全體戰犯,報告國內的建設情況。在最後,他說瞭這一段話:“黨要改造舊世界,把不合理的社會改造為合理的社會,把自然界改造成為人類幸福的源泉,因此,就要把災害變為有利,把消極的東西變為積極的東西。對於你們,過去犯罪,有害於社會的犯人,也要改造為有利於社會,適應社會發展需要的人,因此,實施著改造的政策。你們知道,叫你們學習就是改造措施之一。你們已經學習瞭一部分關於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的文件,為瞭使理論聯系實際,為瞭讓你們親自去瞭解新社會的實際情況,以有利於改造,政府決定,不久要組織你們到社會上去參觀……”

當時,我以為是自己聽錯瞭,便向身邊的老振打聽,這個“最聰明”的人也不知所措地發瞭怔。原來人們都是一樣,會場裡起瞭一陣嗡嗡的交頭接耳的聲音,接著,嗡嗡聲又被雷鳴似的掌聲所淹沒……

這個曠古奇聞轟動瞭整個監獄。各個號的小組紛紛開會,表示感激和決心。我深信,至少感激是真實的。這個安全信號是來得多麼受歡迎啊!

同時,一種顧慮又出現在我和一些偽大臣們的心裡。老百姓們看見瞭我們,會像政府一樣地表示寬大嗎?

所長在這次講話裡,說過這麼一段話:“改造,就是樹立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這就要認識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認識社會發展的規律,這就要有正確的認識事物的能力,這也就是要向真理和正義低頭。真理隻有一個……”

我從前也承認過真理隻有一個(也就是在紫禁城的時候),我認為唯一真理在我這裡。後來,也就是到瞭偽滿時代,受日本人擺佈的時候,我又進而相信在人世間沒有真理標準,隻有利害關系。在利害關系中,各有各的理,至於誰的理站得住,那就看誰的胳膊粗、誰的勢力大瞭。小自吵嘴,大至戰爭,莫不如此,依此推演,人世間也就沒有是非,隻有利害和恩仇。由利害沖突發展為恩仇相報,這就是我對國際戰爭和國內戰爭不分青紅皂白的唯一解釋。說是改朝換代也好,說是革命也好,我認為歷史不過是這種一仇一報的循環。雖然我已經學瞭社會發展史,理論上也講得通歷史是在向前進而不是轉圈子,但是中外歷史上,歷朝末代皇帝的命運,時時提醒我,就算別的歷史不轉圈子,就算今後再沒有循環,但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的這個循環,至少對我這個債主,還要重復一次才能算完。

所以,我不相信人民會對我寬大。這也就是說,我相信政府的寬大是真的,但我不相信它能行得順利。比如說,在我出去參觀的時候,人們不會要求把我留下來控訴和公審嗎?從最好的情況說,人們不會用唾沫和辱罵,來表示對於寬大的反對嗎?

這種顧慮,在犯人中間是帶有普遍性的。越是在偽滿地位高的,顧慮也越大。至於又有地位,又在撫順露過面、直接作過孽的,像在撫順強征民工修過日本神廟的“大下巴”,尤其睡臥不安。我也是偽滿漢奸地位最高又是到過撫順和露過面的。那是偽滿成立後第二年,在日本人導演之下在這裡扮過“巡幸”一幕戲。我那次參加瞭撫順露天礦的一個新礦坑開采典禮,在日本工程師安裝好的裝置上,按過一下電鈕,響起瞭一個爆炸聲。撫順露天礦必定還有不少人記得這件事。這回參觀,偏偏首先就是到這個地方。

懷著這樣的疑懼心理,三月五日那天一早,我們出發瞭。我記得那天大轎車一開出監獄的大門,車上便再沒有人高聲講話。人們看到市區新修馬路兩邊的新建築,感到瞭新奇,也不過是低聲交談一兩句,更多的時間是在沉默裡。當過“經濟部大臣”的老振和老於低聲交談,又輕輕地嘆氣;“大下巴”臉上帶著驚慌,下巴顯得更長瞭;在偽滿時到撫順巡視過高射炮隊的老佑,垂著眼皮,一言不發。我自己一直面朝車窗外面,卻一直是視而不見,隻想著慘案統計表和那些控訴……

然而我沒想到,在露天礦的現場參觀之前,接待人員介紹礦史中給我講的一個慘案,竟比我從控訴書中知道的任何一件慘案都要慘烈。慘案發生的地點就在這個礦的邊上,這個礦的礦工就有不少是受害者的親友,當時的一位幸存者現在是礦上的工作人員——方素榮。

