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這一年喬三麗九歲多瞭,她長得跟喬一成尤其地像,都是瘦窄的小臉,微腫的單眼皮眼,嘴嘟起來,生著誰的氣似的,因為是女孩子,五官顯出一種柔和與安靜來,頭發卻因為營養不好而黃,毛燥,編瞭兩根細麻花辮子,真正的黃毛小丫頭,並不漂亮,倒挺耐看。

喬一成一直認為這個妹妹很好看,而且講究衛生,從不罵臟話,不逃學,不拖鼻涕,在鄰居眾小姑娘中可以拔個頭籌,將來一定會跟她們都不一樣。

與周圍人不一樣,是喬一成心中至高的目標。

三麗在學校安靜地讀書,回到傢安靜地做功課,安靜地跟在哥哥身後做事,安靜地帶妹妹。雖然她安靜地近乎隱形,可是喬一成卻總是想著她,有好吃的,再不夠分,也會留一份給這個妹妹。在喬一成年少的心裡,從這個傢,這個環境能帶出一個兄弟姐妹是一個,可惜那兩個小人不夠爭氣。

三麗有一個很奇怪的愛好,她最愛去糧站買東西,愛聞那裡面粉大米悶而厚實的氣味,特別愛聞菜油香,跟個小老鼠似地貪戀那股子味兒。所以她喜氣洋洋地擔當瞭傢裡買米買面買油的重任,米她一個人是扛不動的,總是二強跟她一道去,用一輛小小的玩具式的拖車把米拖回傢。而買面買油的時候,二強會偷懶叫她一個人去。

三麗總拿傢裡的竹籃子裝上那個油膩的瓶子去打油,順便買上一斤面。

糧站已經不再用油端子打油瞭,換成瞭半機械的一種裝置,高大的油罐,外接一個有刻度與扳手的長長細嘴,先將指針調按顧客的要求到某一刻度,再將瓶子對準瞭細嘴,向下按動扳手,清亮綢膩的油便緩緩地落入瓶中。三麗總是著迷地看著那個細嘴的出口,看著那一線緩緩流淌出來的菜油,湊得近近地聞那撲鼻的膩香,這樣子讓人看瞭不由得好笑。

去的多瞭,三麗跟糧站的那幾個職工也熟起來。

有面相兇惡人卻還不錯的汪姨,有高大健碩的搬動工劉叔,最熟的是頂頂和氣的李叔。

這李叔本來就是熟人,他是當年喬祖望的牌友,現在沒有牌打瞭,他也常來三麗傢坐著,跟喬祖望喝上兩杯。來的時候總不會空著手,有時帶點雜糧過來,有時也給孩子們帶點糖塊,有一回竟然帶瞭一些大白兔奶糖來,說是親戚從上海帶來的,喬傢的孩子們都挺喜歡他,除瞭喬一成,喬一成不喜歡他爸的任何一個朋友,私心裡總覺得能跟他爸做好朋友的必不是好東西。

李叔很瘦小,用別人笑他的話來說:沒長開似的,眼睛白多黑少,老穿著舊的藍工作衣,身上一股子油氣,頭發也膩得粘成一縷一縷,不幹不凈的臟像,可是愛笑,不笑不說話,尤其對小孩子。

三麗覺得李叔真好。

回回在他手上買面打油都稍稍多給那麼一點點,三麗並不識秤,也看不明白那細嘴上的刻度,可是還是能明白他的確是多給瞭。何況,隻要那大個子劉叔進貨去,而那兇相的愛逃班的汪姨提早回傢看她的小娃娃去時,李叔總會把三麗拉到裡屋,給塊糖,或是半塊面包。

三麗吃東西的時候,李叔就和氣地笑著,看著她,伸手摸她細黃的小辮子,從辮子上再摸到頸脖間,再摸到她瘦得象塊搓衣板似的背上。

三麗並不討厭這樣地撫摸,爸爸從不這樣充滿感情地撫摸她,母親的愛撫她差不多忘瞭,大哥對她好,可是,大哥生性有點冷,會給她吃的,會教她作業,會替她打跑欺負她的人,可是不會撫摸她。

