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三麗變得格個地愛說話,但卻與四美的呱噪不同。四美是喜氣洋洋的小喜鵲,三麗卻象一隻煩燥不安的小八哥。她的語速變得很快,一句趕著一句,一句疊著一句,話多得簡直叫喬一成絕望。

喬祖望也偶爾用審視的眼光看著這個女兒,碰上喬一成的目光時,他會略帶尷尬地一笑說:還好還好,她還不怎麼記事呢,也還好在沒有讓那個王八蛋得手。

喬一成恨毒地看瞭他一下。

喬祖望被長子滿是恨意的眼光盯得頭皮都有點發麻,心裡也氣,但不知為什麼,他不敢再打這個孩子,隻壓低瞭嗓子罵兩句:想爬到老子的頭上怎的?

過瞭陽歷的新年,喬一成發現,二姨走動得勤瞭起來,似乎也不象是要錢的,有兩回還帶來瞭她的一個朋友,一個有著團團臉,戴著可笑的深度眼鏡的阿姨。

她們先是與喬祖望在裡屋輕聲地神秘地交談,後來,又把三麗與四美叫進去,也不知做什麼。

喬一成晚上睡覺時問三麗,他們叫你跟四美做什麼?

三麗說:不做什麼,就看看我們。

看你們?有什麼好看?喬一成不解。

看看我們的臉,看看我們的眼睛,看看我們的鼻子,看看嘴巴看看我們的耳朵,看看我們的頭發,還看看我們的腿腳......

喬一成止住妹妹的滔滔不絕,替她蓋好被子叫她快快睡。

三麗突然拉住大哥的手,叫,大哥,大哥,陪著我。

這聲音不是那個呱噪的三麗的,是前不久還在的那個文靜的小姑娘三麗的。

喬一成默默地在黑暗裡站瞭好久,由著三麗緊抓著自己的手,滿肚子想說的話,可是細一想,又不知說什麼。

喬一成這個年紀,正是男孩子的心靈與思想最離群索居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們往往拒絕與人有肢體的接近,再加上喬一成本來就是個有點冷淡的孩子,他不知該怎樣去撫慰這個小小的姑娘,哪怕這小姑娘是他一母所生的親妹妹。

站瞭好一會兒,喬一成覺得渾身象浸在冰水裡一樣地冷,微微一掙,三麗就松瞭手,喬一成想,她大概是睡著瞭。

喬一成躺回到床上,他有點不大好的預感,他怕再有點兒什麼事。

其實,真是有點兒事。

可是,這事兒,似乎也不那麼壞。

二姨在第二天晚上又過來瞭,這一回,除瞭上回那個團團臉的眼鏡阿姨,她還帶來瞭一男一女兩個人,象是夫妻倆。

喬一成非常非常地奇怪,在他看來,這兩個人實在不象是二姨會有的朋友。

他們溫文安靜,穿著樸而不簡,一看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這夫妻倆極客氣地與喬祖望打招呼,那男的還伸出手與喬祖望握瞭握。喬祖望別別扭扭地拉著他的手晃瞭兩晃,他實在不太習慣這樣的招呼方式。

那女的從拎包裡拿出糖果與畫書,分給喬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們。

喬一成隻從她的手裡矜持地撿瞭一粒糖,二強與四美卻象是聞著肉香的小狗狗一樣蹭在瞭那位陌生阿姨的身邊。

那阿姨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三麗與四美身上,梭子式地來去,又與自己的愛人不時地交換著眼光。

喬一成把一切看在眼裡,但是還是不能明白,這狀況是個什麼意思。

幾個人坐在堂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喬一成盡管還是個孩子,卻也能看出來,那對夫妻實在隻是在與喬祖望敷衍著,喬一成敏感的心為這種微妙的狀態而微微羞恥著。

喬祖望倒全不在意,一個勁兒地開始介紹自己的兩個女兒的種種好處,好何乖巧,如何嘴甜,如何能幹,長得如何象她們的媽媽,秀氣得很。

四美仿佛為瞭驗證父親的話似的,乖乖地一點一點挪到那女的跟前,討好地仰頭望著她,說:阿姨,你的頭發燙得真好看。

那女的微笑起來,是一種極有教養的笑容,和氣極瞭,卻又不十分親近。

她摸摸四美的細辮子,說:是嗎?謝謝你。你的小辮子也很漂亮。是極溫軟的蘇南口音。

四美得意地晃著腦袋說:我自己編的。我姐都沒有我編得好。

那女的又笑,哦,這真好啊。她輕柔地說。

她忽地又加瞭一句:四美,那麼你願意以後讓阿姨替你梳辮子嗎?阿姨會梳很好看的辮子,四股的。好不好?