在聽礦辦公室主任講述那個方素榮的故事的時候,我從這個比過去所知道的慘案更慘的情節上,想象到這裡人民的仇恨,想象到他們可能對我的舉動,我的心都縮成一個疙瘩瞭。

但是我所遇到的現實,卻是比任何一次意外的更大的意外……還是讓我先把這個故事簡單地重復一下吧。

撫順露天礦大坑的東部,距市中心約四公裡,有一座住著一千多戶人傢的村鎮,地名叫平頂山。這裡的居民大部分都是窮苦的礦工。日本強盜侵占瞭撫順,郊區許多英勇不屈的人組織瞭抗日義勇軍,不斷地襲擊日本強盜,給占領者以嚴重的威脅。平頂山和其他郊區一樣,也經常有抗日軍活動。

一九三三年中秋節的夜裡,南滿抗日義勇軍出擊瞭日寇。襲擊撫順礦的一路抗日義勇軍在平頂山和日寇遭遇,在戰鬥中擊斃瞭日寇楊伯堡采炭所長渡邊寬一和十幾名日本守備隊的隊員,燒掉瞭日寇的倉庫。在天亮以前,抗日義勇軍又轉移到新賓一帶去瞭。

抗日義勇軍走後,日本強盜竟然決定用“通匪”的罪名,向手無寸鐵的平頂山居民實行報復。第二天,日本守備隊六個小隊包圍瞭平頂山,一百九十多名兇手和一些漢奸,端著上瞭刺刀的步槍,挨門挨戶把人們趕出來,有的還欺騙他們說,是要給他們照相。全村的男女老幼,一個不留全被趕到村外的山坡上瞭,有表示一點反抗的立刻被就地打死。等全村三千多人全聚集在山坡上的時候,日寇汽車上蒙著黑佈的六挺機槍,就同時向人群張開瞭嘴。一時間女人孩子的哭喊聲、人們中彈後的慘叫聲和對日寇的怒罵聲混成一片。機槍不斷地掃射著,人們隨著槍聲一排排倒下去。有人在倒下的時候,向天空呼喊著,“要為我們報仇啊!”……

三千多人,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生病的老人和懷孕的婦女,全倒在血泊裡瞭。但是強盜兇手還不甘心,又重新挨個用刺刀紮瞭一遍,有的用皮鞋把沒斷氣的人的腸子都踢出來,有的用刺刀劃開孕婦的肚子,挑出未出生的嬰兒舉著喊:“這是小小的大刀匪!”

這些貌似強大、手段兇殘而內心虛弱膽怯的野獸們,害怕人民的報復,企圖掩屍滅跡,用汽油將六七百棟房子全燒光,用大炮轟崩山土,壓蓋屍體,又用鐵絲網封鎖瞭四周,不準外村人通過。以後還向周圍各村嚴厲宣佈,誰收留從平頂山逃出的人,誰全傢就要替死。那天,白天煙塵籠罩瞭平頂山,夜裡火光又映紅瞭半邊天。外邊人們隻有懷著仇恨遠遠瞭望。從此,平頂山變成瞭一座屍骨堆積的荒山,日久天長,死難者的白骨露出在山坡上,任憑風吹雨打。以後,撫順周圍地區流傳著一首悲痛的歌謠:

當年平頂山人煙茂,

一場血洗遍地生野草,

撿起一塊磚頭,

拾起一根人骨,

日寇殺死我們的父母和同胞,

血海深仇永難消!

但是,日本強盜殺不絕英雄的平頂山人,也嚇不倒英雄的撫順工人。殺不死的方素榮,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從血泊裡逃出來,被一個殘廢的老礦工秘密收留下。她活下來瞭,今天她是血的歷史的見證人。

當日本戰犯參觀露天礦的托兒所,托兒所人員在解答問題的時候,她抱歉地說:“我們沒有讓所長同志出來接待你們。我們覺得不找她比較好,因為她是平頂山的受害者。”

參觀的人局促不安地面面相覷。不少人都是知道平頂山這件事的。他們低低地商議一下,由一個人代表他們全體向托兒所的接待人員表示,他們希望見一見方素榮所長,親自向她表示謝罪。

面容嚴肅而沉靜的方素榮所長被請來瞭。她的舉止似乎有些遲緩,她的眼神卻令人覺不出青年婦女的溫靜柔和,而是像男性那樣率直,沒有任何拘束。她答應瞭參觀者的請求,說一說她的當時的經歷。

“……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前前後後都是街坊,爺爺領著我,我媽抱著我的兄弟——他還不會說話。鬼子兵和漢奸吆喝著說去照相。我問爺爺照相是什麼,爺爺把一個剛用新高粱稈做好的風車給我,說,別問瞭別問瞭……”

五歲的方素榮就是這樣隨瞭全村的人,和做高粱稈風車的爺爺,守寡的媽媽和不會說話的兄弟,到刑場去的。機槍響瞭的時候,爺爺把她壓在身子底下,她還沒哭幾聲便昏瞭過去。等她醒過來,四周都是血腥,塵煙迷漫在上空,遮掩瞭天空的星鬥……