這樣深情款款的撫摸,是小姑娘三麗心裡暖的,亮的,甜的那部分存在,太小瞭,還不懂得分辯這撫摸裡包裹著的成年男人那點臟的心思。

漸漸地,三麗也發現,李叔在摸她的時候,臉會湊得很近,近得嘴裡的那一種不太幹凈的味道會撲在她的臉頰與脖子裡,三麗覺得那味兒不大好,可是,李叔的笑臉足夠和氣,李叔給的吃食與小文具足以讓她忽略這味道的不好。而李叔的手也越摸越往下瞭,在三麗的大腿根,在她的屁股上,飛快地掠過,象是怕燙著似的。

有一回,三麗來買面時,汪姨正匆匆地往外走,說是她傢小娃娃發燒瞭,李叔一邊秤面給三麗一邊很熱心地叫她盡管放心回去,有他在沒事的。

三麗叫聲李叔,拿瞭面,要走,卻又有點希望李叔會給點什麼小東小西的。

果然,李叔拉瞭她的手,領她到裡間去,居然送她一對紮頭發的大紅綢蝴蝶結。

三麗高興地什麼似的,拿在手上翻來復去地看,那大紅象團火似地在她小小的掌心裡跳動著。

忽然,三麗發現李叔呼哧呼哧地在她耳畔粗聲粗氣地喘著,他的一隻手伸進褲子裡,緩緩地,動作著。

三麗的心忽地別地一跳,有點慌,有點怕,想掙開李叔摟著她的手,可是李叔的勁兒大,把她往懷裡用力帶瞭一下,三麗便再掙,李叔的臉忽地又不那麼青那麼憋著氣兒似的瞭,手上也松瞭勁兒,氣也不粗瞭,笑起來說:三麗,叔真歡喜你,我要有你這麼個女兒該多好。

李叔有兩個兒子,沒女兒。

李叔站起身來,說,要不三麗你幹脆給我做兒媳婦得瞭,來來來,叫我一聲老公公。

三麗說,李叔你不老。

李叔就又笑,是不老。來,再拿塊糖。

三麗就拿過糖,一塊大白兔。

三麗復又高興起來,李叔是真的歡喜自己吧,三麗想。

過瞭一天,李叔下午就到三麗傢裡來瞭。

三麗與妹妹放學比較早,二強是一放學就瘋得沒影兒瞭,傢裡隻有三麗與四美。

李叔說四美三麗,你們傢人都不在啊。

四美愛說話,小嘴呱啦呱啦地:我爸還沒下班,我大哥還沒放學,二哥出去玩啦。就我跟我姐在傢。

李叔說:噢喲,那麼乖呀你們倆,叔請你們吃豆腐澇好不好?四美能不能幹?會去買嗎?

四美尖聲尖氣:哪個不會?我買過好幾回啦!不就轉兩條街嗎?隻有那傢賣,可好吃啦!上面灑瞭碎碎的什錦菜。

李叔說:能幹能幹,喏,錢拿去,慢慢走,不急,別把鍋摔瞭,走快瞭會燙著。

四美說:好呀好呀。

四美跑出去。

三麗說:叔,我也認得路,四美還是我帶她去買的呢。

李叔摸摸她的頭:我三麗是最能幹最乖的女娃啦。三麗,叔有點累,到你床上歇會好不好?

三麗說:好呀。叔你跟我進來。

三麗她們的臥房朝西,這會兒正是西曬,蒼黃的一束陽光打在床上,亮汪汪的一塊圓。

三麗跟四美已與哥哥們分床睡瞭,在靠窗的墻角新添瞭一張上下鋪,三麗睡上面,四美睡下面,床上是相同的格子面的床單,有點臟瞭。

三麗說:叔,我的床在上面。

李叔說:噢,麗呀,叔年紀大,爬不上去,就睡在下面好不好?

三麗甜甜地笑:行啊。

李叔拉著她的小手,往床上坐,床陷下去一點,吱地叫瞭一聲。

李叔說:麗呀,叔有點兒不舒服,你陪著叔歇會兒好不好?

三麗的細長眼睛叭嗒叭嗒地眨著,看著李叔,我們傢有萬金油,叔,給你拿來塗一點好不好?

李叔微喘著說:叔不要萬金油,隻要你替叔摸摸揉揉就好瞭。

三麗說:怎麼揉?