四美一連聲地答:好啊好啊。

有那麼一剎那,喬一成心頭湧起一個模糊的念頭,可是那念頭太輕瞭,象水裡沉浮的木塞子,一會兒上來,一會兒又沉下去一點,他辯不清。

又坐瞭一會兒,那女的向二姨與團團臉眼鏡阿姨示意,他們一同站起身來,向喬祖望道瞭叨擾,走出門。那女的又回頭看瞭四美一眼,對她和氣地笑。

四美乖乖地叫:阿姨再見!

睡到半夜,喬一成想起瞭以前看過的一部朝鮮電影。

電光火石間,喬一成心頭那浮木似的念頭清晰起來。

那對夫妻,可能是要領養他們傢的一個孩子的。

那個孩子,有可能就是四美。

果然,第二天,二姨與喬祖望一起,向孩子們宣佈瞭這個消息。

那對夫妻是蘇州來的,兩個人都是高中的老師,傢裡以前頗有些底子,隻是沒孩子,想領養一個,看中瞭四美。

喬一成想,為什麼不是三麗?為什麼?

如果他們傢要被領走一個孩子的話,喬一成更希望被領走的是三麗,雖然這意味著,他很難再見到這個妹妹,可是,他想,要是有可能的話,讓三麗跳出去吧。

三麗這時卻尖細著嗓子說: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請我去我也不去的。

四美笑話她:哪個請你去喲。

三麗毫不客氣地反駁:你去你去,他們都是老師,天天叫你寫功課,寫死你呀!

四美也不客氣:寫就寫,我去瞭就天天吃大白兔,還燙頭發!嘔你呀嘔死你!

不嘔,我就不嘔!

妹妹們的吵鬧聲讓喬一成心煩意亂,心頭突突地跳。

小喜鵲四美要走瞭嗎?從此以後他再也看不到她瞭?

喬一成的眼光從弟妹們的身上一一梭過,他想著,他是否能夠丟得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收養手續辦得很快,那對夫妻後來又來看過四美兩次,每回都給她帶瞭新衣服來,當然,其他的孩子們也都有小禮物。二強很快活,三麗則不以為然,常向那夫妻倆翻白眼。

四美穿著新衣裳在傢裡來來去去,嗲聲嗲氣的,居然說起瞭普通話。

她還有瞭個新名字,叫做沈靜宜。

喬一成這些天心事重重,眉頭結成個疙瘩,連最不長心眼兒的二強都看出瞭大哥的不對勁兒。喬祖望暗想,有可能這孩子是舍不得他的妹妹,這孩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沒有人知道喬一成心裡那一點黑暗的念頭,隻有喬一成自己,為之壓抑痛苦。

再過兩天,四美就真的要跟著沈氏夫婦走瞭。

喬一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深夜無人的時候,他心頭的那點黑暗的念頭象紙上暈染開的墨汁,那黑一點點地擴大泛濫。

他想起那對文雅的教師夫婦,想象著他們的生活,想著他們傢裡可能有的整齊寬大的書桌,成堆的書,那種生活是他向往的,可是卻要屬於四美瞭。

他忍得牙關酸痛,他下瞭一個決心。

弟妹們睡得香甜,床邊的小櫃子上放著四美的新衣服與新書包。她一直以為這一回也象是以前到鄉下去走親戚,玩上一陣子,還可以回來的。

喬一成想著弟妹們的樣子,想著,假如他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時,他心如刀絞。

但是痛歸痛,那痛抵擋不瞭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誘惑。他前些日子曾想過,他要做一個比那個人更自私無情的人,也許可以活得比較好。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天,喬一成一早就出瞭門。

他穿著自己最好的一件外套,去瞭沈氏夫婦住的賓館,他聽二姨說過那地方,他沒舍得坐車,一路走過去,也是為瞭讓自己多一點時間來思考,或是,後悔。

可是,他竟然沒有後悔。

他走到賓館,向前臺打聽瞭房間號,最終神情端肅地坐在瞭沈氏夫婦的面前。

沈先生地望著前面的少年,瘦削的臉與微微皺起的眉頭,和氣地問:“你是一成吧?你有什麼事?”