八處槍彈和刺刀的創傷使她疼痛難忍,但是更難忍的是恐怖。爺爺已經不說話瞭,媽媽和兄弟也不見瞭……她從屍體堆裡爬出來,爬向自己的村子,那裡隻有餘燼和煙塵。她連跑帶爬,爬出一道鐵絲網,在高粱茬地邊用手蒙住臉趴在地上發抖。一個老爺爺把她抱起來,裹在破襖裡,她又昏睡過去。

老爺爺是一個老礦工,在撫順經歷瞭“來到千金寨,就把鋪蓋賣,新的換舊的,舊的換麻袋”的生活,在礦裡被鬼子壓榨一生,弄成殘疾,又被一腳踢出去,晚年隻得賣賣煙卷混混飯吃。他把方素榮悄悄帶到單身工人住的大房子,放在一個破麻袋裡。這個大房子裡二百多人睡在一起,老爺爺占著地頭一個角落,麻袋就放在這裡,白天紮著口,像所有的流浪漢的破爛包似的,沒人察覺,到晚上人們都睡下的時候,偷偷打開麻袋口,喂小姑娘吃喝。但這終不是長久之計,老爺爺從小女孩嘴裡問出她舅舅的地址,裝出搬傢模樣,挑起麻袋和煙卷箱子,混過鬼子的封鎖口,把她送到不遠一個屯子上的舅舅傢裡。舅舅也不敢把她放在傢裡,隻好藏在野外的草堆裡,每天夜裡給她送吃的喝的,給她調理傷口。這樣熬到快要下雪的時候,才又把她送到更遠的一屯子的親戚傢裡,改名換姓地活下來。

從心靈到肌膚,無處不是創傷的方素榮,懷著異常的仇恨盼到瞭日本鬼子投降,但是撫順的日本守備隊換上瞭國民黨的保安團,日本豢養的漢奸換上瞭五子登科的劫收大員,大大小小的騎在人民頭上的貪官污吏。流浪還是流浪,創傷還是創傷,仇恨還是仇恨。舊的血債未清,新的冤仇又寫在撫順人民的心上。為報復人民的打擊,蔣介石軍隊又在這個地區實行日本強盜用過的“三光”政策。燒殺、奸淫、掠奪又降臨在方素榮的傢鄉。

但是,方素榮仍頑強地活著,等待著,終於她勝利瞭,她的傢鄉解放瞭。黨和人民政府尋到瞭她,她得到瞭溫暖、關懷和培養,她得到瞭政治生命,她懂得瞭怎樣對待未來,她成瞭撫順市的勞動模范……

今天,站在這群對中國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戰犯們的面前,這個當年身受八處創傷藏在麻袋裡的小女孩,她的心中是燃燒著仇恨嗎?

是的!永遠在心裡燃燒著的是三千多名鄉親的血,那裡面也有守寡的母親的血,不會說話的小兄弟的血,用新高粱稈給她做風車的爺爺的血,還有她自己的血。

“憑瞭我心頭的冤仇,今天見瞭日本人和漢奸,我一口咬死他也不會解恨!”她嚴峻地向站在面前的猥瑣的、渺小的(大多數已是淚流滿面的)戰犯們掃瞭一眼,目光又恢復瞭先前的深邃,又以高昂和無比莊嚴的聲調說瞭下去:“但是,我是一個共產黨員,黨教育瞭我,我知道更重要的不是個人的恩仇,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事業,這是最後要解放人類的事業。”

“我現在很幸福,我有兩個孩子,但這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所有的孩子們,是他們……”

她向身後比畫瞭一下。在這短短的一瞬間的肅靜裡,人們似乎聽見瞭那一間間潔凈安謐的屋子裡,傳來孩子們午睡的呼吸聲,還有保育員們白色軟鞋在油漆地板上的輕輕摩擦聲。空氣似乎凝結瞭起來。

“他們的爹媽都不愁吃穿瞭,爸爸和哥哥下井下坑的時候,媽媽也不守在外邊擔心他們瞭。他們的前途都是幸福的,再不會遇上我當孩子時候的事情。現在也不會有人給他們講那些可怕的事。當然,等他們長大,我一定會告訴他們,方阿姨小時候遇到瞭什麼,我也不能騙他們,叫他們一輩子不知道敵人是什麼,也不知道怎麼才保得住幸福。我們不喜歡打仗,可是如果敵人又來打我們,我們不能客氣,我方素榮還可以再倒在血水裡一次,從此爬不起來也不要緊。你們各位知道,過去的,我不會忘,我們一村人,我的爺爺,我媽和我的小兄弟……我是記住瞭的。可是為瞭將來,為瞭孩子們,你們既然放下瞭武器認瞭罪,我可以不提起那些……”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