李叔拖過三麗的手,往自己下身放去,說:叔教你。

喬一成多少年裡都一直感謝自己初中的班主任老師,那個瑣碎而好心的半老太太。

這一天,他上體育課時長跑扭瞭腳,其實也不算嚴重,可是老太太堅持叫他早點回傢休息,傷筋動骨的事,馬虎不得。

喬一成一拐一拐地回到傢。

打開門,聽見自己臥室裡有奇怪的聲音,一推,門開瞭。

喬一成象一隻瘋瞭的小豹子,沖到床邊,把那個壓著三麗的人撕扯開。

羞恥與憤恨象洪水一樣直漫上少年喬一成的心窩,牙跟都是酸痛的,心脹得象要嘔出一口血似的。喬一成還不那麼成熟的不那麼孔武的拳頭一下一下擂鼓般地擂在那個男人瘦小的身體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那男人也不躲,也不叫,隻抱瞭頭臉縮成一團。

喬一成馬上改變策略,專對準他的腦袋敲下去捶下去砸下去。

那男人終於痛叫出聲:哎喲哎喲。

喬一成也終於出聲,低而壓抑的,一連串地罵出臟話來,他把他發誓這輩子都不會講的臟話象污水似地往這個男人身上倒。

三麗呆呆地站在一邊,看著她瘋狂的大哥與狼狽的男人,那男人看起來那麼臟,活象堆在床角的一床破爛被窩。

這一場可怕的劇目終於在二強與四美都回來後終結。

那男人飛快地掩著臉跑瞭。

喬一成狠狠地踢瞭二強一腳,還踢翻瞭四美手上拿著的小鐵鍋,熱乎乎的腦腐澇潑瞭一地。

喬一成冷冷地站在爸爸喬祖望面前,眼睛紅紅地充瞭血。

他問:你朋友欺負你女兒,你打算怎麼辦?

喬一成想,如果他聽瞭暴跳起來沖出去找那個姓李的算帳的話,自己還能叫他一聲爸爸。

喬祖望先是不能置信,聽喬一成反復確認之後,真的跳將起來,拉開門要走。

喬一成心頭一熱,攔在他爸面前說:爸你叫他不要賴得比狗舔的還幹凈,別以為我不懂事,我十五瞭,就是不懂也讓這畜生五八蛋給教懂瞭。

喬祖望一直到晚上快十點鐘才回來,喬一成眼巴巴地等著,可是喬祖望回來以後什麼也沒有說,就叫喬一成去睡。

喬一成叫:爸!

喬祖望說:滾回去睡,我還活著呢,輪不到你在傢裡做主。

喬一成呆呆地望著爸爸,忽覺心頭沉而悶。

回到自己臥室,那幾個小的早就睡瞭。

三麗也睡瞭,這小丫頭一個晚上非常地奇怪,比四美還呱噪,她的喋喋不休比沉默或是哭泣更叫喬一成擔心。

喬一成在黑暗裡站在妹妹的床邊,細聽著她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想摸摸她的臉,伸出手去,隻摸到她那一把枯枯的頭發。三麗是面沖裡面睡的。

一連兩天,喬祖望都不再提這個事兒,吃完飯就說:我出去一下。

喬一成拿不準他是去找瞭姓李的,還是去泡澡堂子。

其實,喬祖望是每天晚上到姓李的傢去坐著,談判。

李叔大名叫李和滿,娶的老婆是鄉下人,沒有工作,有點傻,這傻女人年青時倒有一付挺不錯的模樣,雖是鄉下生鄉下長,不知怎麼,有一張雪白粉嫩的臉孔和一雙水汪汪的眼,眼神有些木,但是無損她給人第一眼的驚艷印象,李叔相親時一眼就看中瞭,直到娶來傢洞房的時候,李叔才發現她不止是有點笨,她是傻,腦子有問題。然而也這樣過瞭許多年。現在當然是全無瞭當年的水靈,是一個發瞭福的中年傻女人瞭,在院子裡洗著大盆的衣服。

喬祖望說:你看怎麼辦吧這事兒?

李和滿滿臉的青紫尚未消褪,說:喬哥哥我們私瞭吧。

喬祖望說:私瞭?我倒聽聽你想怎麼個私瞭法?

李和滿說:我賠錢。我給補償。

喬祖望冷笑。

你打算賠多少?

李和滿說:兩百塊喬哥哥你看怎麼樣?