喬一成低頭,久久不語。

沈先生很是奇怪,不禁看看妻子,她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著急。

喬一成猛然抬走頭來,對沈氏夫婦說:請你們,收養我吧。我的成績比四美好,我是團員,還是班幹部,我,什麼都會做。

沈氏夫婦這下徹底地愣住瞭,兩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喬一成的話已經出瞭口,倒變得鎮定而堅決起來。

他又重復:請求你們,收養我吧。

沈先生說:對不起,一成,可是,我們隻想收養一個女孩子。

喬一成的眼中慢慢地浮上瞭淚光,他竭力地忍著,內心苦痛掙紮。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會爭氣,我想念許多書,我,可以自己掙生活費,我隻想有個好環境念書。請求你們。

沈女士給喬一成倒瞭一杯水遞過來:一成,我瞭解你的心情。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們以前,有過一個女兒,可是她六歲的時候病逝瞭。我們看見四美,覺得特別投緣,她連長得都有點象我們女兒。所以,你看,一成,花中有蓮,出污泥而不染,人也可以的,你這麼用功上進,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有用的。

喬一成眼盯著小桌面,呀著牙關。

沈女士好意地拿來蛋糕給他吃。

喬一成嚼著蛋糕,慢慢地,眼淚流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那麼燙。

喬一成失聲痛哭。

他不是因為被拒絕而傷心。

他流淚是因為心底的罪惡感。

不不不,喬一成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麼心安理得,那麼無所顧忌,那麼厚顏無恥。

這罪惡感,噬心刺骨。

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壞這麼壞?真不愧是喬祖望的兒子啊。喬一成想。

沈氏夫婦束手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撫這個少年人。

喬四美終於跟瞭沈傢夫妻走瞭。

走的時候,是個半陰的天氣,四美好象突然意識到瞭此一去的不同尋常,掙紮撲騰,大哭大叫,嶄新的衣服就往地上躺,打著滾兒。

終於還是被哄走瞭,不斷地扭過哭得稀臟的的小臉兒,看著她的哥哥姐姐,走遠瞭。

誰都以為,四美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瞭,誰都沒有想到,僅過瞭兩個月,四美就被警察送瞭回來。

七歲的喬四美從沈傢跑出來,一路問人跑到瞭蘇州火車站,請求車站的人讓她上車回南京,到瞭南京我大哥會付車票錢的。她說。

乘警以為她是被拐的孩子,一路送她到瞭南京,又打電話給喬一成傢所在地的派出所,叫把人送回傢。

喬四美從小靈牙利齒,把傢庭住址與父兄姓名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成燒瞭大壺的熱水,替四美洗頭發。

一成發現她頭發上雖有灰塵卻並不油膩骯臟,她的衣著也齊整妥貼。沈傢夫婦並沒有薄待瞭她。

一成問妹妹:為什麼不呆在沈傢生活?

四美說:我想你們。還想爸,還想傢。

一成用力搓揉著妹妹豐厚的長長的頭發,說她沒出息,這個傢有什麼好想。

心裡不知為什麼,痛而快樂著。

三麗也過來替四美洗頭,還幫她掏耳朵,二強在一旁跳著說:你肯定是不想寫功課不想學習才跑回來的吧,吶吶吶,我猜得對吧,對吧。

四美咧開嘴笑得歡:我才不要天天念書,煩死瞭,二哥,你還帶我玩去,啊?

一成也笑瞭,他還發現四美掉瞭一顆牙,問:牙呢?

四美從褲兜裡掏啊掏瞭半天,摸出一顆小牙來,哥,這個是下面掉的牙,你給我扔房頂上去啊。

喬一成說:行,我給你扔,過些日子你就長一顆新牙出來瞭。

沈氏夫妻從蘇州趕瞭過來。

沈女士流瞭眼淚,說四美你怎麼就不肯給我做女兒呢?我們待你不好嗎?

四美說:好。

沈女士說:那你願不願意跟我們回去?

四美搖頭。

這一年,喬一成初中畢業瞭。

在畢業聯歡會上,分組表演節目,全班八個小組,倒有六個選瞭同樣的歌來唱。

喬一成夾在同學中間,神情冷淡而內心澎湃地唱著: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

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

啊,親愛的朋友們,創造這奇跡要靠誰。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喬傢的兒女》