喬祖望說:我女兒可是才十一歲,未成年,我要不願意私瞭呢,送你到公安局,判你個十年二十年,判死你,就你這把瘦骨頭還想走出牢門?你就死瞭爛在裡頭吧。

李和滿哭瞭。說那我賠三百吧。三百吧。

喬祖望說:你是國營職工,你傢老頭老太解放前做生意的,開著米店呢,死瞭總給你留瞭點兒吧?我給你一天時間,你好好想想。

第二天又去時,李和滿說:喬哥哥,我給四百。真的沒有瞭,我全部的傢底子都掏出來瞭。

李和滿又說:喬哥哥你要再不能接受,那我隻好拼瞭這條命公瞭瞭,我實在沒有辦法瞭,可是,這事鬧出去,你女兒也不好做人。她還小......

喬祖望用盡氣力煽瞭李和滿一個大大的耳光,打得他撲跌在地,半天沒有爬起來。

你現在知道她小瞭嗎?喬祖望說。

這一個星期天,喬祖望一大早單帶著三麗出門瞭。

他們去瞭有名的同旺樓,這裡的小籠包子是極有名氣的,喬祖望點瞭兩籠,放在三麗面前,叫三麗吃。

三麗開心地瞇起眼笑:全給我?

全給你,喬祖望說。他看著女兒吃,隱隱地覺得這孩子,哪裡不似從前瞭。

三麗狼吞虎咽地,也不怕燙,用力吧唧著嘴,吃得酣暢又放肆,到後來連筷子也不用,直接上手抓。一氣足吃瞭十個小籠包子之後,三麗打瞭一個大大的飽嗝。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給我哥再買一籠。

喬祖望真的買瞭一籠包子,帶瞭回傢。

喬一成看著這情形,心裡多少有點明白,認定父親是得瞭什麼大便宜瞭,才會這樣不聲不響的。

喬一成碰也沒碰那籠包子,隻有二強四美,什麼也不明白,吃瞭個不亦樂乎,滿嘴的油光。二強還頻頻地叫:哥,來吃啊,你不吃就沒有啦。

喬一成怒喝他:吃死你個王八蛋!

二強委委屈屈:又罵我,又罵我。

喬一成想,從今往後,自己再不叫這個人爸。

他不配。

他不配!

以後的數十年裡,喬一成果然沒有再叫過喬祖望一聲爸爸。

面對他時,他不會稱呼他。

背著他時,喬一成稱他:那個人。

吃完瞭包子,一成帶著弟弟妹妹們洗被子,洗好瞭,喬一成一個人抓一頭,二強和三麗兩個人抓緊另一頭,用力地擰幹,四美歡快地叫:大哥加油,二哥加油,姐加油,加油。

一切都好象沒有變化。

喬一成說:三麗,你把頭好好梳下,好幾天沒梳頭,亂得象什麼樣子呢?

三麗不理。

被子曬出去不多會兒,鄰居傢把洗菜的水往院裡陰溝裡潑的時候,一不小心,把那污水濺瞭些在喬傢的床單上,好大一塊污漬,活象嬰兒尿瞭床,還沾著一塊黃菜葉。

喬一成不高興地找鄰居理論,鄰居傢的女人也不是好說話的,直說喬傢的床單晾在瞭他們傢的地盤上。

喬三麗突然跳將出來,對著那女人就罵開瞭。

喬一成吃驚地看著十一歲的大妹妹,那個從前文文靜靜的小姑娘站在院子裡跳著腳大罵,一串串污言穢語,嘩嘩地地從她嘴裡往外冒,她蓬著頭,臉漲得通紅,神情痛苦糾結。

喬一成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孤獨,他想著,他是沒辦法把這個妹妹拉出這個泥潭瞭吧。再也不能瞭吧。

喬一成帶著喬二強,當天下午跑到李和滿傢外,用磚頭把李和滿一輛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砸瞭個稀巴爛,二強砸得上癮,幹脆往他們傢的窗子上甩瞭塊磚,玻璃應聲而碎,隔天,李和滿的小兒子腦袋上纏上瞭紗佈。

喬一成晚上睡下的時候,心想,真是混帳啊!這樣的父親!

他有這樣自私的一個父親,他隻有學得比他更自私更無情節才能生存下去。

很快,喬一成有瞭一個自私的機會。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